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與社會變革

內容提要 任何社會理論的建構都隱含著某類時間觀，但是由于牛頓力學時空觀和康德的主觀時間范疇在社會領域長期占據隱形支配地位，時間的基礎“動力”作用卻經常被人忽略。為了把握日新月異的社會實踐，改變人文社會科學領域封閉和僵化的一面，我們要重新理解時間，確立時間在理解整體社會現象中的本體論地位，為此必須挖掘一切可以利用的思想資源，從這個意義上看，古爾維奇的辯證時間觀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和啟示作用。

關鍵詞 時間 古爾維奇 辯證法 社會變革 中國道路

〔中圖分類號〕C91-0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447-662X（2015）03-0121-08

喬治·古爾維奇（Georges Gurvitch）是20世紀法國社會學領域的重量級人物，堪與美國的塔爾科特·帕森斯比肩。從學術主張看，他是一個深受馬克思主義影響的辯證存在論者，對時間的關注使他的社會學具有濃厚的哲學意味，并與英美主流社會學拉開了距離。古爾維奇的時間觀借鑒了當時的自然科學成果，以客觀性與辯證性為其主要特征，強調社會不是“在”，而是“變”，認為社會是在多元與多層社會力量的相互作用下向前發展的過程，前進與落后的力量圍繞“變革”的軸線“在所有的整體社會現象中上演著一幕幕激烈沖突著的戲劇?！雹?Georges Gurvitch， The Spectrum of Social Time， Myrtle Korenbaum（Translator）， Springer， 2011， p.3、13.在古爾維奇看來，時間雖然根本上說不可掌控，但人類的生存與發展內在要求人們盡量把握時間的相對統一性，否則將陷入困境；對時間的成功掌控有幾個要素，鑒于社會實踐的復雜性，這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

受時代所限，古爾維奇的時間觀也有不完善的一面，例如，雖然他把自然環境與技術環境作為深層社會時間來分析，但著墨過少，在支撐社會時間的客觀性方面捉襟見肘，而對蒲魯東主義（Proudhonism）的過分信賴則暴露出社會理想上的主觀化傾向。 古爾維奇自稱是“一個失敗的蒲魯東主義者”，參見Georges Balandier， Gurvitch， Harper Row Publishers， 1974， p.38.盡管如此，古爾維奇的辯證時間觀仍不乏可取之處，尤其是對探索中國道路有一定的啟示作用。

一、時間是客觀的、辯證的運動

什么是時間？古爾維奇給出的定義是：時間是“以非連續的相繼而持續，以及在各種異質性時刻中持存，并在其中展開變化的集中和發散的運動”。③這一定義似乎有些拗口，但時間本身就是一個難以捉摸的概念，與奧古斯丁的“無人問時清楚，有人問時茫然”的時間觀相比，古爾維奇對時間的表述還算清晰。古爾維奇時間定義的重點是“運動”，“運動”之前的定語，如“非連續性的”“相繼的”“持續的”“異質性時刻的”“展開變化的”既是在客觀背景下提出的，也是對時間的客觀性的強調，而詞語之間的復雜關聯，如“以非連續性的相繼而持續”“在各種異質性時刻中持存”“集中和發散”所表達的則是時間的辯證性，因此要透徹地理解古爾維奇的時間觀就要抓住兩點：時間是客觀的運動；時間是辯證的運動。

1.時間是客觀的運動

時間是客觀的運動，這是古爾維奇把時間放到形而上學的討論之外來認識的結果。他強調從巴門尼德、柏拉圖、普拉提諾到黑格爾、謝林等，哲學上關于時間的討論始終沒有超出主體形而上學的思想框架，如關于時間永恒與否的討論，其基本思路是把時間歸納為時間意識，把意識歸結為個體意識，豐富多彩的生活世界也就被個體意識構造出的“人格化時間”所籠罩，然而用主體意識去剪裁和封閉時間性的動態世界是不適當的。即使是對時間的思考有重大突破的思想者，如柏格森和胡塞爾，也沒有超離主體形而上學的思想框架，他們仍然是用“時間意識”來消解客觀的時間運動。柏格森在《意識的直接材料》一書中認為“‘唯有深層自我才能領會質的持久’，而胡塞爾則把對時間的問題的研究歸結為‘時間意識內在化的現象學’”。 Georges Gurvitch， The Spectrum of Social Time， Myrtle Korenbaum（Translator）， Springer， 2011， p.18.可見他們最終沒有擺脫主觀唯心主義。

古爾維奇之提出時間是客觀的運動，很大程度上在于他汲取了愛因斯坦建立在相對論和量子力學的思想。與牛頓力學的時間觀不同，愛因斯坦的理論隱含著一個客觀的時間概念。如果說牛頓力學中的時間是“與任何外界事物無關地、均勻地流逝”，可以完全被掌握在人的意識之中，那么相對論和量子力學的時間則“是一個隨事物的運動和性質的不同而不同的物理量”，是不可能完全被掌握在人的意識之中的，相反，人的意識本身也受時間的支配。

時間是客觀的運動，在這一點上古爾維奇并不孤單。社會學家索羅金和默頓曾撰文提出：“沒有時間的范疇，運動的概念也是不可能的。例如，在力學中，時間被看作是獨立的變量、是決定一個粒子位置的三個坐標的一個連續函數”。 Sorokin， P. and Merton， R.， “Social Time： A Methodc’ Social Time： A Methodological and Functional Analysis，” American Journal of Sociology， vol. 42， 1937， p.615.進入21世紀，隨著物理學的發展，時間與運動更緊密地結合起來，比如霍金提出的“時間動力學”，這是一個融哲學與物理學于一體的概念，根據霍金的闡釋，時間是客觀的，宇宙演化函數的因變量（自然物質、社會物質等）是由自變量（時間動力）決定的。在對時間的哲學討論上，葛列爾德提出：“時間進入及穿過各種存在者的運動是所有運動中最根本的運動（the most fundamental motion）”。 Irwin Clied， Past， Present， and Future-A philosophical Essay about Time， 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 1991， p.80.費瑞舍認為，“時間是包含所有層次的矛盾的運動”， Fraser， Julius T.， Time as Confict： A Scientific and Humanistic Study， Birkhauser Verlag Basel， 1978， p.28.并認為時間因子是物理、生物和心理層面的時間原子。費瑞舍提出的時間原子類似于“上帝粒子”——希格斯粒子的作用，由于時間原子的作用，才有了動態的大千世界，時間是沒有任何具體屬性而又廣泛存在的神秘的“普遍力量”（power-in-general）。

時間的客觀運動是多維、多樣的。古爾維奇提醒人們注意多樣性的時間運動不是主體構造出來的，而是客觀世界本身所具有的，是“強加于人們的”。他區分了不同學科中的時間，如宏觀物理學、微觀物理學、熱力學、力學、天文學、化學、地理學、生物學、社會學等，不同領域的時間有不同的運動形式，但各種不同形式又由于“運動”而統一起來。時間的運動既是外在的，也是內在的，種子長成不同形式的果實，基因、細胞成長為不同形式的活的個體，也有時間在發揮作用。從宏觀上看，古爾維奇所說的客觀的時間運動可用一個大的箭頭來表示，如下圖示 資料來源：Eric J. Chaisson， Cosmic Evolution： the Rise of Complexity in Natur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1，p.4.：

2.時間是辯證的運動

僅僅認識到時間是客觀的還不夠，古爾維奇的時間定義還重點突出了時間的辯證性，強調時間的運動是“非連續的相續”，是集中同時也是發散。事實上，時間的客觀性與辯證性是相輔相成的，如果不能把時間當作一種辯證的運動，那么，時間的客觀性就不能得到徹底貫徹。古爾維奇以亞里士多德的時間觀為例，亞里士多德認為時間是客觀的運動，但他卻把時間當作是對運動的測量，由于無形中預設了所有的時間都能被歸納為測量，而測量又可以被整合到一個統一體，時間也由此成為單一的量的時間。古爾維奇認為這是錯誤的，“時間包含著一種質的因素，它不總是可以測量的，而且也不總是可以被納入人的頭腦加以計量的?！辟|的時間逃離主觀意志的擺布，而質的時間與量的時間相比，更為內在的和根本。古爾維奇認同巴什拉提出的“時間辯證法”的概念，提出“所有的時間特征，都只能辯證地來理解：‘非持續的持續’與‘持續的非持續’，相繼中的延續與延續中的相繼，過去、現在與未來，有時相互滲透，有時相互支配，有時還被相互還原，‘量的-質的’與‘質的-量的’（量以廣度和強度的形式表現出來），同質與異質，穩定與變革等等?！雹?Georges Gurvitch， The Spectrum of Social Time， Myrtle Korenbaum（Translator）， Springer， 2011， p.23、19.

時間是辯證的運動，這一點涉及到時間與空間的關系，時間不僅與事物的運動不可分割，而且與空間不可分割。黑格爾的時間觀雖沒有脫離形而上學的框架，但對時空的認識有其深刻性，他認為時間是絕對運動著的空間，空間是相對靜止的時間，兩者的統一即為現實的運動，總體而言，時間是空間的真理。這也是古爾維奇的理解方式，他認為時間不是簡單的連續性直線運動，而是在空間中多維的發散-集中、集中-發散的持續運動。如果著眼于時間的客觀運動，可以說，空間是從時間中開顯出來的，由于空間不是與時間對立的存在框架，因此與質性時間并不矛盾。時間的辯證運動來源于時間與空間的辯證法：時間的連續性中包含著空間性的非連續，異質中包含著空間性的同質，時間的空間發散運動與空間的時間集中運動是持續不斷地交替進行的，無論分散的廣度和強度有多大，最終都會回歸于一維向前的“集中”，在新的集中后又開始新的發散。

古爾維奇承認柏格森時間理論的重要性，但同時批判柏格森的時間理論陷入了唯心主義和神秘主義的一元論。按照古爾維奇的分析，柏格森離辯證的時間觀一步之遙，他已經認識到物理的、生物的、心理的、社會的時間都是質性時間，只是程度不同，卻沒能得出多維度統一的時間理論，他的錯誤在于“缺乏辯證的頭腦”，沒有正確地理解時間的辯證性。柏格森把“時間的空間化”簡單地貼上了應該剔除的標簽，實際上，時間的空間化是時間運動的辯證組成部分，需要的不是剔除，而是以正確的方式納入。同時，柏格森沒有恰當地理解時間的連續運動包含著的非連續階段，他最終像普拉提諾和奧古斯丁一樣，不自覺地抬高人的意識的地位，并走向一神論，以此來調和時間的連續與非連續的矛盾。古爾維奇也對皮亞杰的時間定義進行了分析，他一方面承認皮亞杰的時間定義對自己的啟發，一方面認為皮亞杰的時間觀不夠辯證，從根本上說是建立在理性主義哲學基礎上的，“他沒有充分考慮相繼與連續、持續與非持續、完全異質的時刻與同質性之間的辯證法”。②

時間是辯證的運動，這一點在自然科學那里也不斷得到證明，例如，科學家提出的關于秩序與混沌的認識，以及對稱破缺理論。在對稱破缺理論提出之前，物理學定律一直顯示出左右之間完全對稱，這種對稱可以形成為一種守恒定律，稱之為宇稱守恒。1954年出現的θ-τ難題卻導致了宇稱不守恒定律的提出，芝加哥大學的楊振寧和哥倫比亞大學的李政道因此項工作共同獲得了1957年諾貝爾物理獎。不對稱中的對稱與不可逆中的可逆，都是大自然的手筆，是時間辯證運動的證明。

二、“變革”是社會存在的基本方式

古爾維奇的時間觀為他的社會學提供了哲學基礎。人類社會產生于客觀的、辯證的時間運動（宇宙和自然的演化），作為時間的產物，社會受時間的支配并表現出時間的特征，如果說時間以“運動”為存在方式，社會則以“變革”為存在方式。從時間維度看，社會不是“在”，而是“變”，無論這變是量變還是質變，緩慢還是快速。古爾維奇的社會學研究以“變革”為中軸，他提出的“深層分析”與“超經驗主義”都具有鮮明的動態特征；而“社會時間”則以“變革”為主線，通過社會時間的多樣性及相互關聯展示出多元、復雜的社會形態。

1.以“變革”為中軸的動態社會學：“深層分析”與“超經驗主義”

古爾維奇強調整體社會現象與社會結構是在時間中展開的，時間是絕對的基礎，社會沒有穩定的結構，只有永恒的變革和運動，時間引起的變革是社會學研究的中軸。古爾維奇的動態社會學研究有兩個關鍵詞：“深層分析”與“超經驗主義”。“深層分析”與“超經驗主義”對應于結構主義的封閉、靜態的方法，社會實在被當作整體的、開放的、永遠處于過程和變化之中的情境劇。動態社會學試圖克服人文主義與科學主義、宏觀社會學與微觀社會學的對立，以便對復雜的、流動的、不斷涌現出的社會實在作出最接近真實的解釋。

（1）“深層分析”（depth level analysis）

深層分析立足于“整體社會現象”（total social phenomena）。整體社會現象是“一種運動中的整體（a totality），一座洶涌的活火山，一座儲存行動的蓄水池，一座積蓄集體努力的倉庫。我們、群體、階級和社會整體被迫要與來自內部和外部的障礙進行永久的對抗。”②③④ Georges Gurvitch， The Spectrum of Social Time， Myrtle Korenbaum（Translator）， Springer， 2011， pp.1、XIII、15、31～39.對抗的戲劇持續不斷，“革命”和反“革命”之間沖突在人類歷史上從未謝幕。動態的社會整體現象渾然一體，不能分解，它在本體論上先于和優越于各部分。多維度的（ pluri-dimensional）整體社會現象由不同的層階或者深度層面構成，這些深度層面本身又可以重構為無法分解的整體，并融入統一的整體社會現象這一大系統中。深層分析追蹤著時間的運動軌跡，以辯證法來把握社會整體的辯證運動，離開辯證法，異常豐富的整體社會現象，整體與部分之間的矛盾、各個層次之間的張力，非結構的、可結構的、已結構的社會現象之間，以及自發的與有組織的社會因素之間的復雜關聯便不能被把握到同一社會變革過程中。

（2）“超經驗主義”（hyper-empiricism）

與“深層分析”一樣，“超經驗主義”同樣是追蹤時間的運動軌跡的社會學研究方法，同樣以辯證法為依托。

“超經驗主義辯證法”（hyper-empiricism dialectic）超越了傳統辯證法的正題、反題、合題。根據古爾維奇，正、反、合的傳統辯證法沒有從根本上把社會理解為動態的整體，人的視角和目的成為一種阻礙，時間的運動被人為地阻滯了。社會變革的前景要么被主觀意志簡化為“理想模型”，要么被靜態地理解，要么被肢解地認識，相反，超經驗主義辯證法把“人的意識和意志”作為一個需要不斷反省的要素，而不是出發點，它與時俱進地發現新的客觀參照點，它讓社會實在與現象隨時間一起運動和展現，從這個角度看，科學的社會學是一種不斷地從新參照點出發的重構，重構作為一種辯證運動沒有固定的終點。古爾維奇稱：“我的目標就是要表明，科學的社會學只能夠是一種重構，是對進行中的、動態的整體社會生活的重構，盡管不可能完全實現。在每一種框架、情境之中，每一次危機、轉折之際，都應該嘗試新的重構，甚至每一種概念工具都需要更換或重新設計，而且它們只能發揮參照點的作用。重構的有效性必須在持續變化的試驗中以實用主義的方式得到證明。這就是社會學中的‘超經驗主義’（hyper-empiricism）的含義。根據這一概念，社會學能做的就是不斷的嘗試重構，而且每次都要從新的參照點開始，新的參照點更加適用于理解處于運動中的社會實在及其不受主觀意志支配的轉向?！雹?/p>

在懸置主體意向方面，“超經驗主義”與現象學有共同之處，但古爾維奇強調“超經驗主義”并希求達到胡塞爾提出的那個“先驗本質”，而是要洞穿表象，抵達社會實在的深處。在“超經驗主義”中，歷史與結構，歷史學與社會學是互補的而不是對立的。

2.以“變革”為主線的社會時間：種類及其關聯

什么是社會時間？“社會時間是整體社會現象集中與發散的運動，不管這種整體社會現象是總體性的、群體的還是微觀的，以及它們是否被表達在社會結構之中。整體社會現象既產生社會時間又是社會時間的產物。”③整體社會現象集中與發散的運動呈現為“變革”的外觀，盡管社會時間多種多樣，但每一個社會都必須以“變革”為主線，盡力統一多樣的時間表現形式，道理很簡單，一個社會若不能將其社會時間的多樣性統一起來，就不能生存下去。古爾維奇總結了八種社會時間④：

第一，持續的時間（自然界的大尺度時間）；第二，欺騙性的時間（如中國古人所說的“天不變道亦不變”的時間）；第三，不規則的時間（比如技術帶來生活節奏的變化）；第四，輪回的時間（如古代的宗教信仰群體所擁有的時間）；第五，遲滯的時間（如封閉性群體所擁有的時間 ）；第六，交替的時間（如資本主義戰勝封建主義初期的時間）；第七，超前的時間（如為社會進步而奮斗的時間）；第八，爆發的時間（如革命起義時的時間）。

上述八種時間以“變革”為主線組成了復雜的時間統一體，它們之間的關系是辯證的，不是非此即彼，而是在空間中交叉重疊，以拓樸結構展現時間的前行。從社會的外圍，即社會發展的自然環境和技術環境，經過內部的制度、組織有秩序的行為，到觀念和符號，再到創新性的集體行為、集體性的思想和價值觀念變遷，時間依附于整體社會現象在發散和集中的交替中運動著。時間的非結構的、可結構的和已經結構的要素之間相互滲透又彼此沖突，最終共同效力于一個有方向的進化過程（時間之矢及其引起的社會變革）。社會中的各種權力及其斗爭是社會時間的主要表現形式，它們之間的沖突和交融的結果相當于恩格斯所說的“力的平行四邊形”。以往人們并沒有把社會中各種力量的沖突和斗爭與社會時間聯系起來，而是把它們當作觀念和階級斗爭的表現，雖然稱其建立在經濟基礎之上，但對兩者關系的闡釋卻總不免僵硬，那些批判馬克思“經濟基礎決定論”的學者往往又陷入文化決定論和主觀意志論之中，古爾維奇立足于社會時間的分析在很大程度上可以彌補這些缺陷。

三、人類成功掌控時間的幾個要素

時間是客觀的、辯證的運動，社會的運行也可以說是時間不動聲色地在社會領域展現自身。在人類產生之前，大自然的時間運動沒有人的參與，但在人類產生后，因為有了人的參與，時間運動雖然還是同一個，卻呈現出主客交織的特征，人對時間的掌控是其表現形式之一。根據古爾維奇的客觀時間觀，時間從根本上說是不可掌控的，“時間可以被計量、概念化和理解，卻永遠不能被掌控”。②④ Georges Gurvitch， The Spectrum of Social Time， Myrtle Korenbaum（Translator）， Springer， 2011， p.15、21、20.但是人仍要做出掌控時間的努力，因為“不試圖把多樣的時間表現形式統一到一個等級化的體系中，那么，我們的個人生活、社會生活，以及整個世界就會沒有方向。這種統一不是擺在我們眼前的現成的東西，而必須通過人的努力才能獲得，包括我們為把握時間所作出的努力。我們不知道，而且也永遠不會知道，多樣性時間的統一如何存在，但我們仍然要作出努力，只有這樣，我們才不會迷失在時間的多樣的表現形式之中，才能獲得時間之流的一種相對的統一?！雹谝环矫?，人是時間的產物，而不是時間的主人，時間的統一以何種面目存在？這是為人的智力所不逮的，只有承認這一點，才不會陷入主觀唯心主義的盲目自大。物理學告訴我們“每一個物質系統都可以是客體的更大總和的一個因素，而每一過程都可以是更大規模的發展鏈條的一個片斷，那么很顯然，物質存在的大量的整體性的普遍性質和規律將是非閉合的”。 [蘇]阿列克謝耶夫：《辯證唯物主義的對象、結構和功能》，倉道來等譯，北京大學出版社，1987年，第80頁。另一方面，作為時間的產物，人又承載著時間性的使命，要通過實踐推進社會時間向前流淌，這就要求他對時間進行規劃和利用。

古爾維奇認為，盡管不同的時間樣式之間有著深刻的區別，但是它們“都擁有著作為運動之集中或發散的相同的外部特征，因此都能夠進入一般的時間范疇?！雹苓@是人們規劃和利用時間的邏輯基礎。亞里士多德、康德和黑格爾他們都認識到了時間的統一性，但是，亞里士多德是在計量中來理解統一，康德在先驗形式中來界定統一，而黑格爾則在絕對精神中尋求統一。在古爾維奇看來，按照這些哲學家的思路對時間進行掌控是不正確的，他在《社會時間的頻譜》這本書中以較大篇幅分析了不同群體、階級，如農民階級、無產階級、資產階級，以及不同社會，如原始社會、封建社會、資本主義社會對時間的不同掌控方式。概括古爾維奇的分析，人為掌控時間大致上有兩種結果，一種是成功的，一種是失敗的，當然，成功與失敗都是相對的，并且時間的統一性還使它們相互交替出現，各種對時間掌控的結果以紛雜的辯證關系融入時間的長河中，無論是某個組織還是整個社會，成功掌控時間須具備以下幾個要素：

1.正確的時間意識

成功地掌控時間要有正確的時間意識。首先要認識到時間是一往無前的客觀運動，歷史不能停滯，某些教派所宣揚的“末日”和“天堂”是虛幻的，歷史也不能開倒車，被懷舊和鄉愁支配，希望回歸到過去的“理想時代”是違背時間本質的一廂情愿，也是不可能成功的。古爾維奇認為，“如果一個階級注定走向消亡，那是因為它不幸地成為其自身落后的時間觀念的犧牲品。”②③⑤⑥⑦⑧ Georges Gurvitch， The Spectrum of Social Time， Myrtle Korenbaum（Translator）， Springer， 2011， pp.77、131、54、131、4～5、47、41.其次要認識到時間是復雜的辯證運動，任何把時間簡單化的意愿都會在現實的時間面前潰敗，無論這種意愿是惡的還是善的。“時間意識也被賦予法西斯領袖及其追隨者……但是，這種對時間的感知卻是一種幻想。他們對真正發揮作用的社會時間一無所知……各種法西斯政體自命能夠掌控他們身在其中的時間，但實際上，他們卻完全被時間所奴役。②法西斯主義不可能“優化人種”，“大躍進”也不可能抵達共產主義，因為這些做法缺乏正確的時間意識。

2.正確的主體意識

成功掌控時間的主體首先是積極行動的主體，他“由于自身的緊迫感和積極性而意識到自己所制造并在其中展現自身的時間?！雹鄯e極行動的主體懂得他的主體性是時間賦予的，是“有任務的”，他不會因為挫折而停下腳步，也不會在享樂中揮霍生命，或消極地被時間之流所席卷，隨波逐流。其次，正確主體意識還要意識到自身的位置。人產生于時間中，他不是自足的，人的身體既受自然的束縛，同時也被文化和社會所約束，離開了束縛和約束的自由主體是不存在的，馬克思說：“自我異化的揚棄與自我異化走的是同一條道路”，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294頁。這句話有著深刻的哲學內涵。再次，正確的主體意識也要意識到自身的時間傾向或者說自然本能帶來缺陷的可能。主體追求優越的心理本能也與時間息息相關，這種心理在引導人們追求榮耀的同時也可能帶來惡的副作用。古爾維奇分析法西斯主義者時指出：“他們會發現自己比那些托拉斯的領導者們更像是‘魔法師的門徒’。他們所釋放出來的力量是極端暴力的，這些團體與迷惑了他們的幻象相結合，不過是時間的傀儡?！雹菘傊?，正確的主體意識必須把人的自我反省包括在內，人禍往往比天災更令人扼腕。

3.遵循客觀規律

黑格爾強調存在完全可以被把握在絕對精神中，康德聲稱“人為自然立法”，古爾維奇則認為，意識雖然可以努力把存在內在化，但總有一部分存在超出了意識，“在任何情況下，都有整體社會現象的重要部分明顯地超出了人的心理和意識，自然環境、組織、技術、規則、文明的產物，還有社會結構，都不能用意識一網打盡，哪怕是集體意識?！雹拮裱陀^規律首先意味著要接納自然科學的新發現，從伽利略變換到洛侖茲變換、從牛頓的絕對時空觀到愛因斯坦的相對論時空觀，呈現在人們面前的是一個變動的、開放的、自組織的世界，這個世界與經典力學的世界迥然不同。其次，要按照事物的本性來進行改造世界的實踐。實踐是人掌控時間的一個重要方面，要使實踐獲得成功只能遵循客觀規律，例如制造汽車要遵循工程機械原理，治療病人要遵循生命科學原理，原理本身蘊含著事物的特定“時間規律”，違背的結果無疑是失敗。

4.勇士棄舊迎新

按照古爾維奇的分析，上層建筑領域，如意識形態、文化、符號、規則等一旦形成，容易在慣性時間的作用下阻礙時間的運動本身，表現為人們被動地接受已有的觀念。這些領域的時間“裝出一副將會天長地久的樣子，好像一切都是注定的、不可質疑的天意。于是，它們變成了反動力量的依靠?！雹咭虼?，要成功地掌控時間必須勇于棄舊迎新，并把改革與創新當作常態。一個社會的進步是如此，一個組織的發展也同樣，“為了存續下去，組織必須不斷調整以適應新的情況，而不能僵化或作繭自縛……它必須盡可能地擺脫束縛，擺脫過去對現在和未來的控制。保持連續性的最佳辦法就是在實踐中進行變革，靈活地運用各種條例，并且最終修改它們?！雹嘣谡_掌控時間的各要素中，勇于棄舊迎新并不深奧，卻至關重要。

四、古爾維奇的辯證時間觀對探索中國道路的啟示

時間進入21世紀，日新月異的人類實踐呈現出許多與以往不同的特征，除了科學實踐帶來的新變化，社會實踐也不斷突破固有觀念，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實踐就是其中一道亮麗的風景。如果說中國道路絕非向西方模式靠攏，那么它的立身之本在哪里？可以肯定，在探索中國道路上，沒有新東西，不自覺地在舊時空框架和思想觀念中打轉是行不通的。古爾維奇的辯證時間觀的啟示意義在于：中國道路的成功不是偶然的，它體現了客觀的、辯證的時間運動規律；要為中國道路奠定理論基礎必須在重新理解時間觀的基礎上，進行觀念創新；正確地掌控時間，中國道路才會有光明的未來。

1.中國道路體現了客觀辯證的時間運動規律

中國30余年的改革開放帶來了社會時空結構的巨大變遷，一個直接的、可感的后果就是“時空壓縮”，傳統、現代、后現代的事物似乎都集中于同一時間段內，但停留在這一層次還不能說把握了當下中國的時空結構、揭示了中國道路所體現的規律。根據古爾維奇的時間觀，時間是客觀辯證的運動，人類社會雖有其特殊性，但從根本上從屬于這一運動，在客觀、辯證的時間大潮面前，順之者昌，逆之者亡，社會時間在某些時刻可以是欺騙性的、輪回的、遲滯的，但這些人為制造的阻礙終究不會長久，如果不自取滅亡，一個社會或國家勢必要在各種形勢的逼迫下，通過各種方式走上客觀時間的運動大道。

人類社會絕非是與自然宇宙無涉的獨立、穩定的王國， 人類社會產生并存在于宇宙演化進程中，這一進程從一個非常隨機的初始狀態（大爆炸）開始，并且在膨脹狀態中持續著有序與無序的交替運動，按照熱力學第二定律所標出的方向演化出新的“質”與“層次”。人的世界只是一個非常狹小的、相對平滑的、一個適宜智慧生命存在的過渡性空間，人享受著總體上不確定性中的短暫確定性。時間之矢以及宇宙的加速膨脹在人類社會這個短暫的確定性空間隱蔽地發揮作用。人類經過400萬年才發展成為農業社會；大約1萬年以后，工業革命開始形成一個工業社會；大約200年后，一個服務社會出現了；而一個知識社會，大約只需要50年。此外，隨著人類實踐步伐的加快，人與自然、人與社會、人與人之間的原有聯系不斷解體，嶄新的多樣化聯系日益形成。全球化突破了傳統文化局限于民族和國家的狹隘視野，但全球化也不是最終目的，在時間的運動中，它處于被塑造和影響的過程中。不但物理宇宙在加速膨脹，數字宇宙也在加速膨脹。YouTube公司幾年前還不存在，現在每天通過其網站傳送的視頻多達1億份。值得指出的是，網絡社會是以資本流動，信息流動，技術流動，組織性互動的流動，影像、聲音和象征的流動等而構建起來的，固定的社會、文化、物質環境成為流動空間里的節點和中樞，如果流動停止，那么這個空間就不存在，這一切都印證著時間的客觀的、辯證的運動規律。改革開放以來，中國所走的道路就是一個統一的時間力量（時間之矢）的深層展現，表現為各種時間類型和力量在相互沖突中協調與互補，并被統一到一個開放的時間運動中，由此帶來了現代性的迅速生成和發展，這一過程重塑了中國社會的時空結構，也為中國帶來了前所未有的機遇和挑戰。

2.對中國道路的理論闡釋需要觀念的創新

古爾維奇建立在辯證時間觀基礎上的動態社會學告訴我們，變革是社會存在的基本方式，人類社會貫穿著先進力量與落后力量之間的激烈沖突，思想觀念領域很容易被陳腐時間觀和過時的教條所左右，建立新的時間觀，實現觀念的創新是社會前進不可或缺的環節。

闡釋中國道路同樣需要觀念的創新。中國知識分子所熟悉的社會批判范式，尤其是階級分析方法總體上并沒有突破主體形而上學的時間觀，這種時間觀與牛頓力學世界觀相對應，其特點是不自覺地將時間納入主體意識中，把世界當作完全由人來操控的客體，很容易用主觀意愿去裁剪客觀規律。由于自然科學與人文科學的隔離，由于人文科學的路徑依賴，目前學界對中國道路的內在機理和發展邏輯并不能給予合理的解釋。某些學者不乏政治情懷，缺乏的是深刻的哲學思維，其學術實質是從抽象的“人”出發，為人性化的啟蒙政治理念（如自由、平等）搖旗吶喊，不顧及是否符合時代和實踐的要求，一味沉溺于左與右、社會主義與資本主義堅執對立的意識形態論爭。只要思維框架是陳舊的，那么無論變換怎樣的花樣，創造多少新概念和開辟多少學術空間，都與真正的哲學創新不搭界，都是被時代所放逐的自言自語。創新中國話語從根本上說需要確立新的時空框架，這意味著思想坐標系的更新。眾所周知，同一事物從不同的坐標系去考察，會得出不同甚至相反的結論。坐標系本身無好壞，但大的可以容納小的，小的無法容納大的，小的不斷地被大的所取代，這是客觀實踐提出的要求，在這一過程中，人不斷地變得“渺小”，人渺小一次，實踐和認識就擴展一次。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之“特色”不是別的，正是調整人自身（觀念、做法）以符合客觀規律的靈活性和堅定性，這是任何政黨和國家走向成功的必修課。無論如何，客觀的時間運動在深層次地對人類世界發揮著作用，日新月異的實踐已經對理論的更新與思想的改變提出了不可抗拒的要求，觀念創新是當代中國一切有效的社會批判的前提。

3.中國道路未來建立在正確掌控時間的基礎上

時間是客觀的、辯證的運動，“客觀世界走它自己的路”，但人的主體意志并非無所作為，正確發揮主體作用，掌控時間，這也是時間的客觀運動的內在要求和環節。按照古爾維奇對各種時間類型的闡釋，當代中國正處在“發現新觀念的時刻”，處在“改革、巨變、復興的時代”，中國30余年的社會變革既有三峽之險峻，又有壺口之壯闊，既有千回百轉的挑戰，更有無限風光的奇偉。在全球化時代，中國道路的未來——中國夢不僅是中國的，而且也理應是世界的和人類的，它建立在正確掌控時間的基礎上，能夠反映出人類在當代所進行的創新性追求、體現出人類自我超越的抱負。

正確掌控時間要有正確的時間意識和主體意識，在此基礎上遵循客觀規律，勇于棄舊迎新?！爸袊缆贰币呀浿蒙碛谛碌臅r代，傳統文化無論多么輝煌都不是棲身之所，中國道路無疑是面向未來的，既不能回頭，也不能停滯。在時間性的世界中存在的人也受時間運動規律的支配，這意味著人作為主體不是自足的，他的主動性建立在受動性的基礎上，要時刻把主觀能動性建立在遵循客觀規律的基礎上，根據變化著的現實不斷更新觀念和做法。

更新觀念體現在創造新文化、構建新理想。一個合格的社會理想應該是向前的而不是向后的，應該是開放的而不是封閉的。如果用這兩點來進行判斷，我們不得不承認，目前人類所擁有的社會理想在設定上并沒有充分考慮到人的時間性存在。事實上，人作為被創造物，是時間性的存在，是運動世界中的一個運動要素，是有局限的，也是未完成的，傳統文化中設定的那個固定的、大寫的人是不存在的，人類永遠無法把整個自然界和整個人類社會納入到一個如人所愿的狀態中去。由于沒有獨立于時間的空間，一個不受時間支配的穩定不變的社會也是不存在的，不但資本主義、社會主義不是最終的理想社會，共產主義社會也只能在運動和變化中存在，運動和變化不是抽象的，它具體體現為社會的各種矛盾、個體的各種無奈和痛苦。不是世界去適應人，而是人去適應世界，要從世界的角度理解人的所有一切，把人的所有一切理解為對普遍的世界總體狀況的適應，人的理想只能在這種總體狀況中得以確立。

更新做法體現在促進“變革”的洪流滾滾向前。改革追隨的是“合力”，而不是聽起來動聽的片面道理，時間的發散運動無論有多少不同的方向最終都要匯聚成一個向前的“時間之矢”。通過棄舊迎新和社會變革，完善機制、體制，保持發展的活力；通過重構社會理想，“促進生命的熱情”，鼓勵人們在生活和社會實踐中體驗激情與愉悅，積極地勞動、創造，按照本性發揮潛能，這是實現中國夢的重要保證。隨著全球網絡化、微電腦的普及，以及衛星通信的結合等，掌握信息和知識已不是問題，誰能進行創造，誰就能走在人類進化的最前沿。人類已從知識經濟時代跨過信息時代，進入創造時代，一個提倡創新并能進行創新的國家才是最有希望的。

作者單位：中國社會科學院馬克思主義研究院

責任編輯：秦開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