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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日

2015-04-29 00:00:00西元
西南軍事文學 2015年1期

二0四一年深秋的某天清晨,我醒得很早,一身冷汗,身體里卻很燥熱,心很慌張。人老了,記憶就變得不那么清楚,年年月月經常會有顛倒錯亂,把年輕時發生的事情當作剛剛發生,而對近在眼前的事情,反倒不知所措。我從床上爬起來,喝了口水杯里冰冷的水,感到寒冷徹骨。窗外,是冬天冷冷的蒼白色,和成千上萬片干枯的楊樹葉被風吹動時發出的嘩嘩聲,仿佛是寒冬的海水拍打著礁石。

樓對面,是中國北方戰區司令部大院。有一個班身穿迷彩服的小戰士起得很早,用鐵鍬將枯黃的樹葉鏟進小推車,又一車車運走。但葉子似乎落起來沒完,一陣大風吹過,地面就又被嚴嚴實實地蓋住了。一個小戰士捅了他的戰友一把,于是,兩人便打鬧起來,像兩只精力無處發泄的小獸。遠遠看著這兩個小伙兒,我的心情明媚了許多。

我的兒子王大心今年三十一歲,像時下許多年輕人一樣還未有家。他在戰區司令部直屬的某個基地工作,那里很寒冷,很荒涼,每年只有二十天假期。前幾天,他休假回來了。現在,他正睡在自己的屋子里,那里傳來濃重的酒味。這酒味里,沒有摻雜著胃液、膽汁等等臭味,而是泛著幽暗的淡藍色,一絲一縷從門里面滲出來,飄蕩在冷清清的走廊、客廳等各個角落,仿佛預示著什么不尋常的事情。許久,我意識到,這酒味里其實混合著一種花香,但我沒聞過這種花的味道,那是一種陌生的花。

有時我在想,這個世界之所以有了和平。是因為人的理性足夠成熟了嗎?我是很有點懷疑的。我是個軍人,所以,有時我覺得自己從骨子里是個野蠻人,站在我的立場上,是不可能得出正確的結論的。可是,這絲毫也沒有減少我以上的疑問。

好吧,先說說我整天都接觸些什么。我叫王大心,在北方深山里的某軍事基地工作。那個基地受北方戰區電磁空間戰役司令部直接領導。這個基地是國家戰略威懾力量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呵呵,說得很難懂。那這么說吧。你聽說過原子彈嗎?一顆原子彈可以摧毀一座城市,許多枚原子彈就可以毀滅地球,而且核污染可以持續幾十年上百年。我所在的基地的摧毀能力一點也不比原子彈小。經過幾十年的發展,用于戰爭的電子、數字技術已經強大到足以摧毀整個人類近代文明的地步。一旦戰區司令部下達了作戰命令,那么,受到攻擊的國家將在幾秒鐘之內倒退回世界上還沒有電磁傳播。沒有互聯網的時代。實際上,那個國家人民的生存環境還要更加惡化,所有一兩百年以來的社會積累都將消耗殆盡,不再有工業生產能力,不再有經濟發展能力,不再有金融系統,不再有社會交流,不再有科學技術,近代文明的大廈將瞬間成為一片瓦礫廢墟。

只不過,這樣的戰爭還沒有爆發過。之所以沒有爆發,是因為幾個國家已經有了發動攻擊和進行反擊的能力。當一個東西你有、我沒有的時候。就可能發生戰爭。而當一個東西你有,我也有的時候,發生戰爭的可能性就小得多。

好了,好了,請原諒我說了這么多無關的話。

我是基地作戰指揮中心的負責人,也就是最后執行攻擊命令的人。但這并不意味著我個人就可以發動戰爭,與核武器一樣,發動攻擊有一套絕密而高效的系統,系統的頂端是國家的決策層,而我,是這個系統的最后一個環節。

可想而知,我的神經會承受多么大的壓力,從事這個職業的人,恐怕一輩子都只能生活在惶恐之中。最近,我總是莫名其妙地耳鳴,一種類似ying-、ying-、ying-的聲音直刺我的大腦正中心,讓我腦袋不時有一陣鉆心的疼痛。這個聲音是如此清晰,好像是誰趴在我的耳邊不斷尖厲地吼叫著某個字。

更為古怪的是,這段日子,我會反復做一個同樣的夢,我在一個黑暗寂靜的地方,這里無光無聲,無邊無涯,深不見底,又暗流涌動,我什么也看不見,只感覺得到自己的心跳。有一個身影,是個女人的身影,不是很清楚,時隱時現,不斷變換著裝束,又仿佛來自不同的時空,有時如泛黃的舊照片一般模糊,有時又如光鮮的真人一樣近在咫尺。她向我伸出手,但當我試圖看清她的面目時,她又轉身跑開了,一下子就消失在黑暗之中。女人消失的地方,會留下一絲若有若無的光亮。我循著這點光亮走去。卻什么也未找到,周遭依舊是無法穿透的黑暗。每次醒來,我都很迷惘。

前幾天我休假了,回到孤身一人的老父親身邊。父親是個老軍人,我從小在北方戰區司令部的大院里長大。小時候,這里還不叫北方戰區,而是叫以一個中國北方城市命名的軍區。那時,中國的軍隊還以陸軍為主,軍區司令員基本上都是“老陸”。他們的使命僅僅是保衛國土不受侵略,海軍的實力也不那么強,大概可以保證近海作戰。當然,這都是我的前輩老軍人說的。我很喜歡上一輩的老軍人,他們粗獷、野蠻,又憤憤不平,似乎所有人都有股生不逢時的勁頭,好像自己空有敢跟天王老子打一仗的謀略和決心。國家卻沒給他們一桿好用的槍似的。

父親老了。過去,我從未覺得他可能離開我。現在,這種可能性卻近在眼前。半夜里,他會突然死命地咳嗽一陣子。每當這時,我的心就會被狠狠撞一下,默默地想,我可能要失去這個人了。本想在休假期間多待在家里,可是與父親在一起又半天相對無語。下午,同學打來電話,我便如釋重負地出門了。

吃飯的地方離北方戰區司令部不遠。我小的時候,這里是一條挺亂的街,早上,有無數賣煎餅油條的小攤。街邊,丟著菜葉、報紙和塑料袋。下過雨后,地上油膩膩的。

我來得有點早,飯館里還沒什么人。從深山里回到城市,有恍如隔世之感。這是個風格不很純正的日式料理店,大堂很寬闊。此時,還未開啟所有的燈,顯得很幽暗。我坐在深深的沙發里,聽著零星幾張桌子有人在說話。

隔著幾根木柱子和幾盞紅紙燈,在角落里,有十幾個人在聚餐。雖是角落,卻有包房大小,只是沒有墻壁。這些人似乎喝了有些時候,此時興高采烈,聲音也很大。他們穿著白色西裝襯衫,除了坐在中間的一人喝得滿面通紅,領口敞開之外,其余人都規規矩矩地系著領帶。他們說日語,結尾總有幾聲非常高,像是在聲嘶力竭地叫喊,喝醉了酒的,尤其突出。這大概是某個日本公司的職員在聚餐吧。

因為是軍人,我基本上沒真正意義上出過國,就算走過國界,也僅僅是到對方國家的軍事基地參觀,或觀摩軍事演習。所以,我不太了解外國人,當然就更不了解眼前的日本人。但是,當我看到這些日本人即使喝得爛醉,也如此等級森嚴時,就覺得他們天生是當兵打仗的料。

這時,我的同學來了。又是一年未見,自然喝起了白酒,一杯接一杯,很快。

喝了幾杯酒之后,一個同學問我,這回真的要打了嗎?我面無表情地一笑,道,命令來了,就是要打,命令不來,就是不打。同學嘲弄著說,你是當兵的,你不知道?我說,當兵的多了去了,我不過是個小軍官,打仗不打仗的事,我怎么會知道?

同學道,別說車轱轆話。我說,打不打我不清楚,就是知道,也不能說。但有幾條,你可以自己琢磨去。第一,戰爭不會說爆發就爆發,它會有很多征兆,你有興趣的話,可以聽聽這段時間國家領導人都在說什么。第二,就算戰爭鐵定要爆發,什么時候爆發,以什么形式爆發,誰也不清楚。或許,今天晚上你喝醉了,明天一早醒來,國家就沒了。同學驚訝地說,這怎么可能?我不置可否地抿了抿嘴,道,現代戰爭就是這個樣子!

同學有了些酒意,端起一杯白酒,是那種能裝二兩的口杯。他什么也沒說,有點抑郁地一仰脖子,干掉了。和高中同學在一起,還是那股不管不顧,膽大妄為,口無遮攔的勁兒。同學眼睛有點紅,問道,咱們到底行不行啊?

自從十多年前上了軍校開始,我就無數次被問過這個問題,過去似乎從未覺得自己的尊嚴受損。可是,一旦在這個行當里時間越來越長,某種類似感情,或者自尊的東西就像樹一樣,開始只是淺淺地扎了根,后來,根扎得越來越深,越來越緊,最后,想刨也刨不掉了,和你整個人長在一塊兒。直到這個時候,你才發覺自己受了傷害。

老實說,過去我也沒有認真地想過。為什么沒有認真去想?我琢磨,一個罪犯,要是不被判了死刑,槍口頂在了腦袋上,他是不會真正汗流浹背地思考自己過去的所作所為的。輸掉一場決定國家命運的戰爭,某種意義上相當于軍人被集體判了死刑。

這時,不遠處那個日本公司職員聚餐的桌子上,傳來一個嘶啞的女人尖叫聲,用日語喊了一句什么。接著,是一陣大笑,然后,處在極度興奮中的日本人又干了一杯。

已經醉得很深,我知道不能再喝了,說不定馬上就會有個電話將我召回去。我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向洗手間走過去。剛才尖聲高喊的日本女人也離開桌子,向我這邊走來。酒店里的燈光本來就很迷離,此時,更顯得這個女人不可思議的美。她穿著白襯衫、短裙,個子不高,不驚艷,五官也不小巧,眼睛卻很大,把端莊的美發展到了極致。

我先出了洗手間。在燈光晃眼的大理石盆子前洗手。只聽女衛生間里的嘔吐聲很響,簡直像慘叫一樣。我想,一定是那個日本女人。我低著頭,認認真真地洗手,漫不經心地聽著嘔吐聲。不一會兒,門開了,女人走出來,頭發和領口有點散亂。她低下頭,小心翼翼地把領口抹平,露出脖頸后面幾縷絨絲,有種說不出的風采。

這時,她重重地滑倒了,頭撞在了大理石洗手盆的一角,連我都嚇了一跳。我將她扶起。她輕輕地握著我的一只手腕。撐住身體。然后在鏡子面前站好,并且一聲不吭,從兜里掏出一只精致的小盒子。我想把手拿開。她突然用略帶北方口音的漢語說,請扶住我好嗎?我的頭很暈。然后,她將我的一只手放在她的腰上。我就以這樣類似情侶一般的姿態扶住她。

她打開小盒子,手指抹出一些接近油脂的東西,使勁擦在額角的傷口上,使其不那么明顯。然后,又在上面打上粉底,這樣,就幾乎看不出血色了。她一絲不茍地左右轉了轉臉,盯著鏡子里的自己,看看有無瑕疵。一瞬間,我看到她的眼角流露出利刃一樣的寒光。

有一刻,我突然明白兒子王大心的房間里,為什么會飄出陌生的花香了,那是女人的味道。我走到幽暗的客廳,尋遍各個角落。也未找到任何女人的鞋子、衣物什么的。但那花香味卻非常銳利、特別,只要有那么一點點,你就絕對不會注意不到。

大心成為一名軍人是許多人想不到的事情。小時候,他很有音樂天賦。高中快畢業的時候,鋼琴老師讓他考音樂學院,但我卻固執地讓他考了軍校。他沒有怨言,考得也很輕松,因為,他不可思議的數學也很出色。上了軍校之后,我不知道他經受了怎樣的磨煉改造。四年之后,至少從外表上看,成了一個標準的軍人,身材挺拔,懂得服從,有股敢于較量的勁頭。此外,他的語言也變得粗俗了許多,喝起酒來不管不顧。有時,我甚至懷疑這是不是一個人?

有一次,他大學還未畢業,眼睛里閃著異樣的光芒問我,軍人除了奪取戰爭的勝利,還有其他的目標嗎?我想了想,說,暫時沒有了。我之所以這樣回答,是因為我覺得勝利的欲望是年輕軍人最可寶貴的東西,沒有這一點,我們的民族就沒有希望。

我喚起了趴在門口的毛驢,一條很沉默,很聰明的黑色牧羊犬。準確地說,毛驢早就醒了,只不過正臥在門口,等著我帶它出去。門口的郵箱里塞著報紙,這個年頭,只有六十歲以上的老人,或者有大把時間無法耗費的人家才看報紙。這種古老的媒介形式已經成了奢侈品。

報紙頭版的通欄標題用最大的字號寫著:警告、挑釁、還擊、征兵、演習,萬眾一心、眾志成城、國家尊嚴等等詞匯。這其中的意味當然不言而喻,戰爭真的是要來了!

當我推開樓門,走到戶外,一股強勁的秋風卷著枯葉,將我身上最后一點可憐的熱氣也吹走了。毛驢卻興致勃勃,充滿力量的身體興奮地向前一躍一躍,拉著我,頂著秋風向前走。

推開門的那一刻,我看見不遠處站著一個女孩子,衣著單薄,在秋風中孤零零的。她看著樓門的方向,對我微微笑了一下,有種很親近的神情,似乎對什么充滿期待。這是個惹人注意的女孩子,雖然你不知道她哪里特別,但在人群中,你一定最先看到她。

經過她身邊時,一陣細細的,若有若無的花香,夾在粗礪的秋風中,突然被我聞到了。我明白這是個與我兒子有關的女孩子。可是,不知道從哪里,我又嗅到了一絲危險,因為這香氣實在是太詭異了。

昨晚雖說稱不上宿醉,但一覺醒來,血管里、肌肉里、骨縫里,似乎被一些臟兮兮、黏糊糊的脂肪堵塞著,很不舒服。加之屋子里的空氣像舊棉絮一樣污濁,讓人一刻也不愿躺在床上。我套上運動服,迫不及待地想到外面跑上幾圈。

出門的時候。我看到了昨晚在料理店遇到的女人,還是那身裝束,只是罩了一件稍厚的呢料正裝。她凍得鼻尖和臉頰通紅,卻一動不動,像站在舞臺上。我有點驚訝,竟不知道該如何與她打招呼了。

她對我笑了笑,又平淡又親切,沒一點其他的內容,就像在一個部門共事了十年以上的同事那樣。我想,既然如此,也就沒什么好牽掛的了。于是,我點點頭,向右轉,往附近的運動場走。大概走了十幾步,有種感覺,說不上強烈,卻很強有力。就像早春的一小抹嫩綠。預示著大地正在不可阻擋的復蘇。

可是,我非常明白,一旦停下來,我就會卷入某件事情之中,其后果是我無法承擔的。于是,我鐵下心,又一步步走遠了。在運動場,我跑了十圈,出了一身薄汗。

我慢慢地向回走,在樓門下,女人仍舊站在那里。在我動手打開樓門的時候,女人平靜地說,我在等你,而且我已經凍僵了。還是那種略帶北方口音的漢語。我走過去,把她的手握住,真的是冰冷冰冷的。

我問,你是日本人嗎?她說,我不是,我是地道的北方人,只是在日本公司工作了許多年,已經很日本女人化了。我拉著她的手,帶她上樓。關上門之后,我兩個很自然地擁抱在一起。直到接觸著一絲熱氣,女人的身體才開始微微顫抖,那顫抖來自身體的深處。

她說,你知道昨晚我喝醉了,喊了一句什么嗎?我說,你喊那一句時,真像個日本人。她說,我喊的是,你們日本人就等著亡國吧,你看。日本男人真是有耐心,竟然哈哈大笑,還一起干了一大杯。我問,那你們以后還怎么一起工作?女人說,我沒工作了,昨晚道別時,我們的頭兒對我鞠了一躬,告訴我,明天不必來了。現在,我失業了。在那個公司待了七年,真有點舍不得啊!

女人的額頭很光潔,一點瑕疵也沒有,眼睛、鼻子還有嘴唇驚人的端正而且柔和。照理說,這樣的面容不應該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但是,她的神情里卻總是出其不意地流露出某種千錘百煉的東西。

她突然抬起頭,對我微微一笑,掙脫了我,說。咱們快離開吧,我不想讓你的父親看到我這個樣子。我有些詫異。她說,那個牽著一條大黑狗的就是你的父親吧?長得還真像。她又說,將來我要是嫁了你,不希望他認為我是輕佻的女人。

我笑了笑,問,我給你找件衣服吧?女人說,不必了,早已習慣在冬天里穿著裙子。

我們又來到昨晚那家料理店。本來正閉店休息,女人竟然敲開了門,對睡眼惺忪的店主說了幾句日語,然后。我們兩個便坐在一個很幽暗的角落里。店主看來也是個做飯老手,慢慢走到后廚,一個人準備食材去了。

女人說,從前,經常跟著鬼子來這家料理店,和老板很熟,熟得快成親戚了。現在,工作沒了,倒是挺懷念這里的。比如,吃起他的壽司,就想起我七年前第一次進這家日本公司的情形。我家是農村的,小時候根本就不知道天底下還有壽司這個東西。

我說,我叫王大心,你呢?女人捂著嘴笑了,從精巧的挎包里掏出一張名片,站起身來,雙手遞給我。我看了一眼名字,她叫英。女人說,你就叫我英子吧。

此時,我的耳朵里不可思議地傳來ying-的尖銳聲音,讓我腦袋一陣刺痛。我呆住了。仔細地打量著英子。她笑著抬起頭,問,怎么了?我搖搖頭。

這時,店主靜悄悄地走過來,拎著一個木質提盒,里面是三文魚、多春魚、青蝦、貝類等等東西。英子又一次站起身,輕輕給店主鞠了一躬,說了幾句大概是感謝的日語。店主也微微鞠躬,算是回禮。

沒想到的是,盒子里還有一個瓷瓶裝著的是清酒。我問,一清早就喝酒么?英子抿了一下嘴,道,我早已凍僵了。我想了想,說道,真是對不起!說完,我覺得自己都有點像個日本人在說話了。我和英子相視一笑。

英子又道,你看,我不用上班了,多難得的喝酒的機會啊!你看看周圍,黑漆漆的,一個人都沒有,就咱倆,多好!

我突然問道,你不覺得我們兩個認識得很突然嗎?

英子盯著我的眼睛,笑了笑,道,你難道不喜歡我嗎?昨天晚上,我痛得快暈過去了,所以,當你扶著我的腰時,我就覺得自己有家了。真的,從那一刻起,我下決心,不能讓你走掉。

我若無其事地回答,哦,是這樣。

英子依舊看著我的眼睛,道,我只是個村子里的女孩子。我小的時候,父母出去打工,就再也沒回來,我跟著姥姥長大。直到現在,我都不知道爸爸媽媽死在哪里了。

一大清早就喝清酒,吃芥末味很重的燒烤,胃里微微有點燒痛,也不太好受。英子卻好像很適應,吃得津津有味。清酒喝了幾瓶,漸漸有了些醉意。外面也亮了起來。一道道陽光,從很低的窗戶照射進來,預示著晴朗的一天開始了。店主精心地把玻璃擦干凈,推開店門,街上的喧嘩像潮水一樣涌進來。

我有點恍惚地問,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嗎?英子笑了笑,道,你不是當兵的么?我看著她,眼里很困惑。她呵呵一笑,說,你低下頭,看看自己的皮鞋。昨晚上,我看見這雙擦得錚亮的鞋子,就像一片漂在驚濤駭浪中的葉子,一下子被撈到了岸上。你以為,我會隨隨便便讓一個男人扶著我的腰么?

英子緩緩地環顧了一下四周,帶著留戀又無奈的神情,道,我昨晚罵了鬼子,可是,說老實話,罵得多少有點不情愿。我不討厭那些日本男人,因為我身邊的鬼子都是工作狂,每當我看到他們埋頭苦干的樣子,就覺得自己生活在一群鼴鼠中間,很有安全感。

英子和氣地對我一笑,道,大心,我說這些,你不會不高興吧?

我說,戰爭是個很復雜的東西。不是所有卷入這場戰爭中的人都會有同樣的情感。比如說我,我對海洋對面的那個國家就不太了解,可是戰爭來了,誰也不能逃避,戰爭失敗的代價任何人都承擔不起。所以,我的責任就是奪取戰爭的勝利,不惜一切代價,直至犧牲生命。

英子抿著嘴,帶著點笑意道,我是女人,我覺得你說的一點也不感性。

我說,對我來說,這就是最大的感性。那個國土狹小的國家,一千多年以來,他們的政治家和軍人想得最多的就是奪取更多的生存空間,這種欲望一刻都未熄滅過。你想想,對于這樣一個國家來說,除了戰爭,還會有其他出路嗎?

我說,我們的東面,是太平洋。戰爭的結果,要么是打開這扇大門,要么是它再次關閉。

英子問,那你告訴我,你是怎樣打仗的?

我瞇起眼睛,看著英子,道,其實我還是覺得你是日本女人。

英子面帶微笑。只是眼睛微微睜大了一點,做出仍舊很期待我回答的神情。我回答道,我做的事,大概只有原子彈可以相比。

英子沒說什么。桌子上的食材吃得干干凈凈,酒也喝了不少。我的身上暖暖的,血液在皮膚表面快速流動,有種發癢的感覺。

英子道,大心,我得回去了,記得來找我。我問,這就走嗎?她說,你說這番話,可以使你晉升得更快。而我說了同樣的話,卻丟了飯碗。可我不后悔,現在,我得去找工作了。

說完,我們兩個站起來。她輕輕走到我面前,踮起腳,用唇尖輕輕地吻了一下我的嘴唇,然后推開我,轉過身。走進外面刺眼的光亮里。

當我牽著毛驢打開家門時,那種濃烈的陌生花香觸目驚心。我甚至能感覺到,那個女孩子剛才站在哪里,曾去過哪個房間。毛驢變得特別興奮,突然不聽我的話,呵呵喘著粗氣,爪子也不洗。就在客廳里上躥下跳,還把大心的枕頭叼出來,在地上來回拍打。

大心是否意識到自己的危險處境?他不是普通軍人,他的崗位是如此重要。

我坐在大心小時候練琴坐的琴凳上。鋼琴上擺著一尊肖邦的石膏小像和幾本琴譜。琴譜的頁角磨得圓了,毛茸茸的,可見大心小時候練琴的辛苦。我摸著已經發黃,發硬的紙張,仿佛回到了二十多年前。大心還是個不能反抗的男孩子,在我的逼迫下,含著眼淚坐在這里練琴一樣。

我想,大心小時候一定是恨我的。現在大概也是,因為我給了他許多自相矛盾的教育。他十八歲上了軍校之后,我們之間就沒有過真正的交流。四年大學學習,他只回來過三次。大學畢業之后,也不是每年都能回來。即使回來了,也大多數時候在沉默著。有時,我在想。我真正了解我的兒子嗎?

他五六歲那年,有一次,他和媽媽去老師那里學琴。回來的路上,他媽媽給他買了一只剛孵出的小雞。這種小雞普遍活不長久,是養雞場淘汰的那種體質很弱的雛雞。那是個冬天,大心把小雞放在桌子上,小雞閉著眼睛,瑟瑟發抖。看得出來,大心是多么喜歡這只小雞。

可是我做出了一個決定。我對他說,必須把小雞扔掉,男孩子不許養貓貓狗狗一類的東西。從他留戀地看著小雞的眼神中,我就知道,他有多恨我。他雙手捧起小雞,走出門去。我跟在他身后。想看看他怎么處理這只小雞。

大心走到房后一處野貓經常出沒的地方。正好,墻上蹲著一只瘦得皮包骨的黑貓。大心走到離黑貓二三米遠的地方,將毛茸茸的小雞放在空地上。大風吹來,那小雞像只被揉皺了的紙團。大心退得遠遠的。眼里冒出藍光的黑貓竄過來,一口就將小雞咬破了肚子,有股蛋黃一樣的液體流出來,灑在地上。

大心默默地看了一眼地上的殘留物,回過頭,冷冷地。帶著挑釁的眼神看著我。

有兩天時間,我都沒有聯系英子,而是與同學吃吃喝喝,少有清醒的時候。我想,如此了斷,也是不錯的結局。我甚至想提前結束休假。這段時間真是難熬,媒體的情緒似乎轟轟烈烈,仿佛一觸即發。但我的部隊卻沒有讓我歸隊,就像一支弓弦越拉越緊,卻不知何時才把箭射出去。

這天晚上。我喝得微醉,從同學小聚的飯館回來,路過一家很古舊的賓館。這家賓館不大。在一條比較偏僻的小街道里,而且顯然經過了改造,門口掛著一排紅色的紙燈籠,顯露出日式風格。一個男人醉醺醺的,站立不穩,說著日語和一個穿和服的女人道別。那女人端正地站著,微笑著,耐心地回答男人的問題,絲毫也看不出著急的神情。

走了幾步遠,突然背后有個很溫柔,不驕不躁的聲音道。大心,我是英子。我詫異地轉過身。英子身穿雪白的和服,上面是非常巨大,而且色彩燦爛的粉紅色花朵。映襯著她完美的面容,真的有幾分驚艷了。吃驚之余,我心想,我怎么能相信眼前的她不是純粹的日本女人呢?什么人可以把異域的服裝穿得如此光彩照人呢?

這一刻,我覺得有種宿命一樣的東西正在逼近。我走到她面前,問,這是哪里啊?英子笑道,干嗎不進來呢?

她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里面,是一色日式的木拉門,所有女人都穿著和服,耳邊的音樂也是那種慢慢悠悠,間或有弦樂器的小曲子。越往里走,越是人聲鼎沸,充斥著日語那種聲調很高,類似叫喊的說話、大笑聲。

她拉開一扇木門,里邊是整潔的榻榻米和一張方桌。她向一邊退了半步,讓我先進去。我費力地盤起腿,坐在方桌前。她優雅地跪坐在我的旁邊說。知道嗎,我很想你!

我皺了皺眉,看著英子的臉,從她從容的笑臉上,讀不出一點怨恨。我說,我也很想你,可是我不愿再見到你。

英子用一種探詢的眼光,久久地盯著我的眼睛。我低下頭。許久,她寬慰地笑了,說,是因為我干了這低賤的事情嗎?

我無可奈何地沉默著。

英子道,我陪你喝點酒吧,好嗎?我點點頭。她并攏雙膝,雙手扶著腿,站起身,拉開木門,對著門外,輕聲地說了幾旬日語。然后,輕輕跪坐到我身邊,笑吟吟地看著我。

英子說,十八歲那年,上學沒學費,在這里做過幾個月,現在,也算是重操舊業吧。這么多年過去了,竟沒什么變化,你能聞到這兒有股嘔吐的味道嗎?

這時,一個年紀稍大的女人端著幾個食盒走進來,把一些小菜擺在方桌上。當然,也少不了清酒。英子給我倒上了酒,也給自己倒了半杯,道,大心,我盼著戰爭早點打起來,也早點結束,把這一切快快了結。等你回來了,我們重新開始。

我問,為什么要等到戰爭結束?現在為什么不能開始?誰說戰爭一定會爆發?

英子沉默片刻,道,不了解我這樣的女人。你就不能真正了解女人。

英子道,在這里,你會遇到許多光怪陸離的事情,大概只需要一個月,你就會發現,你生活的那個光亮的世界,其實只是整個世界的一小部分。這里是晦暗的,沒有對與錯,但你走不到外面那個有陽光的世界里。大心,你能理解嗎?

我說。我覺得你一直試圖在動搖我的某種信念。

英子微笑道,能動搖的東西,不能稱之為信念。你且聽我講下去,不必評價。

英子道,只講一個故事吧,就一個。因為這里的惡心故事真是太多了,講一火車也講不完,讓他們自生自滅吧。那是我剛來這里的時候,有一天,一個中年男人和一個同樣年紀的女人來喝酒,我在一邊服務。兩個人剛開始似乎有些尷尬,喝了一點酒之后,便無所顧忌了。我慢慢聽明白,原來,中年女人是男人年輕時追求的對象,而女人冷漠地拒絕了他。女人保養得很好,年輕時一定是個美人。后來,兩個人都醉了。我便出去了。

不一會兒,我聽見屋子里盤子、杯子猛烈碰撞、砸碎的聲音。卻沒有兩個人的對話或吼叫。我有些害怕,便拉開門,想看個究竟。于是,一個很可怕的場面展現在我面前。我簡直嚇呆了,第一次看見一個男人如此摧殘一個女人,到現在,也從未見到過。但那女人卻一聲不吭。

我驚魂未定,退了出去。許久,我聽見男人低聲說,對不起。然后,他拉開門,離去了。我急忙跑進去,那女人好像死了一樣,眼睛瞪著屋頂掛著的紅紙燈籠。很久很久,她的手指動了一下,然后嘴角抽動一下,眼角流下一行淚水。我很緊張地爬過去,用紙巾給那女人清理身上的體液,還有血跡。那女人走之前,給我看一疊厚厚的打印紙,原來是一份數額驚人的合同書。女人說,那男人本可以不給她的,可是,現在卻給了她這個半老徐娘。她還說,有些時候,有些情感不一定是愛情,也不一定很溫情,甚至是冷酷無情,但它是實實在在、可觸可摸的,給我安全感,給我絲絲暖意,讓我對這個世界心存好感。

英子說,臨走時,女人把手腕上的翡翠鐲子送給了我。那鐲子竟是真的,而且質地等級很高,對于那時的我來說,價格簡直是天文數字。她走之前,對我說,小姑娘,祝你幸福!這真是一個中年女人給一個少女的最可怕的夢魘和咒語,讓我直到現在都無法掙脫。

英子低頭撫摸著自己的手指。帶著一絲歉意看著我,道,妓女是沒有愛情的,愛情只有女人才有。女人的愛情是可以照射陽光的。她們可以用對與錯來審判。可是,這種愛情與我遙不可及,與我一點關系也沒有。

我說,英子,你說的我不能理解,也不贊同。

英子說。女人之所以感性,是因為她永遠不能用明白無誤的話講問題。她講的是這件事,其實是想表達另一個意思,她表面上在講這件事,實際上說的可能和這事毫不相關。你能明白嗎?

我問,那你對我的情感呢?

英子道,該說的,我都說過了。或許你以后能明白,或許永遠都不明白。

這段時間以來,政府一直在保持沉默,與媒體的眾聲喧嘩形成匪夷所思的對比。不過,昨天,我看到了一則新聞報道,似乎不大。僅僅是一個跨國商業糾紛。但這起經濟糾紛的判決結果,卻涉及一個世紀以前的歷史積怨。我有種預感,或許幾十分鐘后,召我回去的電話就會打來。

傍晚時分,英子打來電話,約我晚上一起吃飯。我望著床頭收拾好的行李箱,答應了。

英子今晚的裝束挺隨便,牛仔褲,白襯衫,馬尾辮,像個鄰家女孩,一顰一笑透著點懵懵懂懂的味道。好像在說,你看,我現在什么都不是了,你可以把我娶回家。

在英子點菜的時候,我拿出一個皮殼的筆記本,向服務生要來鉛筆,在筆記本上記下了十行,共計二十組由數字、字母和圖形組成的編碼。英子微笑著問我,你在干什么?我用開玩笑的口吻說,這是我的銀行卡密碼,如果我喝醉了,你就用它來結賬,剩下的錢用來娶你。英子搖搖頭,用一種天真的表情笑了。

這回吃的是中餐,我要了一瓶北方人常喝的白酒。我倒滿一杯,一口氣干了,道,英子,我可能要走了。英子問,什么時候走?我說,不知道準確時間。但肯定不會很久。

英子也倒了一杯,喝了,眼睛蒙著一層薄薄的水光,道,你要回來找我,我等著你。我問,如果我回不來了呢?要知道,我所在的部門,通常都是對方第一批要摧毀的目標,我想,敵人的導彈參數里,大概早就輸入了我坐著的那把椅子的坐標數據了。

英子盯著酒杯,說,對我來說,通常做了一項重要的決定之后,后面的事情就只是為實現這個決定而存在著,如果最終實現不了,我就不知接下來該做什么了。對于我來說,如果一切都沒有意義,那就意味著了斷。

我沉默了許久,說,戰爭對于我個人,就像在地底下挖著一個很深的隧道,或許很長,或許很短,你不知道隧道盡頭是陽光,還是塌方,但你必須義無反顧地挖下去。

英子喝了一大口,道,我有種不祥的預感,他們這回真的要輸掉戰爭。

我用詢問的眼神看著英子。

英子道,只是一種感覺,最近,我的心里總有一種說不出的狂躁!那種狂躁簡直快把我的身體脹破了,隨時都有炸開或者崩潰的危險。

英子道,你知道,極度的狂躁之后是什么感覺么?

英子道,是虛妄。

她又說,虛妄其實意味著自卑、自憐、感傷、恐懼和絕望,意味著不惜一切代價實現不可能實現的目標,意味著沒有任何底線,沒有對與錯,意味著最終毀滅。

我說,可這僅僅是你個人的感覺。

英子說,但是這感覺很準,每當它來的時候。都會發生什么不好的事情。我不是說過嗎?女人是永遠不能用準確的語言來說她想說的東西。

那一晚,我和英子喝了許多酒,好像要比賽看誰先醉一樣。離開飯館的時候,已經是后半夜了。冬季的街上,即冷清又空曠。我甚至在想,戰爭真的會發生嗎?

在通過一個十字路口的時候,我覺得英子使勁推了我一下,就像對我恨入骨髓,把我推下懸崖一樣。當我眩暈著回過頭時,發現一輛黑色轎車從背后駛來,將英子撞出十幾米遠。又一頭撞在不遠處的水泥墩上,燃燒起來。有那么幾秒,我愣愣地看著這個場面,無法從醉酒中掙脫出來。但這個場面又深深地印在我的腦海里,我看見那個轎車司機睜著眼睛,倚靠在車座上,像是等待著什么。然后,一聲巨響,轎車爆炸,火光沖天而起。

我下意識地摸了一下我的口袋,那個皮殼筆記本硬硬的,硌著我的胸口,告訴我它還在,沒有被別人動過。

我將英子送到了醫院。英子奇跡般地沒有受重傷,但眼睛卻不可挽回地失明了。當她被推出急救室,還在麻藥的作用中沉睡著。我握著她的一只手,坐在鐵床邊,腦袋里一團糨糊。情緒幾乎失控。有一刻,我甚至懷疑,我的判斷從一開始就是錯誤的。

幾天后,我問英子,你愿意去我家住嗎?她許久沒說話,點點頭。就這樣,英子和我,還有父親、毛驢住在了一起,成了我的家人。她很少說話,整天靜靜地坐在床上。父親也很少說話,他似乎在觀察著英子,像一個老獵人。只是我不知道,當他最終發現獵物逃不掉的時候,是否會真的開槍。

這天,基地給我打來了電話,召我立刻歸隊。我想,這一天終于來了。英子的房間門開著,顯然,她也聽到了。我到了她的屋子里,說,我得走了。英子點點頭,道,請把門關上。

我關好門,跪坐在她面前,把頭枕在她腿上。她輕輕地呼吸,手撫摸著我的頭。我突然覺得眼睛纏著繃帶的英子很美。

英子把我的手放在她的腰上,讓我摟緊她,然后,慢慢倒在床上。我撐住雙臂,久久未動。她說,不要怕,我忍得住痛。

我解開英子的衣服,第一次看到她的身體。此時,她的身體蒼灰、冰冷,還在致命的創傷中沒有恢復。我吻著她的額頭、鼻尖、嘴唇。當我吻著她的眼睛時,一絲鮮血透過紗布滲出來,讓我聞到了些許血腥味。

我吻過她的脖子。在她的乳房上,刺著一朵金色的小花,不知用什么染料染上去的,微微閃著光。然后,我將她的乳尖含在嘴里,像含著一顆紅寶石一樣小心。英子喃喃道,我知道你在那個筆記本上寫了些什么,是基地攻擊系統的開啟密碼是不是?

英子把我的頭摟在胸前,那顆紅寶石越發用力地擠進我的嘴里。她說,而且我也知道你沒有,也不可能寫下真正的密碼。大心,我沒法改變你,那么,只有改變我自己。

英子把手伸向我的后背,輕輕撫摸。她慢慢呻吟,輕輕在我耳邊呵氣。

英子說,吻一下我胸前的這朵花好嗎?記住。這朵花就是我的靈魂,吻過了,它就永遠不會離開你。

于是,我輕輕吻了一下那朵金色的花。它光彩奪目,似乎在我的嘴上燒出了一道烙印。

一天清晨,我走出臥室,看到英子坐在昏暗的客廳里,仰著頭。毛驢前爪趴在她的腿上,呵呵地喘著粗氣,用大鼻子拱著她的手心。大心走之后,空氣里的熱度似乎一下子減低了許多,越發顯得冷清,在這冷清之中,那絲絲陌生的花香就特別強烈。

英子輕聲說,爸爸,可以問您幾句話嗎?

我打量著英子。她一動不動,像黯淡晨光里的一尊石膏像。我給她倒了杯溫水,交到她手里。她雙手捧著水杯,頓了頓,道,爸爸,您覺得戰爭可以改變什么?

一時間,我覺得頭腦還未從一夜的沉睡中清醒過來。我坐在英子對面,感覺各種各樣相互辯駁的聲音在腦袋里嗡嗡作響。

我說,戰爭可以改變很多東西,當然,你也可以說它什么都改變不了。有的國家打贏了戰爭,但幾十年后,這個國家卻垮掉了。而有的國家輸掉了戰爭,這個國家卻因此獲得了新生。盡管如此,我仍然相信戰爭的正義性。如果世界上沒了正義,那人類豈不是在黑暗的大海里航行,任由滔天大浪把我們吞沒嗎?

英子道,但是,戰爭卻沒有讓我變得更幸福。

我說,英子,我不討論玄學問題,因為在那里,戰爭就是一個詞匯,人人都可以反對戰爭,就像說一加一等于二那么簡單。但我是個老兵,打仗對我來說是個很實實在在的東西。震耳欲聾的槍炮聲,戰友血淋淋的死亡,國家政權被摧毀,國家領土被分割,老百姓流離失所,這些硬邦邦的后果是我絕對不能接受的。所以,我不會走到戰爭的反面去,我不會在戰爭沒有勝利之前去反對它。說到底,我屬于這個民族、這個國家,我會盡我的一切去擊敗敵人,絕不手軟。

英子平靜地說,爸爸,我說的不是玄學問題,難道幸福于我,還不是最實實在在的東西么?

我沉默了許久,站起身來,把頸圈給毛驢套上。我說,或許,最終我們都要問這個問題吧?英子,如果你愿意,你可以留下來,等大心回來。我們能成為一家人。

我轉過身,加重了語氣,慢慢地說,但是,英子你要明白,最深沉的情感也有個底線,你說你深愛著對方,卻又在置對方于死地,這是不可思議的,你說的不過是邪惡。

英子靜靜轉動著杯子,波瀾不驚地說,爸爸,我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機會,戰爭開始了。

當英子說戰爭開始了的時候,我的周圍是那么寂靜,和以往的任何一天都沒有什么不同。我打開電腦,它不僅聯不上網絡,而且屏幕上閃過一行字:你們已經輸掉了戰爭。然后,所有資料被刪除,電腦自動關閉,再也打不開了。我打開電視機,情況也一樣,沒有任何信號。而我最依賴的手機也成了一塊沒有用處的電路板,即無法與外界聯系,也存儲不了任何信息。我鎮靜下來,認真想了想,這輩子留下的資料,恐怕就剩下幾本年輕時手寫的日記本和一箱子幾十年前出版的舊書了。

我靜靜地傾聽著。過了一會兒,門口天花板上那盞黃色的小燈突然熄滅。衛生間的馬桶里傳來停水時,水倒流的咕嚕聲。外面,傳來左鄰右舍的騷動,大家紛紛走出門,相互詢問這是怎么回事。我走到窗前,看見北方戰區司令部院里,半夜里開來許多輛軍事無線通信車,一大群軍官和士兵有條不紊地忙碌著,顯然,他們更早就知道戰爭開始了。

這時,樓下傳來高音喇叭聲,用平靜的聲音告訴大家,這是一場維護國家主權和領土完整的正義戰爭,國家和政府有能力,有決心贏得戰爭,請大家不要慌亂,遵守秩序,聽從政府的安排。不一會兒,社區辦公室的工作人員敲開家門,給了我一個綠色的塑料盒子,樣子很笨重,這是現在唯一可以收聽到信息的東西。他還告訴我,院子里剛剛架設了一條軍事衛星電話,可供居民與外界聯系,不過,得提前申請。說完,他笑了笑。我明白他的意思,院子里上千戶人家,靠一部電話與外界聯系,幾乎是杯水車薪。況且,既然所有的民用電話都中斷了。我又和誰聯系呢?最后,這位工作人員交給我一個銅牌。上面有著我的名字。我問,我們的電子信息卡還能用嗎?他說,數據庫被毀掉了,現在,只剩下倉庫里落滿了灰塵的紙質居民登記冊,查一個人,得花上半天時間。

中午時分,平時給我送報紙的中年男人準時來了。不過,這回沒送來報紙,而是一張大約兩張A4紙那樣大小的宣傳單,報道了國家領導人的講話,和我軍的最新戰況。中年男人從小就生活在這個院子里,嬰兒時發過一次高燒,一條腿留下了殘疾,腦子也不太好用,但總是笑呵呵的,報紙從來不會耽誤。今天,他顯然送得比平時多,腦門上全是汗,但依舊面帶笑容,不急不慌。看到他的神情,我特別高興。要是每個人都像他一樣,那我們就不會輸掉戰爭。我還想與他多聊幾句,但他煞有介事地說自己忙得很,就匆匆走了,似乎因為這場戰爭,他的人生一下子就變得特別有意義起來。

雖然爆發了戰爭,但天氣卻出奇的好,陽光如絮,天空又高又藍,從遙遠的天頂上刮來清澈的冷風。中午吃過飯,我拿上布兜,下樓買菜。離家不遠處的商業中心很冷清,但菜市場卻擠滿了人。人們開始大量地購買生活用品。我排在長長的隊尾,前面是一輛卡車,載滿了大白菜,這東西現在也變得炙手可熱。

人們似乎沒有慌亂,好像有種默契。越是在這個時候,越要表現出平靜,用平靜來表達這個民族贏得戰爭的決心。我用了一下午時間,買到了一棵白菜、幾根胡蘿卜和五斤米。雖說沒多少東西,但對一個六十多歲的老人來講,還真是很沉重。我的心腦血管早已經硬得像根筷子,醫生叮囑我千萬不可拎重物,否則,這些發脆的血管就隨時可能進裂開。可是現在大心走了,我還要照料英子,也就顧不得了。我費力地慢慢向回走。看到地鐵站和公交車還在運行,由于電子系統全部癱瘓,只能用很原始的方式指揮調度。每輛車之間的間隔長了很多,所以,這里顯得很擁擠。而馬路上,竟然慢慢走著一輛驢車,拉著新鮮蔬菜,看來是郊區的老農進城賣菜了。

回到院子里,我看到一大群年輕媽媽推著嬰兒在樓下曬太陽。二十幾輛嬰兒車在路邊一字排開,情景很壯觀。這些年輕媽媽都是北方戰區官兵的家屬,軍人打仗去了,她們一個人管起了家。此時,這些嬰兒顯得特別惹人喜愛。我放下布袋,蹲在一個寶寶面前,打量著他。這個寶寶大概是有些困了,眼睛木然地盯著我的臉,慢慢地閉上,又猛然睜開,頭微微地向前傾。我把寶寶抱在懷里,他就索性閉上了眼睛,一個勁兒往我的懷里拱,胖胖的胳膊摸索著,想要摟著點什么,一滴晶瑩的口水掛在小嘴上,搖搖欲墜。突然,我的肚子上一陣熱,一股熱尿迅速透過毛衣,浸在皮膚上。這真是一種久違的親切感,我禁不住親了親寶寶的臉蛋,但是,卻突然有了種不祥的感覺。

這幾天,我特別害怕軍用皮鞋踏在樓梯上的聲音,害怕這聲音停在家門口,然后有人敲門。所以,當早晨我和英子坐在桌前默默吃飯的時候,有人敲門,我的筷子都掉在了地上。打開門,一個年輕軍人站在門口,用一種很平靜,又很沉重的語調問我是不是王大心的父親?我點點頭,他遞給我一張類似獎狀的厚紙,卷了起來,用紅色帶子系著。我接過那張紙,正欲解開,年輕軍人輕輕地對我說,老人家,您要有心理準備。

我木然地打開紙卷,上面赫然印著“軍人犧牲通知書”幾個字,在下面,記錄著犧牲時間,犧牲地點,犧牲原因等等內容。但我馬上合上了。年輕軍人張開嘴,還要說什么,我把一根手指放在嘴上,示意他不要說下去。

我關上門,看見英子安靜地坐著,筷子整齊地放在桌子上,微微仰著臉,似乎等待著什么。許久,她問道,大心是不是出事了?我嗯了一聲。英子不再作聲。我兩個就一直對坐著。

英子端起未動的飯菜,摸索著送回廚房,洗凈碗筷,坐到我的旁邊。她問,大心是怎么死的?這個“死”字讓我的手又哆嗦了一下,我這才意識到,我必須面對這個可怕的事實。我打開通知書,上面大致是這個意思:三天前,基地遭到了多枚遠程導彈襲擊,指揮中心被毀。王大心在此次襲擊中犧牲。

我略略說了幾句之后。頭腦里便一片空白,再也說不出一句話,各種各樣想法像出了交通事故的馬路,錯亂地擁擠在一起,毫無頭緒。英子悄無聲息地站起來,伸出一只手,轉過身,慢慢回到自己的屋子里,關上了門。

一個身體不好的老人,孤獨地坐在昏暗的客廳里,像汪洋大海中的一個小島。環顧四周,到處是大心留下的痕跡,無法磨去。他小的時候,我大部分時間在參加拉練、演習,或沒日沒夜的加班。有一次,我難得休假,與他完完整整地玩了三天。他是那么高興,以至于我走的時候,他堵在門口不讓我離開。他的小手死死抓住門把手,不讓任何人去碰,大哭大鬧。又躺在門前不起來,他媽媽說什么也無濟于事。我雙手把他拎起來,舉到與眼同高的位置。像拎著一條健壯有力的小豹子,然后惡狠狠地盯著他,直到他害怕了,不哭鬧了,老老實實地答應讓我走。我走出家門,走得遠遠的,低頭流了淚。

這種片斷像潮水一樣,平時無影無蹤,此刻卻洶涌而出。我有點窒息,像是要被淹沒一樣。我用一只手撐著桌子,慢慢站起已經衰老的腰身,走出家門。樓下的院子里,仍然是年輕媽媽們帶著她們的嬰兒曬太陽。我蹲在一輛嬰兒車前,拉著一個寶寶的小手。這小手給曬得黑黑的,手心里沾著糖汁一類黏黏的東西,和大心小時候一模一樣。我把這小手握在手心里,竟出現了幻覺,仿佛大心又回來了。

我懵懵懂懂地前行,沿著一條運河岸邊繼續走。兩岸樹木枯落,露出黃土地皮。河里的水發灰發干,不像夏天時那樣漲得滿滿的。遇到雨天,會有溢出河岸的勢頭。我迷茫地望著寬闊的河面,不知所措。

這時,不知從哪里跑出一只類似吉娃娃的小狗,從斜坡上沖下來。它很興奮,跑得太快了,竟然一下子掉進了河里,在水里掙扎。我猶豫著該不該把它救上來,可我這如老麥稈一樣的身體,又如何能去救它?我想起大心小的時候,也有過同樣的一件事,也是在河邊。那時我是個不到四十歲的壯漢子,當我舉著那只濕淋淋的小土狗時,大心是那么高興,那么自豪。

想到這里,我笨重地,小心地爬到河岸下,盡量快速地游到水里。在冰涼刺骨的水里,我竟然感到一絲暖意、一絲安慰。像泡在溫泉中一樣。我終于抓到了那個小生命。把它舉出水面。它的身體里還有些許溫熱。在我的手掌里悸動著。但是在這一刻,我感到特別疲勞,心想,如果人生就此結束在這里,是不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呢?我舒展開身體,不再費力地游動四肢,讓混濁的河水淹沒我的頭頂。昏暗的河水下面,似乎有一絲光亮。

突然一張大嘴焦急地咬住了我的袖子,死命地把我向岸邊拽。力量之大,把我從對沉睡的癡迷中驚醒回來。我重新用力,一點一點游回岸邊,使盡全身力氣爬上了岸。毛驢關切地看著我,對我低聲叫,又愣頭愣腦地甩著身上的水。我把小狗放在毛驢面前,毛驢用大舌頭把小狗舔干,又叼起它,回頭看著我,催我趕快回家。

我像一頭垂頭喪氣的老狗。一瘸一拐地走回家,但此時,我下了決心,要像個老兵一樣自己活下去,再沒什么可以摧垮我。推開家門,我聞到一股異樣的味道,不是花香,而是類似于我在河底垂死掙扎時聞到的氣息。

我敲了敲英子的房門,她在門里面平靜地回答,爸爸,我沒事。

于是,我走進衛生間,給毛驢和小狗擦干了身體,又換下濕衣服,熬了碗紅糖姜湯,喝過幾口,冰冷的身體才漸漸有了點熱乎氣。

我坐了許久。門外又傳來皮鞋踏著樓梯的聲音,然后停在我的家門口,敲門。我吃力地走過去,打開門。門外站了四個人,不等我說話,便進了屋子。后面兩個人手里還拿著手槍,拎著一只儀器箱。一個中年男人對我說,我們是國家安全局的工作人員,請你配合我們。你的家里住著一個叫“×英”的女人嗎?我說,是的,我兒子的女友。

中年男人轉過頭,向后面的人點頭示意。那人打開儀器箱,一些儀表燈亮著。傳來滴滴答答的聲音。他向英子的屋子走去,儀器的聲音越來越急促。中年男人問我,她在里面嗎?我答,是。他說,請你叫她出來一下。

我走上前去,輕輕敲門,但沒有動靜。我敲了幾次,均沒有回應。我扭頭看了看中年男人,他對我點點頭。于是,我扭動門把手,推門進去。

英子躺在床上,眼纏紗布,像睡著了一樣。只是臉色發灰。那種詭異的花香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醫院太平間才有的味道。我摸了摸她的額頭,已經冰涼。

儀器的聲音非常刺耳,男人把它移到英子的身邊,讀取了一個數據,然后關掉了儀器。他小聲對中年男人說,輻射劑量非常大,足夠了。

中年男人掀開英子身上的被子一角,又揭開了她的睡衣,露出一側乳房。我看見上面刺著一朵金色的花。中年男人對我說。這朵花是對方間諜組織的標志。不過,這一次,它派上了新的用場。它的輻射劑量特別大,足以引導遠程導彈擊毀目標。

中年男人盯著我的眼睛,又道,在追查我方基地被導彈襲擊事件中,我們發現您兒子的身上,確切地說是嘴上,有一種放射性物質,正是這種物質成了精確打擊武器的導引工具。我的意思您明白嗎?

我點點頭,想了一會兒,道,可是,這個女孩子有足夠的時間在戰爭爆發后逃走。中年男人道,這恐怕就是另外一個問題了。這個問題不在我們的調查范圍內。

中年男人道,我們要把尸體運走,對方外交部希望,無論她活著還是死了,都要讓她回國。當然,政府會用她換回我們的人。

我彎下腰,把英子的睡衣重新蓋好,在她的額上輕輕吻了一下,便出去了。

兩個人把英子的尸體抬走。中年男人最后一個離開。他站在客廳里,環視良久,問道,您只有一個兒子嗎?我點點頭。

他從公文包里拿出一只信封,道,您很幸運,您的兒子沒死,這是他的信。說罷,中年男人離去了。我拆開信,大心寫道:

爸爸:

寫這封信,只是想告訴您我還活著。

前幾天,基地遭到了導彈襲擊,損失嚴重,我受了傷。國家安全局秘密將我帶走調查,所以。同事誤以為我死了。

我在對國家的忠誠和個人的情感之間,心存僥幸地做了一次危險的選擇。由于我的原因,基地指揮中心被摧毀,許多戰友犧牲了。我心如刀絞,悔恨萬分。但請您相信我,我沒有背叛我的民族和國家。

我被軍事法庭判處十年有期徒刑,捫心自問,真應該把我槍斃。

由于地面部隊已經登陸。對方幾個被我軍占領的基地需要有專業軍人接管。國家允許我監外服刑。現在,我作為技術人員,已隨部隊出發,此刻,正登上海軍的一艘軍艦。

大心

二0四一年十二月十三日

我發現,此刻房間里再沒詭異的花香,只有一個年輕女孩子和一個年輕男孩子留下的味道。而我,變成了一個失去了兩個孩子的老頭子。

一顆很混濁的淚滴從眼中流出來。然后,一顆接一顆,停不下來。突然,一種很沉重,很扭曲,很復雜,很病態,很濃烈,如同炸藥一般的情緒瞬間被引爆了,而在這之前,它一直沉睡著。我知道這情緒是關于我們的民族與海對面那個民族之間的,大概只有中國人才能感同身受。

這時,我清晰地聽到自己腦袋里的一根粗大的血管啪地爆裂了。然后,我渾身發軟,莫名其妙地聞到一股香甜的味道,忍不住想沉入睡鄉。

我喃喃自語,大心,從這一刻起,我把你趕出了鷹巢,你要獨自前行了……

軍艦沉默地航行在冬季蒼灰色的大海上,嬰兒睡籃一般穩穩地搖動著,像做了一個又久遠又沉重的夢。我望著遠方,心想,這真是一片充滿血色的海面,無數軍人犧牲了生命,才使得我們的軍艦能夠穿過這條海峽。

日本已經于三個月前宣布投降。我作為一名軍人。隨司法部人員前往東京,參與審理日本戰爭罪行事宜。我是從新一軍司令部抽調出來的少校參謀。這個軍有四個師,由孫立人將軍指揮。由于我小時候讀過私塾,又上過英國人辦的教會學校,國文和英文底子都還不錯,故被司法部選中。

和我們一起同行的,有一名年輕的美國海軍中尉,名叫查爾斯,畢業于海軍軍官學校,是個職業軍人。他金發藍眼,個子不高,肩很寬,胸很厚,像小牛一樣。

他問我叫什么名字,我說我叫王大心,但不是很大的心臟的意思,在中國的詞匯當中,心與西方文化中的意識或精神這一類詞的意思比較接近。他笑著問我,那大是什么意思呢?我說,這個大恐怕也不是大小的大,或許更容易解釋為好的。或者是完善的吧。

查爾斯說這是個好聽的名字。他又問我從哪支部隊來,當我告訴他我從新一軍來的時候,他高興地說,孫將軍的名字我知道,那是個很會打仗的軍人。還有個彭德懷將軍。曾經指揮一百個團與日本人作戰,我真想知道這場戰役是怎么打的。

我問,東京的治安怎么樣?那里的人們不會用暴力對待你們嗎?要知道美軍在他們的廣島和長崎投下了兩枚原子彈,基本上摧毀了這兩座城市。我看過一些圖片,真是令人驚駭!

查爾斯輕蔑地擺擺手,瞇起眼睛,盯著我。道,我覺得,你們是個不懂得報復的民族。你們受了那樣深的傷害,為什么不狠狠地教訓侵略者呢?為什么不用皮鞭抽他們呢?

我無言以對,我甚至覺得我并無資格與查爾斯談這個問題。我的心就像一團濕泥,剛剛被攏在一起,這下又給砸得稀巴爛。我低下頭,面紅耳赤。

我微微轉過身,望著大海,沉默許久,道,查爾斯,你不了解中國人。

我說,查爾斯,你知道中國的歷史很長,長得任何人都不可能完全了解它。生在我們這個時代的中國人,看到的全都是苦難,中國的歷史有多長。苦難就有多少。我們是一個看慣了四季輪回的民族。不過,中國人也有自己的期待,你知道是什么嗎?

查爾斯道,是耶穌重生?是彌塞亞降臨嗎?

我說,中國的文化里是沒有這些的,我們在等待天命。

查爾斯道,天命?是泛神論嗎?

我說,我不知道該怎么解釋它,天命是個非常古老的中國詞匯,它寄托著這個民族的希望。天命是世界上最強有力的力量,它不可感知,卻在時刻奔涌著,誰也無法阻擋。當這個民族在苦難當中時,天命卻不會讓他們永遠受難。當中國人感知到天命的時候,他們就會為改變自己的命運而奮不顧身。終有一天,我們的民族會浴火重生!

十一

東京的街頭到處是被轟炸過的痕跡。比如,被炸掉一角的陸軍部大樓,大門不見了的大藏省院子。但是,盡管這些建筑物是殘缺的,瓦礫卻被收拾得干干凈凈,不見一點垃圾,樹木整齊。草坪如織。街上不見男人,有許多身穿和服的日本女人在寒冬里端莊地走著,不知她們要去哪里。所有這一切會讓人有種很強烈的感覺。盡管這里已經被占領,但這個國家還存在著。為了證明它,日本人會更加不遺余力地把那些有條不紊、優雅、精致、細膩的東西展示出來。

作為一名在滇緬叢林中與日本人血戰過的軍人,我自然不會傻到認為這些就是這個國家的全部。但我能理解日本人為什么會這樣做,換句話說,他們一定會這樣做,這是他們精神氣質的一部分。日本人甚至會用一種非常殘酷。常人無法接受的方式來實現這種精神。

到達東京后的一段日子里,司法部的文職人員很忙碌,而我和查爾斯卻十分悠閑。我利用空閑時間逛了周圍的百貨公司、集市、書店。

東京郊外有一座寺院,有溪水,有密密的林子,有幽靜的鳥叫聲。我沒有首先進入寺廟,而是在外面的院墻旁邊,或是在有小橋的石子路上徘徊。每一處都經過細心的打掃,少有灰塵。小河邊有一溜青石鑿出的燈龕,每個燈龕的頂部都光亮如鏡,凝聚著一些冷冷的雨珠,顯示出這里經歷過漫長的歲歲月月。我仰頭朝天。望著烏蒙蒙的濃云,長出了一口氣,切切實實地感到,戰爭結束了。

撩開洗得很干凈的布簾,我走進神堂。里面很暗,只有零星幾盞青燈。我不認得那幾尊神像,也沒認真打量他們,只覺得有點異鄉的感覺。我信步繞過神堂,走到后院,似乎人煙稀少。有扇門打開著,我走到門外,向里望去。

里面坐著一個黑衣老和尚,很大的案幾上擺著一只玻璃罩。老和尚專注地坐在那里,手中端握一管毛筆,看一眼玻璃罩里面,在黃色的毛邊紙上寫下幾筆。老和尚看見了我,放下筆,站起來。我踏上臺階,走進幽暗的木屋。黃色毛邊紙上寫了幾十個楷書小字,旁邊,放了塊紫紅色的小硯臺,細細看去,大概是上好的端溪水巖老硯,硯堂上有塊不小的魚肚白。我向玻璃罩里望去,不禁大吃一驚,里面是一本宋拓本柳公權玄秘塔碑銘,在國內幾近絕跡,早已是價值連城的珍寶了。我小的時候臨過此帖,不過只是普通的石印本,邊緣比較模糊,臨習起來,也不過是寫出了大概的模樣,教書先生說我臨的是“死帖”,全無真跡的風韻神采。

此時,我端詳著玻璃罩里的那本真跡,有些驚呆了。那里面的每個字都纖毫畢現、栩栩如生、風華絕代,仿佛一具干黑的古尸一下子在你眼前復活,成了個傾國傾城的女子一樣。

老和尚平靜地看著我,用生疏而又很僵硬的漢語問,你是中國人?我點點頭,打量著他的眼睛,從那里看不出什么特別的內容。

我惆悵地看了一眼玻璃罩子里面,又轉過頭。遠遠地望著灰色的天空,一言不發。心里不是羞愧。也不是反省,更多的是困惑。

我本能地冒出一個念頭,這是中國的東西,為什么會在這里呀?一時間,這個念頭盤踞在腦子里。像頭蠻牛一樣。日本人在中國都干了什么事情啊!他們血洗南京,火燒寺院,還把廟里的尼姑強奸了。

我又一次打量了老和尚一眼,扭過頭,向這個清涼世界張望著。我在想,給我一個連,我也可以放一把火,把這里燒個精光,照著老和尚的后腦勺來一槍,然后,把這件稀世珍寶帶回國。突然,我覺得自己真的是很瘋狂。可是,我又憤怒地想,為什么不能呢?日本人能做,中國人為什么就不能做呢?

而恰恰是在這一刻,我竟又記起了在滇緬雨林中與日本人血戰的場面。一幅又一幅血腥、恐懼的畫面涌進腦海。我的手不由自主地摸到了腰間,直到觸碰到那把冷冰冰的手槍。假如我從老和尚眼中看到一絲驚慌,一絲猶豫,我就會一槍打死他。

可我最終也沒有看到,老和尚依然那么坦然、沉靜。我怎么能打死一個手無寸鐵的老人?只是,我的腦子里依然狂亂,我在想,這是為什么?為什么我的同胞遭受了如此巨大的苦難,我卻不能做同樣的事?一時間,我忽然覺得這里冒出了許多裂縫,從裂縫里慢慢滲出血水,隱隱聽到此起彼伏的慘叫聲,就像畫皮一樣。

我低下頭,不能直視老和尚,因為我滿眼的血腥。我默默地轉過身,一言不發地離開了。

我站在寺院門口,回頭望了一眼,心想,這里一切都很好,卻唯獨對我們的苦難避而不談。這道門檻我無論如何也邁不過去,我說服不了自己。那么,在我徹底放下仇恨之前,我再不會踏進這里半步了。

十二

有天晚上,查爾斯喝了點酒,跑到我的屋子里,暈暈乎乎地拉起我的手,說,王,咱們找點樂子去!嘗一嘗日本女人的味道。我問,你瘋了?你想一去不回嗎?查爾斯搖搖頭,喜滋滋地說。完全不會,你根本不必擔心,而且你會驚訝地發現,東京比紐約還要安全。

我和查爾斯穿著軍服,每人帶了把手槍,來到了東京的煙花之地。這里簡直成了美國大兵的樂園。到處可見喝得搖搖晃晃的大個子,與身材嬌小的日本女人高聲調笑。

我和查爾斯挑了一間看起來好一些的酒館,這里的士兵少一些。待我兩個坐定,恭恭敬敬地走進來兩個衣著華麗的日本女人。查爾斯一把將其中一個抱在懷里。另一個輕輕地跪坐在我的身邊,低頭笑了一笑,給我斟了一小杯酒。每個動作都訓練有素,一絲不茍,毫不應付,透露著溫柔體貼。日本投降前,在中國身著和服的日本女人是高貴、權勢的象征,而此時卻成了妓女,被占領她們國家的異族人侮辱。可是,我卻看不到她們有一絲怨恨。

查爾斯很快就喝醉了,攔腰抱起身邊的日本女人,走到屋后面去,那里據說有溫泉。和這個日本女人單獨面對,有點尷尬。不過,她會一些漢語。她告訴我,她叫櫻子,二十五歲,是日本關東軍第九師團某旅團長的年輕妻子。在中國長春生活過幾年。也就是說,她是一位日本陸軍少將的夫人。她的丈夫在日本投降后自殺,留下她和兩個兒女。

我的耳朵莫名其妙ying-的耳鳴了一下,腦袋像被針刺了一樣。我好像把什么重要的事情給遺忘了,卻無論如何記不起這件事是什么。我還好像正在與什么事、與什么人擦肩而過,很不祥,而我卻茫然不知為何。

過了許久,我才回過神,問櫻子,戰后連將軍家庭的生活也如此窘迫嗎?櫻子面帶歉意,道,倒也不是,我只是覺得,戰爭是男人們的事情,雖然失敗了,但他們盡了力,現在,戰爭結束,日本需要承擔戰敗的后果,作為日本女人,我是不能推辭的。日本需要重建,而且必須與美國成為盟友,那么,我一己的怨恨又何足掛齒呢?

我十分震驚和感慨。我說道,盡管我十分欽佩你的獻身精神,但仍然覺得你的邏輯十分荒謬和可怕。櫻子淡淡笑了笑,道,這是日本目前的國策,而我又是天皇的一個臣子。

我沉默許久,又道,櫻子,有個事情一直藏在心里,曾經百思不得其解,我覺得你或許能幫我解釋。

我說,幾年前,我曾與一個叫英子的日本女人有過交往。話音剛落,我的耳朵又耳鳴一下。

我忙抖了抖腦袋,繼續說,當然,起初我并不知道她是日本女人。英子曾說過一些話,給我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她說,不了解妓女,就不能真正了解女人。

我接著說,在騰沖的一次戰役中,我們的部隊莫名其妙地被包圍了,傷亡慘重。后來有一天,中統的人逮捕了我,認定英子是日方特高科的間諜。當他們找到英子時,她已經自殺了。但是,她有足夠的時間逃走。

我喝了杯酒,低著頭,有些醉意,便有點無所顧忌。我道,說老實話,我對英子的感情很復雜,至今也不能釋然,但我不能對任何人說,只能一輩子藏在心里。要知道有多少戰友在那次突圍中犧牲了呀!當時,我真想照自己的腦袋上來一槍。

櫻子溫柔地給我夾了一片生魚,道,間諜和妓女其實并無區別,他們都不能有自己的感情。

我突然恍然大悟。

櫻子泰然地環顧四周,問道,您難道以為這里的女人就僅僅是妓女嗎?

我吃驚地看著櫻子。

櫻子把頭輕輕靠在我的肩上,道,昭和六年,也就是一九三一年,我十一歲。我的夫君在剛剛成立的滿洲國任軍職。那年冬天,他三十出頭,剛從滿洲國回來,穿著筆挺的軍裝,路過我的家門口。我完全被他的風采迷住了,做夢都渴望嫁給他。

櫻子說,昭和十二年,日軍全面進攻中國華北,我如愿以償,嫁給了當時是關東軍中佐的丈夫。新婚不久,他離開了日本,而且迅速晉升,只用了五年的時間,便成為日軍中非常年輕的少將。那時候,我是多么的自豪!

櫻子突然意識到了什么,十分歉意地說,王君,請您別介意,我并不想傷害您的感情。

我說,無須介意,只管說下去。

櫻子悵然地說,那些年,是日本人熱情最高漲的歲月,無論窮人富人,無論各色人等,都在翹首企盼,仿佛日本真的成了世界強國,真的可以把中國大陸。乃至整個亞洲變成我們的生存空間,形成一個大東亞共榮圈,這是我們的祖先做夢都不敢想的事情!我和當時許多人一樣,認為昭和皇帝是日本歷史上最偉大的人物,為此我感激涕零,那種自豪感,簡直要炸裂我的身體。

櫻子道,有一次我的夫君回陸軍部辦事,順便回家看望我和孩子。他攤開地圖。雄心勃勃地給兩個孩子講日本的戰略構想。我望著地圖,一邊是小小的日本,另一邊是龐大的中國和整個亞洲。

櫻子失望地搖了搖頭,說,那幅地圖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腦海里。直到有一天早晨,我滿心的狂熱突然變成極度的恐慌,我意識到這是一件日本根本做不到的事情。從那個早晨開始,每當東京的人晝夜狂歡,高聲吶喊的時候,我都躲在家里,摟著兩個孩子,一言不發。我在想。日本在做一件虛妄至極的事情。瘋狂到只有日本人自己相信它能夠成功,遲早有一天,我們要受到最嚴厲的懲罰。

那一晚,我與櫻子聊到很晚。后來,我去溫泉找查爾斯,發現他竟然赤裸著身體,在榻榻米上睡著了。那個日本女人安靜地跪坐在他的旁邊,盡心地照顧著他。

十三

這段時間,我每個早晨都會在三四點鐘從夢中驚醒,然后一些很恐怖的細節就會突然來到腦袋里,再也睡不著。在戰爭剛剛結束的時候,我只感到一陣輕松,一股狂喜。可是這種很激烈的情緒過后,又會有種很空虛,直到很恐懼的情況。在雨林中與日軍作戰的很多事情會出其不意地鉆到腦袋里,很熟悉的戰友死在那里了,而且死得很慘,我有時會想,我為什么沒死?真是很懸啊!有顆子彈就擦著太陽穴過去的。這種帶著一絲僥幸的想法會持續地發酵。直到感到周遭的世界都不太正常,你發現,其實世界并不是看起來的那個樣子。它就像個幕布,幕布上的風景很美,但你不能到它的后面去看,你忍受不了歷史的真實面目。

幸好,這種情緒在每天里只來那么一小會兒,通常是在清晨,而且很快就會過去。慢慢地,另一種幸福感正在占據上風,我又會回到正常人的世界,我慶幸我的祖國在這場戰爭中勝利了,我的民族生存了下來,新的歷史開始了。

司法部的文職人員很忙碌,可在我看來,他們干的活兒毫無意義。那幾個國家早就把戰后格局商量好了,沒我們什么事情。而我們呢?倒兢兢業業地把戲演起來了。我們參加了東京審判,可我們是真正的法官嗎?國內有些人在大談該不該寬恕日本的問題,好像我們是個文明的國家,而一個文明的國家就表現在寬恕自己的敵人。可是,問問自己的內心,我們現在談得上寬恕嗎?一個弱者該如何寬恕自己的對手呢?一個被人看不起的人該怎樣寬恕欺侮他的人呢?一個被打了左臉的人。又該怎樣把右臉也給對方來打呢?

我想,我們這一代人,甚至幾代人可能都沒法成為所謂的文明人。

我沒胃口吃飯。躺了一個上午,加一個下午,天黑了才起床,錯過了晚飯,遂到外面找個小店。街頭又濕又冷,踩著松軟的薄雪,暫時還渾身充滿熱力,那感覺很好。走過幾條街,我忽然覺得不知該去哪里。便轉了個彎,來到前幾日和櫻子聊天的那個酒館。我坐在榻榻米上,頭頂上是刺眼的電燈,讓我有些暴露無遺,又惶惶不安之感。直到有個女人拉開木門,對我微微一笑的那一刻,我才吐了口氣,感到很放松,也很高興。

進來的正是櫻子。她說,剛才老板娘找到她,說來了一個客人,雖然什么也沒說,但很可能是找她的。我不禁暗自驚嘆。日本人倒真是細心,我只來過一回,那女人便記住了。

喝了幾杯之后,我問道,在你的眼里,中國人是什么樣子?

櫻子看了看我,道,我從來不認為你們是劣等的民族,而且覺得是這些沒有遠見的日本精英們,把大和民族推向萬劫不復的境地。

我問,一個關東軍的少將的妻子怎么會這樣想呢?

櫻子說,我的丈夫是個老派軍人,他曾說過,對于他個人來講,這場戰爭不是一場正義戰爭,也不是一場考量中國人與日本人的人性孰優孰劣的戰爭,更不是什么建立世界新格局的戰爭,而僅僅是大和民族的生存之戰,或者說僅僅是一場為日本爭取利益的戰爭,僅此而已。作為日本軍人,在國家沒有決心發動戰爭之前,你盡可以反對戰爭,但是在國家決心發動戰爭之后,你就必須全力以赴地去贏得戰爭,直到獻出生命,你沒有別的選擇。對于他來說,這是終生都還不了的債,也是終生都解不開的結。

我說,意大利也是軸心國,但他們的軍人反對戰爭,他們暗中破壞戰爭,丟失武器,故意放棄陣地,不做抵抗便投降,他們不恥于當逃兵。日本軍人也可以這樣做啊!

她又問道,如果是你,你會這樣做嗎?

我喝了一口酒,沉默許久,道,對于一名軍人來說,這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說到這兒,我不知該說什么了。接下來,是長久的沉默。

櫻子把頭靠在我的肩上,一陣芳香穿過醉酒的迷霧,飄到我的腦海里,似乎特別的熟悉。可我卻不知該怎么辦。我打量著她光潔的額頭。注視著某個角落的眼睛,不斷眨動的睫毛,還有欲言又止的嘴唇,發現自己心中特別的迷茫,像站在一片沼澤地里似的。

她抬頭看了我一眼,又垂下眼簾,道,你可以。可以對我做什么的。

這時,醉意反倒是強烈了,各式各樣的片斷在腦袋里翻滾,屋子里的燈光變得有些光怪陸離。一會兒,我覺得自己是個受過侮辱的弱者,一會兒,又思考要不要忘記仇恨,一會兒,我又突然記起了那個老和尚。覺得這個女人和這個民族一樣虛偽,一會兒,我又發現自己特別絕望,因為我覺得自己雖然扛得起一座山,卻沒有能力走出一條山間小路。

就在一瞬間,沒有任何因果關系,好像真是因為醉酒的緣故,我把櫻子推倒在榻榻米上。她順從地躺著,雙臂張開。我抓住她胸前的衣領,使勁向兩邊扯開,看到她的乳房和潔白的腰身。她把臉側過去,盯著木板墻壁。我輕輕地撫摸著她的身體,看到她的一側乳房上刺著一朵花。

我問道,這是一朵什么花?

她答道,櫻花。

我沉默著,許久,將櫻子的衣服合好,把她抱起來,抱在懷里。我的臉熱得發燙,心在怦怦地跳,好像隨時會壞掉一樣。

我輕輕地自語道,其實,山間的小路就在那里。你走,它就有,你不走,它就沒有。

櫻子睜開眼,問,你在說什么?

我答,我們兩個,仍然是野蠻人。我們的后代可能會進化成文明人,但他們必須從我們的肩上走過去。所以,天命使然,不必難過。

這時,木門被粗魯地拉開了,三個穿黑色日式西服的男人走進來。其中一人將櫻子拽到門外,大聲地喊了幾句話。突然,傳來槍響,一片血跡噴濺在絹絲墻壁上。

三人走到我面前。道,這個女人講了日本人不該講的話,已經被槍斃。

我很茫然。一人走近我,將一張紙放在我面前。這是一張認罪書,承認自己是中國派來的間諜。我當然不會在上面簽字。一人抓住我的手,強行握住筆,在上面畫了幾下。然后,一支手槍指著我的頭。猛然間,槍響了。

十四

一顆子彈鉆入血肉,就像久渴的人的喉嚨里滴進了幾滴水一樣。不是疼痛,而是一種撫慰,一種解脫,一種清涼的感覺將我從混混沌沌中喚醒。我費力地睜開眼,這里已是一片寂靜,沒有槍炮聲,廝殺聲和慘叫聲,到處是戰友們的尸體。他們臉色如黃土,神色遲鈍,仿佛死亡已經遠去。幾個日本兵提著軍刀,在尸體中尋找,在每個肉身上刺上一下,如果這個肉身動了,就再刺一下、兩下、三下。我望了下遠處,那里站著我的連長,還有連里的幾個老兵。我把手伸到身子下邊,土地被血水浸濕,像沼澤地一樣吸住了我的手。我掙扎著站起來,輕得好似飛翔一樣,踩過一具具柔軟的尸體,驕傲地站在了俘虜的隊尾。

連長一只手沒了,用另一只手給了我一耳光,道,誰讓你爬起來的?我一手捂著臉,身板站得筆直,好像我已是個老兵一樣。我不說話,目光炯炯地看著連長,雙手扶著他的胳膊,以防他跌倒。

人殺得差不多了。一個日軍少尉高喊一聲,幾十個日本兵集合在一起,把我們十三個俘虜押往長江邊。

南京城里的大街上滿是尸體。對于尸體,我早已習以為常,就像熟悉腳上的軍用鞋子。走到一根電線已經斷掉的電線桿子下面。少尉叫了一聲,一個日本兵橫起刺刀,將我們攔住,排成一排。我望著遠處的中華門,此時正是日落,夕陽像一只血熬成的餅子,顫巍巍地掛在城樓尖上,不斷地下落。

耳邊一聲槍響傳來,瞬間什么也聽不見了。連長倒在地上,像一條麻袋從高空落下,一點重心也沒有。我閉上了眼睛,等待著槍子從腦袋后面穿過來,由于這種等待過于強烈,竟沒發現一股熱尿濕了褲子。一支手槍重重地點了點我的后腦勺,接著是一聲又一聲狂笑。

等我感到有了點羞辱感的時候,又一聲槍響傳來。挨著我的老兵孫大腦袋倒下了,和連長一樣,力量之大,差點把我帶倒了。接下來,我就不知槍聲響了多少下。待一陣輕風吹散空氣中的火藥味,一個日本兵重重地推了我一把。我回頭一看,現在連我剩下了七個戰友。原來,鬼子每隔一個人開了一槍。

我們繼續向前走,由于大街兩旁有太多的尸體和搶劫的日本兵,我們只好走在路中央,有那么幾分鐘好像看戲一樣,真的比戲還要熱鬧!一個日本兵腰上別了一只雞,將一個老頭揪著頭發甩在街邊,在他的后腦上來了一槍。又一個日本兵從一扇門后跑出來,手里高舉著一個嬰兒。后面,有個敞著胸懷,露出兩只碩大乳房的母親號叫著追出來,試圖奪回自己的孩子。那個日本兵大笑著,將啼哭的嬰兒扔出十幾米,之后,那襁褓便如一攤稀泥落地,無聲無息。母親像只發瘋的母獸撓壞了日本兵的臉,結果被他用刺刀刺死了。又有一扇窗子被打開,然后,一個男孩哭喊著,被推了下來,摔死在我面前。然后,又是一個孩子、兩個孩子,最后,是一個赤身裸體的女人。

我心想,哎呀媽呀,這個世界調了一個個兒,平日能看到的,現在全沒了,平日不敢想的,現在都發生了。這是不是真的在看戲呀?

路前方。有二十幾個日本兵圍成了一圈。興奮地大叫著。好似看著什么有趣的事情。這情形,有點像趕廟會時,一大群人在看西洋景,也有點像過年時,村子里的小孩們聚在屠戶的院子中央,看他殺掉一頭白豬。

走了幾步路,我聽見日本兵圍成的圈子里傳出女人的哭叫聲。那是年輕女人的聲音,像我的姐姐一樣。然后,是日本兵一浪高過一浪的叫喊和狂笑聲,像是為一個賣力地進行雜耍表演的猴子叫好似的。女人的哭叫變成了喊叫,又變成了尖叫,最后變成了慘叫。后來,就不太像個女人的聲音,而像是什么垂死的獸類的聲音。

當我走近的時候,嘶叫聲戛然而止,興致勃勃的日本兵一哄而散,像是雜耍演完了,又有點意猶未盡。一個年輕的姐姐仰面躺在泥地里。眼睛像死魚一樣瞪著灰白的天空,撕碎的衣服扔在一邊。能看得出,她的身體很白,但由于剛才在地上翻滾,渾身沾滿了濕泥。她的兩腿之間插著一根燒火棍,一攤暗紅色的血慢慢流出來。聚成一洼。

我呆住了。這時,日軍少尉不耐煩地叫了一聲,日本兵又橫起了刺刀。于是,我們剩下的七個人站成了一排。我閉上了眼睛。

第一聲槍響了,然后是麻袋落地的聲音。第二聲槍響了,又是麻袋落地的聲音。第三聲,第四聲,第五聲。我數著,看來,這回日本人不是隔一個開一槍,而是要把我們七個全都槍斃。第六聲槍響了,我旁邊的李大個子也倒下了。一支手槍槍管又一次重重地砸在我的后腦勺上。直到這時,我才恍然大悟,原來日本人根本不想把俘虜押回去,更不是來中國幫助中國人,大東亞共榮圈全是他媽騙人的鬼話!

可是,我卻聽到了手槍扳機撞擊的聲音。于是,我等著子彈從槍管里飛出來,燒焦我的頭發,撞開我的腦殼,濺飛我的腦漿,打碎我的臉,徹底結束我的懊悔。

但那清脆的聲音過后,卻什么也沒發生,手槍里沒子彈了。少尉哈哈大笑,拍著我的肩。一個日本兵粗魯地推了我一把,催我向前走。我回頭望了望,后面留了六具尸體。我明白了,殺人是不講什么規則的。也對,已經到了能隨意殺人的地步,規則什么的還有氈毛用啊?

又走過了幾條街,日本兵再沒不耐煩過。這里有個大院子,里面關了黑壓壓一片俘虜。他們和我一樣。都是中了彩票的幸運兒。

我擠在俘虜當中還沒暖和過來,就聽見日本兵吹起了哨子。于是,一百個人一組被趕到長江邊。說是去挖沙子,可誰信啊?長江水都被血染紅了。一百個中國軍人像木頭人一樣站在江邊,像沒娘的孩子一樣可憐。

我站在第一排,偏過頭,偷偷地看著高處架著的機關槍。有個日軍大佐親熱地抱著一個穿和服的小女孩,看樣子三四歲左右。有個日本兵舉起了旗子,誰都知道,旗子一落,雨點一樣的子彈就將落下來,把我們打濕。

可這時,那個穿和服的小女孩突然哭鬧起來,一只手指著我們這邊。無論日軍大佐笑顏相對,還是怒目而視,都無濟于事。小女孩推著日軍大佐長滿胡茬的下巴,從他的懷里掙脫出來。所有人,包括等死的我們都不知所措。小女孩跑到機槍射程之內,用小手指著我,高聲叫喊著什么。

大佐神情陰郁地走過來,打量著我,又換上笑容。對小女孩說著什么。話很多,我聽不懂,只聽到其中反復出現一個發音為“ying”的單詞。

在我聽到ying的聲音時,世界仿佛一下子變黑。一切一切都消失了,只有小女孩渾身發著光,像吉祥鳥一樣,飛臨我的頭頂,把我從苦難的海洋里解救出來。我猜想,這個“ying”可能就是小女孩的名字,并在心里面把她叫作嬰。大佐在最后一次對嬰的恐嚇失效之后,改變了主意。他帶著笑意,對我擺了擺手,于是,兩個日本兵將我從人群中狠狠地拽了出來,重新押進了南京城。而我,把剛才看過的戲,又看了一遍。差一點沒瘋掉。

十五

午夜,我坐在屋外的一個敞開的木板棚里,屁股下是一堆濕稻草。不遠處,拴著一條狼狗,它和我一樣,沒吃東西,睜著焦黃的眼睛,不時打一下響鼻,情緒很陰郁。

我靠在一根木柱上,經過一天的持續驚嚇,現在有種虛脫的感覺,身體仿佛空殼子。而腦子里又異常的興奮,一丁點睡意也沒有,生怕這一閉上眼睛,就再也醒不過來。旁邊,擺著一溜兒日本兵的大頭皮鞋,皮鞋里塞著襪子,味道很重。如果平時聞到這種味道。恐怕一定會嘔吐,但現在,我會覺得這味道很真實,無所謂好聞還是不好聞,因為它讓我知道我還活著。

我望著月亮,竟能看得到它在慢慢地從天頂向西偏移,多希望這夜能夠長一些,哪怕永遠生活在夜里也行,好讓那些打著豬鼾一樣的鬼子遲些醒來。天一亮,不知又會有什么可怕的事情發生。

天快亮了,我才有了點睡意,可是日本人又把我喝了起來。我跟著他,來到一個澡堂子。由于是清晨,我趕上了第一池清水。一縷陽光穿過水霧,灑在粼粼水面上,又照射在池子底部的青石上,每一道石紋都顯得清清楚楚。我光著身子。猶豫著不敢下去。有點怕弄臟了這么干凈的水。日本人坐在池邊的竹椅上,鄙視地掃了我一眼,擺擺手,讓我別耽誤時間。

我坐在水里,慢慢地,一大顆一大顆汗珠從額頭上滾下來。身體里有種莫明其妙的幸福感,神經也不再顫動了,有種長舒一口氣的感覺。恍惚間,我產生了幻覺,仿佛身在異地,可以安然入睡了。這時。日本人不耐煩地咳嗽了幾聲。我驚醒過來,有股前所未有的恐懼感一下子鉆進心里,而且是在我毫無防備的情況下,這樣的恐懼就比從前任何時候都更加可怕。

我從池子里出來,又用洋胰子把渾身上下都洗了個干凈。日本人遞給我一條雪白的毛巾,我這輩子都沒見過這樣白的毛巾。他又遞給我一套嶄新的和服,我小心翼翼地穿上,有種很陌生的感覺,仿佛這下子我就不是我自己了。然后,他又帶我理了發,臉上擦了香噴噴的油脂,帶我走在冰冷的南京街頭。

我有種更加奇怪的感覺,仿佛危險已經過去,街邊倒著的那些死尸與我已經毫無關系。我和他們之間有了一層玻璃一樣的界限。他們的慘叫、哭號,我統統都不可思議地聽不見了。

我跟著這個日本男人走到一座很氣派的大院門口,經過森嚴的警衛,走進一幢墻壁厚重的灰色洋房里。在大廳,日本人悄悄地消失了,另一個年輕的日本軍官走過來,盯著我,眼里寒光閃閃,我垂下眼。

洋房里的走廊曲曲彎彎,時明時暗,不知走了多久,也早已不辨方向。我走到一座很大很沉重的暗紅色胡桃木大門前,站住,日本軍官拉住門把手,身體微微向后傾斜,才將大門拉開。瞬時,屋里充沛而溫暖的陽光向我鋪天蓋地而來。

屋子正中間有一塊很厚的乳白色羊毛地毯,堆滿了玩具,玩具正中間,坐著一個小女孩。我認出了她,原來是那江邊屠場,我把她叫作嬰的那個孩子。我的后腰上有個硬硬的東西頂了一下,日本軍官低聲說,你的任務是,玩,記住,不要有非分之想。說罷,那個硬家伙使勁推了我一下,我腰上一痛,身體向前一個趔趄。

日本軍官悄悄坐在一塊帷布后面,又來了一個穿和服的中年日本女人。我戰戰兢兢地坐在一堆玩具中間,一塊積木硌到了我的屁股,疼得我顫抖了一下。小女孩似乎并未特別關注我,心思沉浸在一個木頭做的娃娃身上。我坐在一邊,打量著嬰,她很可愛,穿著西洋樣式的裙子,兩腿套著白色棉質長襪,仿佛另一個洋娃娃。

日本軍官咳嗽了一下,也許是無意的,卻把我嚇了一跳。因為我知道,如果嬰不喜歡我,或沒注意到我的存在,那么,我就是無用的了,我可能立刻就會成為躺在街邊的死尸。

我壯著膽子,拿起幾塊積木,搭起了座小房子。嬰立刻發現了我,眼睛露出高興的神采,嘴里咿咿呀呀地說著什么,興奮地爬了過來。她雙手拄著下巴,好奇地研究著小房子。

我的腦子前所未有的高速運轉起來,片刻就有一個宏大的構想完成了。我在這個小房子旁邊又蓋了一座更大的雙層洋房,又擺出了花園、廣場、車庫、賽馬場、百貨公司,以及所有我能想象得到的,一個凡人所向往的東西。嬰完全被我吸引住了,她指著一個個小建筑物,雖然我一句話也聽不懂,也沒法向她解釋,但她似乎一下子就理解了。我想,人類總有些共通的東西是無須多費口舌的。

這里有那么多積木,仿佛總也用不完,要什么有什么。漸漸地,連我自己都有些癡迷了,我被自己的夢想牽引著,營造著這個越來越龐大的人間天堂。有那么一刻,我甚至癡迷得都不想清醒過來,如果永遠都生活在此時此刻,永遠都生活在這個曠世奇跡之中該多好啊!盡管幾步之外就有恐懼,更遠處還有慘叫和死亡,可是,這里畢竟還有一盞黑夜里山路上的小燈。

嬰把頭枕在我的腿上,側著頭,看著這一大群美妙事物。越接近完工,我便愈加驚慌。我想把時間拖得無限久,可這是不可能的。我突然特別傷心,因為那一點小小的火焰在狂風中弱不禁風,隨時可能熄滅。它一旦滅掉,人世間就只剩下真正的寒冷和死寂。

嬰把一只小手漫不經心地搭在我的手腕上,眼睛瞇著,看來有些困了。在我正伸出手,把一塊積木搭上橫梁的時候,我看見嬰的眼睛閉上,小嘴張開,均勻地呼吸著。她睡著了,我一下子陷入無限的恐懼,回到現實中,手慢慢放下,僵坐著一動不動。

中年日本女人輕步過來,將嬰抱走。軍官一揮手,我像一個卸了妝的戲子,乖乖站起來,跟他回了營地。他把和服要了回去。我重新穿回原來又臭又破的舊衣服。站在濕稻草堆上。說也奇怪,我的魂兒好像又回到了軀體里,我就是我,很真實。

從這一天開始,每天凌晨三四點鐘我都會嚇醒。我不知道天亮之后,是一個日本男人帶我去洗澡,還是日本軍曹遞給我一把鐵鍬去給死尸挖坑,或者干脆把我帶到某處墻腳下,對著我的腦袋來一槍。各種天壤之別的可能性折磨著我。

為了讓嬰記住我,依賴我,舍不得我,我不光學會了擺積木,還無師自通地學會唱歌、跳舞、游戲,每天都不會有相同的東西。我拼命地讓嬰玩得高興,高興得筋疲力盡,在我的胳膊上睡去。她的高興意味著我的生存,而她的遺忘,就是我的死亡。我與死亡斗爭的方式,就是想出無窮無盡的辦法,讓一個孩子快樂。她的快樂來源于我對死亡的恐懼,我越恐懼,她越快樂。

有一天,日本軍官把我帶出營區,沒有去洗澡,而是走到一條很寬闊的街中央。下著薄雪,除了死尸,街上無人。他讓我停下,把一顆很重的鐵家伙掛在我的后脖領子上,拉下了一根金屬部件,于是我聽見背上有咝咝聲。他用硬硬的槍口推了我一把,生硬地說,向前走!

我漠然地邁著小步,很疲憊地想,嬰大概是有了新的能帶給她快樂的人了。那么,到底是她的快樂是真實的,而我的恐懼是虛幻的,還是我的恐懼是真實的,而她的快樂是虛幻的呢?我不知道,我也不想去琢磨了,我已經筋疲力盡了。但我有種預感,只有處在你死我活境遇中的人才會有這樣的想法,幸福的人是體驗不到這些的。對他們來說,一切都是真實的。

我看到一道很白的光,和一聲比任何巨響都響的聲音,我感到脊梁骨被彈片輕而易舉地打斷,腦漿像黃色的濃霧一樣漫天飛舞,卻沒有一絲疼痛。巨大的白光猛烈地收縮,凝聚成一個小亮點,仿佛近在眼前,又好似遠在天邊。突然間,光亮熄滅了,我的魂魄像個幽靈,又一次絕望地離開了人世間。然后,是無邊的黑暗。

十六

一聲力大無窮的巨響,從我的腳下,從這艘亞洲最大的鐵甲艦的軀體最深處傳來。我站在定遠艦的船頭,望著威海衛軍港的東方,一輪紅日與海水粘連著,如同還未剪斷臍帶的嬰兒,一邊流著血,一邊來到人世間。

我披著大清國北洋海軍的龍旗,等待著某一發炮彈擊中我,將我與這艘生死相伴十余載的大家伙一同送人黑暗無邊的海底。此時,我們已經四面楚歌,岸上炮臺被日軍占領,出海口等著數倍于我的日軍艦隊。定遠艦已不能動彈。擱淺在海灣里。但北洋海軍的兄弟們仍然用艦炮轟擊著陸上的日軍,等待著大清國的騎兵前來救援。只不過,這個希望已經于昨天夜里,定遠艦打完了最后一發炮彈之后,破滅了。

此時,心中的郁憤罄竹難書。我痛恨所有埋葬北洋海軍的人,可是我能洗得凈自己的清白嗎?我的腰間掛著一把德國造手槍,上面用英文印著“大清國北洋海軍”的字樣。此時。我已不能用它來與日本人戰斗。我只是想它能與我一起沉入海底,如果有一天,我的尸體被海水泡得發漲,浮出海面,被中國老百姓發現,他們會說,北洋海軍的將領們有與艦隊共存亡的決心。他們還有廉恥之心。

我望著岸上的巨炮,建造它時,誰能想到它會用來轟擊自己的軍艦?沉重的炮管慢慢轉動,對準了這里。我凝視著它,心想,終于可以解脫了。我們這一代海軍將領,活在世上,就得承受一輩子的恥辱,這真是一道最黑暗,而且永遠也邁不過去的門檻。我希望我的后輩能以我們為戒。

我不知這門巨炮何時打響,我平靜地等待著這一刻。我打量著那門炮旁邊站著的日本軍人,他們忙忙碌碌,為勝利最后努一把力,他們還有明天。

突然我看到那門巨炮前面,站著一名年輕的日本軍官。他是那么英姿俊秀,以至于多少有點惹人憐愛。我認真打量著他,一下子非常震驚。

恰在此時,巨炮噴出火光,幾秒鐘后,我的身后爆發轟響,涌來一股灼熱的氣浪,把我推上了天空。那一刻,我看到了海天一色的情景,不知身處何方。下面的定遠艦一下子變得很小,小得像一只甲蟲,孤零零地等待著厄運。

長久的黑暗里,涌動著紅色和黑色的熱流,讓我既難受又暢快,仿佛在閻羅殿上被烈火煎熬。等到我睜開眼時,發現自己躺在日本人的牢里,床邊放著已冷的粗飯和一碗水。我一口氣喝下那碗冰涼的水,感到徹骨的寒意。牢房里沒有窗戶,只有一盞油燈,不知此刻是黑天還是白天。

一名年輕的日本海軍中尉推開牢門,徑直坐在我的對面。我困惑地看著他,非常熟悉,似乎就是指揮巨炮的那個俊秀的日本軍人。他笑了笑,一把摘下帽子,露出烏黑的長發。我不禁大吃一驚,原來她是一個我認識的日本女人,名字叫鷹。

我冥冥中預感到有個人要來,現在,她終于來了。

鷹認真地說,北洋海軍的將領是值得尊重的。

我嘆了口氣,不能保衛國家的軍人,怎么能談得上值得尊重?

沉默半晌后。鷹說,你還沒吃飯吧,我給你帶來了飯菜。說罷,她拍了一下巴掌,一個日本海軍士兵提了一只盒子進來。鷹說,你看,全是中國菜,還有餃子。她說完,我有一絲預感,在中國,餃子往往是給那些臨上路的人吃的。

我坦然地吃起來。鷹說,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情景嗎?

我想了想,道,記得,是在大連,那時你是三井財閥駐大連辦事處官員的女兒。住在離我家不遠的地方。那天,好像是大清國檢閱海軍的日子,你和你的父親受邀參加閱艦儀式,你穿著粉色的和服,很漂亮。

鷹有點悵然地說,是呀,是十二年前,那時,你們已經有了定遠艦、鎮遠艦,而日本連一艘像樣的軍艦都沒有。你知道我們是多么羨慕大清國的海軍。我跟在父親的身后,癡迷地看著海面上那些巨大的鐵甲艦,覺得它們真是漂亮、迷人,就像英武的男人一樣。

鷹的話又一次刺痛了我的心。我痛苦地說,想當年。定遠艦是亞洲最大的戰艦,即使現在,它也是。可是,過去了整整十二年,誰會想到它會擱淺在自己的軍港里,被自己的大炮炸毀呢?

我長嘆一聲,道,生為大清國的軍人,最痛苦的事莫過如此!

鷹輕輕地說,那時,我時常會到你的家里去玩,和你年輕的妻子親如姐妹,無話不談。對了,她還好嗎?

我低下頭,沉默不語。鷹接著說,我會跑到你的屋子里,和你聊天,談各種各樣的事情。

鷹頓了一下,道,請原諒我,我偷看了你們的作戰地圖和軍制手冊,并把這些東西記下來,由我的父親轉交給日本海軍部。對于北洋海軍的情況,日本政府一直非常了解。

我仰頭望了望牢房頂上,那里結了許多蛛網,粘著幾只死掉的蒼蠅。我道,那時,你是個光彩照人的日本少女,落落大方,天真無邪。我覺得你和你的父親是個和善而文雅的鄰居,我非常愿意把你們邀請到家里來。

我繼續說道,有一次。我和你的父親在花園里賞花,你舉著一束櫻花從遠處跑來,氣喘吁吁,面若桃花,兩鬢茸發如絲。你一手拉著我的手,一手舉起櫻花給我看,還問我櫻花是否漂亮。那一刻,我的世界一片昏暗。我在想,如果你早生幾年,或我晚生幾年,如果你是個中國人該多好!

鷹垂下頭,面色緋紅,想了片刻,好似下了決心,道,大心君,實不相瞞,今晚,我帶了兩樣東西給你。

我問,是什么呢?

鷹拿出一個牛皮手槍套,正是我的,里面裝著那把德國造駁殼槍。鷹道,這是我在定遠艦上找到的,上面有你的名字,現在還給你。

鷹又從口袋里拿出一粒金燦燦的子彈。輕輕地擺在桌子上,道,大心君,這個是我送給你的。

我默默拿起子彈,端詳片刻,笑了笑,道,謝謝你。

鷹落了淚,道,請不要一個人走,讓我給你送行,好嗎?

十七

只剩下我一個人。

我拿起那粒子彈,在油燈下認真端詳。它雖然小,但在手掌里顯得很有分量,想必在擊發之后,這顆銅皮包裹著的鉛丸會輕而易舉地掀開我的頭顱。仿佛有各種各樣的人在看著我,因為我們把北洋水師丟了,實際上也把大清國丟了,仿佛一瞬間才發生的事,讓我不敢接受這個事實。盡管我躲在一個不知在何處的牢里,但這種感覺仍然讓我渾身涌起雞皮疙瘩,恨不得渾身澆上鏹水,或淋上煤油放把火,才能平息這一輩子都無法擺脫的割痛。

我靠在潮濕的木柱上,頭頂不遠處。有條蜈蚣停在燈影里面,一動不動,背上泛著紫紅色的微光。周遭灰蒙蒙的,許多前所未有的思緒像清澈而平靜的水,一點一點不可阻擋地漫進了我的腦子里。

我抑制住心中的驚慌。輕聲問自己,這一仗是怎么打輸的?

我突然發現,我,甚至是我這一代大清國的軍人,一直在掩蓋著什么。我們想通過掩蓋來遺忘它,每當我們覺得已經忘掉它時,它卻像幽靈一樣提醒我們它還存在著。

我們在掩蓋什么?

當我想到這里時,連自己都嚇了一跳。可是此刻,我已經不再害怕了。現在,有的不是對與錯,有的只是實在與虛無。在那里的,終將在那里,從未有過的,也不過是過眼云煙。我的眼前。似乎再沒有什么霧障了。

北洋水師的軍人們沒有意識到,或者說我們不敢去面對這樣的事實。經歷了兩百年的大清朝,現在早已不是天命在塵世的化身。天命拋棄了大清朝!

大清朝現在所做的一切,不是為了承載這個奔涌向前的天命,而是拼死維護自己在世間的存在。可是天命并不仁慈,它日夜不停,又無聲無息。當你不能領悟它對你做出的沉默的暗示時,你就將被它無情拋棄。

大清朝現在已經老了,老得像一根干枯的稻草,一根手指頭就可以將其推倒。北洋水師的軍人像害怕父親亡故一樣。期待著大清朝能夠重新振作起來。他們所做的事,某種程度上并不是在保衛這個民族和這個國家。而是延續大清朝并不長久的壽命。他們就像是站在鏹水里的鐵人,越是掙扎著扶著這個將傾大廈的最后一根棟梁,自己就越是被銷蝕得面目全非。他們被鏹水毀掉了手腳,毀掉了身軀,也毀掉了頭腦、心臟。最終,被埋在了大清朝的一片廢墟下,被人世間遺忘。

這就是我。

軍艦沉沒了,你可以自殺殉國,但這種悲壯只是你一個人的事情。你和北洋水師的士兵們早已經離心離德。他們再也沒有哪怕犧牲性命也在所不惜的勇氣了。

哪里還有壯烈?哪里還有忠誠?哪里還有勇武?北洋水師沒有英雄,有的只是滿心痛苦的軍人!

十八

我就這樣零亂地想著,不知白天還是黑夜,牢里沒有一絲光線。日本士兵送來的飯菜我再也沒動過。

鷹再一次走進牢房,仍舊穿著日本海軍的軍服。她坐在我的對面,許久,我們也沒說一句話。她平靜地看著我,欲言又止。她終于開了口,問道,假如你活下來,你會做什么?

我想了想,道,我還會回北洋水師衙門,哪怕只當一名普通的水手,我要等到北洋水師重建的那一天。

鷹望著墻壁上的油燈,說,大清朝可能不會長久了。

我說,只要大清朝一天存在著,我就是大清朝的一名軍人。

我又思量良久,道,大清朝畢竟還是保衛這個國家和民族的唯一一個實實在在的力量。

鷹沉默不語。

我又說,軍人的選擇很像是一個賭注。天命決定著你的輸贏,不過誰也看不見這個天命,所以誰也不可能像算命先生一樣一字不差地預言它。為了這個民族和這個國家,我又必須去下這個賭注,哪怕輸得傾家蕩產也毫不吝惜,因為我是軍人,我必須保護她。而大清朝呢。從某種意義上說,為我提供了這些賭注,沒有大清朝,我就不會是個有血有肉有思想的軍人,我的一切都打著大清朝的烙印。所以,如果日本執意要打一場戰爭,或者說,我們之間除了一場戰爭別無出路的話,那么,這場豪賭就將繼續下去。今生賭不贏,來世還會賭下去!

我費盡氣力,又道,如果有一天,有誰能讓軍人們同心同德,誓死保衛這個民族和國家,能讓軍人們有尊嚴、有榮譽、有信仰,能讓軍人們被百姓蒼生所尊重、所懷念、所崇拜,那他一定就是那個天命的繼承者。那個時候,英雄們將重生!

我和鷹站在定遠艦的船頭。

此時,是午夜,明月當空,周圍一片寂靜。北洋海軍已經向日軍投降,沒有一個軍人在這里。我遙望大海深處,無限感慨。我舉起槍,對準了太陽穴。

鷹輕聲地問,大心君,你為什么不問問我,我要給你的第二樣東西是什么呢?

我說,我以為只有槍和子彈。

鷹笑了笑說,槍是你自己的,我不過還給了你。

鷹走上前來,在我的嘴唇上輕輕吻了一下,道,這是我要給你的。當年,我還是個十三歲的少女,看見你穿著北洋海軍的官服,威風凜凜地從這艘戰艦上走下來,我就愛上了你。只是,十二年來,我把這愛藏在了心底,我不敢說,也不能說出來。

我說,你的愛,置人于死地,真的可怕。不過,我接受了。

槍響了。我從定遠艦首落下,鷹與我越來越遠,波光粼粼的海面與我越來越近。我一頭沖進海中,周圍一片寂靜,到處是水泡和涌流。我越沉越深,海水裹挾著我,帶著我上下翻滾。我的心中滿是痛苦,仇恨,迷惘,不知何朝何代,何年何月。

十九

我在陰郁黯淡的海水中沉沉浮浮。一會兒冰冷刺骨,一會兒沸騰滾燙,但我無法出聲,無法呼吸,只聽得到在一片死寂中,自己的心聲似有什么要說,卻又不知在說什么。直到我猛然睜開眼,我才記起,昨夜喝得酩酊大醉。

我只記起一件事。有個朋友問了我一個問題。他說,如果你是一艘戰略核潛艇上的指揮員,當你在茫茫的海上航行,突然接到命令,要求把潛艇上的核導彈全部發射出去,你會怎么辦?我有點困惑地看著他,似乎這是個根本不需要回答的問題。朋友又問,你要知道,通常在這種情況下,你的國家已經沒了,已經沒有什么需要你去保衛的了,這些核導彈不過是再毀滅一個國家。我脫口而出,我一定會按下按鈕的,毫不猶豫!我當時暗想,我甚至不惜被你們稱作野蠻人。

可是偏偏在這個問題之后,我就喝醉了,一下子跌入黑暗的海水中,看到一個龐大的身軀慢慢上浮。發射系統開啟,發射管漸次打開,開始進入最后讀秒。

在無邊無際的黑暗里,我看到頭頂有一絲微弱的光亮在顫抖,越接近海面。那光亮便仿佛越大越強。在黑色的身軀躍出海面的那一刻,我突然看到一片春光里的大海,天空中萬道金色霞光,從四面八方刺入我的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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