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行走成為救贖心靈的理由

寫下這個題目，就想，這句話能不能道出我這些年來的寫作狀態。事實上，我也不是那么太清楚。原因非常復雜。我1993年作家班畢業后就完全離開了那個令人難忘的寫作環境，進入陌生繁雜的工作中。先是回東北軍訓一年，再返調學院音樂系當政治干事。如此折騰，大量的瑣事雜事，讓心無法寧靜下來，寫作更無從談起。這樣的情形持續了4年多。1996年，正當我內心疲頓、精神不振時，忽然被抽調到藝術研究所編學刊，終于又有了與文字打交道的機會。寫作欲望重又燃起。寫散文隨筆、詩歌和歌詞，與作曲家合作了不少藝術歌曲。后來編輯部兩位老先生退休，只剩我一個編輯，整天面對大量文字，幾乎天天加班，不久便心生厭煩。

時間到了2001年。一次我與兩位攝影人喝酒，推杯換盞時我對他倆說了內心的痛苦，想到什么地方走走。兩位都是酷愛山水之人。就說，這有啥難的？就去云南吧。我們3人都在學院工作，于是便商議利用寒假，結伴去云南旅游。時隔不久，我們便開始了這個計劃。從此開啟了我連續10年的云南之旅，也從此轉變了我的文學方向。

那次是寒假，我們3人乘火車到昆明。有一位來自滇西地區的戰友，他熱情邀請我們去滇西看看，并說那里才是真正的純凈之地、自然的天堂。那位戰友是攝影愛好者，拿出了好多照片讓我們看。我們當即就被這些風景深深吸引住了：蔥郁的群山，蒼茫的雪嶺，深切的峽谷，湍急的江水，險峻的山巖，高大的杉樹，江邊的木棉花，山坳里大片大片的油菜花，古樸的民居，亙綿千里的古道……真是大美！尤其是高山和大江，上履蒼蒼，下履漫漫。那種純凈，恍如蓮界。天光云影里，大山和大江交相互映寶石般的光芒。那位戰友告訴我們：這就是橫斷山脈赫赫有名的怒江大峽谷！

怒江大峽谷早有耳聞。我們當即決定去怒江。我們把一個本來屬于常見的旅游行為，變成了一次真正意義的跋山涉水行走。因此，這之后的旅程非常難忘。一周時間，從峽谷南端北上，所走的路線，恰巧是當年滇西抗戰的滇緬公路的“彈石路”。峽谷一路，我看見了浩蕩的森林、闊大的江邊灘涂、稀疏的山地民居和山坡上從事稼穡的農人，還看了當年駝峰航線C-53號飛機殘骸。峽谷的自然美境，在內心投射下了美好的映像。在最北端的丙中洛教堂，我居然聽到了來自山坳深處渾厚的靈魂唱禱。仔細聆聽，那合唱，帶著江水的清冽和大山的體香，也帶著人們對現世來生的愿望、祈祝。我了解到，峽谷里很多傈僳人信奉基督教，他們再貧困，也不忘對神的感恩，而且天天如此。我想，為何他們身處貧瘠之地，內心卻向往神靈？正是這向往神靈的內心，讓他們的生活，幾乎處于與俗世隔絕的狀態。我看見山地之上、峽谷之途，他們以江水的姿態走著，身影卑微，靈魂堅強。他們的內心深藏著大慈、大悲和大善。面對江水的深邃和天穹的遼闊，他們深知肉體世界的無限渺小、深信靈魂世界的無比博大。那風雪中的身影，與內心的圣神合成一體。我感受著他們的朝圣姿態，那是在貧苦的生活中最美好的精神慰藉??！這種慰藉，讓他們每時每刻都在敬神。他們的詠唱，讓內心的圣神和大地靈魂得到安然。而我，生活在一個優渥之地，為什么要抱怨呢？聽到他們祈禱，看到他們的生活本態，我開始思量何為真正的理想？在這個欲壑難平的時代，還有這樣一個少為人知的群體，為神靈而活。他們就這樣印在了我的內心，他們才是我要找尋的生命詩學！峽谷幾日的行走，好像把生命的所有旅程都走過了，所獲得的，是非同一般的感受。我帶著敬神的姿態行走，得到的是櫛風沐雨式的靈魂洗禮，是那些養尊處優的日子體味不到的。這一路，我拍了好多奇山異水民風民情。

這之后，我便開始對構筑的圖像世界充滿興趣。從最初的一個傻瓜膠片相機，升格到數碼小相機，后來又添置了單反專業相機。再后來，我又喜歡上了拍鳥，購置了長焦鏡頭。在朋友的引導下，一次次去山高谷深、人跡罕至之地，尋找那些能純凈心靈的聲音和意境。我為尋到這些純凈的地方興奮。我與同伴翻越高黎貢山，游走瀾滄江、金沙江、虎跳峽、橫斷山茶馬古道、中緬越老邊境，進入原始森林，甚至探險當年中越邊境險象環生的塹壕。自然山河的葳蕤，讓心靈的庭院蔥郁起來。一想到先前我怨天尤人的所謂的“文學環境”，竟自覺得可憐又可笑。何謂文學環境？當年的梭羅，不也是在瓦爾登湖畔的一個簡陋的小木屋里，才寫成了不朽之作《瓦爾登湖》的嗎？

我終于明白何謂寂寞。一個作家，終日沉浸在官場或市井的喧嘩中，是不會創作出慰藉心靈的作品的。孤獨、寂寞，與自然山水的親密，就是最好的文學環境！創作的心理機制，是在常人不能體會的孤獨中觸發的。只有內心寧靜的人，才能聽見那來自幽深之境的籟聲。這籟聲是自然的，而非別的什么。至于題材也是，沒有大小、好壞之分，只有不朽之別。當年的曹雪芹，也是在貧寒的廬舍里寫出了曠世之作。文學理想的真正出口，并不是非得有媒體炒作、有一幫子開研討會、寫評寫論吹捧才證明是好作品。真正的文學理想，是心智的漸修圓滿，是寫作生命的寧靜，并不在意外界的評估。博爾赫斯說：如果作品是動機所為，那么這個作品必是失敗的。文學首先要給人的是自覺的心靈。優秀作品要給人以一種“曙光”意味。平素里我們則該靜對內心。傾聽或訴說，都應是在孤獨與寂寞中完成的。它屬于豐沛的靈魂。正像安德拉德所認知的寫作：純潔、坦蕩、一塵不染。這一塵不染，定然是不沾染那些與利益相關的東西的純凈。作家用詞語擦亮靈思之境，使之變得純潔，甚至凝結著“神性”。寫作之所以快樂，是因為文字浸入了內心。我的夢想隨文字遠行，讓我找到了靈魂依附所在。

那么，這山川大地給予我的，到底是怎樣的智性？我始終認為，文字中也有山水，它更為清澈地映照一個人的精神。中國古代詩詞創作講究“澄懷味象”。即是說，只有內心澄澈清純，才會體味自然山水之氣象。個人的親歷性文學體驗，會讓作品呈顯獨特性或個性化色彩。在外人看來，行走自然大地，視覺上得到了圖式化的東西。其實不然。我以為，這在于寫作者的審美感受。一些自然美境，在當時也許只是作用于視覺給予內心的映照，卻會讓幽閉的回憶得以“敞亮”，并印證在審美視域之中。這個“敞亮”有大有小。它定然會成為詩人內心的永恒之美。所以我的游記隨筆、詩和散文詩都與我的行走有關。我認為，詩是人們返回靈魂家園的最好的精神路徑。肉體必須帶著靈魂行走，才會獲得旺盛的精神。

有一次我與幾位同伴來到了滇南撫仙湖，由于幾日來的旅途勞累，我生病了。同伴有一人陪我度過了一夜。第二天我的病突然好了。這病來得快去得快，讓我驚異。吃過早飯，那位同伴走了。我一人坐在湖邊一株大榕樹下，面對寧靜的湖水、遠天若隱若現的漁船，我呼吸湖畔清新的空氣，看湖水一遍遍輕拍岸上的石頭。那些石頭布滿了一層淺綠水藻。我頭頂茂密的樹上，黃臀鵯、小繡眼兒和一些不知名兒的小鳥飛來飛去。這情境真是美極！鳥兒們嬉戲的大樹，是一個多么純潔的天地劇場！這些小小演員們，在繁茂的大樹劇場里輪番演唱，不需要排練就唱出了美妙的天籟。下面的聽眾是：野草、野花、湖水、石頭、泥沙、浸在湖里的小樹、小蝦小魚，還有浴滿風塵的我。我與這些“聽眾”一起，著迷聆聽、品咂它們鳴囀的內涵。那是一個多么純凈的靈魂世界啊。我第一次這么久在一個靜謐之地聆聽天籟。在這個世界里，充滿的是愛和動物間的悲憫情懷。這個時刻，我不急起身拍照，我怕一起身會驚擾它們；我也不敢抬頭尋找，而是靜靜聆聽它們。它們在我頭上叫著唱著，我好像真的聽懂了它們的語言。它們對于天地的贊美和講述。聲音的線條，在空中織出了好看的輪廓。我不看它們，也能知道它們哪些飛走了，哪些又飛來了，哪些又領來了其它的家庭成員。因為聲音的力度、韌性、合唱的渾厚、減緩，會告訴我它們的數量。這就如同水的波流大小，總會讓我得知那些水聲的平和緩急。這樣的情境，讓我把自己放在一個“聆聽”的位置。只有在這時刻，我才真切感受到自然是真正意義的上帝。

十年行走，我猶如穿行在一片既澄明又隱蔽的神秘之地。讓我感受自然物象之喜之憂之悲之痛以及精神的跨躍。我拍到了一些難得的民族生活畫面，這些畫面在今后隨著信息科技時代的日漸深入恐怕也難以存在了。我對一些圖像的獲得，并不是急于求證什么，而是讓它給曾經蒙垢的內心一些施洗就好。每每看這些圖片，讀那些文字，內心都有著極其復雜的滋味兒。當然，讓我不能釋懷的是，我在行走中看到了的另類畫面：森林過度砍伐。被挖得缺角的山體造成的滑坡。一些江河被封堵上建了水壩，從而使江水干涸。一些古建筑沒有保護就遭致破壞。隱在山里的大小礦井。等等，這些都與利益集團和權貴們的肆意掠奪有關。一看到這些，就心生憤怒。我把這些所見寫出來，但所起的效果不大。我希求的是，這個猖獗于“人類中心主義”時代快速覺醒吧。面對環境愈來愈差這種態勢，文學雖暫時不能起作用，但必須批判這些行徑。勸誡、批判、更正，都是對于社會時弊的蜇痛，讓一種慈憫內心的理想彌漫人間，否則我們只能空談理想！這些年，我一直關心生態環境，傾向生態文學的寫作。因為人類一切荒誕不經的問題，都是在悖離自然屢教不改發生的。我在一些鄉村，也感受到了一些人們共同擔憂的環境問題。

行走讓我的肉身和精神都葆有活力。雖然多年來我一直身陷繁雜的事務中，近年又有研究課題在身。但依然能分出些時間與自然親近。那種神性的東西，已然在開啟著心靈。我每次行走，身邊都要帶上一支筆，一個小本子，隨時記錄下內心所感。比如，我在滇南哀牢山區，曾如癡如狂傾聽風中成片成片毛竹錯動的聲響，那種骨頭一樣的摩擦、擁擠聲，震蕩內心，也讓我聽見了植物與風交流的語言；我暴走虎跳峽，一路上，山石就懸垂在我的頭顱之上，那種虎嘯獅吼、欲噬傷人的姿狀，真是驚心動魄。在西盟佤鄉，我到過一個剽牛后將牛頭掛在山里的“牛頭林”山谷。整個山谷巖壁，掛滿了牛頭，陣勢洶涌，令人不寒而栗。在廣南一個叫壩美的地方，我與同伴乘一只小舟擺渡了800米黑暗水洞后，驀然見到了一個與陶淵明筆下一模一樣的桃花源勝境。在一個深山里，我們以帳篷度過一個不眠的夜晚，面對漫天星辰，我聽見了滿山滿澗的翅聲和鳥鳴聲，這難道不正是王摩詰的鳥鳴澗嗎？我獨往云陽途中，忽然見到一個古樸得如同《詩經》或者唐詩宋詞中才有的鄉村景象，我當即下車進入了村子，在村子閑逛時，一個孩子把我領到了他家，他父親拿出米酒，留我吃了頓原滋味兒的山村飯菜。飯后，3個小孩子領著我在山上轉悠，那一刻，我真的相信了“人類大鄉村”意境的存在……

這10年來的行走，我似乎找到了生命詩學之立足點。我的內心充盈著行走帶來的快慰，那是自然大意境的閃亮帶來的快樂。但是，時至今天，人們還篤定“人類中心主義”狂妄理念，不斷毀滅自然，實在可笑！在自然面前，這種理念一錢不值！世界發展到了今天，無論是集體道德滑坡、信仰失重，還是生化武器、高科技帶來的災難，都將是對人類生存悖論的驗證。這些，難道不是文學要關涉的嗎？我們的文學如果不聞不問這些，那將是最大的失誤！文學即人學的命題，也將分崩離析、失去原本存在的意義。我們所看到的、所悟到的、所感受到的，也無法付諸于生命意義的實現。

我有時想，文學的功能在這個時代到底會怎樣？今非昔時。我即便寫出千篇文萬首詩，也許還不如在一個小鄉村聽一首民謠能感受到的力量。這是怎樣的一個文學窘狀？我剛剛發表了一篇游記《在瑤家山相遇“度戒”》，講的是我在云南一個瑤族小山村，正好遇到了村寨里為一個男孩子作成人禮的儀式，當一首《十戒歌》唱畢，度戒男孩立誓成人的虔誠場面很是感人。那種由民間的神性力量所生發的德育，讓我看到了民間積極向善向慈的光亮。這光亮，在一個民族的歷史文化傳承中近乎完美。從而讓一個群體真正成為老有福享、少有所護的和諧鄉村。這是生態大鄉村的最佳鏡像折射。我愛著這樣的鄉村。我的文字抒寫這樣的鄉村意境。雖說這個景狀是我行走偶遇，但它和眾多景狀一起，鏈成了一條潺潺流淌的清溪，純凈著我的內心，讓我的文字也有了清冽的水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