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話舊王孫溥心

溥心畬（1896—1963）是現(xiàn)代著名的書畫家、收藏家、鑒賞家、詩人。名儒，字心畬，號西山逸士，“松巢”是他作畫時題署的名字，滿族，河北宛平人。溥心畬出身于皇室貴胄，為清道光帝之曾孫、恭親王奕訢之孫。他十多歲的時候就民國了，所以他自稱“舊王孫”。出生剛5個月就蒙賜“頭品頂戴”，他6歲啟蒙，拜名師，讀《論語》等經(jīng)典，10歲開始學(xué)騎馬、滿文、英語及數(shù)學(xué)，溥心畬幼年曾三次蒙召入頤和園晉見光緒帝和慈禧太后。光緒對其說：“汝名為儒;汝為君子儒，無為小人儒。”10歲時與慈禧同游昆明湖，太后命其賦詩萬壽山，溥心畬出口成章：“彩云生鳳闕，佳氣滿龍池。”太后大悅，謂之“本朝靈氣都鐘于此童”。12歲受命入宮甄選皇帝，未中選。據(jù)傳，溥心畬原本是能當(dāng)皇帝的，因為慈禧太后非常喜歡這個孩子，但是光緒帝病危時慈禧選皇帝，溥心畬當(dāng)廷大哭想家，結(jié)果落選，舉家為之歡騰不已。1910年后先后就讀于北京政法學(xué)堂、青島威廉帝國研究院。1913年僅17歲的溥心畬在兄溥偉作主下，與宗社黨大將升允的女兒羅清媛結(jié)婚。18歲考入德國柏林大學(xué)，學(xué)習(xí)天文和生物。1922年獲得博士學(xué)位回國，奉母居西山戒臺寺讀書。這樣的顯赫背景和經(jīng)歷，為他成年后馳騁藝術(shù)之路打下了良好的基礎(chǔ)。

皇族畫家 孤高率真

對溥心畬來說，清政府的倒臺，對他原本可以做皇帝或是親王的人打擊很大，盡管他本人常與友人慨嘆：做皇帝不自然，做親王更不如做老百姓也，親王連著衣服亦無自主之權(quán)。但不可否認(rèn)，溥心畬身上與生俱來的王孫公子氣伴隨了他的一生。辛亥革命后，溥氏家族往日華貴俱付一江春水，唯以詩酒書畫遺興，或?qū)υ乱髋叮蚺R窗度曲，或操觚染翰，或弄縵撫琴，聊寄問情，民國時期他們曾結(jié)社“松風(fēng)畫會”，為家族雅集，其中“四溥”[指溥心畬、溥雪齋（溥伒）、溥毅齋（溥僩）、溥松窗（溥佺），后溥心畬去了臺灣，遂增溥庸齋（溥佐），仍稱“四溥”]為其中堅。溥伒任會長，一周一聚，一年一展。“四溥”書畫風(fēng)格由于受到清宮院畫影響，恪守傳統(tǒng)，落墨精謹(jǐn)，設(shè)色幽雅，氣象雍容。所以當(dāng)脫下舊王孫的華麗外衣，溥心畬或許只是平凡畫家中的一員，不過，溥氏家族中溥心畬以畫風(fēng)清秀、文人氣息濃厚成為世人矚目的書畫家。1949年，溥心畬移居上海。其間陳毅市長曾派車接他去市政府，說中央首長知道他雖為偽國大代表但隱居西湖，未投一票，人格可嘉，請他赴京出任故宮博物院副院長一職，并答應(yīng)抵京后所有封存西山溥家物件，當(dāng)即啟封發(fā)還。溥開始堅決不同意。后因潘漢年副市長三次書函召見敦促不已，溥才答應(yīng)：回京可以，但副院長堅決不當(dāng)，可以做個大學(xué)助教，至多講師，副教授堅持不能接受。若蒙政府同意，全家返京車費，全部由溥出售自己的書畫所得自理。豈料即將成行之際，有人告知：徐悲鴻已得知他將回京的消息。原來，溥氏一向鄙視徐畫，后者欲趁此機(jī)會羞辱他。溥聞此消息，攜妾與一子于1949年10月18日，夜半藏舟，暗渡吳淞，三日舟至舟山，又自舟山輾轉(zhuǎn)赴臺。事后他作詩記述道：“暗渡吳淞口，藏舟一時輕。片云隨客去，孤舟掛帆行。島嶼分旗色，風(fēng)濤記水程。海門吹畫角，夢斷北時聲。”陳巨來的《西山逸士》也有記載：“突有北方來人告之曰：徐悲鴻知你將回京了。悲鴻在外聲言，必須把你大斗打倒，方稱其愿云云。徐畫，溥所鄙視也，故趁此機(jī)會辱之耳。溥聞后，遂改北上為南翔矣。中秋前后攜妾及一子，一去不返了。”

到臺灣后，衣食無著的溥心畬給蔣介石寫了一封信，說：“我清心寡欲，生活上流離半生，但精神上從來沒有顛沛過。現(xiàn)在，我跟著你來了臺灣，連個棲身之處也沒有。”于是，蔣介石專門撥付一套平房給他，并安排在臺北國立師范大學(xué)從事教學(xué)工作。由于溥心畬繪畫造詣高、影響大，宋美齡曾有意向溥心畬拜師學(xué)畫，據(jù)溥心畬弟子胡賽蘭回憶，溥心畬起初并未拒絕，只是提了兩個條件：第一，他不給宋美齡單獨授課，宋要學(xué)畫，必須跟其他弟子一塊學(xué);第二，拜師要行拜師禮，要跪拜，還要磕頭。這兩個條件明人一看就知是在拒絕宋美齡拜師的要求。后來，宋美齡退而求其次，拜在了黃君璧門下。其實黃君璧并不遜色，他也是一個大畫家，在臺灣，張大千、溥心畬和黃君璧并稱“渡海三家”。

藝術(shù)全才 傲視群雄

溥心畬少而好學(xué)，“余從七歲學(xué)作五言詩，十歲作七言詩，十一歲始作論文。”時人描述少年溥心畬：貌清秀而俊逸，為人誠懇真摯，見聞廣博，而記誦精密，識見卓爾，思想活潑。且彬彬有禮，雍容大度，與一般浮華矜持的王陵少年，大相徑庭。

就繪畫而言溥心畬畫藝大進(jìn)還是在隱居西山時，前后長達(dá)十年之久，期間寄情于山水之間，而西山美麗的景色給了溥心畬藝術(shù)的啟迪，他毅然拿起畫筆，通過線條和色彩描繪大自然風(fēng)光，寄托惆悵的情懷。他以詩文與書法為功底，悠閑平靜地臨摹了不少宮廷和王府珍藏的名畫，這種神仙般的條件，是其他畫家不能相比的。

溥心畬曾說過：“與其稱我是畫家，不如稱我是書法家;與其稱我是書法家，不如稱我是詩人;與其稱我是詩人，不如稱我是學(xué)者。”這一方面說明溥心畬才華橫溢，另一方面說明溥心畬對學(xué)者是多么的看重。就其藝術(shù)而言，溥心畬的詩、書、畫最為人們稱道，謝稚柳評價溥心畬是繼王維、蘇東坡、文徴明、鄭板橋之后，唯一詩書畫三絕者。實際上，溥心畬是一位全才，對山水、人物、花鳥、走獸、書法、詩詞、收藏、鑒賞無所不涉、無所不精。他的山水以“北宋”為基，受馬遠(yuǎn)、夏圭影響較多，靈活變通，有自家風(fēng)范;筆法以“南宋”為法，注重線條鉤摹，筆法挺勁，結(jié)構(gòu)嚴(yán)謹(jǐn)。作品意境雅淡致遠(yuǎn)，俊逸出塵。花鳥畫清逸雅靜，所繪動物神形兼?zhèn)洌H為生動。他的書法功力極深，擅長楷、隸、行、草、篆，尤精楷書、行草書。近代畫家中，溥心畬的詩文造詣，為其他畫家所不可企及。從溥心畬作品看，畫作所書，多自擬詩詞、記游感懷。溥心畬題畫詩為“近代畫壇第一手筆”。

由于溥心畬書畫造詣很高，特別是在民國北平畫壇影響很大，不僅與張大千有“南張北溥”之譽(yù)，又與吳湖帆并稱“南吳北溥”，與金城、張大千、陳少梅并稱“民國四大家”，同時被畫壇稱為“國畫北派青綠山水正宗首座”。1928年他被應(yīng)聘日本京都帝國大學(xué)執(zhí)教，1934年經(jīng)黃郛引見赴國立北平藝專任教。其后又與夫人羅清媛合辦畫展，轟動北平，溥由此被公推為“北宗山水第一人”。羅夫人也善丹青，尤擅梅花。1946年溥心畬重回恭王府，并當(dāng)選為滿族文化會會長，但除與張大千等一些文藝及戲劇界人士來往之外，少與達(dá)貴政客互通。期間，作為國大中的滿族代表，曾赴南京出席行憲國民大會，并在南京舉辦了“溥心畬、齊白石聯(lián)展”。

溥心畬的才能不僅僅在藝術(shù)上，只不過他的畫名掩蓋了其他才干。他自許平生大業(yè)為治理經(jīng)學(xué)，繪畫在他看來只是文人余事，登不得大雅之堂的。有趣的是，他在臺灣收徒時要先考作詩，詩作得不好的不要。教繪畫時卻把更多的時間用來講授“十三經(jīng)”，結(jié)果把好多學(xué)生都講跑了。據(jù)說留下的都成大家，如臺北故宮副院長江兆申及蕭一葦、吳詠香、傅佑武、劉河北、羅芳、王懋軒等人。

南張北溥 成就輝煌

溥心畬與張大千相識于1926年，介紹人是陳師曾、陳寅恪的父親陳三立，之后兩人互為欣賞，相處莫逆。上世紀(jì)30年代初，“南張北溥”享譽(yù)大江南北。畫家于非闇曾以《南張北溥》為題對二人做了對照：“張八爺是寫狀野逸的，溥二爺是圖繪華貴的，論入手，二爺高于八爺;論風(fēng)流，八爺未必不如二爺。南張北溥，在晚近的畫壇上，似乎比南陳北崔、南湯北戴還要高一點。”從他們藝術(shù)才能看，都擅長詩詞、書法、繪畫、收藏、鑒賞，不過，最初溥心畬對“南張北溥”還是有異議的，要知道上世紀(jì)30年代初，溥心畬已在北平大紅大紫，并被公推為“北宗山水第一人”。據(jù)臺靜農(nóng)《有關(guān)西山逸士二三事》講述：“溥心畬先生的畫首次在北平展出時，極為轟動，凡愛好此道者，皆為之歡喜贊嘆。”特別指出的是：“他的潤筆在北平琉璃廠肆固然是居第一位。”在溥心畬看來，我盡管是舊王孫，但畢竟還是皇族，地位及在北平畫壇的影響無人能撼動，所以他認(rèn)為應(yīng)該叫“北溥南張”，這說明他最初不服張大千，至少不應(yīng)比他高。而張大千卻豁達(dá)得多，張大千曾嘗言：“中國當(dāng)代畫家只有兩個半，一個是溥心畬，一個是吳湖帆，半個是謝稚柳，另半個已故去，就是謝稚柳之兄謝玉岑。”所以，張大千認(rèn)為自己不能和溥心畬并列，張卻叫出“南吳北溥”（南指吳湖帆）。可是，“南張北溥”最終還是被畫壇和社會上認(rèn)可，并一直延續(xù)到今日。

在筆者看來，溥心畬與張大千從上世紀(jì)20年代中期開始交往，他們從相識到相熟相敬，兩人既是好友，也是對手，他們在藝術(shù)上相互切磋，相互合作，相互提高。民國時期，據(jù)當(dāng)時北平有關(guān)媒體報道，北平藏家都以珍藏八爺（大千稱呼）、二爺（溥心畬稱呼）合作繪畫為榮，可見當(dāng)時張大千和溥心畬在北平的影響。啟功先生曾將二人常在溥家萃錦園讀書論畫作過描述，“那次盛會是張大千先生到心畬先生家中做客，兩位大師見面并無多少談話，心畬先生打開一個箱子，里邊都是自己的作品，請張先生選取。記得張大千先生拿了一張沒有布景的駱駝，心畬先生當(dāng)堂寫上款，還寫了什么題詩，我不記得了。一張大書案，兩位各坐一邊，旁邊放著許多張單幅的冊頁紙。只見二位各取一張，隨手畫去，真有趣，二位同樣好似不假思索地運筆如飛。一張紙上或畫上一樹一石，或畫一花一鳥，互相把這種半成品擲向?qū)Ψ剑瑢Ψ接袝r立即補(bǔ)全，有時又再畫一部分又?jǐn)S回給對方。大約不到三個多小時，就畫了幾十張那些已完成或半完成的畫頁，二位分手時各分一半，隨后補(bǔ)完或題款。”二人還合作過一幅《松下高士圖》，溥氏繪松，張氏補(bǔ)山石高士，并題詩曰：“種樹自何年，幽人不知老。不愛松色奇，只聽榕聲好。”據(jù)說在臺北，至今還有人津津樂道張大千與溥心畬的一次詩書畫合璧的合作。相傳有一天張大千前去拜訪溥心畬，突遇狂風(fēng)，大千靈感所至畫了一幅畫，畫中一棵纏滿青藤的大樹被風(fēng)吹倒。溥心畬七步成詩，吟道：“大風(fēng)吹倒樹，樹倒根已露。上有數(shù)枝藤，青青猶未悟。”可見“南張北溥”的才華之高，后人恐難以企及。

隨著兩人交往加深，溥心畬對張大千的繪畫藝術(shù)也是越加欽佩，他曾說，“大千畫用粗筆可橫掃千軍，用細(xì)筆則如春蠶吐絲”。更值得一提的是：1955 年，溥心畬赴日本講學(xué)，期間與老友張大千重逢。相逢時，張大千拿出自己的照片請溥心畬題詩，溥題曰：“滔滔四海風(fēng)塵日，宇宙難容一大千。卻如少陵天寶后，吟詩空憶李青蓮。”而張大千在給友人郭子杰作的雪景山水畫中題曰：“并世畫雪景，當(dāng)以溥王孫為第一，予每避不敢作。此幅若令王孫見之，定笑我又于無佛處稱尊矣，子杰以為可存否？” 此外，大千先生在四十年回顧展的自序中曾寫道：“柔而能健，峭而能厚，吾仰溥心畬。”對溥心畬的楷書，張大千更是折服敬佩，民國時期，當(dāng)眾多好友藏家拿畫請張大千題跋時，大千經(jīng)常會建議他們請溥心畬在畫上題跋。從中可看出兩位大師互相欣賞。

溥心畬與張大千出生殊異，但二人間的友誼可謂高山流水，終身不棄。溥心畬亦曾去法國，但因窘于應(yīng)對，無以為生，接到告急信的大千匯了五千美元救急。回到臺灣后，溥心畬依舊不肯為官，1963年11月因患鼻癌去世。張大千為溥題寫墓碑，1964年張大千專程到臺灣，在溥心畬公子的陪同下赴陽明山公墓祭掃亡友溥心畬，在墓前張大千施跪拜大禮，含淚祭奠這位已故的老友。

今天，溥心畬和張大千都已作古，但他們在民國時期演繹的精彩傳奇，至今讓人難以忘懷、記憶猶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