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會轉型與價值文化研究

內容提要 在實現國家和社會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的過程中，必將彰顯出價值文化研究的基礎性地位。新形勢下中央召開的文藝座談會，標志了新本質主義價值文化時期的開啟。文論是文藝現象多重關系屬性的集結，它與社會變遷的關系反映著文論的核心屬性；要摒棄特定歷史時期的本質主義文學理論的意識形態特征，并不等于要摒棄本質性思維。文論的學科屬性，在世界體系轉換之前更有意識形態的特征，而在轉換之際則要向社會科學靠攏；適應新時代的人文共識，需要發現、探索和建構，認同新的社會世界所要求的社會屬性。這種發現和驗證，實際就是怎樣使文論研究從哲學走向社會理論，怎樣使文論與社會科學相結合，并據此宣示新文學社會學的基礎研究特征。

關鍵詞 社會轉型 新本質主義 文學理論 社會本質

〔中圖分類號〕C91-0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0447-662X（2015）03-0001-10

一、問題的提出

中國的市場經濟是在計劃經濟的社會基礎和思想文化狀況的前提下發生的。同時，又是在保持了傳統的政治體制和與之相適應的意識形態的連續性的基礎上發生的。面對著嵌入到傳統的政治、經濟和思想文化系統中的市場經濟及其逐漸衍生和發展的社會機制與思想觀念，傳統的意識形態體系怎樣適應開放的社會環境和市場經濟的現實基礎，已成為30多年來中國社會整體的系統性變遷不可回避的重大問題。

黨的十八大以后，在全面深化改革，實現國家與社會治理體系和治理能力現代化的過程中，日益彰顯出價值文化選擇和研究的基礎性地位。近期中央召開的文藝座談會，結束了文化思想界一個時期以來的紛亂，重申文化藝術歌頌人民，引領社會進步的作用，標志了新本質主義價值文化時期的開啟。這也意味著適應新時期社會發展需要的價值文化研究還任重道遠。回顧多年來文學理論研究從去本質到反本質，從大眾化、娛樂化到文化化的探索歷程，反思價值文化探索和選擇的曲折路徑，可能有益于改善社會轉型時期的理論自覺和相關學科的建設。

改革開放以來，在與中國社會的經濟、政治、組織和生活方式系統相關的嬗變中，文化思潮和藝術審美也在逐漸改變其形態。與經濟結構和社會結構的多元分化相呼應，文化結構的多元化及其審美價值體系的多元化也出現了如影隨形的投映。在整體社會結構變遷的視角下，由經濟體制改革推動的社會結構和社會生活方式的變遷顯然起到基礎性的制約作用，傳統的文學理論和藝術審美形式與現實生活結構及其價值取向的漸行漸遠已是不爭的事實。文學理論研究者所感到的“文學的邊界正在被消蝕，文學與非文學日漸變得難以辨認區劃了，審美也被泛化，日常生活化了”。的現實，正是社會生活已發生系統變遷的直接反映。

讓人記憶猶新的是，在改革開放的初期，文學和文學理論研究曾扮演過非常重要的角色。它曾經是社會變遷的敏感神經，是思想啟蒙的銳利武器。然而，當下的文學藝術及其文學理論的社會作用，似乎逐漸淡出了社會生活的中心，文論回應社會變遷的能力和引領實際社會生活的作用，也難以滿足人們的期待。這里的原因何在？如果說在改革前和改革的初期，中國社會的經濟結構是相對單一的，與公有制的經濟制度相適應的思想文化領域是相對一元的，文論的基礎理論和指導思想在與傳統聯系的意義上也是清晰明確的。那么，經過30多年來的變遷，在由封閉到開放的過程中，中國社會的經濟基礎出現了多種經濟成分并存共生，與之相適應的多元的生活方式和審美價值觀念，也出現了“美美與共”的局面。讓人困惑的是，作為上層建筑的當代文論研究，它要怎樣確定自己的研究立場，要在何種觀念形態上研究文學理論？怎樣深刻地理解、說明、評價、選擇和引導文藝現象與社會生活的關系，它的基礎理論和分析工具將怎樣斟酌擇定？

早在上世紀的80年代初，文學藝術領域曾以傷痕文學為主題，在對文革思想清算的過程中發揮過積極的作用。同時期出現的朦朧詩的創作和研究，體現了從“文革”走出來的國人對光明前景的憧憬與渴望。在當時特定的歷史時期，經濟關系和思想理念與傳統緊密相連，文論研究在分析工具和理論選擇上，主要還是以傳統理論為基礎的。在對二戰的殘酷和對文革的反思相聯系的理解闡釋中，薩特的存在主義人本哲學一度成為文論的重要思想理念。進入90年代以后，隨著社會運行中心軌跡的轉移和市場化的資源配置方式對社會生活的改變，文論研究似乎始終在傳統的理論預設中困惑和盤旋。與此同時，“不爭論的”權宜之策和進一步的解放思想、對外開放，使西方后現代思潮大量涌入。文論研究相繼出現了娛樂化、去本質化、文化化等價值評價取向。進入新世紀以后，以人為本，科學發展的國策的實施，中國道路的文化自覺和現代化的本土意識在國際環境的演變中又一次萌生。在反思“國進民退”還是“民進國退”的經濟體制改革和國家與社會關系的政治體制改革基礎理念的同時，文論領域也出現了持續多年的文學藝術的本質和去本質之爭。這是整體社會結構變遷背景下，文論研究立場選擇之困惑的必然表現。

文藝的社會本質之爭的實質，是中國文論研究試圖擺脫文論發展困境的努力。這種努力既有表現在不同視角和方法的局限性之爭，也有支配和影響文藝走向的價值預設之爭，盡管對文論研究應負載多大的社會責任問題尚存歧異。但是，怎樣走出這種困局，已是爭辯雙方共有的擔當。有的學者把這場“涵蓋面極其廣、綜合程度極其高”的論爭概括為：在發展特征上經歷了“呈現和深化”，在爭論內容上從“知識和思想價值兩個維度”逐漸深入到“中國文論話語建構中最為深刻、最為隱秘的”一些問題。 這等于說，爭論尚未結束。那么，還有什么重要的問題有待呈現和深化？本文認為，回應當前的困局和危機，無論是方法視角之爭，還是價值預設之爭，總要面對近30年的社會變遷。不論是視角方法，還是價值判斷，文論對社會變遷應有的文化認同和理論自覺，在邏輯和事實上畢竟是支配和先決性的。

如何堅持文論研究的文化認同和理論自覺？一方面，這首先是怎樣理解和看待現實的社會變遷，怎樣理解新的國際環境和技術依賴對時代性質的改變，怎樣理解現實的基本社會制度和體制運行，怎樣重新認識被過度夸張的市場對文化藝術的影響，以及怎樣關照已發生了分化的具有不同社會屬性的“民眾”需要等等問題；另一方面，也是對既有理論和因循方法的反思和批判。在文論的社會本質的問題上，堅持文論研究的理論自覺，就是要站在國家或社會的立場看文論的社會功能，就是要在與社會變遷的張力之間，看文論研究主觀立場的改變和適應方式的選擇。因此，有關文學藝術的本質是社會性的還是藝術性的爭論，并不是本文所要討論的主旨。此外，筆者以為，堅持文論研究的理論自覺，更重要的是文論研究的分析工具和學科發展的問題。在上述社會變遷的背景下，西方后現代的哲學和社會理論成了文論研究的避風港，尤其是對哲學思維形式的濫用，已難以分清哲學到底是文論研究的方法和工具，還是研究的目的和實體。

二、策略的選擇與局限

在追尋本質和解構本質的爭論中，幾種迥然不同的進路成為試圖突出重圍或應對困局的選項。一種是求助于哲學知識論的策略。在相當長的一個歷史時期中，甚至直到現在，哲學被理解為是關于自然、社會和思維的一般規律的學問的認識是根深蒂固的。然而，不論是形式主義的本質論，還是建構主義的本質論，哲學思辨都是一種理性推論和邏輯生成的工具，它是人類與生俱來的一種生物機能，是經過專業訓練的職業能力。這就像人的數學能力，又分為自覺和本能的運用。哲學不是精神世界的內容，而是它的形式；在結構主義的背景下，它可以舍去時間和主體，甚至可以屏蔽掉以人為中心的歷史，以迎合所謂結構的先驗性。在主體間性的現象學背景下，它顛覆了主客二分的認識論解析體系，在社會世界中發現了多重復合的非物理的社會實在。而且，他們都堅信這是可以達到真理性認識并發現規律的本體論圣地。于是，一些文論研究者在哲學思辨的多層框架下，堅守于專業學者習慣的歷史領地和話語特權。但是，筆者以為，這只是回避而不是面對問題的應有策略。在面對加速發展而又紛繁復雜的社會變遷時，這些論證和研究所依據的哲學理論早在中國改革前就已在歐美出現了，而當下的危機和處境只是近30年尤其是近十幾年來市場化加速發展時期的狀況。這種哲學知識論的復制和引申盡管可以洋洋灑灑，縱橫捭闔，但是仍然難以影響現實社會生活的走向，或者說這種所謂的研究策略只能助力于文論研究的邊緣化，是在主動放棄文論應有的歷史責任和社會功能。就像鴕鳥處理危機那樣，把頭埋在知識論的故紙堆中，它并沒有擺脫社會變遷大潮之下專業學者自拉自唱的窘迫。

另一種是解構本質主義的文化論策略。這種策略主張要擴大文論的邊界，用文化概念置換本質概念，或者說是用中性的文化概念完成本質概念的嬗變，用以規避文化概念之中實際上包含的意識形態內涵。與求助知識論的策略不同，文化論的策略，主張面對現實，包容多元，用感性的生活體驗代替理性的思辨，用文化多元主義抵制文化中心主義，或者說是抵制文化一元主義及其相應的本質主義。在改革開放的初期，為了改變文革時期對政治概念的路徑依賴，回避姓“資”還是姓“社”的麻煩，在寬松了的思想環境下，曾經興起過東西方文化比較的熱潮，在思想界用“文化”這個中性的概念，有效地打破了意識形態的僵局。其實，文化不過是不同的歷史、人文、地域環境下的人類適應方式的不同側面及其不同的整合形態。在文化原生態的意義上，相互隔絕的不同文化系統，都有屬于自己的文化形式和文化層次，當然也都具有屬于各自的本質性的價值選擇。本質和現象，形式和內容本來是互為表里的，只有運用感官或邏輯的不同認知工具才能加以區分。這就是說，文化論的去本質、去意識形態的解構主義策略，實際是回避本質，“懸置”本質。近年來關于民族問題的“去政治化”研究，大體也是屬于這種思潮。其實，文化的去政治化、去本質化并不是那么簡單，而是既要有明確的選擇指向性，又要有長期的社會宣傳和思想灌輸，以及配套的社會政策的影響。

而當下的文化化取向又面臨著雙重的困境。首先，如果不同文化的原生態的本質還一息尚存的話，那么在當下日益強勢的迎合市場的適應方式下，也難免被市場的流行與時尚所淡化和消解。于是，文化選擇與市場選擇的糾葛又會成為新的不得不面對的深層次的本質問題。更重要的是，如果要在文論的社會本質的問題上堅持文論研究的理論自覺，又怎能只講文化間的平等而無視不同文化的社會功能和歷史差別，甚至迷失對已有數千載文明的泱泱大國應有的理論自覺和文化擔當。盡管產生于殖民體系的文化人類學也能體現對被殖民者和邊緣文化的尊重，但是人類學對邊緣文化研究的主要目的還是為了發現工業化（市場化）和城市化社會的缺失，是為了舉證主流文化的不足。而當下的文化建設和本文所標明的理論自覺，就是要警惕市場關系對人類生活共同體和人們相互依存的基本關系及其價值體系的侵蝕。所謂文化自覺的本質，可能要在卡爾·波蘭尼的《大轉型》的意義上警惕西方主流經濟學對市場交換的意識形態化的建構和放縱，以及由此對人類社會機體產生的侵害，否則，文化建設很可能就只能剩下文化產業和文化（事業）消費的軀殼！一廂情愿的去本質化的文化化，恰恰是失去文化自覺的表現。

此外，有關從文學性（本質論）到娛樂性的思路， 實際也有上述類似的局限。雖然娛樂是人的天性，是人類與生俱來的又存在個體差異的身心愉悅的感受及其活動方式。然而，娛樂一旦形成了文化就與特定的社會、歷史、階層、族群相聯系，娛樂-文化就有了社會性的本質。喜劇時代的享樂主義和悲劇時代的英雄主義，使各種時代表面上屬于個人的娛樂，具有了不同的社會與時代的屬性。新中國創建史的前半程，就是一種英雄主義的歷史，社會生活充滿政治理想的沖動，幾乎所有的社會生活事實都可能與主流（當時實際是沒有非主流的）的基本價值觀相聯系，對它的持續建構，必然會使英雄輩出，本質主義盛行。改革開放以后，社會建構的中心從政治理想轉換到財富、效率與聲望，在競爭的間歇與療傷的喘息之際，小品文化尤其是趙本山們走紅，可以說是中國進入喜劇時代的標志，像當年的階級斗爭天天講、月月講一樣，在一定時期的聲頻和視頻傳媒上，幾乎是“賣拐”天天演、月月演。其社會功能的本質是不言而喻的，它既能使富人更加身心舒暢，又能使窮人經常忘卻痛苦，以至緩釋憤懣。在娛樂的社會功能以外，娛樂作為審美取向，也是分層別類的，在有些社會環境下，審美娛樂的分層定型化，使娛樂成為身份、地位、文化的標簽和符號。

值得指出的是，繼社會革命背景下的元理論的文學評論式微并出現文藝的本質之爭以后，在西方后現代思潮的影響下，國內的文藝批評界出現了對西方“元批評”方法的移植和運用，并有學者聲稱現已完成了從元理論到元批評的轉換。元批評的倡導者弗雷德里克·詹姆遜認為，傳統意義上的那種連貫、確定和普遍有效的文學理論或批評已經衰落，取而代之的是元批評，它不是要正面承擔解釋任務，而是致力于問題本身所據以存在的種種條件或需要的闡發。“元批評”意味著返回到批評的“歷史環境”中去，“回到歷史本身，既回到作品的歷史環境，也回到評論家的歷史環境”中去。 在研究方法上，這確有它山之石的意義。顯然，這種元批評方法有助于克服簡單套用歷史的特定階段形成的意識形態命題或哲學化的演繹。但是，它在具體地回到“作品的歷史環境”和“作家的歷史環境”時，一定會遇到并借助屬于各種歷史環境中的“道德”和“真理”。而這些評價性的依據，實際是文學理論社會本質觀的基本要素的構成部分。因此，元批評的方法和邏輯，確有解構文藝批評的僵化的元理論的功能，但這只是表面避開了當前國內的文藝本質之爭，在作元批評并回到特定的歷史環境的時候，均不可能回避對特定的社會本質或價值觀的運用。盡管在元批評理念的運用中，可能包含著對文學負載的社會責任持有的不同態度。但是，不難看到這種批評方法實際上已回到了知識與社會關系的實質性的知識社會學的分析框架之內。

比較上述諸種研究進路的選擇，筆者以為，要摒棄特定歷史時期的本質主義文學理論的意識形態特征，并不等于要摒棄本質性思維。與其回避和懸置文藝的社會本質，面對問題繞著走，還不如直面和深入社會變遷，調整文學理論的發展方式和發展方向。在社會變遷的邏輯和實踐中，而不是在傳統知識論的演繹和西方后現代的分析視角中，形成新時期中國文學理論應體現出來的新的社會本質思想的基本認同，這可能是走出理論和學科發展危機的應有選擇。

三、社會本質與學科屬性

文學理論研究反映著文論與作者、作品、讀者（受眾）、方法（知識）、科技、社會的多重關系，因此，文論的功能是多重本質的集結。從形式主義的本質到社會歷史本質，從科學主義的本質到現象學的本質，從接受美學的本質到模仿主義的本質，從民族中心主義的本質到普適主義的本質，從革命歷史時期的本質到消解社會革命的本質，直到反本質主義的解構本質主義的本質等等。筆者以為，如果站在國家治理現代化的角度，站在國家或社會的立場，在這多重本質關系中，唯有文論與社會的關系體現著文學理論的核心本質。顯而易見，作者本身和他的作品是來自于社會生活的。讀者——或作為消費的受眾，它實際是特定社會的不同層次的社會群體。而已有的理論、方法、知識和各種思想材料，它只是完成新的理論說明的要素條件和分析工具。這種工具性條件只是為理論發展和價值引申服務的。在社會本質研究的意義上，其價值指引與功能作用，既要來自社會，以特定的社會為基礎，又要服務、服從于特定的社會需要。所以，社會本質研究要體現工具性條件對社會需要的反映。如果文學理論研究只是停留或穿梭于已有的理論、方法、知識和各種思想材料之間，并以此為本質性研究或作為回避“本質”問題的研究策略，那么，理論工具本身的功能局限和學科發展的困境就會顯現出來。

姑且不論古典文論的影響，從現代文學理論的發生上看（在相對簡單的意義上判斷），可以說它產生于資產階級革命對封建主義社會批判的需要。在社會主義革命以后，文學及文學理論又成為無產階級革命的思想武器，文學性及其文學理論成為社會革命過程中占統治地位的主流意識形態的重要組成部分。在這種意義上，文學理論的主導性社會本質是反映人民性和革命性的需要。在后社會革命時期，社會生活的豐富性要求文學理論深入探索作者和作品、接受與表現等文藝現象的多重關系及內在的聯系。在改革開放以后，中國社會的變遷正以持續的經濟和社會體制改革遠離了改革前國家社會主義的“新傳統主義”，它的社會文化領域也正以前所未有的包容力善待著思想的解放與文化的多元，并以新的特質推動世界走出持續百年的東西方的冷戰格局。與之相應的，思想文化的變革和新的意識形態的生成是不可避免的，改變的不可避免正追問和考驗著文論的發展形態和學科屬性。

在發生劇烈的社會變遷之后，究竟哪種理論更符合社會需要，哪個思想家的思想能夠被人們所接受，這不只是消極被動的取決于社會的需要，而且還取決于理論自身的主動性變革和分析工具及其研究方法的選擇。理論和社會需要是相互構建的。文學理論在傳統上與社會哲學——美學有較密切的聯系，它在研究方法和學科基礎上也受到現代哲學發展趨勢的影響。然而，作為傳統時代的知識體系，哲學的衰落已是不可避免的。我們知道，哲學研究屬于元邏輯的范式，它是可以自我擴張、自我完善的知識體系，哲學的基本分析工具是思辨和演繹，它的內容可以超越特定的社會形態，具有在邏輯的高層次上作為整體概括的條件，因而，它有可演繹的廣泛的解釋力，但是，這種廣泛的解釋力是同缺少分化的傳統社會、同質性強的社會（例如改革前的中國社會）相聯系的。隨著現代社會的分化和復雜化，隨著地方性知識和地方性問題的擴展，哲學已逐漸退出現代社會科學的主流。因為它解釋問題的廣泛性，同它解決問題的有效性是背離的，當它可解釋的問題越多，在解決實際問題上的意義就越少。

需要說明的是哲學在中國的境遇。由于眾所周知的原因，新中國成立以后，它的特定的政治生活體制和社會生活的組織管理方式，要求一種統一的思想理念作為社會思想整合的工具，因此，一種強調歷史的客觀必然性的哲學體系的普及化和日常生活化成為社會生活基礎知識建構的基本內容，并且把它構建成普適的、唯一正確的。但是，隨著中國改革的市場化進程，市場化社會機制的快速發展，使以抽象概念為社會生活中心的時代被注重現實社會生活利益關系的時代所取代。過度發達的哲學和職業哲學工作者面臨著時代的考驗， 在這種條件下，哲學話語及思維方式，在制度實踐和知識創新以及藝術實踐等方面已有了相應的變化。

社會理論伴隨著社會世界的多元分化應運而生，具有與生俱來的從屬于特定社會形態的經驗事實的基礎。它通常是在一個社會的基本制度和基本價值觀的意義上提供認知參照，既概括社會整體的結構，也關照個體的精神狀況。所以，社會理論的本土歸屬性，使產生于不同社會歷史條件的社會理論在用于社會科學研究時，只能有參考和區分識別的意義。吉登斯的結構化理論就具有明顯的當代英國社會的特征，哈貝馬斯的行動交往理論也是在與后現代思潮對話中形成的歐洲化理論。貝克爾的風險社會理論則是在后現代的視角下，反思城市化、工業化和過度依賴現代化技術可能給人類帶來難以預料的整體性災難。社會理論在現代社會變遷中孕育，在回應現實的社會政策、道德文明以及社會審美等一系列社會生活現象的流變中發展，它比哲學有更強的針對性和社會歸屬性。遺憾的是中國的改革并沒有及時形成自己的社會理論，當前的文學理論研究所能借助的理論資源不是傳統哲學，就是西方的后現代學說。在前述反本質主義的爭論中，論者往往忽視中國社會生活變遷的事實，卻更關注“濫觴并流行于歐美的反本質主義”思潮的影響。 難怪中國的文論學者深感自己在負重前行。其中不僅是理論資源的匱乏，同時還有社會結構的高度復雜性的挑戰。

筆者以為，文學理論的學科性質在歷史沿革和知識關聯上，保持與哲學的聯系是必要的。哲學在分析工具的意義上，具有無所不包的既宏大又精微的思維形式，許多文學家、藝術家、思想家都有深厚的哲學素養，發達的哲學思維能力是藝術創造的精神要素。但是，要使文學理論與時俱進，僅僅停留在對傳統哲學或對西方社會理論的借用是不夠的。因為哲學的抽象形式難以揭示社會歷史的差別，盡管哲學也會間接地反應社會思潮和社會結構的顯著變化。社會歷史哲學總是試圖說明社會歷史的一般規律，它并不直接明示基本價值觀和社會體制的特征。而社會理論的解釋和說明在于社會歷史的時空性區別，是對現代歷史分化的階段性和現代社會地域性特征的反映。它不僅體現價值觀和價值觀的制度化，而且，它更重視社會歷史的區別及其文化、地域的特殊性，更容易體現歷史和邏輯的統一性。因此，逐步探索屬于中國社會的社會理論，使文藝理論研究的發展確立在中國化的社會理論的基礎上，這對于提高文論社會本質研究的針對性、有效性、真實性是大有裨益的，文學理論從對哲學思維的依賴到對社會理論本土化的運用將是學科發展的趨勢。那么，在文學社會學的意義上，怎樣使哲學走向社會理論，文學理論與社會科學怎樣相結合，新理論的研究框架將怎樣達成？

在中國語境下，現代社會科學同我們習慣中使用的人文社會科學并不是同一個概念。在學科體系上，人文社會科學大體由兩部分組成，一是人文學科，它似乎包含了傳統意義上的互不分家的“文史哲”，在中國的學科劃分中哲學和文學均屬于人文學科而不屬于社會科學。而現代意義上的社會科學是建立在科學主義形式規則基礎上的以實證主義和理解主義等不同類型的研究方法為基礎的研究范式。它的基本特征是強調邏輯假設和對經驗資料的收集和驗證。在研究對象上，文論所研究的除了理論和方法，其基本的研究對象是作品和作者，而社會科學的研究對象在研究實體上是直接的社會實踐行動和社會成員或稱作文學藝術的受眾。文論對社會變遷的反映是通過作家和作品，而社會科學是直接研究構成社會的關系和群體。那么，通過作家和作品反映的社會與直接在社會科學研究意義上的社會之間能否有一種溝通和驗證，用以更好地了解、反映和區別各種不同的社會需要，這就要在文學理論和社會科學之間建立一個橋梁，并以學科交叉型的研究來實現這種使命，以新文學社會學的解釋框架反映變更中的世界體系的精神特質和新時代的精神要義。這樣，對社會變遷的回應和怎樣認同社會變遷，就要有先決性的理論自覺，這也是建構中國化的社會理論的歷史任務。

四、社會變遷的三個維度

如前所述，既然文學理論的核心本質應是反映文論與社會的關系，那么，當下文學理論發展的困境首先就應歸因于對社會變遷缺少足夠的理論自覺。其實，不論從什么知識背景推動文學理論的發展，它都不能回避社會變遷所帶來的新的理解和挑戰。尤其是面對當下的社會變遷，這不僅是文學理論需要作新的回應的社會結構形態，也是社會理論需要做新的理論概括的社會形態。當下教科書層面的文學理論體系，即使是經過新修，基本還是以上世紀90年代以前生成的知識體系為基礎，幾乎都沒有關照過90年代以后新的世界體系的演變。怎樣認識近20年來社會世界變遷的新的性質？這是討論理論自覺的頂層依據所在。雖然時代性、本土性、大眾性是人們經常關注的社會變遷的基本維度，但是在這些維度中仍然有諸多的重大問題缺少關照，對正在發生的社會變遷的新的性質缺少應有的認識。

關于時代化的維度。當下中國的改革開放所引起的社會變遷，并不僅僅是對十年文革撥亂反正后的系統調整，它實際也是當今世界體系整體演變的重要組成部分。我們知道，現代文學理論淵源于現代社會的兩次大規模社會革命。首先是19世紀派生了資產階級革命范疇的文學理論，然后是孕育復生了20世紀無產階級社會主義革命范疇的文學理論。在這個過程中，文學理論的社會本質的發展線索在進化論的歷史邏輯中是依稀可辨、一脈相承的。但是，上個世紀的最后20年，在世界范圍內以中國的改革和蘇東的解體為標志的社會劇變，已不是前兩次社會革命的簡單延續。它是近百年來以東西方對峙為主要特征的世界體系開始“崩坍”的前兆。所謂世界體系，是指在世界范圍內在主要經濟體和政治體之間，由特定的政治制度、經濟制度、生產方式和意識形態的相互區別又相互依存所形成的主要國際關系框架。一方的存在和發展方式，是以與對方的沖突、對立、競爭為體系平衡的前提。當西方把蘇東的解體看作是自由主義的凱旋的時候，實際上原有的世界體系已開始蛻變。當世界體系的這一半發生問題以后，剩下的另一半也不會長久的持續下去。近年的發展表明，資本主義的內部也在發生新的演變，新一輪達沃斯論壇的主題已在呼吁資本主義的大轉變。在資源配置上一直被推崇的市場經濟體制，不僅產業結構調整與就業脫鉤，而且市場經濟國家在分配上再度出現了基尼系數不斷增高的貧富分化。華倫斯坦認為這是經過了長程發展的世界體系已遠離平衡態并進入了分叉期的表現，這將是一個充滿不確定性和沖突的新世界體系生成的過程。 作為這個分叉期的標志，在西方社會是以在歐洲發起的后現代思潮為標志的，即對啟蒙運動和法國大革命以來資產階級革命的價值理念和社會目標的懷疑與反思。在社會主義體系內部，中國對文革的摒棄和清肅，尤其是后續發生的市場化改革與蘇東1989年的劇變則是時代轉換的標志。30年來中國的崛起和最新的國際關系的發展，起碼說明了在東西方對峙冷戰的世界體系終結之后，中國的政治體制、經濟體制、社會管理體制和文化思想體系（盡管國人對體制的認同尚未達成，或還不夠清晰和完備）已是多元的新的世界體系中最重要的組成部分之一。這種社會結構新的特質是世界歷史上從沒有過的，并且被證明“是成功的”（胡錦濤訪美講話），這就與改革前的歷史階段有了質的區別。因此，文學理論所觀照的社會關系的本質也就必然發生變化。這種時代性的大勢判斷，可能有助于文學理論的發展對宏觀視野的把握和對社會歷史本質的深入認識，有助于前瞻性地預設和建構與新的世界體系相適宜的精神價值和社會生活式樣，而對這種時代性變革的理論自覺則是推動文學理論發展的事理邏輯的前提。

關于本土化的維度。文學理論的本土化研究不僅僅是面向鄉土、草根和傳統文化，更具本質意義的本土化是對中國特色的經濟、政治和社會體制的識別和認知，盡管它包容和涵蓋著鄉土和傳統。這是30年來中國的基本制度和基本實踐層面的本土化問題。在市場化改革后，中國社會的基本制度框架區別于劇變后的蘇東社會。蘇東劇變是在經濟、政治和意識形態全方位上發生了連續性的中斷，在短期內完成了全面的私有化和迅速的市場化。而中國社會在政治和意識形態體制保持著連續性的同時，經濟體制上則既發展了廣泛的市場經濟，同時又有選擇地保留了強有力的國有經濟。在過去的30年間，這種兼容并包的雙重社會體制，大規模地運用了兩種不同的資源配置方式，不僅保持了中國經濟持續快速的增長，同時又避免了嚴重的社會沖突，在應對國家和社會所面對的重大挑戰的過程中呈現了獨特的體制性特征。當然，這是沒有理論資源可借鑒的區別于以往任何體制的體制。有趣的是，在過去30年的改革實踐中，原來分別屬于兩種不同體制的計劃和市場，逐漸成為統一的國家體制下的大規模的兩種“元素”，它們在理論和實踐上分別與原來的計劃經濟和市場經濟的完整體制脫鉤，以兩種元素或稱為兩種不同的社會機制的方式在同一政治體制內發生作用。現在的問題是，不論在理論上還是實踐上，人們對“中國經驗”這種獨特的本土化的制度特征都還缺乏應有的認同，也缺乏理論上的自覺。或者把計劃和市場這兩種“元素”之間所凸生的各種關系和問題只看作過渡性的問題，忽視了在新的發展理念和人本原則下對新生的利益關系格局進行大規模的系統性治理；或者延用計劃經濟時期的方式接續社會管理，或者照貓畫虎地把市場經濟的企業治理方式簡單移植到國有企業（例如國有資產處置中的問題和國企領導的高薪制度）。這就極易被少數既得利益集團所誤導和利用。然而，更大的危險是把這些凸生的問題歸結為“中國經驗”本身；或者習慣于用普適化、統一化甚至是所謂發達國家的社會體制來預設和推論中國改革的制度理念及其過程模式。人類應有普適的價值觀，但是這種普適的抽象價值在面對特定的本土條件時，它總是通過具體的制度實踐來體現和完成。這不僅是政治學、經濟學和社會學要關注的，也是文學理論應關注的基本制度層面的本土化特征，是文學理論應重新顯現其文學政治功能的重要領域。當下中國的改革和社會發展又處在一個重要的歷史節點，如何看待當前的各種問題，選擇什么道路和方式解決這些問題，文學似乎應再次啟動其固有的包括暴露文學在內的敏感神經來跟蹤和反映民眾生活，彰顯公平正義。

關于大眾化的維度。大眾化在文論的當代形態的論域下，它首先是指文論研究對象的大眾化和大眾的審美文化研究，這是對精英化的傳統文藝學排斥大眾文化的一個補救。其次是對新的文藝形式的研究，例如網絡文學、廣告文學、手機文學、電視文學等等。再有就是大眾的審美傾向的研究。然而，此時的大眾已不是彼時的大眾。在反映大眾的意義上，30年的改革實際是一場持續不斷地社會分化的過程，這個過程已使原來的同質性較強的社會大眾，變成了松散的異質化的大眾。在與精英化、專業化對應的大眾化的意義上，大眾已成了在不同的社會生活環境下有著不同的生活式樣的大眾，在不同的文化教育背景下有著不同審美情趣和藝術評價傾向的大眾。當今的“大眾”已是社會生活樣態的萬花筒。僅就所謂工人和農民的稱謂而言，工人已分化成國企工人、下崗職工、農民工、外企工人、有正式保障的工人、臨時的或尚無保障的工人。農民也分化成富裕了的華西村式的集體化農民，溫州式個體化的農民，城郊地區的被城市化的農民，以及還較封閉的原生態的農民和已深受市場化影響、但還處于貧困狀況的農民，等等。他們有著不同的閑暇生活方式和審美傾向，是新形勢下“人間喜劇”的不同類型的主人翁，盡管迄今還沒有產生我們這個時代的巴爾扎克。因此，大眾化的論域有著顯著的社會變遷的背景。

在引導和教化或文藝工作者與大眾相互影響的意義上，改革開放以前，在國家社會主義的體制下，在傳統的農村集體生產組織和城市的單位制的組織環境中，不論是對大眾的藝術審美情趣的引導、教化和提升，還是文藝工作者面向大眾生活，激發創作的靈感，汲取時代的營養，相互間都沒有市場化因素的影響。大眾對文藝作品是無法主動選擇的，甚至不看都不行。但是，改革開放以后，國家對意識形態一體化的影響和控制在一定程度上被市場化的資源配置方式和市場供給機制淡化了，大眾的閑暇生活和藝術審美的被組織化消解了，同時，有著多樣性的市場化審美選擇出現了。在這種條件下，不論是面向大眾的創作，還是大眾的審美選擇，在兩者之間凸生了市場的因素，而市場的背后是面對市場化的影響長期舉棋不定的國家的文化政策。這樣，文學理論對大眾的人文關懷和對自己的正義操守，不僅要避開低俗、媚俗和庸俗，還要對左右市場的國家公共文化事業管理的過度市場化以及簡單干預市場的過于僵化保持警惕。因此，在改革開放以后，文學理論研究不僅要面向大眾，反映不同的大眾，還面臨著市場化多元選擇條件下更艱巨的引導、提升和教育不同的大眾和監督公共權力的任務。

在歷史傳統上，文論曾經擔負著吹響歷史進步號角的任務。這種任務首先要對推動歷史進步的人民大眾的作用給予評價和揭示，這也是歷史唯物主義的群眾史觀的原則要義。與以往的社會革命時代不同，改革開放以后，在文學和文學理論完成了思想啟蒙的作用以后，對人民大眾在中國和平崛起過程中的歷史功績應當怎么歸結和表現？怎樣挖掘又怎么評價？面對20世紀末以來讓世界矚目的中國崛起現象，如果僅僅歸結為政治、經濟和領袖因素是不夠的，作為創造歷史的人民大眾的歷史地位應怎樣升華？尤其是對那些對改革開放和社會轉型做出特殊歷史貢獻的，實際是為社會進步做出犧牲、付出代價的民眾應做出怎樣的歷史交代？百年前馬克斯·韋伯通過《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對現代化在歐洲發生和資本主義的工業化和科技成就作了社會科學性的歸結，那么，中國和平崛起背后的“新教倫理”是什么？在中國的現實文化背景下，那種類似的思想因素的大眾基礎是什么？這可能是破解當下中國現象之謎的關鍵問題之一。

五、意識形態，抑或社會科學？

如前所述，在文論涵蓋的多重本質關系中，文論對社會關系變遷的回應反映著文論的核心本質。核心本質的作用在于揭示和說明文學理論應有的社會功能和歷史使命。那么，具有歷史進步性的文學理論是從哪里來的？答案可能來自兩個方面，一是來自先進的文學理論家的精神生產，這就像知識社會學家曼海姆對自己歸納的知識社會學的悖論的解答那樣，只有知識分子那種“無根的”“漂泊的”階級，才能擺脫自己的階級地位對真理性認識的影響，進而破解個人的知識受個人的社會處境影響，因此難以形成統一的真理性認識的曼海姆悖論。二是產生于人們對社會變遷的外在趨勢的體會和理解，然后通過專業文藝理論工作者的創作和研究總結出來。前者取決于文藝理論家（知識分子）內在的理想信念和道德情懷，后者取決于是否始終具有那種社會革命時期的外在的社會歷史環境及其必然趨勢。前者的知識特征屬于評價性的意識形態，后者的知識生成機制則近似于社會科學研究范式中的知識與社會的關系問題。與之相聯系，當前對意識形態也存在著兩種不同的理解。一種是在社會科學研究的知識與社會關系上的理解，而另一種意識形態則被界定為可能失去合法性的強勢階層或集團的核心價值觀。

在知識與社會的關系上，筆者以為，近些年關于文藝的本質、去本質和反本質的爭論，從理論和方法的層面看，實際是怎樣在知識與社會的關系上理解意識形態和社會科學，進而怎樣厘清文學理論的學科屬性。文學理論的社會本質作為一定社會的意識形態是不言自明的。主流意識形態作為占主導地位的價值體系，包含了從屬于主導價值體系的審美價值觀。如果在當代通行的社會科學的意義上理解意識形態，那么它是一種既來自于經驗，又來自于評價的知識體系。

我們熟知馬克思主義產生于資本主義的工業化時期，它是在對資本主義社會深入觀察和科學研究的基礎上形成的社會科學理論。同時，馬克思主義又公然申明它是站在工人階級立場上，堅信共產主義的政治理想。它的政治信念與社會科學理論的解釋和說明體現了特定的歷史和邏輯的一致性。如果在這樣的意義上理解意識形態，意識形態就不是一成不變的教條，而是有著與時俱進、不斷創新的社會科學的特征。這樣，意識形態既是與特定的社會歷史條件相聯系的有經驗基礎的思想觀念，同時又是通過評價和確信獲得的主觀性知識。

文論的社會本質研究，它既應是意識形態的建構又應是社會科學。作為意識形態，它不應放棄社會責任和引導社會進步的歷史使命；作為社會科學它又要與時俱進，特別是在發生巨大的社會變遷的歷史時代，在舊的世界體系開始蛻變，新的世界體系初露端倪的當下，文學理論和藝術創作還要肩負意識形態的創新，新的時代需要新的意識形態的跟進。因此，如果說淵源于現代社會的兩次大規模社會革命的文學理論，其社會本質的發展線索是清晰可辨的，那么，在新的世界體系轉換之際，文學理論的學科屬性和社會本質就有了新的發生機制。在世界體系轉換之前，也就是資產階級和無產階級的社會革命時代，文學理論更富有意識形態的特征，它要在前一種世界體系相對穩定的長程發展的過程中體現政治理想信念的堅定性。而在當下，則更應有適應新的變化，提升新的“精神位格”的社會科學的屬性。這種屬性的核心意涵，是要宣示它在新的世界體系中與其地位相適宜的精神特質和這種特質順應社會變遷的趨勢。

在前述社會變遷的三個維度的意義上，筆者僅是為了完善文章體系要求，簡單粗略地嘗試對文學理論和藝術創作工作者的新意識形態特質的建構特征加以說明：在時代性上，可能要繼續堅持用開放取代封閉，以合作精神置換斗爭意識，以理解和交往去解構簡單和偏執，以此告別上百年來以冷戰對抗為基礎的世界體系的影響；在本土性上，可能要突破內在傳統和國際環境壓迫下的路徑依賴，借助文學藝術的敏感神經，在基本制度選擇和制度融合層面挖掘和升華本土文化的時代意義，高揚新的適應方式和精神價值，探索和建構符合大國和平崛起形象的制度文化特征；在大眾化層面，還是要繼承文論的人文關懷的傳統，以體恤弱勢為至善之堅守，警惕和批判商業原則對人本價值的侵害。在世界體系轉換之際的人文共識上，需要新的人格塑造和新的價值認同，用發現、探索和建構，理解與認同新的社會世界所要求的社會本質屬性。新本質主義價值文化時代的開啟，賦予了新文學社會學的使命。

為了明確使命，筆者還要再次強調新文學社會學的研究特征：在系統發生上，傳統文學社會學總是自覺地發掘與東西方古典文論的聯系，把古典文論看作是現代文論的思想淵源，而新文學社會學是以19世紀以后古典社會學三大傳統的形成為其基本理論方法的參照，以當代的社會變遷，尤其以世界體系轉換之際的社會變遷為其研究的聚焦點，以現代性和本土性的融合為評價性價值理念的基礎。在研究對象上，以往的文學社會學主要是在文學理論體系的框架下對作家和作品的社會背景和社會關系屬性的說明，他們注重的是社會性，而不是社會學。與之不同的新文學社會學直接以有文學藝術需要的不同的社會關系群體為研究對象，通過他們對文學藝術作品的評價與選擇、態度與感受，溝通和驗證作家和作品反映的“社會”與直接在社會科學經驗研究意義上的“社會”的關系，把文學理論的話語建構與本土性的社會科學實證研究結合起來，用以更好地了解、反映、區分和引導各種不同的社會需要，并以一種學科交叉型的研究——新文學社會學來負載這種使命。在基礎理論上，新文學社會學將努力使其基礎理論從哲學走向社會理論。對此國內文論界雖然已頗有收獲和體會，但是，受社會理論本土歸屬性的局限，仍然沒有擺脫外國社會理論的窠臼，難以實現本土化的社會理論選擇，未能達成具有社會學學科意義與特征的文學社會學的研究框架。這就需要更多學科的合作和交流，尤其是在傳媒高度發達的時代，民眾在精神氣息上對新時代的感受、選擇和評價，在行動上的參與和改變，將是推動文學社會學理論發展的源頭活水。而不同相關學科對文學社會學的關注和探索，是連接這種研究的紐帶和橋梁。

在完成拙作之際，筆者還意識到，在發生系統的整體社會變遷的時期，不斷拓展知識與社會之關系的視角，提高知識與社會之關系的理論自覺，是推動社會科學繁榮發展的重要分析線索。這不僅可能有利于突破文論發展的困境，使文論和文學社會學更好地回應社會變遷的要求，而且，在變革中的社會與相關學科的關系中，同樣存在怎樣推動新的理論自覺的問題。這可能是經濟建設、政治建設、思想建設、社會建設和文化建設都需要面對的。

作者單位：沈陽師范大學東北社會轉型研究中心

責任編輯：秦開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