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作為詩歌永恒的主題之一,在不同的詩人筆下總會得到不同的詮釋、闡發。尤其像郭虎這樣一位對生活敏感而感情又極為豐富的詩人,愛情于青春的懵懂中突然降臨并演繹為一場轟轟烈烈的初戀,而最終又無奈地選擇了結束,其內心的痛苦和追悔可想而知。因此,在之后的日子里,他不僅對那段早已過去的情事精心呵護,對那個永遠青春的女孩時時加以詩意地再現,而且,在他幾十年的詩歌做工中,逐漸將當年的悔痛衍化為綿綿不絕的回味,并用記憶的碎片建構成一個完美的童話——關于“雪”的種種奇思妙想,這正是他的愛情詩的底色。
有評論家認為,郭虎對他故土冬日的白雪情有獨鐘,是《無題》系列等不少詩的主體意象,且往往賦予白雪至純至美的象征(見張同吾《lt;北,以北gt;序·雄性氣質的詩畫融匯》)。實際上,凡詠雪或植入雪這一意象的詩,大多是歌詠愛情的,“雪”正是那個永遠讓他刻骨銘心、永遠在他心中潔白如玉的“她”的象征。
記得他早期曾寫過一首題為《關于雪》的詩,明明白白地釋出了“雪”這一意象的內涵——“有多少次落雪/就有多少次感動//是因為一個叫雪的女孩嗎/還是有一天我會遁雪而去//踏雪有痕/雪花是七位仙妹的情話/不小心從天上跌落//月光下的雪地/我詩的嫁衣”,緣何為雪而感動呢?一個叫“雪”的女孩,是恒久留存于詩人心田的最完美的存在。因為曾經的擁有而又失去,才有了永遠回味不已的“仙妹”的“情話”;因為綿久的可望而不可及,才有了詩意的印痕和詩的激情抒寫。一句話,這種斬不斷的情思,這段忘不掉的情事,正是一直以來“詩的嫁衣”。
《關于雪》收在他的《北,以北》第五輯“過去的詩”中。雖然其中每一首的后面沒有標明具體的寫作時間,但從詩藝略顯稚嫩及抒情特點看,應該是他最早的創作。從這組42首詩作的內容及抒情取向看,明顯屬愛情詩的就有14首之多。而且,在這組早期的愛情詩中,最能見出一個人初戀時對愛的真誠和圣神守護,以及一旦失去后那種刻骨銘心的痛——“七月的天空彌漫苦味/山坡上草長鶯飛全不理會/思維的觸角被分別的藤蔓愈扭愈緊/焦躁如落入蛛網的蛾子/我純潔的眼瞼布滿血絲/為誰流淚為誰徹夜無眠/情感的截斬如兩條鐵軌的邁出/留一段傷心 一截蜥蜴記憶的尾巴/于是 我走了 扛起父親留給我的犁耙/赤足走在田野……”(《1984》)“七月/天空美麗而芬芳/月光在小河里徜徉/你歡笑的篝火 映照我/月夜山岡//七月/因憂傷而難忘/為一個守舊的思想/你我毀棄天堂/各自流浪……七月/美麗而憂傷/這樣的日子/真想找個理由/大哭一場”(《祭日》)1984年7月的某一天,這是一個絕望的日子,一段姻緣、一份愛情被生生一截兩段,留下的不僅僅是曾經“擁有”的難忘記憶——月夜漫步,河邊私語,還有洪濤山上的篝火嬉戲……而此時此刻,更有一種難以排遣的痛苦和悲傷正死死糾纏、折磨著自己——于是,徹夜輾轉無眠,青春的眼瞼布滿血絲,甚至山花無色,流鶯不鳴,連呼吸的空氣也帶著絲絲苦味。以我觀物,周遭的一切仿佛都貯滿了濃濃的悲情苦意。緣此,在詩人以后的人生中,每當喚起那段記憶,總覺得“人也美 天也藍……心也盼 夢也喚”;每逢想起分手的那一刻,總感到“聚也難 散也難……剪不斷 理還亂”(《無奈人生》)。于是,在他的詩歌世界里,我們往往讀出的是一種別樣的情趣,別樣的愛情況味——“泊過滄桑之后/你我已成勞燕//梧桐的風 星子的夢/早匿在山間草叢/冷然傳誦我們曾經相愛的故事//玫瑰的姊妹已然老去/紅豆出演這幕獨角戲/落幕前它把淚贈給寫詩男孩//于是 紅胸鳥不時用尖的喙/深深痛啄我隱忍的孤獨/月桂樹的大眼睛 總在無眠時/打量水泥地上摔壞的愛情碎片//多少個多少個輪回之后/你我能驚見 那一雙蝴蝶”(《花謝花飛》),這是郭虎早期頗有代表性的一首愛情詩作,全詩用一連串特有的意象,抒寫出一場熱烈的初戀過后那種徹骨的“痛”。經過了幾度的人生漂泊之后,當年的“你我已成勞燕”,就連那一串串“相愛的故事”也已然成了陳年舊事,只在曾經留下印跡的“山間草叢”中傳誦。但草木無情,焉知人事,一個“冷”字既是寫實也是寫意,連山間之草木也全然不能領會、撫慰我心,人生何其孤獨、痛苦也。此時,那枝象征愛情的玫瑰花早已衰老、凋落了,南國紅豆的相思大戲也已落幕,只有那個“寫詩的男孩”還在為劇情感動落淚、思戀追懷……于是,在無數個不眠之夜,月色常常打撈起愛情的碎片;而在無數個閑暇之日,隱忍的孤獨又往往如萬鳥痛啄,幾乎不能自已。這樣的時日,年復一年;這樣的情景,朝朝暮暮。而何時才能結束這痛苦的漫漫旅程?只期待經過人生的多少個輪回之后,“你我”修煉成一對比翼齊飛的“蝴蝶”,有情人終成眷屬,我們的人生方始塵埃落定一切歸于平靜。
這首詩題為《花謝花飛》,讀者自然會想到《紅樓夢》第二十七回中的《葬花吟》:“花謝花飛飛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葬花也是自葬,在這個花開花落漫天飛艷的季節里,一個花容女子邊葬花邊將自己的青春也一同埋葬,這是何等深沉、徹骨的傷痛。而親手將美埋葬、將愛情打成碎片的青年,撫今思昔,又何嘗不是如此呢?雖然男女分合如花謝花飛,總難逃無常的宿命,但有誰能堪破這自然大道而真正釋然呢?其中的苦痛和糾結,恐怕只有故事中的人才能懂得。
其實,正如他在一首詩中所吟嘆的,他們之間也僅僅是一種擦肩而過的愛情——“你我擦肩而過/這是命里注定……一剎那的注目 一個點頭/和一個善意的微笑/整個夏天就這樣過去了/像一首輕描淡寫的舊歌”(《擦肩而過》),但唯其如此,才是那樣值得回味和富有豐美的詩意。正如川端康成筆下的“伊豆舞女”和戴望舒《雨巷》中那個匆匆而過的打著雨傘的女孩,因為是剎那間的目光凝視,停留的才是永遠青春的記憶;因為是短暫的情感投放,才預留下可以不斷填充的空間;因為那個心上之人如鏡中花、水中月,永遠可望而不可及,才使得那份愛意痛而綿長,歷久彌新。于是,在郭虎的詩意棲居中,那個與雪有關的女孩早已羽化成一個永恒美麗的天使,翔游于詩中,這便是一直貫穿于郭虎詩中最搶眼、最富有個人藝術資質的意象——雪。
在郭虎三十多年的詩壇行走中,詠雪或以雪為植入詩中的主要意象的詩作,幾乎每個時段都有,直到近年他已為人祖,仍吟詠不斷,可見“雪”在他心目中的地位。“雪地上閃爍 你寶石的名字……冬眠的思念里/我把你化成淚 藏得含而不露”(《被時光帶走》);“如果一粒名字的種子撒在雪地/會不會發芽/黎明前 一根針垂直刺入”(《雪地》);“如果生命可有人為 我會選擇一個/落雪的早晨前來 再在一個落雪的黃昏/將生命的鐘擺輕輕打住”(《傾心雪地》);“一些心地純潔的人在雪地里多夢/思念的詩行散漫而去”(《走進雪地》);“多想和你一起并肩踏雪/去探尋那夢寐懸崖間晶瑩的雪蓮”(《三朵蓮花》);“你被抬上一頂大花轎/走進我記憶的雪地冰天”(《那一天》);“在無數個獨行的雪地里我從未抱怨過什么……我要傾我一生為你寫一首長詩/直到我生命的紙張飄揚上你的火苗”(《途經某地》);“纏綿與思念哪一個更高貴/那個如淚似水叫雪的女孩”(《那白 那落雪》)……一曲曲深情的贊嘆,一段段無盡的思念,一串串“雪”的意象,鑄就了郭虎愛情詩的特有基調和抒情本色,在此,我們不僅深為詩人的執著而感動,也替那個女孩倍感自豪。一個女人一生都被另一個男人暗暗地惦念,并時時奉之為純潔無瑕的天使而贊美一番,這是何等的幸福呀!不過,以一己之見,“雪”之所以能成為一個永恒的詩化存在,是因為其始終虛擬于詩人的自我世界里并不斷地被創造、被豐富,是文學形象而非生活實在,正所謂距離產生美感、藝術高于生活。如果“雨巷靚妹”真的走進了詩人的生活,耳鬢廝磨幾十年,恐怕“黃臉婆”早已不知喊了多少遍;如果“伊豆舞女”有一天真的突然出現在眼前,面對一個滿臉皺紋又老又丑的老太婆,躲之尤恐不及,那還有心思作詩呢?對此,不知郭虎兄以為然否?
話再說回來,在郭虎抒寫愛情的所有詩作中,竊以為《無題》和《雪》兩組最具特色,可謂這一題材的代表作。其中《雪》(之一)見落雪而懷人,形象逼真,一笑一顰宛在目前:“……雪落在地上 就像詩落在心里//你游移的目光被鏡片翻譯成一千個坎坷/你腳尖的清高凸出你‘肚肚’的雅號/你的燕語鶯聲比泉水的鐲音更悅耳/你分別的眼淚掛在梅雨七月末梢……鷓鴣總是不厭其煩地在暮起日落間唱向南方/我也總在雪地里一步一步輕輕踩響你的名字”,當每年的頭一場大雪飄向大地的時候,一個女孩子的印象也總會及時地浮現——初戀時因羞澀而略帶游移的目光,走路時因個性的步態而被同學們送出的雅號,河邊樹蔭下兩情相悅時悅耳的鶯聲燕語,還有七月分別時眼角掛滿淚珠的凄迷雙眼……此刻,于沉思中仿佛聽聞到了一聲聲向晚呼喚“行不得也哥哥”的鷓鴣悲鳴,一番離愁百般別緒一時涌上心頭,不由得推門而出,月下踏雪漫步,心中輕輕呼喚著“你的名字”。全詩時空交叉,虛實融會,情景相諧,頗顯藝術之張力。《無題》組詩共12首,多數論者以為這組詩寫得較為朦朧,讀之如霧里看花,情意何為,終究難明就里。其實,只要將之按情詩來解讀,就容易得多了。如其中第三首:“冬天隨最末一頁日歷的葉落別離/盡管有一種留戀掩壓著哭泣/可春天畢竟來了 雪仍然在下/其實我的心中一直為你留有一塊雪地/我思想之外的真空 如玻璃罩內的燈火/在剛剛醒來的夢中 我讓你不要流淚/我要用純金的犁為你開墾 新翻一片油亮/——好讓你來種詩”,很顯然,這首詩仍是寫給那個叫“雪”的女孩的。因為塞北的冬天往往大雪彌漫,而落雪的時節又最能勾起對那個叫“雪”的女孩的念想和對那段青春歲月的追懷,所以,當春天來臨,面對逝去的冬日和即將消失的落雪難免要留戀,甚至哭泣。好在春天偶爾還會下雪,心中也始終葆有一份雪的圣地。正因為有了這份存在,生命中一直充滿著青春的律動和詩的激情,為之燃燒,為之歌唱,為之奉獻出自己的一切……而那永不消失的雪的存在,也在詩的田園里不斷播撒著詩的種子,詩人的所有收獲都離不開她的辛勤耕耘。至此,在詩人的所有愛情詩中,“雪”的意象也得以豐富和建構完整:至純至美,如“天使的羽毛”;青春激情,是詩的播種者;蘊藉初戀,足以喚起大學斑斕生活的記憶。實際上,詩人也借此理性地告白:其情詩為何寫得那么多,那么深情,那么歷久而彌新,緣由正在這里——一個叫“雪”的天使始終活躍在他的詩的生命里,如催春的布谷,每時每刻都在提醒、催動他,生命不息、詩筆不止。
如果我們對郭虎的愛情詩進行一番藝術審視,就藝術風格而言,抒情沉重,詩語頗為隱曲;就創作方法而言,有傳統的一面,但也有更多的現代元素。如《此刻心情》:“一個雪地信步的浪子忽然停下腳步/雪花也跟著慢下來 一朵孤獨的/心思 遠比山谷中的迎客松更堅定//俠腸劍氣 酒滿情深/在文字的裙裾邊放浪癡狂/膜拜太陽膜拜生命膜拜糧食和美人/在回首的淚光里靜看自己一天天枯萎//每一天都是一個慶典 包括祭日/對于不愿虛度生命的草原/任何一次搖曳都令它傷心欲絕//吹過廟宇的風/懸崖上盛開的花朵/我不能說我像鷹 獅子 鯊魚一樣勇敢/但我確實和它們一樣孤單”,全詩抒情隱曲,詩意朦朧,主要通過“雪地”、“雪花”、“浪子”、“風”、“鷹”、“獅子”等特有意象來寄予詩人此時踏雪思“雪”的孤獨心態,以及在當地環境下一個詩壇獨行者內心的苦悶、不屈和勇往直前的精神風貌,頗有朦朧詩的韻味。
實際上,在郭虎初涉詩壇的上世紀80年代初,正是我國朦朧詩興盛的時代,那時學子們學詩寫詩,多以朦朧詩為范本。所以,我們審視郭虎詩作的現代元素,朦朧詩的作法最為突出,尤其是《無題》等愛情詩作,明顯受到了朦朧詩的影響。當然,郭虎畢竟不是一位專業詩人,他平日擔任著繁重的行政事務,還有養家糊口的一攤子其他事業,詩歌僅為業余做工。所以,他的愛情詩也有些有待精進的地方,如有的詩歌語言略顯粗糙,需進一步提純;有的詩語太過朦朧,沒有把握好“度”,造成詩意的游離和費解,等等。相信隨著郭虎詩歌生命的延伸和愛情童話的繼續演繹,這些不足也定會逐漸克服、修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