彈指紅顏，剎那芳華

楔子

聶隱娘倚在窗前，看著街道上招攬客人的艷麗女子，心如止水。虛情假意，為的不過是度日，每日如行尸走肉。那些女子總以為已看透一切，可以心如磐石，永不動情。可一旦遇上了心儀的男子，又不管不顧，到最后弄得遍體鱗傷。

聶隱娘伸手想要將窗戶關上，就在這時，一只信鴿停在窗邊。她秀眉輕皺，一雙美目中盡是鋒芒。那個人，給她錦衣玉食，只要她乖乖地做個工具。聶隱娘是個聰明女子，她知道，被人當成工具，總比當作玩物的好。

機緣

兩年前，她只是花錦樓的一名普通歌伎，每日劃弦賣笑，咀嚼悲歡。一日，她接待了一位客人，眉目間頗見風霜。他花了重金只日復一日聽她唱歌。

他告訴她，她本是魏博大將聶鋒的女兒，五歲時被一尼姑從家中帶走，從此失去記憶，淪為卑微塵泥。

她本不信，可是他說，只要她愿意服從他，三年后會讓她離開花錦樓，重獲自由。彼時，他剛剛手握重權，需要有人為他鏟除異己。她相貌平平，卻聰明機警，總能擺清自己的位置，所以才能在美女如云的花錦樓占得一席之地。

她便是他要找的人。

他將她易容成絕代美人，教她武藝和用毒。他說，隱娘，這世上有一種毒，名叫醉紅顏，可以讓人瞬間老去。他說，隱娘，他日你若動了真情，我定會給你最殘忍的懲罰。

在他的幫助下，她很快聲名遠播。幾個月后，一只信鴿停在她窗邊。不久，她殺了第一個人，金陵蘇家的二公子，蘇懷柔。

是夜，蘇懷柔在花錦樓左擁右抱，驚鴻一瞥間見一紅衣麗人倚門淺笑。他看呆了。聶隱娘沖他招手，他便跟著一路前行。

蘇懷柔用白居易的詩贊她，櫻桃樊素口，楊柳小蠻腰。她溫順地依著他，口口聲聲喚他蘇郎。蘇懷柔心旌搖曳，深陷其中，不可自拔。情意繾綣時，她用一根毒針，輕易便把這位武藝高強的男人送上了黃泉。蘇懷柔倒地后，立刻有兩個黑衣人拖著尸體離開了花錦樓。

此后，她每殺一人，地位便會得到提升。兩年后，江湖上幾乎人人都知道花錦樓有個稀世美人，聶隱娘。后來她才知道，原來那人是近日新上任的節度使田季安，坊間傳聞他長期沉溺酒色，殺戮無度。

自由

聶隱娘這日剛回到花錦樓，鴇母就忙不迭地走過去，說大人已等很久了。

他以往下命令都是通過信鴿，這次怎會親自前來？

他難得溫存地撫摸她的發絲，道，隱娘，再去殺一人，我就還你自由。她抬頭，雙眸中掩飾不住的欣喜。他永遠都知道，她最想要什么。

這次殺誰？她問。

他眼中閃出的怨毒，讓她不由打了個寒戰。南鄰公子，他如吐出一串詛咒般，說出了這名字。

她明白，他必是恨極了那個人。

次日清晨，聶隱娘發現胭脂盒空了，便用輕紗遮了面，到街市上買胭脂。

街上人來人往，一派繁華。胭脂攤上，幽香四溢，空氣中流動著令人心醉的嫵媚。忽聽不遠處的客棧中傳來一陣空曠的洞簫曲音，婉約纏綿。竟是一曲《紅塵笑》，唱的是每個風塵女子悲戚的一生。沒想到，竟有人可以將它吹奏得如此動人。

她聽得癡了，遠處駛來一輛馬車，她竟毫無察覺。賣胭脂的小販急切喊了一聲，姑娘小心！聶隱娘如夢初醒，卻已避閃不及。驚惶間，只覺腰身一輕，待回過神來，人已在路邊，一位年輕公子正抱著她。他手中握著一支古樸洞簫。

姑娘，可有受傷？

聶隱娘抬首，只見一位面容清俊的男子正凝視自己。那目光溫涼如水，卻有著洞悉一切的淡然。她雖是風塵女子，卻也不由得面上一紅。她整理了凌亂的衣裳，輕聲說道，多謝公子。這時，客棧中有人喊道，南鄰公子！

聶隱娘一瞬間有些恍惚，他就是南鄰公子？

他微微一笑，語氣低柔，姑娘保重。

她呆呆看著他轉身離開，那個人要她殺的是他嗎？突然，聶隱娘提起裙裾，緊追幾步，道，方才那首曲子可是公子所吹？

南鄰微怔，正是在下。

聶隱娘緩緩施了一禮，叨擾公子了。

多年之后，再回想那次相遇，聶隱娘總會想起一句詩：只緣感君一回顧，使我思君朝與暮。

刺殺

那日，劍霄客棧人潮涌動，熱鬧異常。原來，素有天下第一美人之稱的聶隱娘現身客棧，欲覓一位如意郎君。

正喧鬧間，忽聽一聲，聶姑娘來了！

一聲叫喊，人群立刻安靜下來。二樓的回廊間緩緩現出一個火紅身影，身著嫁衣的聶隱娘在丫鬟攙扶下走出。

人群中有人驚喜出聲，不一會兒便喊聲一片。每個人都心潮澎湃，難以自制。

小丫鬟站到臺前，清清嗓子道：“我家姑娘心中的如意郎君已在昨夜選定，而此人就在客棧，今日來此就是為了找到他。”此話一出，鴉雀無聲。每個人都在心中幻想著那人是自己。

卻見聶隱娘從袖間抽出一根類似管簫之物，口中吟誦道：“南傍湖水千倚鄰。”她聲音雖輕，但在場人士都聽得真切。

南傍湖水千倚鄰。

南鄰公子。已有人開始竊竊私語。

在二樓與一樓的回旋交界處，一位白衣公子正踱步走下，手持一管洞簫。那是一個美到極致的男子，飄逸如風的長發柔順散下，沉靜的眸子猶如深深的潭水。

聶隱娘迎上去，叫了一聲公子。她等他走近，便抽出隱藏在管簫中的短劍，向他刺去。

南鄰微一側身，輕易化開了她的攻擊。

那一瞬間，聶隱娘終于明白，為什么那人處心積慮地要殺他，只有這個人才能阻止他稱霸武林。詩畫雙絕，音樂奇才，翩翩公子，絕世難尋。她第一次為自己做了一個決定，她要在這一天穿上鮮紅嫁衣，死在心愛人的手上。

在街道上，他救她時的身手那樣敏捷。她知道她不是他的對手，所以，她選擇這樣慘烈的方式讓他記住她。

然而，他的劍只停在她咽喉一寸處，不再向前。她聽到他說，卿本佳人，奈何如此？瞬間，她的眼中波光瀲滟。他深邃的眼中，浮起一絲憐憫。許久，他說，你走吧。

她跌跌撞撞，像一抹游魂走在街上。他放了她又能怎樣？她沒能殺他，田季安斷不會輕饒她。從此天下之大，再無她容身之處。因為他早已警告過她，不許她動情，若動情就要給她最嚴厲的懲罰。

此時，一個黑衣人策馬停在她身側，手中托著一杯酒，說，姑娘，這是大人賜的酒。

聶隱娘冷笑，那個男人果真絕情。他曾給了她一切，現在不僅要全部拿回，就連后路也要斷了。

她端過酒杯一飲而盡。一瞬間，紅顏成枯。

這個陰狠的男人，的確是給了她最嚴厲的懲罰。他深知，對于美人來說，老比死更殘酷。

尾聲

后來，她聽說，他最終暴死家中，大權落入家奴手上。

而她現在，是一個面貌蒼老的尼姑。沒人知道，曾經艷名動武林的風華女子，會是這位白發蒼蒼的老人。

在她喝下毒酒瀕臨死亡時，她遇見了那位老尼，那個在她五歲時把她帶走的尼姑。原來，唯獨這個故事，他沒有騙她。

尼姑再次收留了隱娘，并告訴她，當年她本是病災之身，出生時便被預言活不過五年，之所以帶走她也是因為她與佛有緣。本來，她若能跟在尼姑身邊，一生也可安然度過。可她十歲時卻因不堪經文枯燥而逃離，從此，開啟了一生悲傷。

老尼姑哀嘆，許多事情冥冥中自有天意。

于是，隱娘成了庵堂的看門人。她想，這也許是最好的結果。至少，她自由了，不再有任何束縛。

隱約間，她又聽到了簫音，依舊是《紅塵笑》，哀婉凄切，動人心魄。不遠處的涼亭內，一位白衣公子緩緩吹著。他看著她，目光閃動，溫柔悲憫。綿綿的淚，悄無聲息地流到她滿是皺紋的臉上，她低頭默默掃地。不多時，那簫音隨著那背影，漸行漸遠，直至消失。

夠了，此生還可以遇見這樣一個人，真的已足夠。

傍晚，她看著夕陽，血一樣的紅。寺內方丈走過來，遞給她一方白帕，說是位年輕公子，讓他代為轉交。她顫抖著打開，忽地跌坐在地。

里面，竟是那時，她買胭脂時，不小心掉落的碧玉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