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代漢語趨向補語“下來”“下去”的語義特征考察

○關 平

（山西師范大學 文學院，山西 臨汾041000）

一、緒論

“下來”“下去”是現代漢語中兩個常用詞語。關于二者的研究，一般有兩種思路：一是將二者與其他趨向動詞如“上來”“上去”“起來”合并為一類進行研究，如孫淑娟、黃國華（2006）、劉佳（2008）等，一是分別從句法語義特點及引申用法、平衡性與不平衡性方面對二者分別進行研究，如杉村博文（1983）、高順全（2001）、童小娥（2009）等。針對“下來”“下去”進行專門系統的研究的文章較少。本研究在語文和外漢語教學及計算機信息處理等領域也有一定的參考價值。本文將通過對“下來”“下去”的句法結構分析，從認知語言學、認知圖景角度對“下來”“下去”在語義特征及由此表現出的平衡性與不平衡性方面作一論述。

二、“下來”“下去”充當趨向補語時的語義特征及由此表現出的語義上的不平衡考察

呂叔湘（1981）在《現代漢語八百詞》中對“下來”“下去”充當趨向補語時的語義已作出解釋，相似之處在于：二者都是“由上而下的位移”；相異之處在于：說話者或敘述者觀察“由上而下位移”時選擇的參照點不同。經過對語言材料的進一步考察，在本章中引入認知圖景理論。我們將從空間意義、時間意義、狀態意義、結果意義四個方面加以概括總結。通過分析“下來”“下去”所勾畫的認知圖景找出二者相似及相異之處，并從認知圖景及語義角度作出解釋。

（一）認知圖景

盧英順（2004）對認知圖景的解釋“是人們對現實世界常規的，或者說是比較恒定的認知模式”，包括兩個方面“靜態模式”（指“我們對一個客體方方面面的認識”）和“動態模式”（指“一個可感的行為動作的過程以及伴隨這一過程的各種概括的認識特征”）。由此可見，認知圖景的兩種模式是概括、抽象出來的，用來幫助人類理解世界，從理論上來說都應該能在句法中得以體現。

要對“下來”“下去”的語義特征通過“認知圖景”來解釋首先要明確兩個概念，即空間位移和參照點。空間位移是指“某客體（包括人和物體）在空間上，從起始處開始，經過一定的路徑，位移到目標處，”即指空間中客體之間位置發生了相應變化。例如：“下來”“下去”描繪的是一個“自上而下的位移過程”。在此過程中，其中一個客體是完成位移的客體，而另一個客體在句子中就是“參照位置”，即參照點。我們來看一個例子：

（1）三五個小伙兒跳下河來。

其中，“河”就是說話人選擇的參照位置，這個參照位置用專門的處所詞來指示。齊滬揚（1998）認為：句子中的參照位置可以是顯性的，也可以是隱性的。所謂隱性的則是指句子中沒有一個專門的處所詞來加以指示。這種參照位置作為一種共同的認知模式存在于說話人、聽話人雙方的意識之中的。比如：

（2）車上跳下來三五個小伙兒。

其中“下來”就是“隱性參照位置”，即“跳下來”所達到的位置，也就是說話人所在的位置，該用法在祈使句中更明顯。

（二）“下來”“下去”的語義特征

1.空間意義。當“下來”“下去”表示“自上而下的位移”時，既可以是具體的空間位移，又可以是抽象的空間位移，如下列兩組例句：

A：

（3）當大風抵達秦嶺時，風力受阻減弱，沙子就紛紛降落下來。

（4）但當他聽說敵人又增調五個師的兵力增援錦州時，又把部隊撤了下來。

B：

（5）我小心翼翼地問著那個中年男子：“我的簽證上面批下來了嗎？”

（6）這個工廠因為戰爭中的行為，終戰后封閉了八年！老的領導人撤下去了。

其中，A組表示具體的空間位移，B組表示抽象的空間位移。我們碼化為[+位移]。

當表示具體空間位移時，呂叔湘（1981）在《現代漢語八百詞》中指出“下來”“下去”表示人或事物隨動作由高處向低處。二者的分別在于前者表示動作朝著說話人所在地，后者表示動作離開說話人所在地。請看下面一組例句：

（7）從樓上扔一根繩子下來。

（8）從樓上扔一根繩子下去。

這一組例句中，客體“繩子”通過“扔”這一動作都描繪了由高處到低處的位移變化，而“來”“去”則反映了客體與說話人之間的關系，也與“下”的相對性有關。前一句的立足點在“樓下”，后一句的立足點在“樓上”。這體現出說話人主觀上選擇的參照點、立足點不同。

“下來”的認知圖景是這樣的：位于高處某一點（起始點）的客體，向低處某一參照點（典型的是說話人所在地）作位移，這種位移要有一定的過程，位移的結果是客體離開了起始點，到達參照點后停止。如圖1-1。

“下去”的認知圖景是這樣的：位于高處某一點（起始點）的客體，向低處作位移，與“下來”不同的是，“下去”的參照點不是低處的某一點，而是高處的起始點。這種位移要有一定的過程，位移的結果是客體離開了參照點，但這種位移在認知圖景上沒有內在的終止點，雖然客觀上這種位移是可能有終止點的。如圖1-2。

圖1-1“下來”的認知圖景

圖1-2“下去”的認知圖景

當然，“下來”“下去”不一定是由上而下的垂直位移，也可以是水平位移，如例（4）。

當表示抽象空間位移時，呂叔湘（1981）在《現代漢語八百詞》中指出“下來”“下去”還表示人員、事物隨動作由較高部門（層）到較低部門（層）或使離開原來的職務。

（9）此事目前已處理完，省里派下來調查組，縣里也將事情經過寫成報告。

（10）我們要將會議的精神傳達下去。

上述兩句話中的“下來”“下去”不再表示具體的空間上的位移，而是具有抽象性。說話人選擇的參照點不是現實的事物，而是存在于說話人內心的具有主觀性的一個位置，與“上”相對。我們碼化為[+主觀性]。

綜上所述，“下來”“下去”在反映空間意義時，具有[+位移][+主觀性]的語義特征。在這一語義特征范疇內二者是平衡的。

2.時間意義。物質的運動處于一定的時空當中，空間位置的變化，往往與時間相聯系。因此不少學者從“下來”“下去”的空間意義出發，引申出時間意義。

徐靜茜（1985）認為“下來”“下去”表示時間意義時往往具有“延續”的語義特征，真正點明時段的是“來”和“去”，而不是“下”“來”“去”著眼點的不同，使“下來”“下去”在表示時間延續義時所強調的動作行為發生的具體時段不同。往往以說話時間為參照點，“下來”著眼于從開始到現在的延續，“下去”著眼于從現在到將來的延續。在這一點上二者表現出[+延續]的語義特征。例如下列兩組例句：

A：

（11）我連“一試”也沒有通過，就被刷了下來！可是，我并沒死心。

（12）不少大一的新生，看上去忙忙碌碌，可一年下來，回頭再想，卻感覺不到有實實在在的收獲。

B：

（13）我咬著牙堅持著，我知道我必須堅持下去，否則我根本就不可能在北京站住腳，不可能在北京生存下去。

（14）馬慶蘭想，如果這樣下去，即使研究成功了，也不便于推廣。

從“下來”“下去”的認知圖景來看，這是因為“下來”在表示空間意義時，客體是向說話者所處位置移動的，隱含著一個終止點，不一定強調起始點。正因如此，該動作行為往往具有[+完成]的意義，如例（11），說話人以說話時間為參照點，從過去到參照時間為止，“被刷”這一行為已經完成了。而“下去”在表示空間意義時，客體是從說話者所處位置出發逐漸遠離說話者，隱含著一個起始點而沒有終止點，因此，不強調動作行為的完成。如圖1-3。

圖1-3“下來”“下去”表“時間意義”的認知圖景

綜上所述，“下來”“下去”在反映時間意義時，都具有[+延續]的語義特征，但“下來”多一層[+已完成]的語義特征，而“下去”則不具有該語義特征。如例（13）并不強調說話時“堅持”已完成。這一語義范疇內，二者存在不平衡。

3.狀態意義。“下來”“下去”在與形容詞性詞語組配時，往往表明客體所具屬性的發展變化狀態。

呂叔湘（1981）在《現代漢語八百詞》中指出“下來”“下去”出現在形容詞之后時，“下來”表示某種狀態開始出現并繼續發展，強調開始出現，形容詞限于表示消極意義。“下去”表示某種狀態已經存在并將繼續發展，強調繼續發展，形容詞多用表示消極意義的。如呂叔湘的例子：

（15）天色漸漸黑下來/聲音慢慢低了下來

（16）*天色漸漸亮下來/*聲音慢慢高了下來

（17）壞下去/少下去/松懈下去/軟弱下去

（18）*好下去/*多下去/*緊張下去/*堅強下去

但通過語料發現，中性形容詞也可與“下來”組配，只是在具體語境中，該形容詞的意義在說話者心里是表示消極的。如“黑”“低”本是中性詞，但在例（15），由于“亮”“高”在人們的認知中往往是積極的意義，所以語境中的“黑”“低”在人們認知中帶上了消極意義。

并且，形容詞與“下來”組配時，一些情況下形容詞表示的狀態已經實現并完成。如：

（19）可是當我問到他的攝影棚為什么那么冷的時候，他卻沉重下來。

（20）小葉就像貪玩的孩子，從早到晚一刻不停地跳著舞，直到夜晚才安靜下來。

（21）因統治集團內部爭權奪利的斗爭，西晉王朝很快就衰落下去了。

（22）當我在我的文學路上“飛黃騰達”的時候，我母親的生命卻在一天天黯淡下去。

例句（19）、（20），“沉重”“安靜”這一狀態已經實現并完成。

這就與呂叔湘（1981）在《現代漢語八百詞》中指出的“下來”表示某種狀態開始出現并繼續發展，強調開始出現，稍有不同。

表示[+完成]狀態意義又可分為兩種情況：一種是客體所具屬性由動態屬性發展為靜態屬性，如例句（20），氣氛和境況由熱鬧到逐漸安靜。一種是由積極正向屬性發展為消極負向屬性。如例句（21），西晉王朝由已具有的衰落苗頭發展到衰落程度一步步加深。

從認知角度來說，這與人們的認知觀念相關：人們往往將“上”看作是積極的、正向的，而“下”則看作是消極的、負向的。因此形容詞在與“下來”“下去”組配時，往往具有消極的意義。我們將動態、積極的看作正向，碼化為[+趨正向]，將靜態、消極地看作負向，碼化為[+趨負向]。

至于“下來”具有的“已實現”的語義特征，我們仍可用“下來”“下去”認知圖景理論解釋，即有無終止點。“下來”隱含著終止點，因此以說話人敘述這一狀態的時間，即說話時間為準，該狀態是已經實現并完成的了。

綜上所述，“下來”“下去”具有[+趨負向]的語義特征，而“下來”又具有[+已實現]的語義特征。在這一語義范疇內二者存在不平衡。

4.結果意義。“下來”“下去”還表示使客體從原有事物分離出來或轉移至另一處。我們碼化為[+分離]。一些學者認為這種分離義又可細分為兩類：A.“下來”“下去”表現出客體從原事物或附著物上脫離出來，并作為無用的成分而被丟棄。B.在使用“下來”時，脫離出的成分并未被遺棄，而是作為有用成分得到保留，此時不可換用“下去”。這與“下來”在時間意義上強調“終止點”有關。因此“下來”從[+分離]又分解引申出[+遺棄]、[+保留]兩層語義特征，而“下去”僅保留[+分離]中的[+遺棄]這一語義特征。如：

（23）巨核細胞成熟后，細胞質就形成許多帶狀物，一小塊、一小塊地脫落下去。

（24）你下午開門了，停止營業這幾個字就可以撕下去了。

（25）不是所有人他生下來就有口糧。

（26）1988年6月17日，山東電視臺已將海市蜃樓拍攝下來，更多的人可通過電視觀看到這一奇景了。

例句（23）、（24）中，“脫落”“撕”與“下去”組配后，句子主體“細胞質”“字”等因無用而被遺棄。例句（25）、（26）中，“生”“拍攝”與“下來”組配后，句子主體“人”“海市蜃樓”與原事物分離，并未被遺棄，保留了[+保留]的語義特征。因此（23）、（24）用“下去”，不用“下來”，（25）、（26）反之。

實際上，[+分離]是“下來”“下去”所具有的中心意義，而[+遺棄]、[+保留]并不是“下來”“下去”本身所具有的，而是與動詞結合時在具體語境中被賦予的（這一語義我們將在3.3中說明）。如：

（27）*項羽的謀士范增勸項羽把滎陽迅速攻下去。

（28）*餐廳中除了塑像外，又增加了一個天神，完完全全是從天上的小天使和最高天使的隊伍中描摹下去的。

（29）*不是所有人他生下去就有口糧。

（30）*1988年6月17日，山東電視臺已將海市蜃樓拍攝下去，更多的人可通過電視觀看到這一奇景了。

若不考慮具體語境，我們既可以單獨說“撕下去”，也可以說“撕下來”；既可以說“拍攝下去”，也可以說“拍攝下來”（此時，表[+延續]）。23~26例中，只可用上述形式。而在具體語境中，如例（27），“滎陽”已為項羽所有，動作已完成，用“下來”，而不用“下去”。

因此將[+分離]、[+遺棄]或[+分離]、[+保留]語義單獨列出并不科學。

綜上所述，“下來”“下去”在表示結果意義時具有[+分離]的語義特征。在這一語義范疇內，二者是平衡的。

三、結論

本文對“下來”“下去”的語義特征作了分析與解釋。通過對語料的整理分析，從空間意義、時間意義、狀態意義、結果意義四方面研究了二者的語義特征及其二者語義上的平衡性與不平衡性，如下表1-4所示。（“+”表示有該語義特征，“-”表示不具有該語義特征）從表中，我們可清晰地看出，“下來”“下去”在[+完成]、[+持續]、[+已實現]語義方面表現出不平衡性。

表1-4“下來”“下去”的語義特征

[1]盧英順，認知圖景理論與句法、語義成分[C].中國語言學會第十二屆學術年會暨第二屆國際中周語文學術研討會會議論文，2004.

[2]盧英順，說通過[J].語言教學與研究，2003（6）.

[3]盧英順，“下來”的句法、語義特點探析[C].“2l世紀首屆現代漢語語法國際研討會暨第七屆現代漢語語法研討會”論文，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