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辭年代”
就某一類型語詞的孕生方式、傳播烈度和對社會發生的影響力而言,1956—1969年是一個空前絕后的年代。
這個歷史單元之前,中共革命史上曾出現過諸多紅色詞語(如“打倒蔣介石,解放全中國”)。但沒有一個時期能如1956—1969年堪稱“紅辭年代”。即使這個歷史單元之后仍然有過景觀各異的“紅辭現象”(“全面專政”之類),但“紅辭年代”頂峰過矣。1956—1969年,中國共產黨自身發展遭逢的歷史課題,國際環境的制約和刺激,社會的平均知識水平,以報紙和廣播為代表的傳播工具的進步,這一切條件的綜合,催生了“紅色詞語”的急速繁衍。而“紅辭”的盛行,對社會政治文化的走向發生了不可忽略的影響。對這一時期中共中央軍委機關報《解放軍報》的考察,可以清晰地看到“紅色詞語”勃興和流變的輪廓。注1
中共各級黨報黨刊都曾為”紅辭“的傳播奮力馳驅,而《解放軍報》一馬當先。它反證了1956年后的一個微妙現實:毛澤東不喜歡一個時期的黨中央機關報《人民日報》,而60年代林彪主持軍委工作后的《解放軍報》卻越來越受到毛的青睞,成為傳播毛澤東思想的最重要的陣地。林彪對《解放軍報》曾直接間接地做過76次指示。毛澤東在1964年應賀龍請求為《解放軍報》題寫報名,還為《解放軍報》理論專欄《思想戰線》題字。《解放軍報》作為一份普通公民不得隨便訂閱的內部報紙,60年代發行量一路飆升,到文革竟高達近200萬份,和《人民日報》《紅旗》雜志并稱“兩報一刊”。1966年,毛澤東、江青派女兒肖力(李訥)到《解放軍報》,1967年26歲的肖力奪取《解放軍報》領導權,直接控制該報1年6個月。毛甚至親自批復過肖力關于《解放軍報》宣傳要點的報告,并要《人民日報》參照。
在文革發生前的1956年到1965年間,《解放軍報》上傳播強度注2居于高位的有“資本主義”和“三面紅旗”(包括總路線、大躍進、人民公社)兩個詞語。它和批判、反對“資本主義”與毛澤東提出的超常規戰略建設社會主義這一歷史主線密切呼應。各年度的強勢紅色主題詞如下:
1956年:“(反)官僚主義”(137)。
1957年:“百花齊放,百家爭鳴”(139);“(反)官僚主義”(312);“(反)資本主義”(396)。
1958年:“三面紅旗”(2816);“(反)資本主義”(472);“共產主義”(1497);“(反)教條主義”(489);“政治掛帥”(350)。
1959年:“三面紅旗”達到該組詞語傳播強度的峰值(3070),當年軍報文章總量為12909篇,平均每4篇中就有1篇使用該組詞語。“(反)資本主義”(473);“共產主義”(1212);“政治掛帥”(305)。
1960年:“三面紅旗”(2130);“(反)資本主義”(423);“政治掛帥”(397),“政治掛帥”達到該詞傳播強度指數的峰值。
1961年:“四個第一(人的因素第一,政治工作第一,思想工作第一,活的思想第一)”(355);“調查研究”(839),為該詞強度指數峰值;“三面紅旗”的指數雖大幅下滑,但仍居高位(1280)。
1962年:“調查研究”(432);“三面紅旗”(690)。
1963年:“階級斗爭”(556);“(反)修正主義”(496);“四個第一”(417);“調查研究”(314);“(反)資本主義”(387);“三面紅旗”(574)。
1964年:“高舉毛澤東思想偉大紅旗”(331);“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360);“四個第一”(625);“階級斗爭”(791);“(反)資本主義”(358);“(反)修正主義”(469);“調查研究”(379)。
1965年:“高舉毛澤東思想偉大紅旗”(407);“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736);“突出政治”(746);“階級斗爭”(538);“(反)修正主義”(411);“一分為二”(365)。
在這一時期,還有一批具有影響力的“紅色詞語”,如:“百花齊放,百家爭鳴”“又紅又專”“興無滅資”“(反)和平演變”“思想革命化”“接班人”“大公無私”“共產黨員的修養”“發揚民主”“實事求是”“(反)主觀主義”“無產階級專政”“偉大領袖”。而文革時期的強勢詞語“(反)復辟”“世界革命”“精神原子彈”,這一時期也已初現端倪。
如果說,在1957年“反右”運動前的“紅色詞語”,鮮明地帶有中共八大的印記,那么,1957年的“反右”和1958年的“大躍進”“人民公社”則使流行政治詞語出現了游離甚或叛離中共八大路線的轉折。這一時期的若干詞語,對于一系列在60年代不斷膨脹,直至文革時期達到巔峰的“紅色語詞”具有“源代碼”意義:對領袖和領袖思想的頌揚之辭,突破了八大的節制;“政治掛帥”“又紅又專”,實際上是“突出政治”“精神原子彈”的濫觴;對階級、階級矛盾、階級斗爭的日趨激烈的表述,為后來從反帝、反修,到反“黨內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這一類“八億人民,不斗行嗎”式的斗爭詞語,搭建了步步升級的平臺;而“大公無私”“興無滅資”則分明是“斗私批修”“靈魂深處爆發革命”的先聲。
但是,1960年之后,有若干強勢政治詞語,在1961年和1962年強度持續下滑,到1963年狀態又一起回升,形成一個引人注目的“紅辭小冰期”。這一耐人尋味的圖形,透露出“大躍進”“人民公社”運動失敗后被迫退卻情勢和中共黨內斗爭的復雜信息:

文化革命,是紅色詞語的“井噴期”。“高舉”“緊跟”“階級斗爭”“資本主義”“修正主義”“和平演變”“無產階級專政”“興無滅資/滅資興無”“頂峰”“活學活用”“最高(最新)指示”“三忠于”、“四無限”等詞語,如洪水滔天。以下列五個詞為例——

每個”紅色詞語”都有自己的歷史。一些“紅辭”曇花一現;一些紅辭由盛而衰,另一些以頑強的生命力跨時代存活。許多紅辭異形同義,概念反復,如對領袖的頌揚之辭。另一些卻在不同時期同形異義,名實關系復雜費解,如“發揚民主”。對它們的一一考證和解讀,對梳理“左”傾政治文化在20世紀50—60年代的發展,有重要的意義。
“紅色詞語”中的“政治”
“紅色詞語”中的“政治掛帥”“四個第一”“突出政治”等,都表述了“政治”和其他事物的關系。在流行于社會的過程中,“政治”一詞事實上等同于“思想”“精神”,強調了人的主觀能動性。
中國共產黨歷來重視人的力量。但1949年執政以后,對經濟規律、人的利益需求開始重視。軍隊告別戰時共產主義狀態,實行薪金制和軍銜制。中共中央政治局委員、國防部部長彭德懷在中共八大的發言中甚至提醒“要防止不適當地強調政治工作特殊地位和特殊權力的傾向”。注3
1957年的“反右”,批判了“右派”對“政治掛帥”和“又紅又專”的“攻擊”,“紅”成為一種立場。對人的精神作用的更大張揚,始于“大躍進”。中共八屆二次會議號召:必須實行“政治掛帥”,必須走群眾路線,必須提倡共產主義的崇高風格,發揚敢想敢說敢做的創造精神。注4
1958年9月,張春橋在上海《解放》雜志發表《破除資產階級的法權思想》注5一文,攻擊現行工資制度,批判按勞分配,鼓吹“政治掛帥”。
“大躍進”的失敗,使人們對“政治掛帥”進行反思。彭德懷在他因言賈禍的“萬言書”中給予尖銳批評,“在這些同志看來,只要提出政治掛帥,就可以代替一切,忘記了政治掛帥是提高勞動自覺、保證產品數量質量的提高,發揮群眾的積極性和創造性,從而加速我們的經濟建設。政治掛帥不可能代替經濟法則,更不能代替經濟工作中的具體措施。”
廬山會議批判“右傾機會主義”后,政治的地位上升。中共中央副主席林彪1959年接替了彭德懷的軍內職務。他在1960年1月的中央工作會議上說:“勝利的基本因素還是人民群眾,還是廣大官兵,還是靠軍隊中間的政治掛帥,政治工作,還是靠勇敢,還是靠政治,這可說是一切因素中間的主要因素。”
1960年9月召開的中共中央軍委擴大會議做出了《關于加強軍隊政治思想工作的決議》。在這次會議上林彪提出了著名的“四個第一”,即:在人與武器的關系中,人的因素第一;在各項工作中,政治工作第一;在政治工作中,思想工作第一;在思想工作中,活的思想第一。
1960年8月1日,《解放軍報》為軍事博物館開館而發表的社論第一次使用了“精神原子彈”一詞。
然而,正如一批“紅色詞語”在1961—1962年間遇到“小冰期”,在有關政治掛帥的問題上出現過另一種聲音。1961年夏天,陳毅對北京高等院校應屆畢業生發表講話。他說:“前一個時期,有的單位把那些埋頭搞業務,少參加一些政治活動的人,當作白色專家來進行批判。這是不對的,應該予以糾正。目前我們國家正需要大批專家的時候,他們能夠埋頭搞業務,對社會主義建設,對祖國、對人民做出更大的貢獻,正是值得歡迎的。不僅不應該反對,而且應該為他們創造更有利的條件,使他們能夠更好地埋頭搞業務。”注6
幾乎在同時,聶榮臻也對青年發表了《語重心長談學習》一文。他說:“我們要重視政治,也要重視業務。紅必須落實,不是空空洞洞的,從來沒有空空洞洞的政治,政治總要通過實際工作來體現。……空洞地要求紅,忽視對業務的要求,忽視對實際工作中知識和技能的鉆研,那就會變成空頭政治家。”“有的人片面強調要紅,認為專了就不能紅,因此,不鉆研業務、不讀書,認為專不專無關重要,這也是對又紅又專方向的誤解。”注7
中央軍委秘書長羅瑞卿在充分肯定“政治掛帥”的前提下,一面大抓軍隊的“革命化”,一面大抓軍事訓練。他的言行,成為后來在“對突出政治陽奉陰違,搞折衷主義”罪名下遭到打擊的借口。
1963—1964年,對“政治”的宣傳又開始升溫。1964年底,圍繞《解放軍報》1965年元旦社論的起草,發生“北稿”和“南稿”的爭議。“北稿”由羅瑞卿在北京組織班子草擬,“南稿”由正在部隊蹲點的葉群組織班子草擬。“南稿”奉林彪之命,強調“突出政治”。這是“突出政治”一詞第一次見諸報端。
1965—1966年上半年,“突出政治”一詞不僅在《解放軍報》,也在全國各媒體以空前的強度傳播,形成“紅辭高峰”:

就在這種濃烈的“政治空氣”中,1965年,解放軍幾乎無震蕩地進行了一場世界罕見的軍隊體制改革:取消軍銜,大幅減低軍官薪金。革命的道德激情,完全壓倒了人們的物質欲望和軍隊特有的軍階榮譽感。
1966年,《解放軍報》連續發表7篇社論“七論突出政治”,《人民日報》也先后發表3篇社論“三論突出政治”,其中第二篇《政治統帥業務》,根據鄧小平在全國工業交通工作會議和全國工業交通政治工作會議上關于“政治要統帥業務,但是政治掛帥的結果,一定要落腳到生產”的指示精神,提出“任何政治,都要通過一定的業務來實現。把政治和業務割裂開來,認為政治和業務可以互相分離,這是根本違反客觀實際,因而是錯誤的”。《解放軍報》迅速對此做出反應,向《人民日報》發難:什么“政治必須通過業務來實現”呀,什么“突出政治歸根到底是為了搞好業務”呀,統統是謬論。注8
1966年文革爆發之前,在社會語言中“政治”一詞已經占據壓倒優勢,“把政治搞得濃濃的”“政治要在百分之百的時間起作用”等成為口頭禪。1964年的“大比武”被認為犯了路線錯誤,羅瑞卿因“反對突出政治”而被打倒。在軍隊,一批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的積極分子成為全軍乃至全國的榜樣,人的精神的作用被夸大到極致。
“大躍進”“人民公社”,是毛澤東以其驚人的膽魄進行的超常規發展的試驗,試圖最大限度調動人的能量,使全民以最小的物欲、最大的獻身精神創造世界上最輝煌的經濟發展奇跡。毛澤東在60年代激賞林彪在軍隊推行的“四個第一,三八作風,加強政治思想工作”,并讓全國效仿的時候,再次表現出對超人精神的向往。
“紅色詞語”中的“斗爭”
1956年中共八大結束后僅3天,毛澤東在天安門上對劉少奇說:八大關于我國基本矛盾的提法不正確。注9他所指的是八大關于政治報告的決議中現階段“主要矛盾是先進的社會主義制度同落后的社會生產力之間的矛盾”的論述。1957年10月9日,毛澤東在中共八屆三中全會發表《做革命的促進派》的講話,再次否定八大決議,斷言:“無產階級和資產階級的矛盾,社會主義道路和資本主義道路的矛盾,毫無疑問,是當前我國社會的主要矛盾。”注10
“紅色詞語”的一個基調是“斗爭”。斗爭的對象,在1949年后最初包括被推翻的國民黨反動派、地主階級、不法資本家、搞陰謀活動的“反黨分子”;后來有資產階級右派、黨內的“右傾機會主義者”;在國際,從最初的帝國主義,擴展到修正主義(修正主義則從對南斯拉夫的特指擴展到蘇聯和幾乎所有東歐社會主義國家);對“帝修反”的斗爭進一步延伸到中國共產黨內部,斗爭的對象是中央所出的修正主義即“黨內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
有關“階級”、“階級矛盾”、“階級斗爭”、“資本主義和社會主義兩條道路斗爭”、“反資本主義復辟”等“紅色詞語”,在1962年8月后強度驟增。《解放軍報》1962年全年使用“階級斗爭”一詞的文章114篇,其中79篇發表于8月1日之后。中共八屆十中全會的召開,標志著“大躍進”“人民公社”運動失敗后中國共產黨兩年反省、退卻階段的中止。八屆十中全會公報本身就是60年代影響深遠的一批紅詞的“詞庫”:
在無產階級革命和無產階級專政的整個歷史時期,在由資本主義過渡到共產主義的整個歷史時期(這個時期需要幾十年,甚至更多的時間)存在著無產階級和資產階級之間的階級斗爭。存在著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這兩條道路的斗爭。被推翻的反動統治階級不甘心于滅亡,他們總是企圖復辟。同時,社會上還存在著資產階級的影響和舊社會的習慣勢力,存在著一部分小生產者的自發的資本主義傾向,因此,在人民中,還有一些沒有受到社會主義改造的人,他們人數不多,只占人口的百分之幾,但一有機會,就企圖離開社會主義道路,走資本主義道路。在這些情況下,階級斗爭是不可避免的。注11
《解放軍報》對“階級斗爭”一詞的傳播強度指數,1963年達到556,1964年升至791。《人民日報》和各地黨報的情況也大致相似。
“和平演變”這個詞在1959年以前的《解放軍報》沒有出現過。它在媒體的第一次亮相,出自1960年康生在華沙條約政治協商會議上的講話。康生說:
在世界各國人民強烈要求和平的壓力下,美國統治集團不得不做出某些和平的表示。當然,談和平總比談戰爭好。可是,連美國統治集團也不諱言,他們這種做法上的改變,是要以所謂“和平取勝的戰略”來麻痹世界人民的斗志,破壞世界和平力量的團結,瓦解社會主義陣營,甚至夢想在社會主義國家發生所謂“和平演變”。注12

1960年媒體使用“和平演變”一詞的頻率增大,經過1961—1962年的“小冰期”,1963—1964年強度迅速上升:
“修正主義”一詞和與此相關的“反修防修”等“紅色詞語”的流行,更直接的導因是十年中蘇論戰。蘇共二十大后,中共在各種場合表達了反對修正主義的立場。
“修正主義”一詞的強勢傳播,同樣是在1962年8月之后。當年《解放軍報》使用“修正主義”一詞的180篇文章,有136篇是在八屆十中全會后見報的。1963—1964年,由中共中央政治局討論,以《人民日報》、《紅旗》雜志編輯部名義撰寫的九篇“評蘇共中央公開信”陸續發表,使這兩年《解放軍報》上“修正主義”一詞的傳播強度指數分別達到496、469。
在文革發動之初就被當作“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打倒的彭真,1964年7月在京劇現代戲觀摩演出大會上講話,也呼吁警惕內部出現修正主義:
同志們!不要以為我們這里不會出修正主義。如果不好好抓階級斗爭,抓社會主義教育,也可能出修正主義。注13
《解放軍報》上第一次出現“蘇修”的縮略語是在1965年12月29日第3版,一則報道的標題是:《蘇修是美帝進攻世界人民的主要支柱美蘇印結成聯盟反對中國反對革命》。而“帝修反”一詞的原創者是河南蘭考縣委書記焦裕祿:“和人做斗爭(階級斗爭);和自然做斗爭,生產斗爭;國際上頂住帝、修、反;國內頂住黑風,向困難作斗爭。”注14
和“反修防修”的傳播強度同步上升的,是“世界革命”。從1963年到1966年,這個詞在《解放軍報》的出現頻率不斷提高。
1965年9月3日,為紀念抗日戰爭勝利20周年,以林彪名義發表的《人民戰爭勝利萬歲》一文,在當時引起全社會和世界的轟動。該文有一段名言:
從全世界范圍看問題,如果說北美、西歐是“世界的城市”,那么,亞洲、非洲、拉丁美洲就是“世界的農村”。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后,北美、西歐資本主義國家的無產階級革命運動由于種種原因被暫時拖延下去,而亞洲、非洲、拉丁美洲的人民革命運動卻蓬蓬勃勃地發展起來。今天的世界革命,從某種意義上說,也是一種農村包圍城市的形勢。
當毛澤東推翻中共八大的決議,重新定義中國社會的主要矛盾后,一個魔瓶便被打開。“階級斗爭”“修正主義”“世界革命”幾個詞的強度從1965年起同時躍升:

如果說,毛澤東在50年代用烏托邦主義調制了中國式的“興奮劑”,那么60年代,他調制的“不斷斗爭”的猛藥則使中國在20世紀中期進入了“斗爭”的永動機。
“紅色詞語”與“靈魂深處的革命”
在文革最狂熱的時期媒體出現了“靈魂深處爆發革命”一語,把旨在“塑造人”的“紅辭”推向極致。它是這一群“紅色詞語”繁衍、滋生的必然結果,這些詞,包括“興無滅資”“(反)和平演變”“接班人”“思想革命化”“改造思想”。其中,“大公無私”乃至“斗私批修”這一組詞的流變,猶具標志性。如圖所示:

值得考察的是,在遠沒有“靈魂深處爆發革命”等極端詞語的年代,中國的歷史為這些“紅色詞語”的化生預備了什么樣的土壤?這就是1949年后一代職業革命家所遭逢的困境:中共在土地革命時期,以農民最基本的生存條件——土地的分配相號召,動員民眾認識自己的利益并為之奮斗,戰勝了國民黨。但是執政后,私與公卻成為一架無法平衡的天平。中共當時所認識的社會主義,無疑是以公為旗幟的;而超常規的發展戰略,必然要求人民放棄私。歷史證明這是最大的空想。
“大公無私”是中國傳統士大夫遺留的道德語言注15,國共兩黨都一直使用。在全面動員民眾投入“大躍進”“人民公社”運動的1958年,“大公無私”的傳播強度增加。然而,耐人尋味的是,另一句話——“人人為我,我為人人”,一度卻更為強勢:“在社會主義大家庭里,人人為我,我為人人,每個人所擔負的工作都是偉大的社會主義事業的一部分。每個人做好自己的工作,能為別人服務,是光榮的行為。因此,你對服務對象越是熱情、親切,越是光榮,也會受到人們的尊敬。”注16
有人參觀了最早成立的人民公社后談到農民對“人人為我,我為人人”的理解:“他們說:除開我的衣服用具外,什么都不是我的,但什么又都是我的,什么都有我一份。”注17然而公社化的進程遠不像“人人為我,我為人人”這句話那么溫情。《解放軍報》曾報道一名連隊指導員,把老家即將蓋好的新房子和為老母親預備的壽材無償交給人民公社“共產”的痛苦經歷。注18
“人人為我,我為人人”在報紙猝然問世,又迅疾消失。在一次接見軍隊青年積極分子的時候,彭德懷對這個詞表示了異議:
彭總又說到了服務態度問題。他認為“大家為個人,個人為大家”比“我為人人,人人為我”這句話好,前一句話里沒有“我”字。他說:我們現在是建設社會主義,要建成社會主義是長期的任務。也許十五年、二十年,也許還更長一點。但是我們的思想要領先,“各盡其能,按勞付酬”,并不是要人斤斤計較個人得失,我們應該樹立多做工作、不計報酬的共產主義勞動態度。注19
這個詞的傳播于是戛然而止,“公而忘私”“大公無私”繼續充任傳播“共產主義思想”的關鍵詞。有人對在社會主義時期倡導共產主義思想表示懷疑,認為“社會主義制度加共產主義思想”的提法違反存在決定意識的原理。《解放軍報》為此曾組織專題討論。有作者辯駁:
作為社會制度講,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確實是兩個不同質的社會發展階段。但是,作為思想體系講,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卻并沒有劃得一清二楚的界線。“社會主義制度加共產主義思想”這一口號的提出,是為了要以共產主義的精神來加速建設社會主義,并為過渡到共產主義準備條件。注20
“大公無私”和“公而忘私”這兩個詞,文革前傳播強度相似,但它們的“音調”有細微的差別。
劉少奇的《論共產黨員的修養》在60年代再版,對傳播“公而忘私”“大公無私”的精神起過重要作用。他在該書中指出:任何一個同志,如果在他的思想意識中只有共產主義的利益和目的,沒有離開黨而獨立的私人目的和打算,他真正大公無私,那么,他有可能最大地勇敢、誠懇、坦白和愉快。從《解放軍報》的報道可知,當時軍隊樹立的先進典型——雷鋒、歐陽海、“硬骨頭六連”等,無不把《修養》當作確立共產主義品德的必讀書。該報多次出現“活學活用《論共產黨員的修養》”的說法。
傳播強度在1964年突然增大的“思想革命化”一詞,和“大公無私”異曲同工。當越來越強調“人的因素”,越來越強調“階級斗爭”的時候,“公”的含義,更鮮明地指向革命、指向黨;“無私”的含義,則更鮮明地強調服從和奉獻。
“破私立公”一詞把“公而忘私”“大公無私”中的“忘”和“無”變成了更無情的“破”,《解放軍報》首次出現“破私立公”是在1966年3月29日第4版——
私心是資產階級“駐我辦事處”,私心越重,對敵人越有好處。
破私立公,改造思想,不能一勞永逸,也不能有勞有逸,要打“近戰”“肉搏戰”“持久戰”,不獲全勝決不收兵。
文革開始后不久,林彪鮮明地道出了問題的實質:“建設我們的國家有兩條路線,一條就是像蘇聯那樣片面地只注意搞物質,搞機器,搞機械化,還搞什么物質刺激。另一條就是毛主席領導我們走的這條路線。毛主席領導我們創造了一個新型的國家,這個國家除搞機械化以外,更重要的是搞革命化,用革命化來領導機械化。”他把共產主義概括為“公”產主義。注21
從1966年到1967年,《解放軍報》發表3篇社論,三論“突出一個公字”。提出:在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更加深入發展,社會主義革命更加深入發展的情況下,為公還是為私的問題,越來越突出、越來越尖銳地擺在我們每個同志的面前。破私立公,是改造世界觀的核心問題。
“革自己的命”的更高階段是“斗私批修”。這個紅辭把革除自我和你死我活的“反修防修”斗爭緊緊連在一起,“一心為公、一切為公、一生為公”“見私就恨,有私必殲”等口號與之交相呼應。
“斗私批修”的英雄,是勇敢搶救旅客列車的解放軍總后勤部駐山西省某工程部隊十連戰士年四旺。他“身負重傷、記憶力受到嚴重破壞”,而這位“批修的先鋒,斗私的闖將”仍然念念不忘毛主席,歌唱《東方紅》,背誦毛語錄。
在那一歷史時期的初期,誰也沒有預見這樣的歸宿。億萬個自我被消滅的同時,領袖一個自我急劇膨脹。民眾善良的道德饑渴,青年在現代社會原應具備的公共觀念、集體意識、利他精神,都在紅辭一遍遍涂抹下,變成具有暴力傾向和自虐傾向的原教旨主義。而為了黨的事業曾把“大公無私”在這個國度不遺余力傳布的劉少奇等人,則在“紅辭”喧囂之時,魚貫葬身火海。
注釋:
注1《解放軍報》是一個典型的標本。50年代的《解放軍報》可以說是《人民日報》的“部隊版”(《解放軍報》原總編輯趙易亞語),而60年代后該報則成為傳播紅色政治文化的最重要的媒體。該報數據檢索光盤的出版,使計量研究具備可能,本文資料取自該報。
注2本文使用的“強度指數”,是指各年度《解放軍報》使用某一詞語的文章篇數。
注3《解放軍報》1956年9月20日第3版。
注4《解放軍報》1958年5月25日第1版。
注5毛澤東加批語由《人民日報》在1958年10月13日第7版轉載。
注6《解放軍報》1961年9月6日第1版。
注7《解放軍報》1961年9月18日第1版。
注8《解放軍報》1966年5月18日第1版。
注9王光美:《與君同舟風雨無悔》,王光美等著《你所不知道的劉少奇》第1頁。
注10《中華人民共和國實錄》第2卷(上)第104頁。
注11《解放軍報》1962年9月29日第1版。
注12《解放軍報》1960年2月6日第1版。
注13《解放軍報》1964年8月1日第2版。
注14《解放軍報》1966年3月3日第2版。
注15如龔自珍就曾說過“大公無私”。
注16《解放軍報》1958年4月7日第2版。
注17《解放軍報》1958年8月26日第3版《進一步理解共產主義》。
注18《解放軍報》1958年11月19日第3版《崔振興大破私有記》。
注19《解放軍報》1958年12月1日第1版。
注20《解放軍報》1959年1月18日第3版。
注21林彪:1966年10月25日在中央工作會議上的講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