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的文學批評究竟何為

編者按：本期《黃河對話》的“話題”很明了：“理想的文學批評究竟何為”，是圍繞評論家王春林的文學批評，卻又不拘于其文學批評展開的。王春林是山西大學教授，中國小說學會副會長。近些年，像他的大胡子一樣“瘋狂”，文章一篇一篇地發，書一本一本地出。更是“喝令三山五岳開道”，從并州“殺”到紫禁城，連做了兩屆“茅獎”評委，兩屆“魯獎”評委。誠如賈平凹所言：“此人是有氣象的”，“能吞能吐”好胃口，是條“文學壯漢”，“不得不向他致禮”。

閆文盛（山西文學院專業作家，以下簡稱“閆”）：既然無須限定主題，我們就隨便談談。黃難兄跟著王春林老師學習數年，接觸科班的東西比較多，在這方面我們是不同的，我原先學的是水利，只是因為愛好寫作，轉行搞起了文學，雖然對評論文章感點興趣，但從來沒有系統地研究過，也無心以此為志業，所以一切談論只依賴自己的直覺。具體來說，我覺得中國的文學評論有兩種典型的類型：一種是王老師這種學院派的文學批評，他這種批評分析論證的方法特別嚴密，所秉持的是西方式的文本細讀法。比如王老師最新的批評文集《新世紀長篇小說地圖》，就多半采用了這樣的方法，對作品既有宏觀性的概括，也有緊貼文本的精準到位的細節分析。當然，在讀這本書的過程中，我發現其中有個問題，就是他的談論有時會失之瑣碎，過細了，他很多時候會去重述所要解析的文本。我自己做不來這樣的分析，但以前常有一種感受，就是覺得這樣貼得作品太近，太死，反而找不到那種閱讀本身所應具有的跳脫之感和趣味性。這就說到另一種批評方式，我概括為“詩意化的”、去學究味和八股腔的文學批評類型。這樣的批評家風格鮮明，在很多批評文字中都打上了自己的標記，有時也可能就對所論述的文本失之過略。當然這只是大致分類，二者之間并不是非此即彼的關系。如果將兩者結合得好的話，我覺得就達到了一種理想的批評狀態，就是說，既能準確地點中所評論作品的穴位，也可以有上升和更大的宏闊的視野，這樣自然更容易形成一種參照和互比。你怎么看王老師的批評？

黃難（華東師大文藝學研究生，以下簡稱“黃”）：就像您說的，王老師的批評主要是一種文本細讀式的批評，這種批評模式保證了論述的說服力。因為采用這種模式，批評家就作品所下的每一個論斷都是有根據的，都會有相應的文本為佐證，這就避免了空泛的大而化之的虛浮的批評，這樣結合文本就做到了把每一個評價都落在了實處。當然，您所說的相對跳脫文本的模式也是一種很有特點的批評方法。就王老師來說，我覺得他已掌握了很豐富的閱讀經驗和批評經驗，我希望他的轉變不是由“緊貼”變得“不緊貼”，而是能把他的經驗沉淀下來，系統條理地梳理一下。王老師的文學批評大都是對于作品個案的解讀，在這些個案解讀中可能會反復出現的一些相近的概念、標準、范疇，這些可以類比的作品就可以拿出來做一個分析。比如“人性”可能就是一個處理和批判的標準，因為我覺得王老師的批評是有一種溫度的，他比較注重是否能夠在作品中看到作家的悲憫情懷和人性的溫度。同時，他也吸收了先鋒文學所表現的現代、后現代的理念，以一種新的形式來表現人性的一種復雜的向度。當代文學與政治有著復雜的糾葛，關注作品對真實人性的反映，其實也是對十七年以及“文革”時期過于政治化的文學的一種反撥。從事文學創作也好，進行文學批評也罷，我們既不能太疏離政治，也不能充當意識形態的工具，而人性恰恰是能與政治保持一定距離的一個標準。人性并不是沒有政治向度的，它是有政治批判內涵的，并不是說要完全疏離政治。人性本身在王老師的批評當中，有一個形式的向度，也有一個政治內涵的向度。

閆：上午我正好看到王老師對鐵凝《笨花》的批評，有一點新的感悟。我想，作為批評家，他確實是那種認真的而不是浮泛的類型，因為他在面對一部作品的時候，會盡可能地騰空自己，他沒有一個先在的東西，這樣一來，他會盡可能地讀進去，而后才形成自己的批評文本。這就很難得，因為見慣了那種“隨便翻翻”就可以下結論的批評家，那他的這種認真在當下就算是一種罕見的品質。如果說在這個方向上，針對他的具體批評文字展開一點論述的話，我發現了一個現象，就是有時候他可能覺得哪一部作品是好的，或者甚至就是經典的，但有一段時期，他可能還會覺得這個作品未必那么好。說到這里，就涉及到王老師對“經典”這個詞的使用頻率，我的印象中，他在很多地方都用到這個詞。但究竟什么樣的文學作品才能稱得上是“經典”？我覺得是一個值得探討的問題。我們對“經典”的評判一定得慎重。因為他主要在跟蹤評論當代文學，尤其是當代長篇小說，但是具體談到長篇小說的成就，是否可以說，現在真的已經出現了那種可以被奉之為“經典”的作品？起碼以我的閱讀體會，我對這種概括是存疑的。比如對賈平凹的《古爐》，王老師有特別高的評價，對王安憶的《天香》，他都有很具體的說法。有時，在其他一些作家那里，我也看到他多次在用“經典”這樣的詞來評價作品。我覺得在時空距離都很小的當下，做這樣的評價需要特別謹慎。

黃：我覺得大家對當代文學的批評太甚，潑的臟水很多。王老師覺得當代文學的現狀不至于此，我們應該對當下中國經驗的敘事保有足夠的信心，王老師在論述的時候還是做到了有理有據，您剛才提到的問題其實是文學經典化問題。一部文學作品能否稱得上經典，的確需要長時間的檢驗，但文學經典是一個逐漸被建構的過程，需要幾代甚至十幾代乃至更多的人去進行解讀，我們不可能把這個工作完全交給時間來評判，所謂時間的評判，其實也還是人的評判。關于文學經典化，學界其實已有很多比較成熟的觀點，我也查閱過一些代表性的觀點，比如童慶炳先生就認為：“文學經典和文學經典化是一個重要的課題，因為這個課題關系到文學史的編撰和文學教育等一系列的重要問題的解決。文學經典是時常變動的，它不是被某個時代的人們確定為經典就一勞永逸地永久地成為經典，文學經典是一個不斷地建構過程。文學經典建構的因素是多種多樣的，起碼要有如下幾個要素：（1）文學作品的藝術價值;（2）文學作品的可闡釋的空間;（3）意識形態和文化權力變動;（4）文學理論和批評的價值取向;（5）特定時期讀者的期待視野;（6）‘發現人’（又可成為贊助人）。就這六個要素看，前兩項屬于文學作品內部，蘊含‘自律問題’;第（3）、（4）項屬于影響文學作品的外部因素，蘊含‘他律’問題;最后兩項‘讀者’和‘發現人’，處于‘自律’和‘他律’之間，它是內部和外部的連接者，沒有這兩項，任何文學經典的建構也是不可能的。”批評家實際上扮演的就是“發現人”的角色，能否成為經典的根本在于文學之內部原因，但缺乏像學者和批評家這樣的文學經典建構者，文學經典化亦難以成為現實。

閆：的確，文學批評應是千秋之偉業，所以，優秀的批評家的存在，對于文學史的建立和書寫不可或缺。但我想，對于作品的評定標準，我們不妨設置得高一些，應該有縱覽古今中外的大視野，而不要僅僅放在一個國度之內，放到一個特定的時期孤立地去看。如果一部作品真的能夠稱得上是經典，它就足可以經受縱向橫向的對比和考證。比如拿莫言的長篇小說來說，到底是不是已經夠上了經典的格，我覺得應該把其放到國際上，至少是百年以來的文學潮流中去看，要檢驗他到底為文學的傳承和發展提供了什么新鮮的元素，這樣的小說，它有多大的影響和輻射力，有多大的氣場和原生性。可能是基于現在大家對中國當代文學的評價比較低，王老師多有為當代文學辯護和正名的意思。

黃：您是不是比較看好酷評？

閆：不，我覺得批評要中正，無須刻意。但多數酷評家本身意念在先，多挑毛病，有時就失之偏頗。評論家非神非鬼，他也是人，一定要站在一個平等的層面與作家展開對話。而且，這種平等不僅要構建于作家與評論家之間，也要構建于評論家與評論家之間，作家與作家之間，只有大家相互平視，發言中肯，才可能有好的批評環境。中國當代長篇小說發展這么多年，的確呈現出百花競放、百舸爭流的局面，可是真正談得上有大貢獻的小說家，能夠稱得上標桿性人物的畢竟不多。這部分人在自己的創作中，書寫并折射了自己所處的時代鏡像，并為后繼者提供了寶貴的時代經驗和寫作經驗，但確實也很有限。所以，當代長篇小說究竟有沒有出現經典，有沒有可以流傳久遠的作家與作品，我仍然覺得不能那么樂觀。

黃：這個其實還是文學經典建構的問題。當代文學或者說當代長篇小說究竟有沒有出現經典并不是你我可以簡單斷定的，但是批評家有這個責任去投身到文學經典建構的工作中。批評家對一部作品的評判可能最終證明是正確的，也極有可能是不正確的，但不能因為可能出錯而放棄發現和評判經典的權利。比如王老師就借用哈金“偉大的中國小說”這個概念來看當代的長篇小說創作。當然，我覺得一個批評家，要用“偉大”這個詞，應該先考察已有的文學批評用以評價那些偉大的作家與不朽的作品的標準，然后再形成一個普遍性的批評標準。有了這個標準，再反過來到我們的作品里去細讀，去看我們的文學作品是不是符合這個標準。比如美學里的新異和奇特化標準，按哈羅德·布魯姆的說法叫Strangeness，這樣一種美學的陌生感有沒有，會有非常具體的標準。如果能夠抓住這些標準去說的話，應該能夠論證“偉大”這個命題，不需要等到很長時間，比如半個世紀以后再去下這個論斷。我覺得一個敏銳的批評家，他要是對文學傳統本身很熟悉的話，在一個固有的文學經典的評價范疇當中，有權利做出這樣的判斷。

閆：這個問題我們可以談得再具體一些。這么說吧，我以為，要判斷一部作品是否已經構成了經典，有一個標尺就是看它的貢獻度。比如，已經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小說家莫言，最中國式的小說家賈平凹以及先鋒派的余華等一批小說家的一些作品，在這些年里，影響的確是很大的。但是談到貢獻度，我曾經覺得余華最好的一部小說《活著》非常不錯，最近在楊遙兄的推薦下，我仔細閱讀了中國小說家師陀的《無望村的館主》，發現了二者之間，在主要人物的設置上確實有很大的相似性。這樣一來，就讓人覺得《活著》之優秀是有限度的。你很難排除余華去借鑒前人的可能。至于賈平凹的創作，我們無法一言以蔽之，他應該屬于長河式的那類作家。他的整個創作實踐，對于呈現他所處地域的地方經驗乃至中國經驗，其貢獻度都很高。但是長期以來，賈平凹的作品多有過度的自然主義描寫，并無法排除自我矮化等種種問題，并非說，自我矮化就多么不好，但如果不把它控制在一個適當的范圍之內，就勢必會消解作品本身的力量。我一向認為，在偉大的小說中，即使“惡”也自然有其“惡”的光輝，即使最卑微的乞丐也自有其優雅的一面和上帝之眼，如果作家總是無法超越單純的卑瑣本身，那整個小說創造自然就無神性，更不可能高貴起來。莫言的小說泥沙俱下，我覺得也存在這樣的問題。無法燭照人心的創作，可以稱之為經典嗎？我覺得，經典的小說應該是接近于完美的小說，不應該存在很明顯的瑕疵。所以，把整個中國小說家放在一個大的范圍去考察，對于世界文學格局的貢獻就不能說是很充分。你能說說有哪一個中國當代小說家在世界上產生了很廣泛的影響力？現在中國的70后、80后這代作家，還是汲取西方的營養更多一些，從中國當代小說家身上學到的東西相對要少得多，所以我覺得從貢獻度來談，說中國當代長篇小說多有“偉大”之作，就很難成立，它還沒有達到這樣一個高度。當然，中國當代長篇小說領域，確實也產生了“我們自身的經典”，比如《白鹿原》，但它仍然難以影響世界。這么多年過去了，大家對馬爾克斯、卡夫卡等大師的作品還是會一讀再讀，絕對不只莫言、余華、陳忠實等人受其滋養。至少，我認為到目前為止，中國小說還很難說已經匯入到了世界經典的大合唱之中，我想這不只是翻譯的問題，應該說，我們的小說家所寫下的，能達到經典程度的作品還是很有限。

黃：關于這個問題，王老師曾有“漢語寫作高原”的說法，我比較認同這個觀點，我覺得中國當代長篇小說領域確實存在偉大的小說家，也確實出現了偉大的作品。但需要注意的是，首先要把“偉大”的含義給搞明白、論述清楚。究竟什么樣的文學可以稱為“偉大”，王老師把握到了悲憫情懷、宗教的含義等，這些向度對于中國文化當中存在的神巫化的東西，進行宗教化的解釋，但是神巫和宗教究竟是不是一回事？所以如果說我們把一種終極關懷，一種宗教關懷作為一種標準，我覺得用神巫化是并不能去證明偉大的。這實際上是很原始的東西，神巫化當中有沒有現代文明的價值關懷，我覺得是很可疑的。所以，如果我讀《古爐》，我可能會從哈羅德·布魯姆他們評價偉大的含義和中國文本進行對照，然后看一看我們能不能夠發現一些原生性的、關于文學本身偉大的一些批評標準。基督教那樣一種偉大的含義，是不能移植到我們的文本中的。在西方的概念中提到偉大時，絕對是離不開神學背景的，西方的文學經典是一種類宗教的存在。在一些人文主義批評中，在上帝之死之后，他們希望通過文學經典去提供一種對人性的信仰。在我們的小說中，事實上缺乏一種宗教背景，對于中國小說的偉大的標準，究竟可以鑒定為什么，我覺得應該從抒情傳統中去找。現在很多小說離抒情傳統太遠，跟古代文學的傳統是斷裂的。古代的文學是“泛文學”，是雜文學，但雜文學本身也具有文學性。韓愈他們寫的古文，在我們現在是應用文，但應用文本身也能有美感。這樣一種抒情性的文的傳統，在當代文學中，有多少有體現呢？

閆：你或許比較偏愛這種具有抒情傳統的文學作品。不過，一代有一代的文學，千差萬別，我們根本沒有可能拿一個框子，把它們全部框起來。比如，剛才你一再提到布魯姆，但他也是在總結已有的文學構成。而我們應該知道，文學傳統無法涵蓋將來，盡管數千年的文學史看下來，有些基本的恒定的東西大體未變，但的的確確，每一個新時代，都會有新的東西溢出來。正是這溢出來的部分，構成了一代一代作家不斷生長，前赴后繼，且樂此不疲的最大緣由。另外你也談到了原生性，在這一點上我認同你的理解。現在最可貴的就是“破執”，應該破舊立新，蔑視文學規矩，創造出一些新的東西，而這一點，對于當下這個時代自然是稀缺的。單就文學的主題來看，你看，幾千年了，還是這些，書寫生死啦，人性啦，愛情啦，鄉土啦，總之，自古至今，“寫什么”無須過多地探討，但“怎么寫”，一個世紀跟一個世紀，差別卻是太大了。而且，“怎么寫”其實不單單是技巧層面的問題，它牽引帶動了思維路徑的變化，從而形成很奇異的景觀。作為批評家，他們當然會有很邏輯性的東西，往往會把一部作品放在一個框架中來，比如拿到一部小說，可能多數搞批評的人會先去定義這是一個什么類型的小說，以便于他的批評展開。但如果換個角度，我覺得批評是否可以這樣：先看看創作者為我們提供了什么？他不是提供經驗里已有的東西，而是提供了超出經驗的東西。不要拿概念去限制他，這樣的話是不是會更好。真正富有創造力的文學，我覺得它有責任在傳統范疇之外，為我們提供新的經驗。比如說現實主義小說，馬爾克斯的魔幻現實主義就是對現實主義的有益探索，是在托爾斯泰的基礎上更進一步的現實主義，是變形的、夸張的。而卡夫卡，他為我們提供了另外一種現實主義的解讀可能。他在文本中的抽象表現并非就是空中樓閣，無所憑藉。所以，任何時代，最需要的都是那種富有開創性的作家，而真正偉大的小說家應該有這種野心。同理，真正偉大的批評家也必須認識到這一點。文學批評家所要做的最主要的事情，是著力去關注作家筆下所提供的新經驗，然后在這個基礎上，批評家再給作家回饋一個自己的經驗。

黃：您說得有一定道理。如果小說家沒有給批評家提供新的東西，批評家也沒有反饋給作家新的東西，文學創作與文學批評就不可能形成一種有益的互動關系。但是，完全沒有框架，脫離一切框架去評價文學作品也是不可能的。批評家在進行文學批評的時候，首先要做的，就是要給一部文學作品一個恰切的定位與評價，這個評價必須參照已有的文學史和文學標準，這樣的定位必定要在一定的框架內才可能完成，沒有框架也就無所謂定位和評價，也不可能判斷出一部文學作品是否為我們提供了新的經驗。所以批評家對作品的評價不能拘泥于框架，但是也不能沒有框架，這樣作家和批評家才能形成良好的互動。

閆：作家和批評家是共同成長的邏輯，包括文學批評本身應該也要突出“文學創作”的部分，所以我覺得進行文學批評時，最好不要拘泥于一部作品，一定要有更為包容和寬廣的內容。我自己喜歡那種建基于作品之“上”的批評，就是說批評家被一部作品觸動，有了書寫的靈感和動力，然后在此基礎上闡述批評家自己的世界觀或宇宙觀，這樣他才可能比作家站得更高。就王老師的批評來說，他在“文本細讀”，緊貼文本這方面做得足夠好，但在延展性方面做得又不夠充分。剛才說到批評家不要給作家框架，批評家本身自然也要努力跳脫開作家的框架，這樣才可能看到作家的不足部分，在新的層面上進行探討，從而，他自己才會成為更好的批評家。

黃：作家與批評家其實是一個相互促進的關系，并不存在誰高過誰、誰指導誰的問題。作家與批評家都要有不拘泥于框架的意識，比如像您說的，批評家進行文本細讀也不應該只囿于一個文本，而要有一個大的視野和相當的思想能力。

閆：好的批評家應該是誠懇的，將“野心”隱含于其中，其視野應是宏觀性的。我有時會想，批評家自己不妨去進行多方面的創作實踐，最好去寫寫小說、散文和詩歌，體會每一種文體的微妙，最好能寫出優秀的詩歌與小說來，這樣才能細察作家創作的得失。坦白說，一個從事過小說創作的人去談小說，跟沒有從事過小說創作的人去談小說，邏輯肯定是不太一樣的。寫過小說的批評家不是重于去總結，而是先去體貼，跟蹤，挖掘作者的內心。他知道怎么換位。以前，我一直想寫一部書，去探討經典著作的創作軌跡，作家如何寫出那些偉大的作品，就是從創作動因的角度去看這些文學經典。如果從客觀的、表面的角度說，成為一個作家，比如陀思妥耶夫斯基、馬爾克斯，大都可以從身世，從幼年，兒童時期乃至成年以后的人生經歷，從性情，從婚姻，交友，從整個現實的，客觀化的，世俗的角度去找到很多東西進行闡釋。他為什么會選擇這種題材？他為什么會這樣寫？這其中有很多神秘的東西。文學應該是可以上升到一種科學、哲學、心理學等方方面面綜合起來的一種新的學科，批評者自然需要從這個更大的學問空間里去尋找作家創作的密碼。說到底，作家這種職業的神奇之處，我們很難一言窮盡。

黃：關于這個問題，我覺得不應該是用到“上升”這樣一個詞，因為文學本身具有主體性與獨立性，它跟哲學、心理學等學科是并列關系，不存在誰高、誰低的問題。溢出文學本身的范疇，從科學、哲學、心理學等其他學科入手來看文學，這可以說是文學的“外部研究”。研究文學，應該將“內部研究”和“外部研究”適當結合起來，這樣可能比較全面，但具體到每個研究者來說，他們的研究應該是各有側重，不可能面面俱到。比如王老師主要采用的是文本細讀的批評方式，也就是說更偏重于文學的“內部研究”，這本身并不是問題，我所希望的是，王老師能把自己豐富的小說閱讀經驗，真正地沉淀下來，能夠將這些經驗結構化、系統化，從追蹤式的具象的文學批評向理論化和普遍化轉變。

閆：任何一個文學類別，到了一個時期，一定要尋求一種變，要有一種扭轉的努力。我們試著再回到剛才所討論過的關于“框架”的問題。其實應該說，每個作家都可以提供不同的向度和經驗，但高下懸殊，差異很大，根本不可能有一種敘事理論和批評見解可以面對和涵蓋所有作家。如果一個作家的創作完全可以被拉進一個框架里，這也是有問題的。大作家是無限豐富復雜的，他也自然可以超越批評家的框架。這樣的話，作家與批評家之間，也有一種彼此間的張力。

黃：但是批評家有權力，從不同的作家中抽取他需要的范疇，然后去傳達給更多的讀者，告訴他們文學究竟要表達什么意義，或者可以帶給我們什么樣的對于世界和我們文化傳統本身的反思、批判。比如劉再復的《罪與文學》就是以“罪”入手，去分析這樣一個救贖觀念在中西方文學中的體現，這不失為一種分析批評文學的好方法。文學評論也許也可以從一個固定的范疇出發，去解讀分析文學作品，采用新方法進行文學批評也是批評家的權利，批評家有建構的權利。

閆：如此看來，我們探討的各有側重。我們各自只看到作家或評論家主體構建的一個方面。比如說，我想的是，文學中畢竟有一些無法解讀的作品，但你想的是這無法讀解之中，也自然有批評家所見可以提取的部分。剛才你說到劉再復，他站在人文主義的立場去分析文學作品，面對文學，他會找到他所需要的東西，也會放棄一些與他的命題無關的作品，他是要為我所用的，你可能比較認同這種路子。但我覺得這是以批評家為主體的論說辦法，倘若是以作品為主體，就不能繞道而行。在這個時候，我想的是如何針對這一個作品去展開探討。所以，要去除一切東西，在閱讀作品，準備解讀作品時，要盡量避免有一個先驗的觀念。因為這樣做，很容易導致的一個問題就是，面對一些非常規的作品，他勢必會出現失語的狀態。如此一來，豈非很多作品就會被遺失在批評家的視野之外。小說家通常是以實寫虛，以實寫虛還是有實的東西，但也有以虛寫虛的小說，比如沒有邏輯背景，沒有故事框架，沒有人物，沒有事件，確實有這種小說，如果用老一套去分析這種小說樣態，就不可能做到恰切的解讀。

黃：我所說的建構，并不是要以先在的框架去刪選作家，首先是要理解作家。但是即使是再獨特、再怪異的作家也不能將其視為一個被孤立的文學高峰，如果孤立起來，看成一個過于獨特的文學經驗，說明還是沒有讀懂，我覺得文學總還是有共通性的，是有繼承和發展的。即使是面對一個怪異的作家和特異的作品，還是要把他最獨特的東西還原到文化史、思想史的背景去談他的獨特性，然后才能評價他的貢獻究竟是什么，如果就他的獨特性去談他的獨特性，還是不夠，首先是要讀懂。

閆：很多人在世的時候，比如說卡夫卡在世的時候肯定不是卡夫卡一個人在那樣寫作，但確實卡夫卡是集大成者，他留了下來，之后才發現了其實當時還有不少同類的人。你看包括佩索阿，卡夫卡，李賀，杜甫，曹雪芹，對他們的發現都是很久之后的事。雖然很困難，但我還是覺得，一個好的批評家應該有能力也愿意去捕捉現在還沒有被認知的，可能久遠之后才會被發現的作家。老基于現有的經驗去批評是不行的。批評家偷懶的結果是會被優秀的作家拒絕和瞧不起的。但是一個真正的知音絕對會被確有創造力的作家視為瑰寶。你能說佩索阿不需要這些嗎？現在中國的殘雪不需要這些嗎？但是不能說沒有，總是很少，太少了。文學總是在發生變革，并不能完全排除一種可能，就是說有一個人，或某幾個人代表了一個獨有的文學類別。他最大程度地獨立于現有的體系。怎么可能沒有這樣的人？如果一直循規蹈矩，文學就不會一代一代不停步地往前走了。另外，我認為文學解讀最好不要用“大”詞，比如人文啦，社會啦，歷史啦，每一部作品是不一樣的。作家創作時，不可能考慮我要寫一個歷史小說，政治小說。你只能說，他在提筆想要寫作品時會有一個大致的方向，但這個方向也跟那些詞語沒什么關系。只是具體到怎么寫的問題，他得知道他準備表述什么，怎么表述。作家會有獨屬于他自己的內在世界。批評家如何發現并解讀這樣一個世界，的確是個值得深思的問題。

黃：我贊同您對批評家的期待，對作家作品的發現是批評家的重要使命，批評家很多時候應該扮演的是一個淘金者的角色，去發現不被大家關注的但確實優秀的作家作品。關于大詞，我覺得問題的關鍵并不是能否用這些大詞，而是在解讀作品時，怎么把這些看起來很大的詞匯具象化，這些大詞應該被落實到具體的文本中進行細致而令人信服的解讀。

閆：我覺得好的批評家會很謹慎地使用甚至盡量回避這些大詞，因為大詞也是一種公眾語言，使用大詞對一個想要有作為的批評家來說，只是一種懶辦法，他把復雜的東西簡單化了。另外還有一個問題，就是有的批評家總將自己的批評建立于已有的話語體系，沒有創造自己的東西，這也是不行的。

黃：對，的確應該謹慎地用大詞。另外，我也不贊成批評家要始終跟蹤一個作家。

閆：在西方，批評家一生也許不是研究一個人，但很可能只研究幾個人，一個批評家本身有一個類別，他會在自己想要研究和勘探的方向上走到一種極致。從自己的生命美學出發，與自己研究的范疇互相建構。這需要理解力、洞察力，否則不可能深入到作家的世界。

黃：所以要盡量避免撒大網式的評論，事實上，也幾乎沒有批評家是不加區別什么都評的，他都會有一個自己堅守的領域。批評對象與批評家的主體人格建構是有密切的關系的。

閆：對，這就是為什么批評家在不同的時期會有不同的激賞對象。作為批評家，在一定時期，心中有一種特別經典、特別好的文學，他可能在這樣的文學里看到自己的生命，所以會愿意投身于對這種文學樣態的批評中。還有一些個例，比如周汝昌一輩子就傾心于曹雪芹這樣一個作家，他也成了大師了。所以文學批評的價值就在這里，批評家在完成對作品的解讀的同時，也是對自己思想和生命的完成。

黃：我個人對文學經驗掌握得比較少，總是希望把我們中國的現代批評理論能夠有一個原生性的突破，所以在概念性的、范疇性的東西上希望有一個細致的梳理。

閆：中國當下的文學批評領域匯集了不少出色的研究者。從老一輩的雷達到后來的李敬澤、施戰軍再到謝有順、李云雷，接下來就是80后的楊慶祥、金理、徐剛這一批，實力相當可觀，90后的目前沒有看到，可能黃難兄很快可以算一位。這些年來，我略微寫點小評論文章，是因為九幾年的時候在《南方周末》連續讀到了李敬澤先生的一個批評專欄，覺得寫得很好，像流利婉轉的散文，華章蘊藉，魅力無窮，讀得特別來勁。他這些評論文章，既像又不太像評論，有觀點，能點中穴位，眼光賊準，但他是點到即止，很少過度闡釋。關鍵是他的語言好，像是千錘百煉修煉來的，爐火純青，又像是天然生成，很少走風漏氣的時候，這都是讓人服氣的。再有施戰軍先生，我買過他一個集子，多數寫得很短，語言卻不華麗，但是觀點抓得好，特別準，特別透徹。另外，早已成名不下二十年的謝有順先生，近十來年崛起的李云雷兄，各有自己的批評場域，很多批評文章都寫得非常出色。讓我真正詫異的是80后的楊慶祥、金理、黃平、何同彬、傅逸塵、李德南、劉濤、徐剛、項靜、岳雯、劉芳坤這些人，典型的學院派才子，學養和才氣俱足。遠在云南出版系統工作的80后批評家周明全兄這兩年一直在做同代批評家的訪談，我曾經在原先就職的《都市》雜志給他開過一個專欄，叫“同步成長”，梳理了十來位80后批評家的學術之路，后來他還寫了其他一些綜論，結集為《“80后”批評家的槍和玫瑰》這本批評文集，最近剛剛出版。這本書信息量很大，讀他們的對話，啟人心智，開闊思路。確實非常值得一閱。也正是從他這里，我間接地看到了80后一代批評家的真正實力。他們綜合了前幾代的優勢，又有國際視野，我想用不了三五年，他們就將集體長成大樹。這樣一路看來，我想對于王春林老師來說，他本身具備豐富的小說閱讀經驗，尤其是長篇小說閱讀經驗，我覺得他有能力寫出一部中國當代三十年長篇小說史，這的確是他顯見的優勢，他三十年的跟蹤閱讀，我覺得沒人能超越他。

黃：文學批評的積累對文學史和文學理論的形成和建構還是有很大的意義的，但理論家和批評家的角色還是不一樣的。我很希望批評家能跳出中國這么多年來形成的點評式的批評模式，現在雖然大量引用了西方文論，各種各樣的理論流派都見識過了，但見識過之后如何落實到我們的批評文本上還是存在問題。現在有些批評文章與原來的詩評、詞評一樣，是點染式的，雖然更多的是有邏輯性與理論背景的批評文章，比如從語言、結構、人物、敘事特征等角度去分析文學作品，但是很多批評文章的理論背景是混亂的。但西方批評家不一樣，他有原生性的理論形態，他會用他的理論形態去徹底地闡釋一部作品，不會生搬硬套地去闡釋作品，而是把他的理論貫徹到底了。現在很多批評文章看似運用理論，實際上還是點染式的批評，這固然有對傳統批評方法的繼承，但如果要使文學研究成為科學化的、系統化的研究，還是需要有原創性的理論，而不是照搬西方理論。

閆：西方與中國有很大區別。你看像美國有一些創意寫作班，中國后來也在進行這樣的嘗試。我沒有親身體驗，很難判斷其優劣。但我總覺得，中國的小說，以及文學批評體系尚需建構，并不是說已經發展到了一個很高級的階段。這種印象得之于平時的閱讀，因為如果整體性已經很成熟的話，我們就不會看到那么多的小說家仍在做著社會學家和新聞復述者的工作但又做得不夠好，現實主義作為文學大潮仍在主導文壇，現代小說在最近十來年中的探索幾乎止步，而相當數量的文學批評家們仍在用社會學的東西套文學。

黃：事實上，還是不停地在羅用原來八十年代引進的一些文學概念，而且只是概念，不是一套理論思維，沒有理論思維在里面。比如高友工先生是用結構主義來批評唐詩，那個語言學分析的徹底性我是非常佩服的。他與梅祖麟合寫的《唐詩的魅力》，是以結構主義詩學論唐詩，我很佩服這樣一種理論的分析方式，我希望這樣的理論徹底性能夠在批評文本中看到。另外，我不是很看好批評方法這種說法，我認為批評是不能作為方法的，如果一個批評家今天用這個概念、明天用那個理論，到頭還是一種工具主義、實用主義的心態。這種批評既沒有尊重作品，也沒有尊重理論。

閆：通俗來講，文學批評應該深入淺出。要盡可能避免用一些晦澀的術語，晦澀的邏輯，這樣的批評文章也許只能在文學圈內部被關注，而無法被更多的人接受。作家和批評家雖同屬創作范疇，但有時確又像兩種行業，作家本身是直接對世俗、內心、宇宙進行發言，批評家是先立足于一系列文本，而后對于此文本和自己的內心宇宙去發言，有不同的基礎和建構方式。

黃：但批評家本身其實也是作家，只不過是用另一套語言，是在現有的文學語言基礎上，進行獨特的既有科學性、又有意識形態性的理論語言的創作。這種理論語言也不是純哲學化的語言，而是由感性和理性混著的，有很飽滿的感性枝葉的理性化的語言，像福柯的文風就是現在需要的。

閆：最好的語言，我想當屬那種既有思維韻律又有適于朗讀節奏而不沉悶，既見飛揚縱橫又不失誠實穩妥，既見作者之“在”又不完全拘泥于此，總之，這樣的批評語言是類如上帝造物。這和批評家發現作家是類似的道理，二者之間緊緊貼合，互相構成，但其中又有張力無限，使人在讀的時候，會有緊張和愉悅交錯之感，是在冒險翻閱山巔，而不只是躺在休閑椅上品茗閑讀。

黃：就像巴赫金的拉伯雷研究一樣，他就是通過《巨人傳》把中世紀的民間文化的狂歡化特質提煉成一個美學范疇。

閆：另外，批評家還是要有堅守，跟風式的批評萬不可取。最好的情況是，批評家與作家的精神世界產生了共鳴，或者說作家的作品已經為批評家的思維代言，批評家所要做的工作是，在作家身上發現自己，進而更深入地闡釋自身。批評家不是萬能的，他最好能夠找出與自己的內心相互映照的批評對象。

黃：批評家不一定非得被作家或者作品帶著走，能夠相對抽身于文學場域之外的批評家也是有的。但從事當代文學批評工作又不得不置身并參與到當代文學的場域之中，而且必須始終追蹤閱讀最新的文學作品、掌握最前沿的學術動態，這個工作量是很大的，對從事當代文學批評的批評家來說也是一種考驗。但需要注意的是如何能夠“身在此山中”，又能識得“廬山真面目”。批評家不能成為一個完全的藝術上的評價者，還要有道德使命、思想使命。這就要求批評家要真正地熱愛文學，要有擔當有情懷，而且必須有思想能力、扎實的理論基礎和獨到的眼光。另外，對于當代文學的批評家來說，除卻跟蹤式的閱讀和批評，我覺得也需要有一個給自己沉淀的時間，需要回顧并反思那些熾熱的場域中的批評。比如王老師每年都會有一個年度盤點式的文章，對當年的文學態勢進行較為全面系統的回顧和總結，這是需要被肯定、需要繼續堅持的。

閆：我想，王老師或許真適合去寫他個人視野中的文學史，所謂“一個人的文學史”。他畢竟批評在先，閱讀量大，進入很深，所以，他應該既能貫穿游弋于其中，又能找到他自己的獨特面孔。以這么多年的閱讀和批評墊底，我想他這“一個人的文學史”應該能夠較為完整地呈現出一個連續性的思考過程。如果有可能，我倒是覺得他未嘗不可以考慮逐漸跳出當下的文學場域，將一些碎屑式的工作停下或者干脆不做。以他此前的積累，做一種更為厚重而樸拙的回視性工作，這會不會比他去寫年度盤點這樣的例行文章更有意義？當然，如果確有話說，繼續去進行年度盤點未嘗不可，但以我的經驗，一個文學年度不會產生那么多值得評說的好作品。一個文學單元至少得三十年，五十年甚至一百年吧，你像我們現在談論過去的文學，是不可能以年劃分線條的。所以，文學年度盤點通常只是在做最基礎的存檔工作，這樣的工作我覺得對于一個已至中年，雖然年富力強但也急需突破的評論家來說，并不具備太大的價值。而且這些年下來，他已經非常充分地掌握了很多文學場域中最為鮮活的資料和信息，如果他有心寫這部“一個人的文學史”，至少我是心懷期待。有時想想，慣性真是很可怕，你像現在我們很多人做的這些工作，它會讓你獲得暫時性的滿足，但能否給你充分的空間，讓你最大限度地成為你自己，就很難判定。關鍵還在于，你到底想成為何種人，你到底想成為哪類批評家。必須得有個選擇。

黃：這其實就對批評家的理論修養有了很高的要求。批評家的理論視野要開闊，當然，也要避免隨便用一些大詞匯。我覺得批評家最好先接受的西方文論的訓練，具備了這種思維方式，達到像之前提到的高友工那樣理論化的語言和思維方式，再從事具體的文學批評可能會好一些。

閆：對，分析問題的方法很重要，思想意識很重要，寫作上的野心也很重要，它會決定很多東西。文學作品是多元的，文學批評也沒有一定的成規，文學的發展也需要多元的文學批評的存在。比如有些批評家可能辭藻華麗，這是一種好;有的批評家分析問題透徹深入，這是另一種好;有的人語言未必華麗，觀點也未必透徹深入，甚至也不一定完整準確，但卻很獨到，可以給人啟迪，容易與某一部分讀者的心靈產生碰撞，自然也可取。真是不一而足。所以文學批評家應當是有很多種。至于我們今天談論的王春林教授，他目前已在國內文學批評界聲譽卓著，成就很大，那他在未來的時空中會不會“成功晉級”，變得更加睿智，影響力更大，甚至成為“整個一代人的批評家”，且讓我們拭目以待。（山西大學現當代文學研究生李佳賢根據錄音整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