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山西開展聲勢浩大的干部駐村活動,忻州市保德縣政協駐扶腰莊鄉后蘆子溝村,一包3年。
保德縣340個村莊,不在溝里就在梁上,無一個能找到一塊平展的土地安身。村莊分布不均勻,宛若上帝把一把豆子隨手撒在了黃河邊的山溝梁峁間。
后蘆子溝村在溝里,368戶,1380口人,距縣城10公里,在保德縣算是比較大的村莊。20世紀70年代,后蘆子溝是學大寨紅旗村,相當于保德縣的“大寨”。大寨人治理了七溝八梁一面坡,后蘆子溝人治理了15條溝16道梁,從山頂到溝底,井井有條。因為成績巨大,大隊支部書記直接被提拔為縣革命委員會副主任,全縣僅此一例。1983年我在團縣委時,還跟隨縣委書記到這里看過小流域治理。時至今日,山上的梯田和溝里的壩地依舊在為村民效力。
2011年9月13日,我們一行4人來到后蘆子溝村。街上迎出來的是張玉成,熟人。老張61歲,肩挑支部書記、村委主任兩個職務。他身材不高,面善,最特別處是蓄著一部長長的大胡子,卻是黑的。雖不能與恩格斯的胡子相媲美,但估計也培養十多年了。一部黑蓬蓬的大胡子,使老張看上去頗有些仙風道骨的模樣。
老張把我們帶到學校,上下院3排房子,二十幾間。村委會占了兩間,教室占了一間,其余的都閑在那里。院子里蒿草綠汪汪的,長得很自在。
老張介紹說,村里常住人口300左右,能走的大都進了縣城,有的養大車,有的打短工。我問學校為何這般冷清?老張無奈地說,早先學校可不是這樣,曾經有過初中班,學生最多時220名。從2000年以后,學生一天比一天少,現在只剩下小學一二年級,共5名學生。老張說,5名學生也是他努力爭取來的,前年只剩下了3名,眼看上頭要撤校,是老張費了許多口舌,從外面動員回來的兩個小孩。聯校派不來老師,老張又從村里找了一名臨時代教,每月給600元工資,這才勉強保住了學校。老張說,村里沒學校就沒生氣,也就沒風水,學校萬萬不敢倒閉。
雖然老張把學校提到事關風水的高度,但依然不抵事。不到年底,5個學生還是走了,兩個上了腰莊中心小學,3個回了縣城,后蘆子溝村的學校也就此鎖門,此是后話。
后蘆子溝學校如此,其他村莊如何?我轉悠各鄉鎮,走訪一些鄉村小學。
腰莊聯校
2011年9月26日,星期一,一訪腰莊中心小學。
腰莊村散落在一道山梁上,中心小學位置最高,比鄉政府還高,接近于山頂。四周沒有民居,安靜幽雅。妙景宜從高處賞,站在校園望出去,遠近黃土山梁宛若龍蛇游走,頗為壯觀,讓人想起毛主席的詩詞。學校是上世紀80年代所建,依山就勢上下兩進大院。上院10個教室和體育場,下院西邊是廚房餐廳,東邊一棟二層小樓,正面一溜28孔窯洞,氣派十足。全盛時期,一到九年級500多學生,鐘聲悠揚,人聲鼎沸。2000年以后,學生日漸減少。2010年實施校安工程,上院拆掉舊教室,新建了8個標準教室和一棟二層住宿辦公樓,全部框架結構。下院廚房餐廳繼續使用,東面小樓和正面28眼窯洞則廢棄在了那里。
聯校和中心小學合署辦公,主要還是以中心小學為主。聯校說起來架子大,其實聯得學校不多,和十幾年前比較,近乎有名無實。
腰莊鄉20個村,3587戶,11005口人。全鄉坐落在煤炭上面,許多溝里煤炭不安分地露著頭。上世紀90年代“有水快流”,全鄉人民齊動手,老鼠打洞一般,挖開37個小煤窯。挖煤掙下錢,各村響應號召,比著修學校。20所小學一所比一所氣派,一時在全縣成為美談。然而20年過去,20所小學倒閉了13所。中心小學之外,村小學只剩6所,都是單人執教,學生多者7名,少者一名,形同古代私塾。
聯校長姓楊,50歲,當校長已經十幾年。眼見學校由盛轉衰,校長干著急沒辦法,如同演員在臺上盡力演唱,臺下觀眾卻一陣比一陣少,隨時有散場的可能。楊校長憂心忡忡地說,中心小學去年還有145名學生,今年前半年108名,現在學前班到六年級只剩了74名。全鄉7所學校總共才102名學生,還不如90年代的老師多,那時全鄉老師就125名。估計明年學生還要少,人都往縣城去,誰也留不住。
楊校長說,凡在這里念書的,都是村里走不出去的貧困戶,有些還是單親家庭,穿衣吃飯都困難。住宿學生32名,最大的14歲,最小的10歲。沒有生活管理員,老師輪流值日,學生自己照料自己。剛來時候不行,鍛煉半月二十天也就都行了,孩子們的能力很大程度上是逼出來的。
偌大一所學校74個孩子,顯得有些空空蕩蕩。特別是下院,廢棄的28眼窯洞黑洞洞的,如同一排失明的眼睛,加上門前東倒西歪的蒿草,看上去有些荒涼。
11點,我們來到廚房,炊事員正在忙碌。一口大后鍋上架著蒸籠,灶臺上擺滿了各式飯盒,大的,小的,圓的,方的,還是上一個世紀流傳下來的捎飯制。孩子們周五回家,周日下午背來一周的口糧。家境不同,飯盒里的東西也不同。有的是大米,有的是糜米,有的是一束掛面,還有一個飯盒里只有兩個紅薯和一顆山藥。所有飯盒里一律沒有菜。炊事員是一位40多歲的婦女,手腳利落,只見她左手拿起一只飯盒,飛快擺到熱氣騰騰的蒸籠里,隨即右手舉著的水瓢跟過去,輕輕一點,飯盒里就注上了水。這動作她每天早午晚重復三遍,往飯盒里加水幾乎像機器一樣精準。看著她舞蹈一般的嫻熟,我想起庖丁解牛里的那句話“技蓋至此乎”。掛面蒸著吃我還是第一回見,就問炊事員,掛面還能蒸?她手不停頭不回說道,把水添得正好,蒸著煮著差不多,蒸得還比煮得堅。大約5分鐘不到,一灶臺飯盒就全部歸入了蒸籠里。鄉長說,凡在鄉下上學的,家庭都貧困,孩子們每天最大營養,就是“一顆雞蛋”工程給吃的那一顆雞蛋。校長說,也曾想搞成統一伙食,給孩子們吃一點菜,算下來每天要五六塊錢,一個學生一年得上千元,交不起。自己背糧還能湊合,如果收錢有些孩子就輟學了。
12點時候,炊事員揭起籠蓋,一陣大氣直沖屋頂。稍停,她又火中取栗一般,飛快地把那一籠滾燙的飯盒一個一個取到灶臺上。我觀察飯盒,大米也罷,糜米也罷,掛面也罷,全都蒸得恰到好處。此時下課鈴響過,30多個孩子奔跑進來,取上自己的飯盒往宿舍走。其中一個看上去很小,我拍拍他的腦袋問幾歲,他仰頭回答十歲。校長說這是個二年級學生。我說這么小就能照應了自己?炊事員笑著說,這個孩子很精干,一點兒也不比那些大的差。
孩子們回到宿舍后,各自打開小柜子,取出大小不一形狀各異的瓶子,有的掏辣子,有的掏咸菜,有的掏油煎蔥,拌在飯里吃起來。沒有蔬菜,更沒有肉。小柜子都有鎖,鎖著孩子們一周的生活。吃完之后,自己把飯盒洗干凈,再從柜子里取出晚上要吃的米面或別的東西,放入飯盒,重新送回伙房灶臺上。聯校長說集體生活是一種鍛煉,大孩子帶著小孩子,小小年紀就都能自理了。
先前我對小學寄宿很有看法,覺得10多歲的孩子離開大人太早,不利于他們成長。看過腰莊中心小學,我明白村里孩子的自理能力遠比城里孩子強,一切都是鍛煉,窮人的孩子早當家,逼出來的。這些孩子即便留在家里,和大人的交流,得到的呵護,也都十分有限。無論在家里還是在學校,農村孩子在成長中總是缺少一些東西。
2014年3月3日 ,星期一,二訪腰莊中心小學。
楊校長一年前調離,新上任的郝校長把學校改造了一番。下院從中打了一堵墻,東半院開墾為菜地,計劃讓炊事員種菜補貼灶上。西半院硬化為停車場,老師們家在縣城,有幾個自己開車來去。改造以后下院不再顯荒涼,但終究還是有些冷清。
不出當年楊校長所料,中心小學學生又減少了22名,村小學更是只剩下了3所,3名老師帶著8名學生。全鄉學生總數由2011年的102名減為61名,相當于一個班。
我和鄉長走進四年級教室,10名學生正在上英語,這是全校最大的班。每人一張桌子,前后兩排,教室顯得空闊敞亮。鄉長笑著說,城里的學生經常為調座位鬧矛盾,這里倒好,永遠不用調座位,大家一律坐前排。
今年唯一讓人欣慰的,是延續半個世紀之久的捎飯歷史宣告結束。從2012年后半年開始,縣政府決定全縣寄宿制中小學實行免費食堂制,每生每天7元錢伙食由縣財政支付。從此,各寄宿學校師生同灶,學生再不用從家中背糧,也不用再鼓搗那些瓶瓶缽缽。各學校的食譜未曾商量,卻也基本一致:早晨蒸饃稀飯咸菜加一顆雞蛋,中午大米豆腐粉條燴菜,有的天天有肉,有的隔天有肉。有些學校一周還調劑一次包子油餅之類的,晚上都吃面條。鄉長說鄉政府也是這樣的伙食,學校像是半個兒童福利院。
縣財政花錢給寄宿生免費吃飯,這在全省好像也不多。縣里低調辦了這事,沒有大張旗鼓宣傳報道,以致很多人不知道。許多家長以為這是國家統一的政策,不知道是縣政府自主作為。甚至一些老師也以為免費吃飯和“兩免一補”(免學費免住宿費,給貧困學生補助)一樣,是中央財政給錢。這讓我有些感慨,近10多年來,凡有好事,老百姓都認定是黨中央給的,凡遇到壞事,都認定是地方政府——主要是縣鄉兩級辦的。“經是好經,全讓歪嘴和尚念壞了”,人們對此篤信不疑。縣鄉兩級政府這些年備受指責,背黑鍋時候也不少。
2014年9月18日,星期四,三訪腰莊中心小學。
下院東邊菜地里,西紅柿、茄子、瓜、茴子白、大白菜琳瑯滿目,炊事員兩口子種菜也是行家。正值課間休息,上院三四十個孩子在奔跑玩耍,稀稀拉拉不成陣勢。孩子太少,院太大,形不成氣場氛圍。走進二年級教室,一個小女孩在擦黑板。問全班幾個同學,她回答說4個。與上學期不同的是,課桌擺成了辦公桌模樣,4個孩子不再面向黑板,而是側向黑板面對面坐著,形同開會。這是全縣推廣課改,學生坐成小組,面對面討論。城里一個班坐十來個小組,這里坐來坐去就4個孩子。小女孩很機靈,也膽大,毫不怯生,在鄉村小學并不多見。我問中午吃什么飯?女孩眨巴一下眼睛,說今天星期四,星期四吃包子。學校早晚飯菜固定,中午排著食譜,每周有3天是大米燴菜,其中兩天有肉,還有一天吃包子,另一天吃餅子。
快到中午了,我和幾個老師閑聊,等著吃包子。我說今年經濟形勢不好,煤炭跌價,縣城打零工找不到活兒,村里有沒有人返回來種地?幾位老師說,眼下還沒有,回來種地收入太少。腰莊村一對夫婦在城里做環衛工人,兩口子每月4000元,不多,但也比回來種地強。種地一年要收入4萬多元,毫無可能。
李老師1984年起在腰莊小學任教,親身經歷了學校由盛轉衰。李老師女兒今年大學畢業,在縣城一家補課中心打工,月工資1000元。補課中心一般由社會上的人開辦,再雇用學校老師。老師不能直接辦,辦就違反規定,要重罰。老師不辦補課中心,老師卻能把學生帶到補課中心。縣城各學校周圍都有不少補課中心,每天下午學生一涌出校門,就又河水分流般分成許多股,流入了補課中心。每生每學期單科1180元,增加科目再加錢。平時檢查作業,周六周日補課。李老師說,現在的孩子不快樂,壓力太大了。
郝校長年輕,事業心強。開學前,他逐一走訪16個沒有學校的村莊,說上面有政策,只要有學生,聯校就給派老師,你們村是不是把學校恢復起來?村民望一眼亂草蓬蓬的學校大門,說政策好是好,可村里沒孩兒了。
中午,我和老師一塊吃包子。師生同一餐廳,同樣的包子蛋湯。包子比北京慶豐包子兩個還要大,男老師一般吃3個,我也吃了3個。觀察小學生,女同學吃兩個的多,男同學有的吃4個,最多的一個同學去拿了兩次,居然吃了6個。老師們看慣了,我卻有些吃驚。
三訪代老師
2011年9月26日,星期一,一訪代家溝小學。
代家溝村在溝里,離腰莊鄉政府5里路。上世紀90年代,這條15公里長的溝內有18個小煤窯,有證的,無證的,私開的,越界的,小煤窯互相貫通,動不動就打架。其時我在縣政府任分管煤炭安全的副縣長,最不放心這條溝,時不時得到溝里來檢查。那時井下往上拉煤是騾子車,溝里往外運煤是汽車三輪車。一條溝里人喊馬叫,熱鬧非凡,混亂非凡。幾個村子墻上的口號都是“要致富挖煤養豬栽果樹”。后來有人說看看人家河曲,墻上的標語是“挖煤辦學栽果樹”,養豬和辦學,境界差去老遠了。于是鄉上讓這些村把口號改回來,也寫成“挖煤辦學栽果樹”。不但口號改回來,而且馬上落實到行動中。各村用煤窯上掙下的錢,修起了全縣最好的學校。代家溝小學落成時候,縣鄉領導來剪彩,村里唱了3天戲,熱熱鬧鬧慶賀了一番。
現在,一溝煤礦全部整合給了省市兩家集團公司,大型機械開采,產量翻了有五番,村莊也挖塌了6個。6個村因為搬遷補償不停上訪,鄉政府一班人焦頭爛額,疲于奔命。
快到代家溝時,但見大噸位運煤卡車往來不息,卷起的煤粉翻騰到半空中,黑云一般,剛剛落下,復又卷起。代家溝村的房屋樹木一派灰黑,如同20年不洗澡的流浪漢,讓人不想靠近。
學校在公路邊,一座貼了白瓷磚的二層樓,銹跡斑斑,上下20間房。在這個二畝地大的院子里,曾經有七八十個學生踢騰過。眼下則一派寂靜,當院一小煤堆上站著兩只麻雀。
我們走到院當中時,靠邊一間房里出來一位50多歲的瘦高男人,看見我們,甚為稀罕,趕緊迎回屋內。屋里有一盤火炕,像是教師宿舍。地下兩張課桌,坐著一個男孩一個女孩。學校平時極少有外人來,老師顯得有些忙亂,不知該如何接待我們。我們連忙聲明,不是檢查,不看教案之類,只是想看看有幾個學生,隨便聊一聊。老師于是坐下,自我介紹姓代,本村人,臨時代教,每月掙600塊錢,教著二年級和學前班3名學生。提起經歷,代老師感慨起來,說早年間曾當過一段民辦教師,后來嫌掙錢少,也不光是嫌掙錢少,是家里日子過不下去,就跑到煤窯上去做工。錢沒掙到多少,卻弄下一個椎間盤突出,干不成重活,又返回來做了臨時代教。代老師掙錢不多,但對代教工作很珍惜,一再強調自己是老高中生,教這3名學生不成問題,一定能教好。我們聽得苦笑起來。看看黑板,上面工工整整寫著語文數學,代老師是一個認真的人。
正說話間,門上進來一個小不點,背一紅色塑料小書包,虎著一副小小男子漢架勢,不看我們也不看老師,徑直走到課桌前,把小書包往桌上一扔,坐了下來。老師說這孩子4歲,上學前班。校門外不遠就是公路,4歲的孩子自己來上學,在城里不可想象。
問起村里情況,代老師說全村戶籍人口500多,常住的已不到一半。能走的都走了。前些年是腦筋好的走了,現在身體好的也走了,就剩了些老人病人。挖煤挖得地塌了,水沒了,汽車碾得灰塵滿天,住下也是受罪。
這一次和代老師沒有多談,看見代老師很有些書生氣,日子過得不寬裕。
2014年3月3日,星期一,二訪代家溝小學。
兩年多過去,代家溝村除過更加灰黑,也有新亮點。街上多了幾十盞太陽能路燈,是省里“村村亮”工程發下來的。可惜早年間有人沒燈,現在有燈沒人。多數路燈明晃晃亮在那里,一晚上也照不到一個人。
學校大門外,一個老漢坐著曬太陽,是我們走了半個村子遇到的第一個人。老漢也很寂寞,見我們進學校,就撿起拐杖,跟進來看稀罕。
還是那一間辦公室兼教室,迎出來的還是代老師,他好像也沒什么大變化。我笑著問代老師忙什么?代老師一本正經地說,正忙著上課哩。走進屋里,只有一個小女孩坐在凳子上,我被代老師逗樂了。二次見面,已算是熟人,我也就不客氣,打斷課程和他閑聊起來。代老師說現在還是3名學生,但是這3名已不是2011年那3名,那3名度出去了,兩個上了腰莊中心小學,一個回了縣城。代老師說“度出去”的時候,還蠻有一種成就感。現有一年級一名,學前班兩名,代老師小舅子的孩子今天沒來,另一名感冒請假,只剩學前班這個女孩在聽課。小女孩毫不怯生,說到“度出去”的學生,她馬上脆生生地說,是陳靜和張毅吧?張毅可能咬指頭了。代老師說現在工資還是600元,傳說今年要漲到800元了。跟進來的拄杖老漢說,上山栽4天樹就能掙600元。
學前班小女孩好動,我們臨走時候,她也跟出來。拄杖老漢問你大叫什么?女孩說叫代狗兒,老漢說你寫一寫,女孩就舉起手中鉛筆,在門墻上歪歪扭扭寫下“代狗兒”三個字。代老師說,她還會寫“山西省保德縣腰莊鄉代家溝小學”。
我問孩子下午來不來了,小女孩說下午不來,中午一點放學。代老師解釋說,按規定下午還有90分鐘的課,但我家住得遠,有5里,中午回去下午再來太費事,所以就在上午把90分鐘補出去,下午不來了。
學校院內也栽著兩盞太陽能路燈,拄杖老漢說,燈是好燈,到晚上自己就亮了,可明哩。
2014年9月18日,星期四,三訪代家溝小學。
兩次到過代家溝小學,對代老師了解還是少。2014年9月,我參加腰莊鄉政府一個會議,無意間聽說代老師曾當過代家溝村支書,讓我大感意外。我想象不出,瘦弱斯文的代老師是如何擔當起村支書重任的?有煤礦的村支書很不好當,印象中都是些五大三粗能打能罵的人才能鎮得住。9月18日, 我邀約文友老張再去訪問代老師。
沿路依然是大卡車在運煤,村莊還是舊樣子,學校還是舊樣子,街上沒有人,拄杖老漢也不在。代老師還是教著3個學生,上學期送走一個三年級的,本學期迎來一個幼兒班的,現在幼兒班兩個,一年級一個。今天一年級的沒有來,教室里坐著一個男孩,一個女孩。
我和代老師說,來過兩次了,居然不知道你還當過支書,支書不好當吧?代老師讓兩個孩子到院里去耍,講起了自己的身世。
代老師1962年生,兄弟姊妹7個,家境貧苦。1980年高考考得360分,沒有被錄取。代老師惋惜地說,家貧,不能補習,如果補習一年,考大學很有希望。代老師扳著指頭數了一些在縣上工作的同學,很多是經過補習以后考上學校,出來當了干部。代老師說,這就是命運吧。
高考落榜后,代老師回來村里代課。從1980年到1987年,代老師給復式班教了7年。高考落榜的郁悶一直壓在心頭,加上每月36元工資,日子過得艱難,實在沒心情和一群孩子廝磨了,就在1987年辭掉代教,到橋頭糧站打工。糧站上也掙不下多少錢,做了不到一年,就又到煤礦上干活。代老師先后在這條溝里的4個礦上干過,做過井下瓦斯檢測員、技術員、電工、出納、會計,每月能掙300來元。
2003年,代家溝村兩派鬧意見,選不出支書,村子亂起來。村民反復動員,請代老師回來當支書。代老師架不住眾人勸,就當了村支書。代老師上任,努力給村里辦事,修了4口井,打了5座壩,整修了學校,群眾說支書選對了。
2005年,煤炭價格上漲,村民看見承包村煤礦的大同人流水般進錢,眼熱起來。村民要求大同人每年給每個村民8萬元,至少3萬元。大同人堅決不答應。代老師給村民開了13次會,苦口婆心,說提要求要有禮有節,不能漫天要價,要坐下慢慢協商。但村民想錢心切,聽不進去,和大同人打起架來。結果雙方互有損傷,村民躺到醫院十幾個,跌到崖下摔死一個。打架沒占上便宜,村民便遷怒于代老師,怨代老師窩囊,撐不起來。代老師眼見形勢不對,一條溝里十幾個煤礦都打架,鄰村一個支書稀里糊涂地被打死了,陣勢真是怕人。代老師趕緊順勢下坡,放下支書不當了。村里3年換一屆,代老師只勉強干了一屆。
代老師卸任后,重新去給煤礦打工。不料一次干活閃了腰,腰椎間盤突出,干不成重活了。2008年開始,再次回村代課直到如今,工資終于漲到了800元。
從2008年開始,代家溝小學學生很穩定,不是3個就是4個。周圍村子學校都倒塌了,只有代家溝能堅持下來,這和代老師的努力不無關系。
代老師當支書已經讓我刮目相看,及至說過子女情況,我對待老師敬佩有加,代老師不愧是代家溝的能人,高人。
代老師4個孩子,兩男兩女,加上老母親全家7口人。4個孩子讀書一律從代家溝小學起步,繼而在腰莊中心學校,再到縣城中學。當很多人把孩子送到忻州市的時候,代老師對兒女們說,走到哪里也全憑自己努力哩,你們就在保德吧。從入學到高中畢業,4個孩子沒離開保德半步。當很多人評頭論足說保德高中不行的時候,代老師的4個孩子卻一個接一個從保德高中考了出去。大兒子考取西安科技大學,畢業后在內蒙工作。大女兒考取山西大學,也已畢業,也在內蒙工作。二女兒考取山西醫科大學,一本,學期5年,明年畢業,計劃讀研。二兒子天津機電職業技術學院,今年畢業。一家4個大學生,代家溝村只此一家,腰莊鄉也不多。代老師特別說到二女兒,獲過很多獎,獎的名稱記不全,但一筆一筆的獎金代老師都說出來,最多一回5000元。
代老師說,培養4個大學生,錢緊得很,至今還有8萬外債,但也壓力不大,慢慢還就是了。說到這里,代老師笑了起來。
這兩年村上干部又鬧矛盾,村里又請代老師當支書,代老師說什么也不干了。
代老師干過很多活兒,我問感受如何,他說還是當老師最好,和社會上的人無競爭,平和,安靜。只可惜當年代課沒有堅持到底,不然現在也是正式教員了。和我同來的老張說,正式教員就養不成4個孩子,哪有現在的4個大學生?代老師笑了。
快中午了,我們告別。
回來的路上,老張說代老師就是與眾不同。一般村干部留人吃飯就說吃飯,或者說喝上兩盅,斷沒有做客之類的文雅詞語。我說現在很多人把孩子送到縣城甚至省城,為的是讀好書,離開村莊。但很多人失敗了,孩子們讀在城里,最后卻留不在城里,還得回到村里。代老師反其道而行,讓子女讀在村里,走到城里。看上去滿村人都在往外走,但代老師家走得最好,4個子女肯定不用再回代家溝來種地挖煤了。
橋頭聯校
2011年9月29日,星期四,一訪橋頭明德小學。
橋頭鎮位于保德縣中部,轄32村,4829戶,14703口人。交通樞紐處,地下有煤有水,人口自然匯集而來,開工廠,做買賣,養汽車,經濟活躍。四五年前,眾多小煤窯被兩家國有集團整合成千萬噸級大礦,采煤機晝夜不歇,挖得地動山搖。
鎮政府駐地橋頭村是我的老家,雖然老宅已于1995年被拆倒壓在了鐵路下面,但我總還要說這是我們村。我們村戶籍人口近3000,實際住著8000多。除過廠礦工人和一些小買賣人之外,還有很多租房陪讀的外鄉人。街上旅館飯店、糧店菜店、診所藥鋪、美容院、小超市、派出所、交警隊、法庭等等一應俱全。村南公路上運煤汽車晝夜滾滾,村北復線鐵路上運煤火車10分鐘過一列,整個村莊如同夾在兩條碩大的傳送帶之間,難得安靜。又有流動人口來來去去,忙亂如一座大車站。
我們兄妹3人次第就讀的老學校位于村西頭,早已廢棄坍塌。村里在1995年遷址新建的第二代學校,兩棟教學樓,而今也已改作它用。現在的學校于2010年新建,是臺灣王永慶先生的興學項目,緊鄰鎮政府,叫明德小學。全村房屋多為灰黑色,只有明德小學的教學樓是橘紅色,看上去別具一格,十分耀眼。學校還有圖書室、實驗制作室、電腦室,和縣城小學完全一樣。一到六年級853名學生,本村和外村學生大約各占一半,是縣城小學之外的第一大學校。77名寄宿生,都是經濟特別困難,無力租房的家庭,其中18個孩子是單親。
我們去的時候正趕上放學,許多家長在校門口迎接孩子,情形和縣城放學差不多。
午飯時候來到餐廳,餐廳寬敞明亮,餐桌餐椅一出新,遠勝過我上大學時候的餐廳。四邊墻下立著鐵皮餐具柜,一個孩子鎖一節。廚房內電動廚具一應俱全,只是派不上用場,整整齊齊碼放在一邊。77名寄宿生也是捎飯制,飯盒里的飯食和腰莊學生完全一樣,只是孩子們背來的糧和“調和”不需要拿到宿舍,就鎖在餐廳的餐具柜里。炊事員說,凡住校的,都是窮得不能再窮的孩子,沒菜沒肉,就公家給吃的那一顆雞蛋,營養有些供不上。
除過明德小學,全鎮還有16所村小學,共314名學生。在全縣來說,規模算是大的。
2014年10月23日,星期四,二訪橋頭明德小學。
3年過去,橋頭鎮除過采煤又塌掉兩個村莊以外,別的沒有多少變化。小學教學樓依然鮮亮醒目,學生比2011年少了128名,現有725名。免費吃飯后,寄宿生由77名增加到了116名,最小的9歲。還有不少家長要讓孩子改寄宿,但學校住不下了。
近幾年,國家政策又折返回來,3名以下學生也不再撤校,有學生就派老師,但全縣農村學生依然在減少,一些學校眼看著最后一名學生離去,不得不鎖上了大門。與2011年相比,橋頭鎮的村小學又少了4所,成了12所。所屬學生更是少了185名,成了129名。
明德小學教室里都有多媒體,可以直接上網。一個班在上音樂課,學唱《學習雷鋒好榜樣》,屏幕上放著電影《雷鋒的故事》畫面,打著字幕,孩子們跟著唱就可以了,省事很多。
變化最大的是餐廳廚房,閑置幾年的電動設備終于派上了用場,蒸柜、冰柜、消毒柜、饅頭機、壓面機、土豆去皮機等等全都運轉起來,炊事員也精神了許多。孩子們捎飯時的瓶瓶罐罐一掃而空,午飯時大家捧著碗筷排隊來打飯。大米、蒸饃、燴菜,自由領取。
看著學生們一個接一個打完飯,我和鎮書記也要來碗筷,照著學生的樣子,把碗遞給炊事員,要了一個蒸饃一碗菜,校長又給取來一顆早上剩下的雞蛋。飯菜味道極好,老師們說這比孩子們在家里吃的好。飯后,孩子們各自在熱水管上洗碗筷,我特意看了看飯廳里那個小鋁盆,是放剩飯菜的,里面沒有一粒米,沒有半點饅頭,只有十幾塊山藥和幾片肥肉,比我想象得要好,比一些大學食堂也要好。此前我曾想象小學生開飯的情景,該是下課鈴一響,一窩蜂擁到餐廳,爭先恐后,就像我們上大學吃飯那樣。但走過幾所學校,完全不是這樣,孩子們漫不經心,絲毫不急。我曾問一個走在后頭的孩子,為什么不趕快去吃飯?他說忙甚哩,早去還得排隊,遲些又不是沒了。
實施免費伙食后,學生營養有了保證,老師們說,只吃了3個月,不少孩子臉色就明顯好起來。對于這些孩子來說,減輕家庭負擔的同時也減輕了他們的心理負擔,再不用為每周口糧操心,不用因吃飯分彼此高下。一些特困生還可享受國家“兩免一補”的補助,買紙筆,買一點衣服。民國時期的免費學校曾培養出不少杰出人物,這些孩子將來能走多遠不好說,但這一段上學時光,應該能在他們心中留下一片溫暖的記憶。
飯后和校長及幾個老師閑談,小學副校長是橋頭村人,在橋頭小學執教已8年。他家兩個孩子都送到了懷仁縣,一個上高中,一個上初中。大家說保德在懷仁上學的大約有幾百,初中高中生多,也有個別小學的。懷仁縣將教育做成產業,吸引了周圍很多縣的學生。懷仁縣城公交車免費,為的就是方便學生和家長。每年中考后,保德街頭也會看見懷仁學校的廣告和招生人員。
聽了幾位老師介紹,回來網上一查,看到懷仁教育產業已成氣候。全縣32萬人,登記在校生12萬多,其中懷仁籍學生5萬多,外縣籍學生6萬多,寄宿生有10萬多。
鄉村學生進城的同時,城里學生又在向更高更遠的地方流動。
炭峪溝小學
2011年9月29日,星期四,一訪炭峪溝小學。
炭峪溝村在溝里,順溝沿著干線公路走5公里就是橋頭村。溝里除過煤炭,還有聞名地質學界的“保德紅土”,不過眼下除過做水泥配料,這紅土尚無發現別的貴重用處。全村戶籍人口1200,常住500多。村里有過一座小煤礦,前些年也被整合了。多年挖煤挖壞了泉水,卻也鍛煉了村民,煤礦整合以后,幾個能耐人又辦起了磚廠、石油支撐劑廠、儲售煤場,村里還養著不少大車。
炭峪溝村人看重文化,出過一本村志。村志記載,1939年以前,村里有私塾,1939年抗日民主政府成立,辦起了公立學校。1964年,本村小學有老師兩名,學生50多名。《炭峪溝村志》在教育篇目下,有《炭峪溝村小學歷任教師名錄》,記載了從1939年至今在炭峪溝村執教老師名字。師德流長,村民念念不忘。從1977年恢復高考到2010年,炭峪溝村走出70名大中專生,兩名碩士生,一名博士生,這比例在保德來說算是高的。
學校在一面陽坡上,一座二層小樓,但略顯狹窄,遠不及一些已經廢棄了的學校寬敞。學校院外是3米來寬的一條路,路外是一道斷崖,生人看見,無不為學生奔跑擔心。
學前班到六年級共83名學生,6名老師,18名寄宿生也是捎飯制。這所小學比那些單人老師的學校好,但比不上橋頭明德小學。學生之所以能留住,主要是大人們在附近有活干,再加上村里對學校重視,經常給予資助。
2014年10月23日,星期四,二訪炭峪溝小學。
學校和2011年比沒有大變化,只是校外路上臨崖的一面做起了圍墻。老師7名,比2011年多了一名;學生66名,比2011年少了17名。寄宿生正好是2011年的兩倍,32名,最小的只有8歲。伙食和腰莊小學差不多,炊事員是一老太婆,干干凈凈,做飯十幾年了。我們去正是做飯時候,一口大后鍋里蒸米飯,最中間一個鋁盆,是老師們的,周邊一圈兩層圓飯盒,是學生們的。炊事員一邊用勺子往飯盒里挖米,一邊點名似的念著飯盒主人的名字。燴菜在前鍋里,感覺鍋有些小,師生40多人這一鍋菜恐怕不足。問起學校所以能堅持下來的原因,校長說是交通便利,周圍有磚廠、石油支撐劑廠,本村人養車的多。村里對學校很支持,每學期給2000塊錢資助,本學期一開學就給送來10袋白面,8袋大米,還有一些掛面。
教學實行包班制,每一個老師包教一個班,語文、數學、英語、科學、法制安全、實踐、音體美等等全由這一個老師上。我說老師這得全通才行啊,校長說老師們年輕,所以都通。我覺得這教法和古代私塾并無二致,一班學生一個學期甚至幾年跟著一個老師,太乏味,老師的單一性會影響到學生個性。
一年級教室里坐著11個孩子,我問有沒有住校的,老師點了3個。其中一個女孩很小,我摸著頭說,這么小自己能照應了自己?緊挨女孩坐著的男孩馬上仰起頭說,她是我妹妹,我照應著她哩。我們大笑起來,一問才知,女孩7歲,男孩9歲。
從全縣來看,炭峪溝小學條件并不好,之所以堅持下來,村干部重視和幫助是重要原因。走遍全縣,這樣的村干部鳳毛麟角。
軒家坪小學
2011年9月29日,星期四,一訪軒家坪小學。
軒家坪村在一座山頭上,離橋頭村5公里,戶籍人口400多,全在村里住著。村子附近有煤礦、石料廠,離得近,人們跑著打工。村里還有56座蔬菜大棚,拴著務農的人。2003年,村民嫌聯校派的教員不上心,就由支書四處訪問考察,從鄰村挖來了王老師。王老師是臨時代教,工資低,村里除補給工資,還給了一塊地,家長們幫著耕種。王老師來時,學校十幾名學生,一年下來,學生很快增加到30多名。王老師忙不過來,干脆把丈夫也召來,辦成了夫妻學校。王老師的丈夫民辦大學畢業,也代過幾年課,后來改行做買賣,買賣不興隆。王老師兩口子盡心盡力在軒家坪教書,每年收入3萬多,相當于一名正式教師的收入。我們去的時候,丈夫進城辦事去了,只有王老師在。全校學前班到六年級52名學生,開著全部課程。聯校長說倆口子教得很不錯,考試排名總在聯校前3位。
王老師看上去很干練,但略顯疲累。兩個人教六個年級52名學生,實在不容易。
2014年10月23日,星期四,二訪軒家坪小學。
和2011年相比,村子沒有大變化,蔬菜大棚還種著,小學校外面的水泥廣場上,兩個村民在打豆子。只是學校冷落了不少,只有10名學生。學前班和一年級各4名,二年級兩名。王老師還在,看上去比2011年明顯老了一些。學校院子里堆著一堆玉米棒子,是王老師從她地里收回來的。
王老師說,2012年9月開學,免費吃飯吸引一些孩子想到橋頭明德小學去,丈夫窩在這里幾年,也想出去搞一點新事情,于是就和聯校申請,把三年級以上學生全部轉到橋頭明德小學,只留下一二年級和學前班。
王老師的丈夫離開軒家坪小學,回縣城開了一個小飯店。可惜時勢不遂人愿,經濟下滑,公款吃喝杜絕,辛苦一年多,沒有掙下錢,今年房租期滿,飯店不開了。王老師說,下一步再做什么,實在不好選擇。
王老師在軒家坪小學11年,快成村民了。所教過的學生,有的已上高三。王老師3個孩子也已長大,大女兒讀河北大學,二女兒讀縣城高中,小兒子讀縣城初中。3個孩子念書,王老師經濟很緊張。王老師說,這樣的收入只能在村里住著,回去縣城就過不了。王老師的鞋子已經很舊了,衣服也不新鮮,完全像一個農婦。
我們和王老師閑談時,進來村里一個老漢。他說王老師教得好啊,他的幾個孫子都是王老師教出來的。說起城里生活,老漢說現在這社會,年輕人在城里住著,父母在村里種地,打下的糧食賣下的錢全都補貼給了子女們。總有一天,村里老人走不動,不種地了,一些人在城里呆不住,還得返回村里來。
澗溝小學
2011年9月30日,星期五,一訪澗溝小學。
澗溝村離橋頭村號稱5里,實際上不到5里,這些年村莊擴展,兩個村莊已連在了一起。澗溝村早年泉眼多,泉水從村莊東西兩側溝里流出,到村前匯于一處,再順山澗流入朱家川河。小學校在山澗旁邊,門前一座小石橋連通兩岸。往昔時候,校園內書聲瑯瑯,山澗里水流淙淙,兩岸高大的楊柳樹上,有許多喜鵲窩。現在采煤挖瞎了山泉,山澗成了干石溝,散落著一些垃圾。村莊沒水,靈氣大減,澗溝村少精無神。
學校已經很陳舊了,圍墻塌出一個大豁口,大門敞開著。上午10點左右,我們走進學校院內,靜悄悄沒有聲音。兩個小男孩正蹲在墻根下捉螞蟻,抬頭看見我們,小兔子般跳起來,飛奔回了一孔窯洞中。我們跟進去,原來是教室。一位50來歲的女老師正在照看著學生寫字。數一數,連同剛回來的兩個一共8個學生,3個男孩5個女孩。老師姓袁,原為民辦教師,1999年轉正,2000年來到澗溝村。剛來時兩個老師教著30多個學生,袁老師教四五兩個年級。后來學生減少,另一位老師調離。再往后,學生越來越少,年級越降越低,現在8個孩子7個是學前班,一個是一年級。院內5孔石窯,一孔做教室,一孔住老師,另外3孔廢棄在那里。說話之間,剛從院子里回來的兩個男孩又動起來,把桌子當做汽車,一邊用力搖,一邊撅起小嘴發出“嘟……嘟……嘟”的聲音。袁老師喊道,安靜些,不要動,看這些都是縣上的領導,是公安局的。男孩們根本不管,人多越發激起了他們的表現欲望,另一個男孩也加入進來,3個孩子把3張課桌開成汽車,轟轟隆隆一片響。袁老師嘆一口氣說根本管不住。我笑著說照應住不要跌了,就讓孩子們盡情耍吧。
教室旁邊的另一孔窯洞門窗全無,里面放著一輛報廢的三輪車。我們走時候,3個男孩又飛跑到破三輪車上表演起來,一個抱著方向盤,一個拉著換擋桿,一個扒在前輪上,手腳并用,一起發力,破三輪車被搖得山響,逗得我們大笑。3個孩子神采飛揚,快樂得如同開著航天飛機。
很多年以前,曾看過解海龍為希望工程拍攝的照片,有一張叫《全校師生》,3個孩子趴在一盤石碾上寫作業,一位中年教師站在碾道里看書。照片本身已讓人震撼,而“全校師生”的題目更是神來之筆,看一眼就難以忘掉。沒想到的是,幾十年過后,“全校師生”的村子比比皆是,很多村莊甚至連“師生”的蹤影也沒了。
2014年10月13日,星期一,二訪澗溝小學。
3年沒來,學校面貌煥然一新。新圍墻兩米多高,刷得粉白,嶄新的紅漆大門緊閉著,5孔窯洞的門面也粉刷過,頂端還有兩塊紅油漆描過的石刻,十分醒目,分別是“為人民服務”和“澗溝小學——1965年陰歷八月十五”,這所學校已經半個世紀了。上一次來的時候,窯面子一片灰黑,沒有注意到上面這些字。
走到大門外,聽見院子里大呼小叫,如同有一院小孩在追逐打鬧。上前用力拍響大門,片刻,大門拉開一條縫,一個小女孩探出頭來,隨即袁老師也過來了。走進院里,孩子們正在玩“狼吃羊”,狼追得羊滿院飛跑。院子也用水泥打過,旁邊還新蓋了一間小教室。5孔舊窯洞全新門窗,玻璃透亮,那輛爛三輪車已不知去向。鎮書記說,去年市扶貧工作隊給了一些錢,鎮上又添了一點,把學校重新整修了一回。袁老師變化不大,好像越發管不住孩子了,“狼”和“羊”吵得我們說不成話,老師再三呵斥才略微停住了一些。當年那8個學生全升到外面念去了,現在一年級一名,學前班10名,最小的5歲,最大的8歲,基本成了幼兒園。
袁老師的兒子北京科技學院畢業,現在北京打工。2014年教師節表彰大會上,全縣14名師德標兵身披彩帶胸佩紅花上臺領獎,袁老師也在其中。這是袁老師教學15年獲得的最高獎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