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深秋的東京,常有大風雨,冷得頗有些冬意。
出租車停在了“石鳥居”前,風雨依然。一路上,司機都用蹩腳的英文,試圖搞明白為什么中國人和韓國人會如此痛恨靖國神社。我告訴他,中國人痛恨的,應該并非靖國神社,而是靖國神社里供奉的戰犯,這些戰犯,生前綁架了一個國家,身后又綁架了一個神社。
所謂“鳥居”,是日本神社的標準配備,類似于中國的牌坊,分隔開神界與人界。高聳的“鳥居”,本希望給鳥們提供棲息地,以免作為人類靈魂化身的鳥飛入神界,畢竟其中難免骯臟的靈魂。
顯然,至少對于靖國神社來說,“鳥居”似乎沒有發揮作用。
“石鳥居”是靖國神社停車場的入口,穿過“石鳥居”,就算是靖國神社的神界了。迎面是大村益次郎的雕像。作為日本近代陸軍的締造者之一,大村的雕像在1893年被豎立于此,第二年,日本發動了甲午戰爭。
靖國神社正式定名,是1879年。此前,這家“東京招魂社”已經存在了10年,供奉著日本內戰中所犧牲的亡靈。明治天皇在1874年首次參拜“東京招魂社”時,賦詩道:“為國捐軀者,其名永垂武藏野,流芳百世也。”就在這一年,日本出兵中國臺灣,邁出了對外擴張的關鍵一步,在臺灣戰死和病死的士兵,成為第一批被供奉于此的死于對外戰爭的日本軍人。“招魂社”命名為“靖國神社”的1879年,日本正式吞并了琉球國,將其改為沖繩縣。試圖通過外交手段保衛琉球的中國“外長”李鴻章,收到了受托居中斡旋的美國前總統格蘭特的書信,千言萬語化為一句話:“我甚盼中國自強。”而他的助手楊格將軍更為直接:“中國之大害,在弱之一字,我心甚敬愛中國,實盼望中國用好法,除弊興利,勉力自強,成為天下第一大國,誰能侮之?”
2
風雨交加中,靖國神社并沒有如我想象般人潮洶涌,但是,頂風冒雨前來參拜的日本人,并不在少數。他們在“拜殿”前跪拜,默默行禮。
這些參拜者,大多數是來祭奠親人。靖國神社供奉了246.6萬靈位,主要是戰死的士兵,也包括戰地從軍的護士、女學生及軍工廠內工作的學生。除了日本人之外,也有當時替日本作戰而死的中國臺灣人、朝鮮人。246.6萬個靈位,后面連接著至少同樣數量的家庭,毫無疑問,靖國神社成為一個重要的情感聯結平臺。
收藏戰爭遺物的博物館“游就館”,建于1882年。我特別留意了“游就館”對南京大屠殺的描寫,僅有非常短的文字,標題為“南京事件”(Nanjing Incident)。內容就是兩層意思:第一層說松井石根將軍為他的部下在地圖上展示了紅線標注的西方租界區及“安全區”,要求軍隊保持良好的紀律,否則將被嚴懲;第二層說“偽裝成平民的中國敗軍受到了嚴厲的追究”,僅此而已。而在游就館內書店出售的書中,不少都是專題否認南京大屠殺的。
游就館的官方說明,明確提出:“博物館內展示的每一件遺物,都體現出把博物館命名為游就館的祖先的遺志,以及為建立和平國家捐軀的祭祀英靈的真誠情懷。”顯然,“南京事件”的輕描淡寫,也是這些“遺志”與“真誠情懷”的一部分。
對待自己的亡靈,與對別人的亡靈,有著天壤之別的態度,在靖國神社展露無遺。
3
韓國也有類似祭奠戰爭亡靈的機構,釜山的聯合國軍紀念公墓,就是其中比較著名的一間。
參觀聯合國軍紀念公墓,也是個風雨交加的日子。門口站崗的韓國憲兵,披著長長的黑色雨衣,看不出是否帶有武器。憲兵并沒檢查我們的證件,只是用英文問了國籍,就放行了。
入口處有一面黑色的追思墻,上面鐫刻著所有在這場戰爭中戰死的40896名聯合國軍的姓名。追思墻前方,是一個圓形的人工湖,據說象征著宇宙,追思墻的倒影投射在湖面,象征著逝者與天空、生者們同在。湖中有鋼盔和鮮花,象征著戰爭升華為和平。湖中長柱上的長明火,即便在風雨中依然燃燒。
這是一片面積有足足13萬平方米的公墓,安葬著2300名在朝鮮戰爭中戰死的聯合國軍士兵,涉及11個國家。11面國旗在風雨中飄揚著。
整個公墓并沒有什么參觀者,除了我們,就只有冒雨工作的韓國花匠。他們披著雨衣,在雨中認真地修枝,看得出他們的褲腳都被打濕了。花匠們不懂英文,無法交流。但公墓中修剪到了極致精細的花木,展現了他們的工作成果。
4
祭奠本國的亡靈,美國堪稱典范。
我曾經從五角大樓步行,前往參觀阿靈頓國家公墓。隨著道路蜿蜒,西側的公路旁偶爾露出大群的白色墓碑,整齊地列著隊,伸展到遠方,這是阿靈頓國家公墓所埋葬的26萬座陵墓的一部分。盡管事先做了很多功課,但我依然為其巨大的規模所震撼。
阿靈頓國家公墓,每時每刻都有衛兵站崗守靈。而在對公眾開放時,每小時都會在無名烈士墓前,舉行簡潔肅穆的衛兵換崗儀式。我去參觀的那天,還正好趕上了一群中學生向烈士墓獻花,因此,在最后一輪換崗儀式之后,美軍儀仗隊就陪同中學生們舉行了額外的獻花儀式。
每年的“陣亡將士紀念日”(MemorialDay,5月的最后一個星期一),負責守護陵寢的美軍步兵第3團(他們也負責警衛五角大樓),都會全員出動,給26萬座陵墓,一一插上星條旗。次日,再一一收起這26萬面國旗。這是怎樣巨大的工作量?很難想象,當今世界上軍力最強的美軍,會用如此耐心去做這種看似“形式主義”的工作。或許,這恰恰也是美軍戰斗力的來源之一,盡管他們并沒有刻意地宣揚意識形態,或者在軍內配備政戰軍官。
在這個巨大陵園內,除了無名烈士墓之外,26萬個墓碑每一塊都鐫刻著墓主人的姓名、生日和忌日,如果是犧牲在戰場上的,還有犧牲的地名。陵園管理方也為墓主家屬們提供完善的服務,可以通過電腦查找墓主的確定位置,并有專人陪同親友前往憑吊。我在參觀之時,就見到了至少有5個家庭,正在士兵們的幫助下祭奠親人,墓碑前擺放著燦爛的鮮花,還有一面小小的星條旗。
將每一個陣亡者的姓名都記錄下來,這是美軍的傳統。在著名的華盛頓越戰紀念碑上,就鐫刻著57000多名越戰陣亡士兵的姓名。很多華人可能并不知道,設計華盛頓越戰紀念碑的,就是一位華人女建筑師林瓔。她在自述中說:“當寶貴的生命首先成為了戰爭的代價時,這些‘人’無疑是第一個應該被記住的。因而這項設計的主體肯定是‘人’而不是政治。只有當你接受了這種痛苦,接受了這種死亡的現實之后,才可能走出它們的陰影,從而超越它們。”
而在全美國的大小城鎮,幾乎都有各種陣亡將士紀念碑,將本地陣亡或失蹤將士的姓名鐫刻其上,幾乎成為標準的模式。
這種將緬懷先烈落實到每一個具體的個人頭上,似乎成了西方國家的傳統。我所居住的澳大利亞,也是如此。澳大利亞聯邦國防部,是我在澳洲打交道的唯一一個與我的工作、生活無關的政府部門。2000年時,我在收集澳大利亞殖民地軍隊參加八國聯軍的資料,就給國防部寫了封信,希望他們能給我提供些線索。不久,我收到了厚厚的一個包裹。國防部的官員不僅給我提供了一些文獻資料的儲存地點,而且直接幫我復印了不少。其中令我極為震撼的,是一份用打字機打出來的所有出征官兵的名單,而其中6名死于中國的士兵,更是被詳細地記錄了死亡原因、過程等。
5
祭奠的背后,折射不同的“英雄觀”。
對于一個民族來說,至少有兩種英雄:一種是抵抗的英雄,一種是進取的英雄。
清代末期,對于哪些歷史人物是中國的“英雄”,出現了截然不同的推崇重點。主張反滿革命的激進派,將岳飛等奉為民族英雄,其標準是民族抵抗;而以梁啟超為代表的立憲派,反對以族群劃線,將向外開疆拓土、宣揚國威的張騫、班超、鄭和諸人奉為民族英雄。
尚武的梁啟超戊戌變法失敗后流亡日本,便開始寫作《中國之武士道》一書,選取了70多個春秋戰國時期的著名人物作為中國武士道精神的體現者,他為這本書寫下了充滿激情的長達五千言的自序,為中國之武士道“招魂”,喚起國人尚武之精神,不再茍且偷安混沌度日。
梁啟超在《中國之武士道》自序中說:“泰西日本人常言,中國之歷史,不武之歷史也;中國之民族,不武之民族也。嗚呼!吾恥其言,吾憤其言,吾未能卒服也。”他認為,自黃帝以來,華夏民族就是靠武力征服夷蠻而在這廣博的土地上生息繁衍,春秋戰國間,不強無以自存,“推其致霸之由,其始皆緣與他族雜處,日相壓迫,相侵略,非刻刻振后無以圖存,自不得不取軍國主義,以尚武為精神,其始不過自保之謀,其后乃養成進取之力。諸霸國之起源,皆賴是也……全社會以此為教育,故全民以此為生涯,轟轟烈烈真千古之奇觀哉!”是其后的專制集權閹割了中國人尚武進取精神,“統一專制政體,務在使天下皆弱而惟一人獨強,然后志乃得逞。故曰:一人為剛萬夫為柔,此必至之符也”。從秦始皇開始,君主們開始“隳名城、殺豪俊,收天下之兵聚諸咸陽,銷鋒鑄銅,以弱天下之民”,從此,“士不敢彎弓而報怨,民氣之摧殘自茲始矣”,“群天下血氣之士于輦轂下,使其心志佚于淫冶,其體魄脆于奢靡”,再動用酷吏、法網構建警察社會,使人們不敢存尚武之心。
“一人為剛萬夫為柔”,可謂是真正說中了中國英雄的痛處。
中國的確是太大了些,大到令我們只愿意死守,不愿意進取;大到我們的英雄不到危急存亡之秋、不到“中華民族最危險的時候”就不可能涌現!而且一涌現就注定是悲劇式英雄!
6
中日之間無論是英雄觀的差別還是國家前途命運的差別,關鍵絕不在于兩國的地理特性,而在于兩國對挑戰的應對之策。歷史學家湯因比指出:“人類在與地理打交道的時候,決定的因素——對勝敗舉足輕重的要素——絕不是種族和技能,而是人類對來自大自然的挑戰進行迎戰的精神。”他嘲笑地理決定論充其量不過是“最隱蔽的‘哲學安慰’而已”,這一伎倆不過是體現了人類的劣根性之一,“就是喜歡把自己的失敗歸咎于那些完全超出人力控制以及難以為人類所及的各種力量”。
有一位美籍華人作家將“我們的”英雄和“他們的”英雄做對比,“所謂民族英雄,往往成雙成對(對應而非對等)地出現。有統一諸部的英雄,就有謀求獨立的英雄;有擴張領土的英雄,就有抵抗侵略的英雄……”冷靜思之,尤其冷靜地把我們自己長期作為被侵凌對象的悲情心態放一邊的話,我們缺的不正是“胡無人、漢道昌”的霍去病之類的英雄嗎?
歷史上,我們曾經奇怪地堅信,“以德報怨”的單戀,可以彌和歷史的傷痕,緩解現實利益的沖突。
中國文化,本不應如此阿Q。孔子當年就對“以德報怨”嗤之以鼻,質問道:如果“以德報怨”,那“何以報德”呢?大漢王朝時,出于“安全關切”,多次出兵匈奴,著名將領陳湯從前敵給漢元帝發去一份奏折,表示了“宜將剩勇追窮寇”的決心,“以示萬里,明犯強漢者,雖遠必誅!”這種“雖遠必誅”的陽剛精神,后來便逐漸消亡,對待外敵基本就是和親、懷柔,用子女金帛“贖買”回大國崛起的感覺,且美其名曰“以德報怨”,聊以自慰。這種陰柔性格的形成,就是“一人為剛萬夫柔”的產物。
在這方面,猶太人在展示和紀念自己民族的深切傷痕的同時,卻有著“雖遠必誅”的執著,甚至有著為此“雖萬千人吾往矣”的執著。
7
總在紀念自己的傷疤,是因為我們在自己作為受害者的身份認同之上,披掛了一件燦爛的外袍:正義。
然而,百多年來我們所遭受的外侮,其根源絕非因為我們堅守“正義”,而是:一曰“懷璧其罪”,你的地大物博正是人家所覬覦的發展空間;二曰“落后就要挨打”。外侮只能說明我們無能和軟弱,并不能因此而賦予我們“正義”,更不能因此而賜給我們“勝利”。被凌辱與被屠戮,不是正義;反抗凌辱與屠戮,才是正義。但勝利只來自于實力。
在國際政治中,除了一些原則(如人權、民主、自由等)外,核心只有一個詞:權力。這是至今仍奉行叢林原則的國際政治的實質。歷史上所有的爭斗(無論是民族之間的沖突還是民族內部的沖突),最后一定會歸結到“利益”,區別無非在于為誰的利益和為什么樣的利益。
其實,許多非正義的戰爭也會扯起正義的旗幟。甲午戰爭時期,日軍儼然以解放者自居,要從愛新覺羅氏的異族統治下解放同文同種的中國,然后“革稗政,除民害,去虛文而從孔孟政教之旨,務核實而復三代帝王之治”(日本第一軍《開誠忠告十八省之豪杰》)。從大量的日本文獻中,我們可以發現日本人對“征服支那”充滿了正義感,他們堅信這不僅是解放中國,更是推進中國的文明進步,進而聯合黃種人對抗西方侵略。他們的文獻中,十分自然地自稱“神州”“華夏”乃至“中華”,而在甲午戰爭前20多年(1871年),兩國談判《中日修好條規》時,日本就已經“義正詞嚴”地反對清政府在文件中自稱“中國”,而只能寫為“大清”。
研究歷史如果真要起到資治通鑒的作用,則必須擯棄毫無意義的道義之辯(那只適用于現實政治操盤),而還原和探究其最殘酷的本質:國家、民族之間的利益爭奪和調整。溫情脈脈的道德說教,往往容易蒙蔽自己,培養出一大幫宋襄公,把“正義”當作力量、乃至勝利,甚至天真地以為受害本身便可成為獲得“正義”、乃至“勝利”的通行證。
日本在中國的一場場大屠殺,是我們民族的悲劇,更是我們的恥辱。僅僅控訴暴行,僅僅訴諸悲情,容易掩蓋我們應有的自責。一個遭受了過度苦難的民族,如果把精力只是放在控訴上,而不是放在自省和自強上;如果把紀念只是寄托在罹難者身上,而不是寄托在抗爭者身上,它在心理上就還是一個弱者。
甲午戰爭中,清軍幾乎是屢戰屢敗,日本人的文獻在記錄了清軍作為軍隊的無能和衰弱的同時,卻也記錄了不少清軍官兵作為軍人的英勇和頑強,并對此敬意有加。但是,這些起而抗爭的英雄們,卻被我們后輩遺忘了,被我們只知道哀嘆傷感的眼淚給淹沒了。
悲痛如果不化作力量,眼淚就是最無用的化妝品。
國家公祭日,除了祭奠那些屈死的同胞之外,更應該祭奠那些曾經奮起抗爭的英雄。而在祭奠之外,我們這個民族更應該捫心自問:為什么曾經如此屈辱?如何避免再度屈辱?
這一天,讓我們在心里留一處給自己的英雄們下跪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