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可貴,卻也脆弱。一個人不期然間會有惡疾來襲,甚或有性命之虞。當健康成為奢望,活著已屬不易,若有人能把奢望變為現實,使奇跡不再是奇跡,這個人就實在值得尊重、嘉許。是的,這里,我來饒舌老梁的行事,緣由蓋在于此。
老梁者,梁小波。約莫五十六七。微胖的身軀,敦實的個兒頭,一副笑容可掬的面龐,言談顯得曠達而機智,此外確也看不出有什么奇才異稟。然而,他名頭并不簡單、本領不可小覷:省腫瘤醫院的副院長,教授、研究生導師、頗負盛譽的名醫。還兼任中國大腸癌專業委員會副主任委員、全國胃腸間質瘤協作組副組長等職,頭銜一大摞,學術著述也頗豐碩。不過,不論其名聲多么顯赫,學術造詣如何高深,我所感佩或曰賞識的還只是他治病救人的本領。本領緣于醫術,術有專攻,于我則嫌隔膜。濾去艱深的專業術語,或許我能大體道出他醫術高超、迥出流輩之所在。
據悉,醫學界是把外科大夫喚作術者的,如然,他就可謂是位資歷頗深的術者了。三十六年前,他從醫科大畢業來到省腫瘤醫院。多年來,從普外到消化,從開放式到微創,手術人次難以數計,其成功率之高,預后之理想,不知挽回了多少瀕臨絕境的生命,又使多少生理功能危殆者得以過上常人的生活,特別是在消化腫瘤的治療領域,在一些尖端技術上老梁可謂獨擅勝場,神乎其技。
這樣說不是溢美,容在下撮要言之:
一曰保肛技術。直腸癌病灶如果逼近肛門,以前多年來,只能切除肛門,施行人工腹壁造口手術。試想,一個看上去正常的人,糞便卻要從腹部排泄,這是何等尷尬、不便。為了解決這個難題,早些年,該院前輩名醫席忠義、范楨等先生就為之付出心血,可惜迄未如愿,有的竟至抱憾以歿。為了盡早掌握保肛技術,老梁擠出時間,自費到外地訪學、交流。終于攻克了這個難點,他用雙吻合器低位或超低位前吻合術解決了腫瘤下緣切端不足的問題,俾能免于大便改道的尷尬,贏得同行和病人的廣泛贊譽。人們親切的稱他為 “保肛公司董事”。二曰保留植物神經的直腸癌根治技術。說來這是個涉及人類生物本能關乎生命質量的問題。如所周知,無論男女無不追求夫妻生活的和諧。但很少有人追溯性和諧的深度生理機制。其實,男士的勃起與射精功能、女士的快感都與盆腔內的植物神經大有干系。而直腸癌手術的操作必須進入盆腔。如此,能否保留腔內植物神經就直接關系患者日后生活質量,這也是在解刨學和醫術上要求十分精細、嚴格的技術課題。對此,老梁實施了名為“以筋膜層次為引導的保護植物神經手術法”,技法精到,確保患者生理機制的完好及常人應有的生命情調。三曰經肛門內鏡切除術。一些患者覺得微創雖比開放式手術創傷小得多,易于復原,但小孔也會留下若干疤痕。對追求形體完美、尤其對一些愛美女士來說,多有不情愿者。考慮到患者的這個心理愿望,醫學界開始探索腹部不開孔,由肛門直接從直腸拖出腫瘤這項手術。2010年5月,國際上首次報告為一例女性的成功進行。三年后,老梁也成功為一例女性直腸癌患者實行了此項手術(如今她生活得很好),用老梁的話說,此之謂:直腸癌根治經自然腔道全直腸系膜切除術。難度之大,不僅在我省尚屬首例,即便全國能作這一手術者廖無幾人。還有其四,謂之胃腸間質瘤治療。這種腫瘤細胞與一般癌細胞發生部位不同,通常癌起于上皮細胞,但這種腫瘤起源于該細胞下的間葉組織,切除后容易復發,對常規放療和化療均不敏感,手術于患者并無裨益。但實施靶向治療卻很有效果。這是一種特殊的前景看好的尖端技術。老梁是較早開始此項研究,并有獨特貢獻的。為此,他被推舉為全國胃腸間質瘤協作組的副組長。
如此等等,老梁的醫學成就給他帶來許多“額外事務”,他的學術活動日益頻繁。作為中國大腸癌專業委員會副主任委員,諸如衛生部的相關直腸癌、間質瘤診療規范制定要邀請他參加,衛生部組織的全國惡性腫瘤診治規范、腹腔鏡結直腸癌根治手術操作指南等多部規范、指南的制定也邀請他參加。與此同時,還常被邀請在全國各地相關的學術會議交流、演講,答疑釋惑。這樣一來,他的臨床經驗、研究成果不脛而走,很快蜚聲省外。以至于人們驚羨的發現,梁在醫學上的建樹竟然是率先在全國產生影響,而后反饋本省的。為此人們說他“墻內開花墻外香”。
怎么會這樣?那天我當面笑問老梁。
他淡然一笑:省內沒空兒說道,在外面說的多唄。他說得輕俏,可細想卻也不無道理。誠然,在醫院一身多任,行政、科研、帶研究生而外,還要忙著手術,哪有時間“坐而論道”。而在不能不參與的高端學術會議上,高手云集、接觸面廣,其成果自然會廣有影響。人說同行是冤家,可同行們說,目前省內消化外科界,真正走向全國的恐怕只此一人。想來,不為虛美。
然而,如上種種還只是就醫術層面說的。 “醫者仁術”,老梁說,作為醫生,不僅要醫術高明,更要有點人文素質,講點人道主義。
這對老梁可不是句空話!一臺手術四五小時,甚至七八小時是常事。而且常常一天不止一臺,老梁總是勤瘁奉職,從不言苦。一次術后,他遽然對身旁助手說,“我們這些人都得有胃穿孔的思想準備”。這句似乎突兀的話,不料竟一語成讖,真的不久就應驗了,卻不是發生在別人身上,恰恰就落到了他自己頭上。
如所周知,醫患之于外科,似乎有種默契,便是術者多半是由患者指名懇請的。鑒于老梁的醫術、聲望,大多數手術就落到了他身上。所謂“良醫之門多病人”嘛(《荀子.法行》)。希望醫術高明的人為自己或家人做手術,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老梁理解病人的心情,總是有求必應,躬與其事。每天早上九點前處理完院務事宜后就趕來做手術,直到晚上。加之行政、教學、科研的繁冗事務,負荷之重可想而知。
去年3月初,為了給學生做課件以及趕寫關于間質瘤的會議論文,他連著幾個晚上加班,日間還得處理分管的一樁醫療糾紛。身邊的同仁們心有不忍,勸他這一段婉拒一些手術。對同事的勸慰他有些漫不經心。內里則一副菩薩心腸,心細如發。他說,這些人可憐!因此,無論多忙,總不忍心拒接手術。 3月6日,當天一連做了三臺手術。中間只在手術室外就便填了一次肚子。全天沒能吃個整頓飯。這即使對他這個一向精力過人,習慣于拼命的人來說,手術下來,也已是身心俱疲了。
那天晚上,回到家里,他覺得著實需要休息一下了,便蜷縮在沙發上,想恢復一下精力。突然,電話鈴響了,電話那邊急切地呼喚要他到急診科。此時,急診電話對他來說,不啻命令。容不得思考,沒理會家人的叮嚀,匆匆趕回醫院。迨詳細了解了病人的病情后,迅速換上手術服,開始了又一輪的手術。這例手術非同尋常,極為煩難。不是癌癥的首次手術,而是復發后的大面積粘連。腸道堵塞,幾無措手余地。他仔細的剝離、切除……攻克難點,克服疲勞,直至翌日凌晨才手術告竣。然而,當他脫掉手術服,回到科室,一陣劇痛襲來,以他醫道自判:胃穿孔。就這樣,那位患者解除了性命之虞,而自己卻不得不躺到了病床上,倒成了地道的患者接受醫生的治療。一向緊張、繁忙的老梁這回不得不在病房靜養了。
然而,手術后癥狀稍微緩和,尚且纏綿病榻的他并未靜心養病。住院意味著有了固定的去向,慕名而來的患者家人接踵而至,或拿了病歷,或攜帶影像資料,都來咨詢。打著點滴的他依然耐心地給出解答。得便還要審讀研究生的論文,一如此前的梁大夫、梁導師。為了便于為患者診療,他插著氧氣管子,下床帶著點滴為人看病,病床上批改論文。人們說,職業習慣顛倒了他的醫患意識,我想,與其說職業的慣性思維沖淡、模糊了這種顛倒了的醫患關系,毋寧說是這位的責任心和悲憫情懷使然吧。
真太難為他了——他的學生、同仁這樣開頭訴說著那場遭際,那種犧牲精神。這使我油然想到依稀是古希臘希波克拉底在其醫學誓言中的話:“將病人的利益置于我專業實踐的中心,并在情況需要時置于我自己的自我利益之上。”作為醫生,老梁無疑是踐行了這個誓言的。
那天我去醫院,本想再見見老梁,但他又忙著去做手術。適逢梁岳母住院,梁夫人陪侍,就順便與夫人聊了聊。梁夫人是省古建筑博物館的文物工作者。她激賞丈夫的事業心,卻也不無怨艾:老梁太累了,自己年齡也奔60去了。船到碼頭,車到站。該得到的都得到了,工作該從容些了,但老梁總是拼命。言語間,流露了對丈夫的心疼與無奈。是的,就常人眼光看,老梁已成就、頭銜多多,可謂光環縈繞,成績斐然,該有的都有了。然而,這些顯然并非老梁所屬意追求的,非其旨趣所在。此刻,我想起了老梁同事董劍宏主任那“腸胃腫瘤外科”網站上如下的幾句:路上有兩種車,一種是兜風的,行車就是目的;另一種是赴約的,行車只是手段。我想,對老梁來說,一切頭銜、名譽原不過是赴約途中的風景,不值得留戀。作為醫生、術者,對人類生命的呵護、對醫學之謎的破解才是他奮斗不息的目標,也才是他想望的約定與歸宿。
行文至此,想到目前并不理想的醫療氛圍、醫患關系,不禁心生感慨。我想,患者素質固有高低,只就醫方而言,如何看待醫生這個職業則是醫生素質的一個重要標志。現代醫學之父威廉·奧斯勒說:“行醫是一種藝術而非交易,是一種使命而非行業。在這個使命當中,用心如同用腦。醫學這門學科需要整合心智與道德,讓人求新、務實并有慈悲。”準此,老梁的行事庶幾近之,真堪為醫界之鏡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