陳紀英

同性戀、貝寶“黑幫”幫主、硅谷創投教父、天才、臉書的早期投資人——這就是彼得·泰爾的外部標簽。
但是這位傳奇人物免不了普通人的糾結和矛盾,泰爾從創立貝寶、投資臉書等互聯網項目中獲益頗豐,但他卻是硅谷的批評者。他認為人們對互聯網傾注了過多的關注和熱情,而忽視了航天航空、生物技術、清潔能源、新藥研發等關涉到人類利益的更為重要的領域。所以,盡管這些領域也許從投資上來說并不劃算,但是他仍然任性地參與投資。
泰爾的這種批評同樣適用于中國,中國正在進行一場萬眾創新、大眾創業的熱潮,但是幾乎所有人都把創業創新限制在互聯網領域。而哪怕在互聯網領域,中國似乎一直都在模仿美國。
盡管泰爾尚未投資過中國項目,但是他對中國的未來創新很樂觀,他認為中國可以學習硅谷,并迎頭趕上,進入第一梯隊。
以下這篇文章根據他在黑馬學院舉行的論壇上的發言,和會后的采訪整理而成。
《從0到1》,是我在斯坦福大學2012年給學生上課時候的一些思想。在上課過程當中,我遇到一個很大的挑戰,讓我發現做企業與搞科學不同,因為科學可以不斷地做實驗,有個清晰的公式和模型可以指導你,無論實驗多少次,結果都一樣。
但是做企業是不一樣的,特別是科技企業,有人成功過一次,你第二次再去重復他的模式,就永遠不會再成功了,不管是臉書還是谷歌。
莎士比亞曾經講過一句話,我們很多人愿意去模仿,從小孩牙牙學語去模仿父母的話,沒有模仿就沒有我們這樣一個社會,從眾心理非常普遍。但是,光有模仿是不夠的,要不斷抽身出來看看有沒有更好的方向。
所以,我提出了“奇點”的概念,奇點就是獨特性,每一個偉大的公司都是非常不同的,這和通常人們熟悉的商業理論并不一樣,這些理論總是教人如何競爭。但是,過于激烈的競爭可能是個致命錯誤。人們應該通過努力和創新,達到超越競爭的狀態。
所有的公司可以分為兩大類,第一種是壟斷公司,他們有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團隊,或者是這個國家或者這個行業唯一做這一件事情的人,那么你就處于非常有利的地位,而且利潤非常高。
另外還有一些公司,陷入了瘋狂的競爭,其實它們很難把業務做好,我不喜歡這類公司。比如說開餐館,這個業務在全世界任何地方都有人在做,在北京不好做,在舊金山不好做,在硅谷也不好做,因為餐館太多,而且顧客最終很難去把各個餐館區別開,不管是印度菜、西餐,或者中餐,沒有哪一種餐館是有絕對優勢的。
從另一個角度來講,有一些公司非常成功,就是因為他們實際上構建了某種壟斷。比如谷歌,谷歌在2002年就成為領先的搜索引擎,過去13年,它們幾乎沒有面臨任何競爭。而且產生了數百億美元的利潤,每一年都是如此,它無疑是一個賺錢機器。
但是很遺憾,這種壟斷和競爭之間的對比關系,大家理解得并不很充分。其中一部分原因是這個社會上對于壟斷有著非常復雜的看法,似乎壟斷總是以非常糟糕的形式來出現,比如創造人為的短缺,哄抬價格等,所以我們有《反壟斷法》,我們試圖限制壟斷。
所以,如果你是谷歌的CEO,你不會在全世界到處說,我們是壟斷的,因為這么說是危險的,美國政府已經對微軟進行了反壟斷調查,但谷歌的壟斷甚于微軟。
如果這個世界是靜態的,所有的機會已經被發現,所有的企業已經建立起來,這種情況下壟斷的確是糟糕的。在這樣一個世界,壟斷會阻止進步,他會成為收稅者,他會制造人為的稀缺。但是我們真實世界是動態的,有很多新事情可做,有很多領域人們還沒有進行充分探索,所以可以能通過建立獨一無二的公司,來實現壟斷。
如果有一個大公司要找大市場,這是對的。如果你是創業公司的時候要從小開始,如果你迅速獲得壟斷,那么你要從小市場開始才可以。然后逐步壟斷這個小市場,因為最關鍵的不是市場的規模大小,而是你所占市場份額的大小。
創業公司可以從一個相對而言較小的市場開始,然后努力從小處擴張。
比如臉書,它最初的市場只不過是哈佛大學的12000名學生,大部分投資人都會說這個市場太小,不可能靠這么小的市場發展企業。但是臉書的服務從0開始,在十天之內達到市場份額的50%,這是一個很有希望的起點,然后不斷地擴張到其他大學,實現了正向循環。
反過來說,美國過去10年中,一個比較大的失敗就是清潔能源行業,這個行業投入了巨額資金,但是大部分公司都了關門。從2005年到2008年,清潔技術公司說他們的市場有萬億美元之巨。但事實上,這樣的市場競爭特別激烈,所有公司都沒有絕對優勢,在巨大的萬億美金海洋里都只是條小魚。
因此,最初的市場從小要有邊界,從中取得一些真正的優勢,再發展壯大,但是其中最關鍵的就是,你的技術不能只比競爭對手好一點,而是要好很多。
比如,亞馬遜最初是在線圖書銷售商,可以比實體書店的書的量多十倍,這樣就產生一個質變。隨后,借助網絡效應,使用這個服務的人越多,企業就獲得了壟斷地位。
但是一般來說,你不可能在第一天就獲得這種網絡效應,有時候我們還看到規模經濟,規模經濟也是一種類型的壟斷,隨著你的規模越來越大,你的產品可以更便宜,你就可以獲得很大的規模經濟優勢。
當我們決定投資的時候,我們經常會被誤導。比如說臉書的投資,前三年臉書只是一個哈佛大學校園的社交網站,投資者也不知道使用頻率高不高,多不多,好不好。直到臉書后來向更大的群體開放之后,普通人才發現它的價值。我們早期投資了50萬美元,回報非常驚人。但是,一開始我們也低估了臉書,這里面有盲點。
有什么樣的系統性的偏見,阻礙了我們發現這些偉大的企業的價值?
比如Airbnb,還有Uber,投資者對它們進行評估時,都是自己的心態和偏見在左右,甚至讓他產生錯誤的投資。因為投資者很有錢,不愿意睡在人家的沙發上,所以就認為大家心里都是這樣想的,這種系統性的偏見總是存在。
每個投資人都有自己的投資模式或者流程,但是這些模式一旦固化到一定程度,你必須要小心了。我以前的同事埃隆·馬斯克,也是特斯拉的創立者。他在2008年創立了另外一家公司SpaceX,進入航天業。但是一開始,他并沒有成功,后來這個項目做得還不錯。他們有美國旅行局的投資和合約,而且因為火箭上天要先預付定金,所以整個資金現金流的狀況非常好。
但是,最初我要說投資這家企業,我們合伙人不喜歡這個企業,認為火箭公司的投資實在是太愚蠢了。確實,這樣一個企業好像是非常瘋狂的,我們并不了解火箭。但是其他的投資機構,就是我們的競爭對手對火箭同樣一無所知,而且他們根本不會考慮對火箭公司進行投資。因此,如果我們對火箭稍微學習一下,并且進行投資,那么我們的優勢就會比別人大很多,如果把這一點系統性的想清楚,是非常有利的。
我總是把全球化放在X軸上,也就是復制現有存在的東西,從1到N做同樣的事情,而科技創新我放Z軸上,也就是從0到1,做新的事情,是一種縱向的深入發展。
我們目前生活在這樣一個世界里,IT領域有一些進步,但是在其他領域進步不大。我想未來幾十年能夠出現更多創新,這樣不僅是美國或者西歐面臨的挑戰,而且也是中國將要面臨的挑戰。中國此時此刻是非常接近這樣一個時點的,它將走上前線,中國要在未來幾十年取得進步,必須要創新,要領導全世界來做前所未有的事情。
盡管,我喜歡計算機、喜歡互聯網、喜歡移動互聯網,但是,我也希望其他領域取得進步。比如說醫學,比如說治愈癌癥的藥物等等,比如說提高農業產量,比如說我們能夠拿出更清潔、更安全、更廉價的能源等等。
對于硅谷來說,我是一個批評者,我覺得他們吸引了太多注意力。我們應該在更為廣泛的領域有所創新。IT業務可以迅速地獲得客戶,而且客戶黏性很高,IT行業成功記錄多,而IT之外的創新領域更有挑戰性,比如航空業。美國一百年航空業的總利潤沒多少,而谷歌每年利潤500億美元,美國航空是1800億美元。航空旅行當然比搜索引擎更重要,但是如果看谷歌的市值,比美國所有航空公司加起來的總市值高好幾倍。
因此,一個非常大的挑戰就是,在IT以外的許多行業,建立成功的壟斷公司非常困難,很難有定價權,而且這些市場接受新事物非常慢。所以,過去三四十年間,越來越多的聰明人,都跑去干IT而不干別的事情。在美國,有非常具有創造力的電腦游戲,但是研究治療癌癥的藥物的人才太少,因為研究新藥很復雜。85歲的人中,每3個人中就有一個是癡呆癥,如果在這些領域進行投資,也有很多挑戰,進展很緩慢。
互聯網行業盡管有許多創新,但是我認為從業者要更謙卑一點,我們并沒有解決世界上的所有問題,還有許多領域我們都面臨挑戰。
人們老是說中國追趕世界,他們不需要做創新,他們只要復制就可以了,我覺得這種說法很不公平。總體來說,中國有很多世界級企業家,他們富有企業家精神,對于商業模式進行了創新,對他們企業所在的行業進行了創新。

2015年2月27日,北京國家會議中心,彼得·泰爾(Peter Thiel)應邀出席“2015創投極客論壇”,首次在華作公開演講。圖/CFP
這種山寨現象,將會很快結束,中國現在非常接近發達世界的邊緣。中國已經有了不少創新,但是如果想在今后十年二十年取得重大進步,就要學習硅谷。如果只是山寨,中國沒有前途。
大家老說中國人急功近利,但是,如果我和一個創業者面談,他說自己創業不想賺錢,我也會表示懷疑。完全不賺錢,完全不追求利益,這是不對的。如果對于錢百分百癡迷,也是是不對的,所以,不能把創新和金錢對立起來。
中國企業的創新能力不可能一夜之間提高,我們需要有耐心,一家偉大的企業是一步一步慢慢建立起來的。但是,通常來說,我們下一個季度下一個月做什么,有非常精確的計劃,但是十年之后做什么、二十年后之后公司變成什么樣,我相信很多人不會想。而偉大的創新者不但善于管理細節,也精于長遠戰略,他們的視野更寬廣,他們會想20年以后整個世界會怎樣,他們愿意花時間創造更好的世界。
其實,我對于硅谷也有批評,硅谷很多其他領域的創新遠遠不夠,還有一個問題就是,我們有了扎克伯格或者馬斯克,但是下一代的創新者在哪里?
我很擔心,教育成了深入思考的替代品。我在加州長大,那里競爭非常激烈,當我念初中的時候,整天想怎樣進斯坦福大學,我從來沒有問過為什么要去斯坦福大學,可能是它的名聲很大。但是最后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去了斯坦福大學。從大學畢業之后,我去了紐約的一個律師事務所,我發現所有人都不快樂,所以我離開了,這個過程類似越獄。
基辛格在哈佛大學擔任哲學教授,他發現,學校里的競爭激烈程度要甚于軍事、政治、外交。學生們沉迷于競爭,盲目地學習而不提問題,不問自己為什么學習。
在硅谷有一個非常奇怪的現象,非常成功的企業創始人,他們好像都不太善于社交。比如,扎克伯格并不是給人印象很深,他非常內向非常安靜。我見他之前已經花一年時間研究社交媒體。其實,在他還沒有見到我的時候,我就決定投資他了,雖然他特別不擅長談話。
在美國我們有商學院,大家喜歡去讀MBA,這些人社交能力非常厲害,他們多才多藝,但是其實他們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哈佛大學商學院畢業的很多人,像安然公司前老總,現在坐牢,也是哈佛大學商學院畢業的。在過去的泡沫當中,正是這些商學院畢業生,做了很多錯誤的決定,我們要對這些現象提出警惕。
這樣的慣性思維方式必須打破,這樣的價值觀應該受到挑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