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道一生在唐、晉、漢、周四朝為臣,侍奉了近十個皇帝,位居將相高位二十余年,屢經喪君亡國。晚年還洋洋自得地寫下《長樂老自序》,歷數其曾經服務過的君王、獲得過的各種官職榮譽以及其家人妻子所得到的恩賜。后來,歐陽修在編寫《新五代史》時說:“《傳》曰:‘禮義廉恥,國之四維;四維不張,國乃滅亡。’善乎,管生之能言也!禮義,治人之大法;廉恥,立人之大節。蓋不廉,則無所不取;不恥,則無所不為。人而如此,則禍亂敗亡,亦無所不至,況為大臣而無所不取,無所不為,則天下其有不亂,國家其有不亡者乎!予讀馮道《長樂老敘》,見其自述以為榮,其可謂無廉恥者矣,則天下國家可從而知也。”
歐陽修認為馮道該盡臣子之節,或隨先帝殉節,或退隱老死,可馮道不但沒有舍身存仁,反而四朝為臣,侍奉近十位皇帝,甚至不惜屈身西夏,所以歐陽修罵馮道為“無廉恥者”。
馮道該不該罵?如若按照“忠臣不事二主”的君臣原則,馮道似乎該以死效忠,如明代的方孝孺之流。可人最寶貴的是生命,生命對于每個人來說只有一次,人活得有意義才不枉一生,比如齊桓公時期的管仲,唐太宗時期的魏征,他們并沒有隨先主子死去,假如沒有管仲,齊桓公可能難以成就一番霸業,假如沒有魏征,李世民也不會哭嘆自己失去一面鏡子。由此可見,活著遠要比殉死更有價值。
馮道活得有沒有價值呢?且看修《舊五代史》的薛居正是怎么評價他的,據薛史記載:尋薦為霸府從事,俄署太原掌書記。時莊宗并有河北,文翰甚繁,一以委之。莊宗與梁軍夾河對壘。一日,郭崇韜以諸校伴食數多,主者不辦,請少罷減。莊宗怒曰:“孤為效命者設食都不自由,其河北三鎮,令三軍別擇一人為帥。孤請歸太原以避賢路。”遽命道對面草詞,將示其眾。道執筆久之,莊宗正色促之焉。道徐起對曰:“道所掌筆硯,敢不供職?今大王屢集大功,方平南寇,崇韜所諫,未至過當,阻拒之則可,不可以向來之言,喧動群議。敵人若知,謂大王君臣之不和矣。幸熟而思之,則天下幸甚也。”俄而崇韜入謝,因道為之解焉,人始重其膽量。
由此可見,馮道并非一個溜須拍馬之徒。能夠在官場上保持本色,實在是難能可貴,可貴的還有他的民生情懷,后唐明宗嘗問馮道:“天下雖熟,百姓得濟否?”假如馮道一點也不關心百姓疾苦,他完全可以這么說:“糧食大豐收,洪水被趕跑。尤其皇帝軍隊更是天下難找,百姓安居樂業,齊夸陛下的領導,縱觀世界風云,風景這邊獨好”。但馮道似乎是另一個魏征,他直言道:“谷貴餓農,谷賤傷農,此常理也。臣憶得近代有舉子聶夷中《傷農家詩》云:二月賣新絲,五月糶秋谷,醫得眼下瘡,剜卻心頭肉。我愿君王心,化作光明燭,不照綺羅庭,遍照逃亡屋。”我在想,如果有人跳出來說“你是為皇帝說話,還是為老百姓說話?”真不知道馮道該如何應對!
馮道一生,雖身居高位,既沒有養情人,也沒有成為房爺,家里的財產也沒有多到用十幾輛軍車去裝,僅從這三點來評價馮道,馮道就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物。
歐陽修為何罵馮道?還得要從醉翁的經歷說起,北宋景德四年(1007年),歐陽修出生于綿州,當時他父親任綿州推官,已經56歲了。3年后,父親去世,母親鄭氏帶著歐陽修到湖北隨州去投奔歐陽修的叔叔。無奈,叔叔家也不是很富裕,母親鄭氏只好用荻稈在沙地上教歐陽修讀書寫字。窮人家的孩子,讀書是惟一改變命運的途徑,天圣八年(1030年),23歲的歐陽修參加由宋仁宗趙禎主持的殿試,位列二甲進士及第。歐陽修也因此進入公務員的隊伍,天圣九年(1031年),歐陽修任西京(今洛陽)留守推官。景祐元年(1034年),召試學士院,授任宣德郎,28歲的歐陽修回京做了館閣校勘,景祐三年,與歐陽修交往頗深的范仲淹著手呼吁改革,他把社會問題歸咎為腐敗,而歐陽修看得更深刻,認為冗官冗員才是根本問題。最終,范仲淹的改革冒犯了既得利益者,受到了打擊,被貶饒州,歐陽修作為范仲淹一派也受牽連,被貶為夷陵(今湖北宜昌)縣令。康定元年(1040年),歐陽修被召回京,復任館閣校勘,編修崇文總目,后知諫院。慶歷三年(1043年),任右正言、知制誥。范仲淹、韓琦、富弼等人推行“慶歷新政”,歐陽修參與革新,成為革新派干將,提出改革吏治、軍事、貢舉法等主張。但在守舊派的阻撓下,新政又遭失敗。五年,范、韓、富等相繼被貶,歐陽修上書分辯,因被貶為滁州(今安徽滁州)太守。后又改知揚州、潁州(今安徽阜陽)、應天府(今河南商丘)。后來,歐陽修又做了潁州太守。據傳歐陽修與“外甥女”張氏有染,但雙方并無血統關系,是歐陽修的妹夫的前妻所生。張氏嫁給了歐陽修的堂侄,以后又和家中的仆人私通,事情敗露后,此案在開封府審理。在公堂之上張氏供出和歐陽修有私情。歐陽修百般辯解,最后雖以“查無實據”了事,但在名聲上卻大受影響。他的政敵錢勰也借此攻擊他,最后被朝廷貶到滁州。皇祐元年(1049年)回朝,先后任翰林學士、史館修撰等職。至和元年(1054年)八月,已經在京做了高官的歐陽修,又遭受誣陷被貶。命令剛剛下達,仁宗皇帝就后悔了,等歐陽修上朝辭行的時候,皇帝親口挽留說:“別去同州了,留下來修《唐書》吧。”就這樣,歐陽修做了翰林學士,開始修撰史書。與宋祁同修《新唐書》,又自修《五代史記》(即《新五代史》)。這就是歐陽修罵馮道前的經歷,醉翁的仕途節節高升,但也不是一帆風順,其中充滿了坎坷。
歐陽修罵馮道,還不得不提到當時大宋的政治環境與輿論導向,輿論是要為政治服務的,任何時代、任何社會都是這樣。進入宋仁宗時期,當時的大宋相對穩定,趙氏家族也害怕有朝一日“陳橋兵變”在自己身上發生,因此經常對臣子們洗腦,宋太宗趙光義評價宰相范質時說:“宰輔中能循規矩、慎名器、持廉節,無出質右者,但欠世宗一死,為可惜爾。”范質何人?乃后周的宰相,趙匡胤搶了龍椅之后,范質又倒向趙匡胤,做了趙匡胤的宰相。趙光義制造這樣的輿論,就是希望自己的臣子們都能做到“忠臣不事二主”,以維護自己的統治。醉翁本就是喜歡表忠心,在罵馮道之前的《豐樂亭記》里,醉翁就說“宣上恩德以與民共樂”向皇帝獻媚。醉翁一直倡導“文以載道”,到了修《新五代史》時,看到馮道的經歷與當時的社會輿論導向相反,醉翁也就不顧馮道的廉潔與為民請愿的民生精神,大罵馮道“無廉恥”。
“循規矩、慎名器、持廉節”的范質被宋太宗趙光義罵,也就不難理解歐陽修要罵馮道了,有一個故事說歐陽修說過這么一段話:“修已知道你,你還不知修。”我看歐陽修未必知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