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亭外，十里酒香

一

太陽初起，薄霧未散，瑞王府的荷香亭里已傳出陣陣悠揚琴聲，撫琴之人乃是瑞王妃虞琴。我靜靜侍立其后，忽聞一陣低沉簫聲從荷塘對面傳來，與琴音交融。琴簫合鳴，引人遐思。

透過輕薄的紗幔，我好奇地循著簫聲望去，越過縈繞身畔的荷花叢，驀然撞入一雙清眸中，臉上一熱，已是紅云飛起。

那是怎樣一個俊美無儔的男子啊！青絲垂于身后，一襲白袍勝過錦衣華服，襯得長身玉立的他翩然若仙。一曲終了，他將玉簫收起，躍下矮墻，輕點荷葉越過荷塘，向荷香亭飛來。

“大哥！”未等來人站穩，瑞王妃已按捺不住喜悅的心情，歡快地撲進他的懷里。那聲親昵的呼喚，震得我腦中嗡嗡直響，我呆呆看著眼前這對久別重逢的兄妹。

他，就是瑞王妃的哥哥長安侯虞華？

我悄悄摸了摸斜插在發髻上的梅花簪，待兩人寒暄完，上前向男子恭敬行禮：“奴婢錦瑟給長安侯請安！”虞華看著我，語氣溫和：“起來吧。”

我暗暗嘆惋：“若他不是長安侯，該多好！”

虞華盤桓王府已一月有余。這日午后，他突發雅興，在荷香亭擺了長桌，挽起袖子揮毫潑墨，宣紙上留下枝枝殘荷。

瑞王妃命我送去雪浸白酒，我將冰鎮過的梅花酒倒入玉杯中，呈給虞華。梅花酒乃消夏勝品，色澤潔白，入口甘美。

“好酒！再斟。”虞華連喝三杯才放下，棄了未完的畫，移步到小桌前，打量著裝著白雪的冰盆，其中放了一個盛滿美酒的銀酒樽。

“本侯曾在宮宴上飲過‘宣賜碧香酒’，酒中帶有荷葉的獨特苦香，與這酒有異曲同工之妙。你和本侯說說這酒的來歷。”虞華撩衣坐下。

我一邊給虞華斟酒，一邊娓娓道來，“要制作雪泡梅花酒，須摘梅花蓓蕾浸腌在蜜罐里保鮮，還要密封貯藏從雪山運來的白雪，入夏時，用糯米和酒曲制成清酒，將梅花蓓蕾裝入絹袋后放入其中密封。最后，用長索拴住酒罐，將其吊在井水里，浸上三日后取出雜質，即成‘梅花酒’。飲用時用銀酒樽盛上酒漿，放入冰盆中冰鎮，這就是侯爺所喝的‘雪泡梅花酒’了。”

“妙！真妙！”虞華擊掌叫好，將杯中美酒一飲而盡。

梅花酒口感柔和，但一連喝了幾杯，虞華已有些微醺，目光灼灼地盯著我。我被他盯得滿臉羞紅，一顆心怦怦狂跳。我正暗暗責怪自己被虞華所迷，兀自亂了分寸，突然聽見他問：“你如此熟悉制酒之道，可是生于制酒之家？”

被虞華的話挑起心事，愉悅心情瞬間煙消云散。我緩緩答道：“奴婢生于農家，不懂制酒之法，只是平日里聽的多了，便記住了一些。”

一道意味深長的目光長久地停留在我臉上，虞華在仔細打量我。良久，他再次開口：“本侯想向妹妹要了你，你可愿意？”

我驚訝地看向虞華，見他雖在淺笑，但神色認真，我思慮之后輕輕點頭。

二

三日后，我隨虞華乘車一路西行。

“侯爺不回府嗎？”我終于還是問出了心中疑問。馬車里的桌上擺著冰盆，銀酒樽里盛著梅花酒。虞華斜靠著錦墊，手執玉杯輕斟淺酌，他笑著回答：“侯府不過是個象征，本侯住在塞外，那里天清云淡，風吹草低見牛羊。你定會喜歡。”

原來如此！難怪這么多年我都找不到他。看來我當初毅然賣身到瑞王府為婢，耐心等他出現的決定是對的。

“回到莊子后，本侯命人建一座大酒窖，你為本侯釀很多的美酒，好不好？”

“好！”我垂下眼簾，掩去眸中恨意。

半個月后，我站在虞華的莊子里，驚詫萬分。他居然在塞外建了一座江南園林，甚至還挖了半畝池塘，里面種著不少荷花。

此時秋意盎然，荷花凋謝殆盡，荷葉也已開始枯萎。要用荷葉制酒，必須等到來年夏天了。思及此，我居然莫名地松了一口氣。

虞華當真在莊子里建了個大酒窖，而我也按照約定，用一缸缸精心釀制的美酒將其填滿。

又是一年盛夏，荷塘里荷葉田田，嫣紅點點。我按照記憶中父親所授之法，挑選優質的糯米和酒曲釀成清酒，又摘取新鮮的荷葉，浸入酒中放置一宿，制成一壇佳釀—碧香清。“碧香清”乃是民間叫法，上好的“碧香清”進了皇宮，便是只有帝王后妃及達官貴人才能喝到的宮廷御酒“宣賜碧香酒”了。

我端著雪浸碧香清來到書房時，虞華正將一封書信交給下人，命他快馬送到官府驛站。

酒一入喉，虞華就驚喜地道：“這是‘宣賜碧香酒’。本侯當年品過它之后，一直記憶猶新。你釀酒的手藝絲毫不遜色于已故的釀酒大師連毅。”

我淺笑：“侯爺謬贊，喜歡就多喝幾杯吧。”

虞華似乎心情不錯，連飲了五六杯才放下酒杯，執了我的手，將我帶到書桌前。桌上放著一幅《采荷圖》，畫中少女乘船穿行于荷花叢中，正在采摘荷葉。畫中少女的樣貌，與我并無二致。

耳邊傳來滿含深情的聲音：“本侯奏請皇上為你我賜婚。等圣旨一到，我即娶你為妻。”

繃得極緊的心弦轟然斷裂，我再也無法故作鎮定，吃驚地看向虞華。他的唇角流出一絲黑血。

那支十年來從不離身的梅花簪，內裝無色無味的毒藥。釀造“碧香清”時，我將毒藥悉數倒入其中。此刻，酒里的毒發作了！

三

“連錦瑟，你終究還是下手了。”虞華抹去嘴角血跡，凝視著我，語氣平靜得好像在閑敘家常。

聽到虞華叫出我的全名時，我驚訝萬分，問出心中疑惑：“你是何時識破我身份的？”

“在瑞王府第一次見你，本侯就認出了你。”虞華伸手遮住我的半張臉，只露出眼睛，“當初就是這雙明眸令本侯心生不忍，掌下留了力，也是它們讓本侯一直對那個張開雙臂攔在我面前的七歲女童念念不忘。”

我不愿相信他的話：“你若真的對我心存善念，就不會將我全家屠殺殆盡！”

“本侯是有苦衷的。”憶起當年不得不做的錯事，虞華忍不住皺起眉，“十年前，連毅以釀酒之術聞名全國，每年都會釀造一百壇‘宣賜碧香酒’送入宮。有一天，良妃偷偷在酒里下毒，致使皇后失了腹中胎兒。皇帝大怒之下命連家為未出生的皇子陪葬。君王有命，我不得不從！”

我恍然大悟：“你心中有愧，才會明知我要找你報仇，還把我留在身邊，甚至毫不戒備地飲下我釀的毒酒。”

“沒錯！這么多年來，哪怕我遠遁千里之外，這樁錯事始終折磨著我，讓我夜不能寐，直至重遇你。”虞華勾唇淺笑，“死在你手里，我也算得到解脫了。”

我怔住。報了滅門之仇，我應該拍手稱快才對，可為什么看到虞華中毒將死，我的胸口好像壓著一塊大石頭，說不出的難受。

難道？這是愛嗎？我突然睜大眼睛，難以置信地看著虞華，然后緩緩后退。

“錦瑟，別走！”虞華伸手挽留我，目光之中柔情萬千。

我停下腳步，癡癡看著虞華。一滴晶瑩的淚珠倏地從臉頰上滑落，原來，不知從何時起，我的心已失落在了他身上。

“好，我不走，我與你黃泉路上做伴！”我快步走到桌旁，在他驚愕的目光中將毒酒一飲而盡。

再次醒來，我身處黑暗中，依稀有光從某處縫隙射進來。我摸索到門環，用力拉開木門。門外，月光如霜，水聲潺潺。我身處的地方居然是一條船，停泊之處似在荒無人煙的江邊。

月下，船頭，一人長身玉立，白衣飄飄。聽見動靜，他回過身，快步走到我面前，解下披風裹住我。

“風大，小心著涼！”

我呆呆地看著這俊美無儔的男子，傻乎乎地問：“你是誰？我又是誰？”

他怔一怔，英俊的臉上浮起溫暖的笑容：“你叫錦瑟，是我的妻。”

史書記載：長安侯虞華，風華絕代，武功高強，尤擅岐黃之術，于盛年歸隱塞外，后攜妻泛舟五湖，不知所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