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原不遙遠

童年時，曾經是游擊隊長的父親，一次又一次地帶我們從城市走回原籍冀中平原。夏天，我緊緊跟在大步如飛的父親后面走進青紗帳，好像走過綠色的、伸向遠方的歷史長廊。那長廊沒有盡頭，身邊的草叢里，蟋蟀和不知名的蟲子在唱著憂傷的歌。冬天，我站在村莊臺階上，猶自在冷風中眺望，原野遼闊、天空星星稀疏、黢黑的原野也充滿寒意。那時，村中的舊屋還在，抗日戰爭的痕跡依舊靜臥在不遠農舍中。

憂患意識和歷史意識也許是從那時形成的，在油燈下、牲口棚里，聽老游擊隊員、老民兵講了很多革命故事。在那里，認識了青紗帳、夾壁墻、地道……青春是快樂，也是溫暖，我從平原走進軍隊，開始了另一段人生。在從事黨史、軍史資料的搜集中，知道《平原游擊隊》真實地反映了半個多世紀前活躍在冀中平原的抗日武裝——游擊隊的英雄業績。

日軍進入冀中平原后，八路軍與各級抗日武裝，在地形上是處于相當的劣勢。冀中平原到了秋天，“青紗帳”收割后，天氣好的時候，一眼能看出十幾華里。一個一個小村莊，一頭牛、一群羊，活動的人員，盡收眼底。日軍有汽車、騎兵，機動性強。特別是日軍普遍裝備的“三八”步槍，在平原發揮了很好的戰術、技術性能。這種步槍，標尺距離2400米。1000米內是精度射擊距離，對于集團目標射擊仍然有很強的殺傷力。日本是一個資源匱乏的國家，在槍彈設計及士兵訓練上，都考慮了精度。而八路軍及抗日武裝，槍械非常雜亂，還有火槍、大刀等原始武器。日軍占據平原前夕，在共產黨的領導下，當地百萬軍民動員起來“拆城破路”。短短幾個月的時間里，就在冀中拆除了24座城堡，大小磚石都四散到民間， 有的被填補街道，有的被農民壘成雞窩、豬圈。同時，還開始了破路工作。為防止日軍機械化部隊快速運動，把各種公路全破壞掉。在路邊，挖寬3米、深2米的道溝， 牛車、馬車可以通行無阻，汽車過不去。隔幾十米筑圓形土丘一個，圍繞土丘筑成上下道，兩輛車對行可以錯開，也可以防止敵人順道溝射擊，便利了我軍行軍作戰隱蔽。這種道溝在廣大群眾的參與下挖了7萬2千華里，有效地改變了冀中的地形、地貌。而挖地道，則是后來的發展。

冀中軍民的無畏出擊與頑強抵抗，嚴重地威脅了日軍后方。1942年5月，日軍在冀中發動了殘酷的五一大“掃蕩”，經過兩個多月的反“掃蕩”，冀中的部隊很多突圍到平漢路西，進入山區。冀中平原根據地成了腥風血雨的敵占區。那時，父親帶領的區游擊隊沒有能夠突圍出去，而是按照九地委和九分區的決定“就地堅持斗爭”。他們依托“青紗帳”和地道，將隊伍保存下來，晝伏夜出與敵人斗爭。父親講，夜里為了防止敵人“壓頂”，他帶領十幾個隊員，冒著寒風一夜轉移兩三個地方是經常的事。那幾個月里，睡覺抱著槍，頂上子彈，隨時準備開火。

9月11日，軍區聶榮臻司令員根據中央指示，在晉察冀分局召開分區以上干部會議，提出“到敵人側后去開展游擊戰爭”，很快，從平原轉移到山區的冀中部隊組織了60多個精悍的武工隊，克服重重困難，穿過五六米深的“封鎖溝”、六七米高的“封鎖墻”及敵人炮樓上的火力封鎖，悄悄進入平原地區開展游擊活動。武工隊出發前，有人寫下具有很強時代氣息的詩歌《帶著你的詩游擊去吧》

……

如果青紗帳允許

我要寫一首詩

給一個淳樸的小伙子

拿著你的火槍和手榴彈，

還有詩歌

游擊去吧

月光照著交通溝

也照著我的思念

密約改期吧

我看到你放下鐮刀

拿著詩和手榴彈

蹚著嘩嘩的河水

走向光榮的戰場

……

武工隊秘密進入冀中平原后，收到了明顯的效果。這些先后進入平原的小部隊和原先堅持在平原分散活動的縣大隊、區小隊，就形成了神出鬼沒的平原游擊隊群體。武工隊也使父親率領的區游擊隊員們備受鼓舞。1942年12月，父親帶領區游擊隊12個人在蠡縣劉銘莊隱蔽。據群眾反映和村干部提供的情報，經常有炮樓上的鬼子和偽軍借大集下來搶東西。父親與大家商量后，遂決定趁機襲擊敵人。他們化裝進入集市，很快，七八個鬼子和偽軍從炮樓下來“買”東西，群眾一陣騷動。父親使了個眼色，大家立即分頭擠向敵人，不承想，最快擠到敵人身邊的隊員劉小騷被扛機槍的偽軍認出來，偽軍惡狠狠地問他：“你是哪個村的？” 劉小騷看到事情暴露，從棉襖兜里用“擼子”開了一槍，結果沒有打中。偽軍立即抓住他的衣服，這時，旁邊一個隊員也開了槍，結果是個臭子。危急時刻，我的父親沖上去，用胳膊摟住偽軍的脖子，用手槍柄向偽軍頭上砸去……隨即，另外擠在老百姓中的隊員也用刀子、手槍動了手。在槍聲中，集市大亂，父親和游擊隊員們趁機背著繳獲的1挺機槍、3支步槍逃脫。

九分區返回的武工隊的黨員成員數量大，素質高，多使用短槍，以小組分散活動為主，其中有一個武工隊小隊長叫馮志。他們進入據點林立、公路如網敵占區后，首先建立“堡壘戶”，然后白天休息，晚上出動，聯絡被打散的縣、區干部開展工作，還召集偽保、甲長開會，給他們講抗戰形勢，漸漸地把清苑縣的部分偽政權改造成“白皮紅心”的抗日政權。隨著太平洋戰爭的爆發，日軍的兵力日見不足。特別是“青紗帳”起來之后，給武工隊員們提供了隱蔽條件。武工隊員不但四處寫標語，撒傳單，還在夜晚對炮樓喊話，經過耐心宣傳國內外反法西斯形勢和抗戰必勝的道理，時間長了，對崗樓內偽軍隊長、班長以至士兵的姓名、籍貫和表現都掌握了，喊話更有針對性。政治攻勢在瓦解偽軍上取得了明顯效果，很多偽軍出來搜查時敷衍了事，打仗時對天開槍，站崗時對來往的抗日人員睜一眼閉一眼。對于死心塌地的漢奸，武工隊則采取了堅決打擊。九軍分區武工隊下轄的另一個小隊，在對之光縣東閭鎮據點開展政治攻勢后，遇到頑固的偽軍中隊長丁化成，他不但不收斂，反而親自帶隊到集市搜查八路、敲詐商販。武工隊進行了嚴密的偵察，掌握了丁化成的活動規律，派出膽大心細的小隊長蔣保慶帶領幾個槍法好的隊員，懷里裝好提前寫好的縣政府布告混人集市，趁丁化成彎腰買梨時，一槍將其腦袋打碎。武工隊員們從容地搜出丁化成的手槍，在他尸體上放好布告離去。這些故事使馮志耳濡目染，解放后，他寫出了長篇小說《敵后武工隊》，成為優秀的革命傳統讀物。

1944年，形勢進一步好轉。游擊隊的攻勢得到加強。12月23日深夜大雪紛飛，清苑縣大隊在敵工部的配合下，冒險夜襲。第五、六、七區小隊監視沿途炮樓的敵人，二梯隊和民兵組織的擔架隊隱蔽在市溝外，80多人的突擊隊在大隊長李仲玉的帶領下，翻穿棉襖向敵人司令部摸去，他們機智勇敢地解決了正在熟睡中的敵衛兵排和幾個零散的衛兵、勤雜兵，打開了彈藥庫和監獄。這時，槍聲驚動了敵人，遠處城墻上的敵人用機槍胡亂掃起來，市溝外接應的同志聽到槍響，立即打起3發信號彈，幾個區小隊將鞭炮在洋鐵桶里點著，又投出了幾顆手榴彈。一時間槍聲、爆炸聲四起，敵人也不知道來了多少游擊隊員，嚇得龜縮在碉堡里胡亂開槍。與此同時，準備好的十幾輛大馬車趕進來，裝滿敵人的武器彈藥和從監獄里救出來的同志，有條不紊地穿過市封鎖溝，安全撤出。

平原的游擊隊越干膽越大，甚至敢去長途襲擊保定南關火車站，該站鐵路警務段的頭目是日本特務大平，下面養著十幾個中國特務和警察，專門對付車站和鐵路沿線附近共產黨的組織和抗日武裝，還抓走了我們一位區干部，九分區武工隊決定干掉他。經過偵察，搞清了每天晚上警務段的警察、特務都在火車站邊的球場打籃球，大平則自己出去散步，警務段幾乎空無一人。根據此情況，武工隊由會騎自行車的同志組成了飛虎隊，飛馳幾十里直奔保定，來到火車站警務段門前下了車，日軍特務頭子大平正望著開動的火車招手，飛虎隊的隊員眼疾手快，掏出駁殼槍，沖大平前額“砰”地就是一槍，把大平打得腦殼崩裂，“撲通”一聲仰面倒地，幾分鐘后，大家背著繳獲的槍跑出來，騎上自行車，沿著大路向南疾駛。很快消失在平原的“青紗帳”里。敵人追了一陣沒了目標，只得垂頭喪氣返回。

十分區五十六大隊的手槍隊則主要是搞“單打一”，對漢奸殺一儆百，在天津通往白溝鎮公路西邊，有3個較大的村鎮，即昝崗鎮、大營鎮、白溝鎮，這3個鎮子里各有一個壞蛋，白溝鎮的翻譯官“金大棒子”，大營鎮的偽警察所長“孫狗子”，昝崗鎮偽軍隊長“李黑熊”。手槍隊班長李永志首先帶兩個隊員化裝到大營鎮偽警察所前裝賣西瓜，尋找機會除掉“孫狗子”，他們擺上西瓜攤不一會兒，“孫狗子”的兩個衛兵跑去看熱鬧，另一個擺瓜攤的隊員有意高呼：大西瓜，不甜不要錢，把“孫狗子”吸引過來，“孫狗子”正在罵罵咧咧挑西瓜，被一個隊員從背后開槍打死。不久，游擊隊員們又在集市上干掉了“李黑熊”。在翻譯官“金大棒子”姘婦家里將其擊斃。3個漢奸頭目被打死，嚇得不少漢奸開了小差。這些故事，啟發了晉察冀軍區文工團團長邢野，1955年，他編劇的《平原游擊隊》問世，立即引起極大反響。影響了幾代人。

八年抗戰，冀中平原的游擊隊成為一支有地方特色的武裝，使敵人聞風喪膽，在老百姓當中留下很多驚險故事。抗日戰爭已經過去了70多年，時間把我的記憶蝕成老屋那面斑駁的墻壁，平原的霧也使一個少年進入鬢發斑白的老年。如果想了解一個人怎樣穿過時空老去的，不妨去返回到記憶最深的、父輩講過的日子。

一個早上，我清明節還鄉，鄉親們還在說老一輩的事情，游擊隊的事跡還在傳頌。我站在村邊濕漉漉的青草地上遠望，青紗帳還沒有站起來，麥子剛剛泛綠；遼闊的冀中平原漾著一片晨霧，蒼茫的歷史就在其中時隱時現。平原并不遙遠，抗戰時期那些鮮活的故事像一批飛舞的蝴蝶四散，人民不屈不撓的戰斗精神，依然薪火相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