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樂劇與文學名著(下)

裘曄

上期文章談到《悲慘世界》法文原版和英文版的異同。其實兩個版本的不同之處，還體現在歌詞上。比如大家最熟悉的一首歌曲《人民之歌》（the People Song）第一段歌詞的兩個版本。

其中法文版中文翻譯摘自網站http：//lesmiz.net/·p=886；英文版中文翻譯以2013年上海大劇院《人民之歌》演唱會官方中文字幕為準。這兩版歌詞字義上相去甚遠，法文版更浪漫詩意，英文版更通俗直接。即使1991年該劇的法文版按照英文版重排后，這首歌依然保留了主歌歌詞不動。為什么會有這樣顯著的不同呢？除了文化和宗教差異以外，一個更重要的原因是法語和英語的發音特色。法語本身韻律感強，發音靠前，很符合西洋美聲的發聲要求，即使當作念白讀來也是抑揚頓挫，富有音樂感，歌詞字義可以融入更多浪漫或者深刻的內容；而現代英語長期受其他日耳曼語種的影響，發音偏硬靠后，如果追求文字的詩意，無論是音節還是音韻都很難符合原來的旋律。而且音樂劇在英美國家，主要是一種娛樂形式，過分深刻詩意的歌詞，反倒會讓觀眾莫名茫然。因此該劇英文版詞作者赫伯特·克萊茨默（Herbert Kratzmer），決定放棄這首歌原來的法語歌詞，重新改用直白顯露的口號式語言，將青年學生對未來美好前景的個人表白，徹底改寫為革命領袖喚醒人們的戰斗號角。相比之下，更直露的詞義，更清晰的節奏（兩個版本在音樂風格上也有差異），更具有煽動性，容易引起人們共鳴。

因為類似的原因，該劇1985年英文版的歌詞，有三分之一是克萊茨默在參考法文原版歌詞后的重新創作。從該劇舞臺版的歷史成績，及其2012年電影版在全球獲得的反響，可以看出這種改寫策略正是成就這一經典戲劇作品的主要原因之一。

英美音樂劇中還有一部由世界名著改編的作品，這就是根據威廉·莎士比亞（William Shakespeare）的《羅密歐與茱莉葉》（Romeo and Juliet）改編的《西區故事》（West Side Story，也譯作“西城故事”）?！读_密歐與茱莉葉》本來就是劇本，但是眾星云集的創作團隊并沒有直接拿來就用，而是費了一番心思。

1947年，百老匯知名制作人和編舞杰羅米·羅賓斯（Jerome Robbins），找到美國著名作曲家和指揮家萊昂納多·伯恩斯坦（Leonard Bernstein），和明星編劇阿瑟·勞倫茲（Arther Laurents），提出以《羅密歐與茱莉葉》為基礎，創作一部講述現代故事的音樂劇。羅賓斯的這個想法，來源于他的日常生活感受：百老匯所在的紐約曼哈頓島，面積不足100平方公里，卻聚集著幾乎來自世界各個地區，各種膚色信仰語言的移民，是美國移民成分最復雜的地區。當時百老匯娛樂業以猶太族裔為主，而與之關系密切的治安（警察和黑幫）和餐飲業，則主要是愛爾蘭族裔的天下。所以羅賓斯的故事，是一個在納粹大屠殺中幸存的猶太姑娘，與一個信奉天主教的愛爾蘭小伙，在復活節到逾越節（分別是天主教和猶太教的重要宗教節日）期間，因為宗教沖突引發的愛恨情仇。當時羅賓斯的故事背景設定是在曼哈頓的下東區——當時從歐洲逃難到美國的猶太人新移民的主要居住區。

同為猶太人的伯恩斯坦和勞倫茲欣然同意，勞倫茲很快拿出了名為《東區故事》（East Side Story）的劇本大綱?？伤麄凂R上就發現這個主題，與1928年上映過的一部名為《艾貝的愛爾蘭玫瑰》（Abies Irish Rose）的電影撞車。勞倫茲頓感心灰意冷，其余兩人也只能作罷。

轉眼到了1955年，已經創作了另外幾部劇本的勞倫茲從上次的打擊中恢復了過來，他邀請羅賓斯和伯恩斯坦一同參與一部新的話劇制作。羅賓斯乘熱打鐵，要求重啟《東區故事》項目。未幾，勞倫茲又接到了去好萊塢參加一部老片重拍工作的機會，正好伯恩斯坦也在當地演出，他們會面時，談到了當時媒體上的熱門話題之一——青少年幫派斗毆，都覺得這個題材比之前的宗教沖突更有時代感。羅賓斯得知這個想法后，相當贊成，又提出說過去8年間，紐約的族群矛盾焦點，已經轉移到拉丁裔和意大利裔之間，他自己又碰巧正對拉丁風格的舞蹈和音樂著迷，希望能將沖突雙方改為由波多黎各移民組成的“鯊魚幫”，和由意大利族裔青年組成的“噴氣幫”，獲得另外兩人的贊同。勞倫茲又推薦了在話劇項目中結識的，后來成為美國音樂劇創作者代表人物的史蒂芬·桑德海姆（Stephen Sondheim）參與歌詞創作。于是該項目正式重啟。

勞倫茲最初的劇本是嚴格按照《羅密歐與茱莉葉》的走向設定的，因此劇中角色有雙方父母，劇終也是男女主人公殉情自殺。幾經討論之后大家覺得，首先故事主線應該是年輕人之間的糾葛，加入父母容易分散線索，淡化幫派問題這個矛盾，決定刪掉雙方父母的角色，加入一個克魯克警官（Officer Krupke）；結尾處兩人雙雙離世過于陰暗憂郁，與百老匯觀眾的觀劇預期有差距，也被改為男主人公死于械斗后，女主人公強忍悲傷，呼吁愛與和解的積極向上的結局。

在表演上，《西區故事》是首部把舞蹈作為主要甚至是獨立的表現手法來對待的作品。當時百老匯舞臺是嚴禁出現粗口和俚語的，可是表現幫派爭斗，如果言行舉止都是文雅的豈不是開玩笑？身為百老匯金牌編舞的羅賓斯設計了許多新穎的舞蹈動作來表現幫派成員的沖突，用肢體語言取代了口頭語言，巧妙地解決了這個問題，開創了音樂劇發展的新的篇章。

從這兩個例子可以看到，將煌煌巨著改編成音樂劇，除了要求創作者對原著了解透徹以外，更要能夠從演出的目標觀眾的視角去思考，而不是恪守陳規，迷信經典。這是因為音樂劇是一種大眾流行文化形式，是面向市場的娛樂行業，只有尊重觀眾和市場，才能確保作品被廣泛接受，然后才能有機會將經典名著的主旨傳遞給更多的人們。從筆者看過的國產音樂劇改編作品來說，國內創作者應該在這方面多多留意，彌補意識和技巧上的差距。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