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麻開門

他是阿姆斯特丹一個面粉商的兒子，自幼酷愛畫畫，而且秉賦超群。26歲時他便以一幅《杜爾普教授的解剖課》在畫壇樹立威望，隨后求畫者絡繹不絕，而且出手相當闊綽。頃刻間，全城的人都在談論這個技藝精湛、前程光明的畫壇新銳。

就在大家都覺得他很知足的時候，他卻為自己留出偌大一片空白，因為巔峰仍然遙遠，更因為他要追求的是一個超人境界。于是，他不再簡單膚淺地迎合世俗喜好，而是如癡如醉地游走在色彩和光影之間，探索創造著神秘而微妙的心靈空間。

藝術遭遇生活，要么升華，要么沒落。但誰也不曾想到，這種遭際來得那么突然，那么無情。那年，有16個保安射手湊錢請他畫群像，他覺得要把這么多人安排在一幅畫中非常困難，也太過平淡，于是按照他們的身份，設計了一個場景：保安連接到報警，準備出發查看，隊長在交代任務，有人擦拭槍筒，有人肩扛旗幟，周圍還有一些看熱鬧的孩童。這幅后來被定名為《夜巡》的作品，飽含畫家的才智激情，畫面中每一個形象都足以讓人驚嘆，他們的組合更是升華出無與倫比的境界。唯一的缺憾是，畫作是被人訂制的，他無法為自己保留這樣一件開天辟地的巨作。

然而，這些身處上流社會的訂畫者，苛刻地要求自己出現在畫中清晰而且重要的位置，因為他們每人都出了相同的價錢。也有朋友善意地勸他重畫一幅，完全按照世人標準，讓保安射手們衣著鮮亮地端坐桌前，桌上食物豐盛，人人神情俊朗。但是，他毫不猶豫地拒絕了。

事情不可挽回地搞僵了，保安總部向法院提起訴訟，一時間鬧得沸沸揚揚。市民們紛至沓來，不是為著藝術的評判，而是在圍觀嘲弄中撇清自己與恥辱的界線。

世人羞辱排擠，畫作無人問津。漸漸地，粗衣破服、三餐不濟、貧病潦倒……深不見底的絕境一股腦兒向他逼來。即使在這般困境中，他仍舊勇敢地堅守著，一筆一筆艱難詮釋著心中的美——他還在畫，而且越畫越好，卻又越畫越窮，到他63歲離開人世時，過的是乞丐一般的生活。

在他去世100年后，情況出現了戲劇性轉折。荷蘭人驚奇地發現，歐洲一些著名畫家，都自稱接受了他的藝術涵養。于是，他的藝術價值被重新定義，那個寒酸潦倒、遭人恥笑的形象，重新解構為受人崇拜和敬仰的一代宗師。他，就是倫勃朗——17世紀荷蘭畫派的杰出代表、歐洲藝術史上開宗立派的巔峰人物。

事實上，那幅招惹是非進而把大師從巔峰拉下谷底的作品，原本不叫《夜巡》，因為壓根兒畫的就是白天的場景，它的真名叫作《班寧·柯克大尉和火槍手們巡視城市的街道》。由于畫作伴隨畫家的沒落而悄無聲息了多年，懸掛之處又常年煙熏火燎，以至重見天日時，深黑的背景讓人誤以為是黑夜的景象，《夜巡》之名就這樣誤打誤撞得來。今天，這幅畫作早已成藝術史上的無價珍品，任何一本哪怕是最簡單的世界美術史書，都不可能把它漏掉；任何一位哪怕是對美術未必摯愛的外國游客，也要千方百計擠到博物館看它一眼。直到19世紀，那個對倫勃朗并不欣賞的時代，最終被稱為倫勃朗時代。

超凡的創造離不開一流的堅守。盡管今天再也不會有人懷疑倫勃朗的價值和影響，但在當年，大師幾乎付出一切，用近乎殊死的抗爭才恪守了原則。因為，他深知自己執著探尋的意義，而且，那些東西一旦丟棄和流失，是再也尋不回來的。當我們站在倫勃朗畫作面前，回味作品背后的傳奇故事，就會愈發強烈地感受到，那是畫家面對生命的悲壯和命運的無常，用不顧一切的堅守開辟歷史的一個閃亮瞬間。那是一種怎樣的氣度啊？難怪梵高會發出如此慨嘆：只要啃著硬面包，在倫勃朗畫前坐上兩個星期，即使少活10年也心甘情愿！

對于倫勃朗來說，或許這就是生命的意義——為了執著的追求，甘愿點亮和燃燒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