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瓷羊尊 祥羊和美

齊宣王見孟子時，問起齊桓公、晉文公的事。孟子覺察到他稱霸天下的抱負，說：“保民而王，莫之能御也。”齊宣王很有興趣：“如果是寡人我，可以保民嗎？”孟子曰：“可。”理由是齊宣王曾見人牽一頭牛從殿下經(jīng)過，去取血祭鐘，齊宣王不忍看牛害怕的樣子，而讓人“易之以羊”。在孟子看來，這種“不忍”正是仁的表現(xiàn)。在“以羊易牛”的故事里，羊是如此順從、孱弱，任人宰割，無能反抗、無力反抗、無機會反抗。《詩經(jīng)·羔羊》：“羔取其贄之不鳴，殺之不號。”羊被抓去當見面禮它不叫，殺它它不號，這一溫和的形象延續(xù)千年，恐怕也是今人對羊最直接普遍的認識了。

大吉羊

距今8000年前的裴李崗文化和7000年前的河姆渡文化都曾出土陶羊的形象。遠在新石器時代，一北一南的黃河流域和長江流域，羊就已經(jīng)是人們的伴侶。

“馬牛羊，雞犬豕。此六畜，人所飼。”殷商時代已經(jīng)六畜俱全，其中馬運輸，牛耕田，狗守夜，雞司晨，豬饗客，而羊的應(yīng)用則最廣泛。查閱徐中舒先生主編的《甲骨文字典》，數(shù)一數(shù)以六畜為字根的各部分字，其中羊部45字，豕部36字，犬部33字，牛部20字，馬部21字，雞部3字，可證羊在六畜中的頭等地位。

《說文解字》中有：“羊在六畜主給膳也。”因為羊最宜養(yǎng)。牛、馬體型太大，豬主要吃飼料，羊肉的質(zhì)量和數(shù)量又是小型的狗、雞無法比擬的。

作為美食的羊，既“可羞于王公”，也“可薦于鬼神”。古人祭祀時，牛羊豬齊備叫“太牢”，是最隆重的禮，只在天子祭祀社稷時用。更常見的是“少牢”，只有豬羊。牛比羊等級高，羊卻更常用。

羊作為祭品，自然也成為溝通天和鬼神的神判靈物，于是羊變成了分辨是非曲直的見證。《墨子》中有這樣一個故事：齊國有王里國與中里徼兩位大臣，打了三年官司仍沒有結(jié)果。無奈之下，齊莊君殺羊灑血，先讀王里國的訟辭，羊沒有反應(yīng)，再讀中里徼的訟辭，還沒讀到一半，死羊卻跳起來，用角抵他。另有一只獨角羊，名叫獬豸，神通廣大。《后漢書》：“獬豸，神羊，能別曲直。”《晉書》：“獬豸，神羊，能觸邪佞。”獬豸也因此成為執(zhí)法評判者的象征，漢唐宋的法冠都叫獬豸冠。明清兩代的法官則將獬豸繡在公服上。

羊還是財富的象征。《詩經(jīng)》說：“誰謂爾無羊，三百維群。”春秋時的窮小子猗頓，想快速致富，乃“大牧牛羊”，結(jié)果“十年間，其息不可計”，富比王公，終成一代土豪，馳名天下。

《詩經(jīng)》中贊美召南國政治清明，說其王“德如羔羊”，《后漢書》評價洛陽令王渙，說他“秉清修之節(jié)，蹈羔羊之義”。原因何在？西漢大儒董仲舒認為：“羔有角而不任，設(shè)備而不用，類好仁者；執(zhí)之不鳴，殺之不啼，類死義者；羔食于其母必跪而受之，類知禮者。”集知仁、知義、知禮的美德于一身，所以是仁人君子學習的榜樣。

晉朝裴淵的《廣州記》記載了一個傳說：公元前860年的周夷王時，廣州連年旱災(zāi)。一天，南海上空出現(xiàn)五朵祥云，隨之降臨五位仙人，身穿五色彩衣，手拿谷穗，騎五只毛色不同的仙羊。仙人把谷穗贈給此地的人民后騰空離去，五只仙羊則化為石頭留了下來，保此地風調(diào)雨順，永無饑荒。

羊作為吉祥的象征和吉祥的動物，在中國古代是被廣泛認可的。《春秋說題辭》說：“羊者，祥也。”《瑞應(yīng)圖》說：“鐘律調(diào)和則玉羊見。” 漢晉時期，常將“祥”寫作“羊”。《漢洗大吉洗》：“大吉羊，宜用。”《漢元嘉刀銘》：“宜侯王，大吉羊。”而羊本身就是瑞獸，作為裝飾，漢晉流行羊首壺、羊形燭臺。最為典型的是青瓷羊尊，每一件形態(tài)各異，但都昂首張嘴，四肢卷曲俯臥，身軀肥壯健美。

由于諧音的關(guān)系，羊常常被引申，轉(zhuǎn)義為祥、象。因此，大象也是吉祥如意的標志，有封侯拜相之意。

羊大為美

漢民族對“美”的感覺，最初就是在享受羊肉的過程中產(chǎn)生的。《說文解字》中是這樣解釋美的：“美，甘也。從羊從大。羊在六畜主給膳。美與善同意。”后世便有了“羊大為美”的說法。羊肉“主給膳”的歷史很長，但說到吃羊肉的專家，還得說宋人。宋室宮廷規(guī)定：“飲食不貴異味，御廚止用羊肉。”御膳房只能使用羊肉，并且上升到祖宗家法，令人嘆為觀止。即便是南渡至臨安后，宋室宮中仍以羊肉為主要肉食。

史載宋仁宗一日早起，對近臣說：“昨夜因不寐而甚饑，思食燒羊。”但又害怕民間模仿他的行為，導(dǎo)致“害物多”，只能想一想作罷，讓口水流了一枕頭。類似這樣宋朝皇帝喜食羊肉的例子，在史料中屢有記載。

宋廷不光自身大量消費羊肉，達到“日宰二百八十羊”，還用于賞賜和外交。宰相王旦生日時，收到了皇帝賜的三十頭羊，江南國主李景生日，宋太祖將羊萬頭作為尊貴的外交禮品饋贈給了他。

在宮廷的影響下，文人官吏的宴飲雅集，自然也是羊肉唱主角。奢侈的如蒲宗孟，每天要消費十只羊，清廉如杜衍，“平生非賓客不食羊肉”，但家中也備好羊?qū)４e朋。寒士韓宗儒生活拮據(jù)，卻是個饕餮客，于是設(shè)法跟蘇軾書信往來，獲取他的真跡，每收到一封，便拿去將軍姚麟家里，“換羊肉十數(shù)斤”，黃庭堅因此戲稱東坡的信為“換羊書”。蘇東坡的一張真跡，只值羊肉數(shù)十斤，可想當時羊肉價格之高。吳中地區(qū)的市監(jiān)高師魯無力消費，作詩自嘲：“平江九百一斤羊，俸薄如何敢買嘗？只把魚蝦充兩膳，肚皮今作小池塘。”

在這樣的時代風氣下，羊文化在宋代有了新詮釋，被視為富貴的象征。時人吳近“常夢至一亭，曰迎康，旁植芍藥一枝，獨放一花，花下白羊一只”，他的女兒后來成為趙構(gòu)的皇后。羊年出生的宋孝宗，小名就叫羊，他的母親懷他時，曾夢見神仙崔府君懷抱一只羊。在民間，“吃羊肉”被當作躋身仕途的象征，有一句俗語：“蘇文熟，吃羊肉。蘇文生，吃菜羹。”

宋人對羊肉的美味評價極高，東坡曾寫：“剪毛胡羊大如馬，誰記鹿角猩盤膻。”黃庭堅也說：“軟爛則宜老人，豐潔則稱佳客。”

在羊肉的烹飪上，也是名家輩出，如《宋人軼事匯編》所載的“薛家羊飯，羊肉李七兒、奶房王家、血肚羹宋小己之類”。蘇軾也是烹飪羊肉的高手：“先將羊肉放在鍋內(nèi)，用胡桃二三個帶殼煮，三四滾，去胡桃。再放三四個，竟煮熟，然后開鍋，毫無膻氣。”

三羊開泰

在《易經(jīng)》中，十月是坤卦，為純陰。十一月為復(fù)卦，一陽生于下；十二月為臨卦，二陽生于下；正月為泰卦，三陽生于下，稱“三陽開泰”。用六十四卦符號表示泰卦，上面是三個陰爻，為地，下面是三個陽爻，為天。天之氣上升，地之氣下降，這就是通泰，預(yù)示著冬去春來，陰消陽長，是吉祥、亨通之像。也因此，三陽開泰多用于歲首稱頌，更是羊年必說的吉祥話。

唐宋以來，三陽開泰在繪畫中得以廣泛表現(xiàn)。由于“陽”“羊”諧音，又“羊”“祥”義近，三陽開泰也就表現(xiàn)為三“羊”開泰了。

明清兩朝各有一位別具藝術(shù)天分和才情的藝術(shù)家皇帝，一位是明宣宗朱瞻基，一位是清高宗乾隆。巧的是，兩人各有一幅《三陽開泰圖》。朱瞻基的一幅是現(xiàn)存明廷最早的三陽開泰實物。畫作以水墨為主，略加淡彩，上有母羊與兩只乳羊，襯景為茶花和竹，典雅自然。乾隆的一幅用的是元趙孟頫《二羊圖》的畫法。不過相比于畫作，更有名的是他隨畫題寫的《開泰說》，乾隆借開泰之說，告誡自己和臣下等“有撫士御民之責之人”，應(yīng)保持“乾惕”，才能“安而弗危，通而弗塞，以常保其泰也”。

明代宮廷對于三陽開泰是不陌生的。據(jù)萬歷朝的典籍記載，宮中每年新春例戲中，必演的一出是《慶豐年五鬼鬧鐘馗》，其中一幕是三陽真君在三陽閣擺宴，慶賀元旦新年，并帶領(lǐng)三個綿羊太子恭候眾賓客的到來。

存世有一只明嘉靖朝燒制的青花三羊開泰鈴鐺碗，胎薄釉潤，晶瑩透亮。外壁繪一庭院，湖石棕櫚相依，歲寒三友相望，綠柳新裁，三羊悠閑出游，一派春光明媚，萬物更新之象。

將三陽開泰用于藝術(shù)品裝飾的例子，在明朝則非常稀少，只在嘉靖朝才有。原因就在公元1541年的“壬寅宮變”，有宮女謀劃勒死嘉靖皇帝，雖然未遂，但也嚇了嘉靖一身冷汗。宮變令他思考施政的弊端，推行新政，此時燒制的三陽開泰用品，正切合他祈愿新氣象的迫切心情。

熟悉內(nèi)府典藏文物的乾隆，或許曾特別關(guān)注過這件鈴鐺碗，才引發(fā)了《開泰說》中的一番議論。也正由乾隆開始，三陽開泰在清廷的玉雕、瓷器等擺件中大量出現(xiàn)，成為最流行的羊文化實物，在今天仍有影響。

大過羊年

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是陰陽調(diào)和，動靜相依的。十二生肖的排序就有端倪，鼠小而牛大，虎強而兔弱。今年春節(jié)，我們要送走馬年，馬的形象剛健、明亮、熱烈、高昂、升騰、飽滿、昌盛、發(fā)達，是君王、父親、大人、遠大、生生不息的代表。而我們要迎來的羊年，則傳達著和平、知禮、講義、仁愛、細膩、精致、單純。

年，是億萬中國人情感的聚合。家，是年的方向。歸家路漫慢，但再多的波折和坎坷，還是擋不住回家團圓的路。那里有家人父母，有熟悉的鄉(xiāng)土。人們忙年、團年、賀年、拜年，奉祀祖先、團聚親朋。在這樣的氛圍中，溫情的羊文化準確地表達著大部分中國人的基本性格特征和思維方式。

過年濃濃的年味就彌散在豐富的年俗活動中，一家老小，歡聚一堂，吃一鍋肥美的羊肉，貼一對“景象承平升泰運，吉羊如意獲豐財”的羊年春聯(lián)，乙未羊年的溫暖也涌上心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