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浩
核心價值觀的哲學表達就是價值共識或根本價值共識。價值共識是精神世界的一種頂層沒計,不同文化生態具有凝聚價值共識的不同路徑,在西方是宗教,在中國是倫理道德。倫理道德能為價值共識貢獻什么?我的觀點是,貢獻精神世界的頂層設計。這種頂層設計在邏輯、歷史和現實三個層面展開。
在倫理型的中國文化中,為何價值共識的頂層設計是倫理道德而不只是道德?現代文明和現代道德哲學凸顯道德,故意冷落倫理,因而無論價值共識還是道德共識都因缺乏基礎而難以生成。為什么?理由很簡單,倫理是存在及其認同,道德是價值及其內化。中國文化傳統強調“尊道貴德”,但“尊道貴德”的前提和基礎是“居倫由理”。前者是道家的道德形而上學,后者是儒家“禮一仁”傳統。“居倫由理”與“尊道貴德”一體才是中國傳統道德哲學的體系和精髓。倫理道德包括“倫”、“理”、“道”、“德”四個環節和“倫理”一“道德”兩個結構。“倫”是一個存在的概念,即人的公共本質,是“倫理”的自在形態或客觀形態,具有頂層的或終極的意義。人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個悖論:已經是“一個人”,但還要追求成為“人”,“人”與“成為人”的統一就是“倫”的理念的哲學內涵,因為“倫”是個體性與實體性的統一。“理”是對“倫”的實體性存在的認同,是“倫”之“理”,是“倫理”的自為形態或主觀形態,呈現為各種倫理意識與倫理良知。“倫一理”即由“倫”而“理”的同一體,是“倫理”的自在自為形態或現實形態,客觀化為諸民族的倫理精神和倫理生活。民族是倫理的實體,倫理是民族的精神。“倫理”認同所生成的價值體系謂之“道”。“理”、“道”之間,“理”是認知形態的“倫”,“道”是“沖動形態”的“倫”,是理性向價值、意識向行為的轉化,《管子》云:“別交正分謂之理,循理而不失謂之道。”“道”既是本體性的存在,又是意義、價值性的存在,在“倫”的客觀性基礎上,兼具真理與價值的雙重內涵,是共識的一種價值表達。“德”是在“道”的基礎之上的主體建構。“德也者,得也。”“得”什么?得“道”!但不可忽略的是,“道”不僅與“德”相接,更與“倫”相通。“德在本性上是一種倫理上的造詣。”倫-理-道-德,“居倫由理”與“尊道貴德”一體,形成價值共識“存在論-真理論-價值論-實踐論”的辯證發展進程。只講道德不講倫理,不僅無法生成真正深刻的價值共識,也無法理解當今席卷中西方的正義論與德性論之爭。
問題在于,倫理道德對價值共識的頂層設計是何種“頂層”?如何“共識”?簡單地說,它因倫理而“頂層”,以道德而“共識”。綜觀人類文明史和道德哲學史,倫理道德的頂層設計是“我們如何在一起”的頂層設計。我認為,倫理學的基本問題是“我們如何在一起”,而不是“人應當如何生活”,后者過于抽象。“大道廢,有仁義,智慧出,有大偽。”(《老子·十八章》)“大道”狀態就是“在一起”的原初狀態,“創世紀”、“開天辟地”的過程,就是由“大道”的原初倫理狀態進入教化狀態的過程,因而需要通過“仁義”進行文化拯救和文化復歸。“仁義”的本質是什么?“仁”以合同,“義”以別異。“仁者愛人”,所有的倫理道德,無論宗教倫理還是世俗倫理,都以“愛”為原點,為什么?因為“愛”的本質是“不獨立”、“不孤立”,從肯定的方面詮釋,就是“在一起”。道德就是回歸倫理而重新“在一起”的精神旅程,也許,這就是孔子“克已復禮為仁”的精神哲學真諦所在。因此,道德哲學或者說倫理學家的終極任務不是治療道德病,而是讓道德成為多余,就像醫生的終極任務不是治病而是天下無病。道德規范、道德價值應該是養育性的,而不是治療性的,這就是道德作為一種人文精神的精髓所在,如果只是治療性的,那么倫理學家最多是精神病醫生,而不是人文學者。倫理道德的任務就是要完成和實現這個頂層設計。如果局限于“治療”,那最多只是“下層”和“中層”,而不可能是“頂層”。
現代中國倫理道德對價值共識的頂層設計遭遇了何種難題?我們持續近十年的三輪全國性調查得出一個結論:當前中國社會遭遇的最大問題不在道德,而在倫理。在現代中國,由于官員腐敗與分配不公,已經由經濟上的兩極分化演化為倫理上的兩極分化,其集中表現就是在政治、經濟、文化上掌握話語權力的三大群體,即政府官員、企業家和商人、演藝娛樂圈,成為或淪為倫理道德上最不被信任的群體,而倫理道德上信任度最高的群體是農民、工人、教師。這是一種倫理上的兩極分化,是強勢群體與“草根”的兩極倫理分化,對價值共識的生成具有非常深刻的影響,它所體現的文明危機,是一場倫理危機,是倫理存在和倫理認同的危機。同樣,根據三次大調查,一致的結論是:在當今中國,倫理與道德“同情而兩行”,倫理上守望傳統,道德上走向現代。因之,必須完成雙重文化任務:既要進行現代對傳統的文化批判,也要進行傳統對現代的文化批判。所以價值共識的生成有三大期待:期待一場倫理覺悟;期待一種精神洗禮,期待一種回歸傳統的精神家園的努力。
(作者為東南大學人文學院院長,教授、博士生導師,教育部長江學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