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色紙，千千結

細君公主

嬌貴的漢朝公主出嫁了。她的眉頭貼了一攢黃花，薄薄的石榴紅綾羅長裙，深紅色的圓領襦衫束了絲帶，襯托出纖細婀娜的身形。高髻上插著金步搖，頭戴淡紫色的薄紗“冪離”。“冪離”是障面蔽塵之巾，把公主全身遮擋得嚴嚴實實，不許途路閑人窺虛見。

馬車也豪華無比，點綴著寬大的樹葉作為裝飾，陪侍的馬車一路蜿蜒，可車內的人兒卻腮邊淚長流。遙遙烏孫，馬嘶風勁，她要嫁到胡地了，多么教人哀憐。從今后，要想回漢朝故鄉可就難了。細君公主自然知道這個道理，可是，想家是件忍不住的事，走路想，吃飯想，做夢也想。一路走，一路哭。

和親這件事，無奈而傷感。可是隨從官員說了，胡人的王，現在看來是一般，可年輕時也是一表人才，策馬揚鞭起來也是威風凜凜的彪漢子呢。

可是，這跟她有什么關系呢？她見到的烏孫王，多么衰老而頹廢，不停地咳嗽，臉上沒有表情。但是，他用顫抖的手，回信給大漢朝，說保證安分守己，不會犯邊，好好地做個女婿，給漢朝進貢最好的馬匹，最好的皮毛。

漢朝是滿意的。有了這個女婿，邊陲之地總算安穩下來。

可是沒幾年，烏孫王獵驕靡去世了。漢朝公主給漢武帝傳書，說想回到家鄉，一刻也不想留在胡地。住帳篷，食肉酪，聽不懂胡人的話，很是凄涼。孤單也就罷了，還有他們奇怪的風俗，怎么可以忍受？

原來胡人的習俗是新王要繼承舊王的所有妻妾，也就是說，細君公主要改嫁給獵驕靡的孫子岑陬。胡人的審美觀念是以健為美，漢人公主都嬌小羸弱，不堪一擁。可是，胡人還是要娶漢人女子，因為漢公主受到的教育是良好的，生的孩子會聰明絕頂。

千等萬等，等來回音。漢武帝說，你安心在胡地吧，接受他們的風俗，我會年年派使臣來看你。我們要聯合烏孫共擊匈奴，你在烏孫，我心里踏實。

大概匈奴人也有這種想法，就把匈奴公主也送給烏孫王。悲傷的細君別無選擇，只好成為岑陬的妻子。

漢朝，漢朝，夢思魂牽的家鄉啊。

漢武帝征服胡地的夢想里，浸透了一個女孩兒哀傷的淚水。大雁南飛，云中寄錦書，胡地不聞鄉音。這輩子，再也回不到故鄉了。陌上花開，桑麻人家，漢朝的衣裙，家鄉的味道，再也無法相見了。

她的細漆骨折扇，扇面上是洛陽的牡丹，那樣鮮艷。她的綾羅裳裙，慢慢變成胡地的皮大氅。她的桃花面，被勁風吹得有了粗糲之色，再也不是當初的光滑細膩了。她的夫君，天天騎馬打獵，孔武有力，就是讀不懂一句詩。

連長安的芍藥都忘了，紫槐也忘了，只有漫天的綠草，看不到邊際，陪著寂寞的她。

抑郁的細君公主，如同枝頭的一朵花，獨自開了獨自謝，無人憐惜。

隔著幾千年的時光，似乎能聽見一個女孩兒一滴淚珠的滴落和一聲哀怨的嘆息。那些美麗的青色紙上，寫滿她對故鄉的懷念，一封封散落在帳篷里，無人能懂。

柔然公主

柔然人生活在漠北。北魏拓跋燾很陰險，說柔然人沒有智慧，打仗總是吃敗仗，跟蟲子沒什么兩樣，于是把柔然人叫“蠕蠕”。打了敗仗的柔然，自然要拿很多牛羊皮貨給拓跋燾。

實際上拓跋燾也是胡人，他和柔然人同祖源，只不過精通漢話罷了。拓跋燾庇護著自己的部落，恣意欺凌鄰居們，把他們的財富都轉到自己囊中。他不說掠奪，只說蠕蠕們沒有腦子，像蟲子一樣。

他們都穿著毛裘、皮褲，不停地打仗，也不停地和親。

柔然強盛時期，東魏王高歡想和柔然和親，就為世子高澄求婚。柔然可汗說：“高王自娶則可。”放著英俊的王子不嫁，他把女兒嫁給這么一個老頭子。

柔然公主正是如花似玉的豆蔻年華，怎會愿意跟著一個老頭兒過日子。她又生性倔強，一輩子不說漢話，只說柔然話。她不喜歡高王，只喜歡打獵射箭。據說她射箭射得好，天上飛的烏鴉都能被她一箭射下來。

她穿了一襲皮袍，頭發結了辮子，有時盤繞起來結成美麗的發髻，有時碎碎的發辮垂在肩上隨風飄動。鹿皮的短靴，羊皮的云肩，水獺皮裙擺，腰間束了革帶，掛著弓箭短刀。她涂了烏唇，臉上涂著褐紅的顏料，手臂上也是。

她沉默著，很少說笑。有時看著天上的彩云發呆，有時躺在草地里聽風吹過草尖的聲音。

后來，高歡去世，高澄繼位。按照東魏習俗，高澄繼娶了公主，還生了孩子。她的日子很郁悶，就算是公主又能怎樣，高傲任性又怎樣。

她在霧氣蒙蒙的清晨追獵，衣裳被霧氣濡濕，睡亂的鬢發也不曾梳理，就那樣蓬松松地散亂著。革帶也束得不緊，露出已經褪了顏色的褻衣領子來。她只有在追逐奔跑里，才能散發內心的抑郁，才能得到短暫的快樂。而她的夫君東魏王，卻怎么都上不到心頭來，只是一個極遠極淡的影子。

讀柔然，都是些歷史老把戲，打來殺去，攻城搶牛羊。只不過胡人打仗，都不怎么用計謀，兩下里大喊幾聲就開始廝殺。

讀了許多，別的都忘了，只記住了這個氣得翻著白眼的公主，她那么沉悶，一句話也不想多說。

他們都叫她“蠕蠕公主”。一個女人的命運，幸與不幸，都成為歷史了。只是我讀到她時，心里有點疼。那疼，隱隱的，不銳，像憐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