押沙龍在1966
你可能曾經是一名演員,一名導演,一名編劇,一家小廣告公司的老板,一位大學教授,一個跟過幾個電視劇的執行制作,一家報社負責文化線的記者,一名電視臺的主持人,一位演出策劃人,一位明星經紀人,或者,你僅僅是一個看好文化產業的土豪。
你肯定是喜歡戲劇的,這一點勿庸置疑,也許是某次無意間走進劇院被那種特殊的現場感觸動,也可能是翻報紙發現一條關于話劇走紅的新聞,總之這打動了你,你生意人的本能提醒著你,你可以做點什么。
你有錢,不多,但也不少,關鍵是,這些年在其他領域或其他職位上摸爬滾打的經驗讓你知道通過什么渠道,可以找到更多的錢。你想要用這筆錢做一出戲,這對你來說是一次冒險,但你相信,憑借你對“文化圈子”的熟悉,這還在你能夠掌控的范圍之內。
于是現在,你是一名戲劇制作人了。你注冊了一家公司,招了幾名人手,租了間辦公室,如果一切順利的話,你將正式成為一家民營劇團的創始人。
你的首要任務是賺錢活下來。如何可以活下來?靠票房,靠贊助。如何可以獲得票房和贊助,最簡單的邏輯就是:“什么火做什么。”
于是第一年,你花了萬把塊買了本熱門網絡小說的版權,找了過去念書時相熟的師弟做導演,又通過師弟找了急需機會的本科生寫本子,一來二去,班子算搭起來了。接下來按步就班,拉贊助,控制成本,營銷宣傳,你做了你能做的一切。至于戲做成什么樣了,好不好,說實話,你也不是很懂,甚至一開始,你就不知道那本小說有什么好的——一切只是因為你老婆,還有你公司前臺那個小姑娘跟你說了句:“這本書現在很火!”
又或者,故事的開頭是這樣的,你有一顆向往文藝的心,你有一個搞藝術的理想,你被劇場的魅力深深打動,你甚至隱隱希望有人將你的人生寫下來,編成戲,在劇場里上演。你還是找了相熟的師弟,急需機會的本科生,拉贊助,控制成本,營銷宣傳,做了你能做的一切。
還可能,故事的開頭是這樣的,你是很想當導演的演員,你是眼紅別人賺錢也想撈一筆的投機者,甚至可能,你只是為了討好表演系的女朋友想讓她有機會做女主角的癡情男……總之,故事的開頭還有無數個版本。
但最后,總是同一個標準結局。也許是因為運氣,也許是因為別的,反正,戲上演了,觀眾笑了,人坐滿了,回本了,甚至,盈利了。
你想,嘿!這件事果然有得做!
故事到這里,你有錯嗎?沒有。你有熱情,有辦法,最后還把事做成了,錢賺到了,作為一個生意人,你一點錯也沒有。
改編熱門網絡小說有錯嗎?可人人都在這么干,難道就因為多你這一部,生態就被破壞了?不可能。再說,你這個戲給觀眾帶去了歡樂,觀眾笑了,觀眾吃這一套難道也是你的錯嗎?不,這當然不是你的錯。
你因為這次成功嘗到了甜頭,于是第二年,你又連做了兩部網絡熱門小說改編話劇,一部熱播電視劇改編話劇,這一套簡直屢試不爽。甚至有人找你談合作,要你做還在拍攝中的電視劇的話劇版,為了給這部電視劇造勢。你答應了,為什么不?怎么算,這都是一筆劃算的買賣。
這部戲的預算增加了,蛋糕做大了,你找了當紅的偶像明星,有名氣的導演,一切都按最高規格配置——意料之中的,這部戲火了。
火到你也不知道為什么,你不知道為什么劇院門口的黃牛可以把票價哄抬到那么高,你也不知道為什么觀眾覺得好看,因為你看到一半的時候,不小心睡著了。
火到有關部門要給這部戲開研討會,研究“某某戲現象”。會上,專家和教授痛心疾首地破口大罵,先說這部戲根本不是“話劇”,再說這部戲質量粗糙,你默默聽著,心想,可是它賺錢啊。
你憑這部戲賺的錢,換了更大的辦公室,簽了屬于自己公司的導演和演員,甚至和一座劇場達成了協議,從此以后,你有自己的劇場了。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這都是一個成功的商業案例。
另外,你還有點委屈,導演你找了最有名的,演員你也找了最有名的,舞臺也花了很多錢做的,還要被說“質量粗糙”,那是導演的能力問題,演員的演技問題,舞美的審美問題,怎么會是你的錯呢?這不是你的錯。
當然,專家和教授關于“藝術不該過度商業化”的長篇大論,對你并不是完全沒有觸動的。因為一開始就說過了,你之所以選擇投資戲劇,絕對是因為喜歡,是因為對這門藝術有向往之心。你是真心希望讓你出品的戲,獲得票房和口碑的雙豐收的。
于是,這部戲結束以后,你去歐洲看了一個月的戲,又去美國看了一個月的戲。你見世面了,長見識了,知道別人的戲做成什么樣了。
可是,問題又來了。你看到了最頂尖的技術,最高級的舞臺,動不動就三十個演員嘩地亮相,把整個舞臺站滿。你心里拼命計算舞臺成本,演員成本,算得心驚肉跳。戲看完了,你問歐洲同行,你們如何控制成本?有沒有票房壓力?
歐洲同行告訴你,一切都是政府出錢的。
你震驚了。
你又轉身問美國同行錢是哪兒來的?
美國同行羅列出一堆提供捐贈的公共機構和私人機構。
你看到了各種財稅法律對劇院和戲劇人的扶持條例,你聽到了各種完善的保護戲劇發展的管理制度。
你想到在國內,“自負盈虧”四個大字每時每刻都在壓迫著你,讓你不得不選擇最快的方式,最有效的方式來確保生存,你簡直覺得自己有些悲壯了——所以,你更確定了,做那些短期就能盈利的戲,當然不是你的錯。
轉眼,十年過去了。
你的生意做得更大了,你從每年做一部戲,變成了每年做十部戲,你從擁有一個劇場,變成擁有三個劇場。你的旗下有了十來個制作人,他們各自帶各自的項目,你每周開一次例會聽他們陳述項目內容,你通常只問一個問題:“賣點在哪里?”
公司新來的實習生遞給你一個最新的外國劇本,告訴你這是一個嚴肅的政治故事。你一聽到“嚴肅”,“政治”,頭都大了。
實習生一腔熱血,再三強調,這才是真正值得做的戲,才是真正的戲劇藝術。endprint
這你也都知道,可是怎么做?
觀眾會買帳嗎?這樣一個故事太缺乏“賣點”,連把觀眾吸引進劇場的第一步都做不到。
觀眾不買賬的話,各種各樣的文化基金會出錢嗎?
反正,就是絕不能自己承擔虧本的風險。
有時候你也會想,到底為什么會變成這樣?現在在做的戲,好像和自己最當初的那個向往,也已經不一樣了。
你大可以怪有關部門的缺席,法律和制度的滯后,這確實是它們的錯,不是你的錯。
你也大可以怪觀眾的品位和閱歷的局限,市場并沒有淘汰那些專家口中的糟粕,就是因為依然有人愿意為糟粕買單,這確實是觀眾的錯,不是你的錯。
說到底,你總結出,這還是一個文明進程的問題。歐洲的觀眾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看戲的?我們的觀眾又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看戲的?還有,別人是什么時候開始嘗試做民營劇團的?我們又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做的?
你讀過《藝術與經營的奇跡——淺利慶太和他的四季劇團》,你知道四季劇團成立于1953年。1953年啊,你當時在做什么?
所以,觀眾品位的培養,制度的完善,民營劇團的經營之道,都需要時間的積累來慢慢成長。而你,卻非常不幸又非常幸運地站在了這段時間軸上最為“黑暗”的早期——這不是你的錯。你要做的就是等待那個各方面都更為成熟的光明時刻的到來。
可是,那個光明時刻,并不是圣誕節,你等過了十月,等過了十一月,十二月終將到來。
那個光明時刻,是要靠你一步步走過去的。
你和這個行業的所有從業者,都是這段文明進程的參與者,而不是旁觀者。你現在的每一個決策,每一個選擇,都影響到那個時刻會否到來。
從這個角度來說,你也不是完全沒錯了。
你抱怨政府扶持的力度不夠——好像獲得了足夠的扶持,你就會花時間挑選題材,打磨劇本,訓練演員,精工細作一樣。
你抱怨觀眾沒有文化——好像觀眾的要求一旦高了,你就能立即提供相應水準的作品一樣。
事實上你做不到。
事實上你應該感謝制度的不完善和觀眾的品位問題,你不僅正在利用這兩點謀利,更是通過放大這兩點,掩飾了你本身的缺失。
有些當下你完全能做的改善和選擇,你也并沒有做。
你知道四季劇團最初十年的煎熬,資金短缺,差點解散,這種情況下依然以品質為原則的堅持,你也了解云門舞集用其他的收入來養藝術創作的方法。你將這些當成是奇跡來作為周一早會的勵志發言,而不是和你有關的可以踐行的一種嘗試。
你從沒想過要開風氣之先,也從沒有過真正出于熱愛的勇敢決絕。
你會發現,怪環境,怪制度,怪觀眾,一路怪到最后,總還是有人憑著熱愛、勇敢和決絕,在這樣的混亂黑暗中殺出一片光明。
因為關鍵永遠是“事在人為”。
而你的錯誤,并不是你現在做的每一個決定,而是你為了逃避辛苦,逃避責任而沒有做的每一個選擇。
你可能會想,誰說每一個民營劇團的創始人,都一定要以一副劈開混沌的文化英雄的面目出現?
只是做一個想要盈利的商人,難道有錯嗎?
是的,也許在這個行業里,這樣想就是錯的。
這中間的區別,在于一個是文化人做生意,一個是生意人做文化。
而這個行業更需要的,永遠是前者。
所以,你是哪一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