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航上校

一

陸航團藏族上校團長索郞任杰，四川汶川發(fā)生地震那天上午和老婆在吵架。

平時索郞任杰和老婆吵架吵不起來，為什么？沒工夫。

一個星期7天，索郞任杰6天在部隊，別人是星期五下午回家，他星期日回。

家里待一晚上，第二天一早回部隊。別人回家過雙休日，索郞任杰是單休日，為什么？索郞任杰放不下部隊，團里那么多飛行員，幾十架昂貴的“直八”“ 直九”，還有從國外引進的“黑鷹”直升機，他作為軍事主官，擔子重于泰山，責任比“天蒼蒼，野茫茫”的家鄉(xiāng)——阿壩草原還大。

川西北阿壩是索郞任杰家鄉(xiāng)，鄉(xiāng)親們年收入只有幾千元，這是在牛羊值錢的純牧區(qū)。在農區(qū)或半農半牧區(qū)，收入還要少。飛機執(zhí)行一個架次哪次不花上萬的軍費？團里那些年輕的“天之驕子”，不知是多少家鄉(xiāng)同胞乃至全國父老鄉(xiāng)親養(yǎng)育，別說出事故摔飛機，飛行員小伙子們身上破點皮，索郞任杰都心疼。

妻子秦云是公務員，是不大不小的政府首長，也是索郞任杰家庭3個成員里唯一的女性，“擁政愛民”和尊重婦女是我軍的傳統(tǒng)。

和秦云結婚那天起，索郞任杰的后方“家”就由“家屬”秦云來負責，整個家都屬于老婆了，索郞任杰當然要在家里服從命令聽從老婆的指揮了。再說了，每星期7天只有一天能見到老婆，也想多創(chuàng)造點溫馨為了晚上和老婆更熱烈。

昨天星期日下午索郞任杰一進家門，就感覺氣氛不對，兒子有點生分。秦云沒好氣地把拖鞋扔給他時，兒子只怯怯地喊了聲“爸爸”就再不出他的屋。曉得兒子這是又闖禍了，秦云在生兒子的氣。

也許，情況還更糟糕，可能秦云被兒子的老師叫學校吃了“訓面”。想到此，索郞任杰趕緊在家里“擁政愛民”起來，先把一個星期換下的衣物，放洗衣機用洗衣粉水浸了。又打開鞋柜，把秦云一個星期里要穿的幾雙皮鞋全給打了一層黑色或棕色、乃至無色的鞋油。再給洗衣機通了電，設定了程序讓洗衣機轉開。下樓到院壩車棚把秦云騎的電動車還有兒子的山地自行車擦了一遍。兒子自行車的腳踏板發(fā)澀，找扳手、夾鉗把腳踏板缷開，把里面鋼珠一個個撿出來，用汽油洗干凈，薄薄地抺層黃油，鋼珠歸了位，撥拉撥拉腳踏板輕快了，拿著工具哼著“說句心里話”上了樓。

到陽臺把洗衣機甩的半干衣服晾曬了，見陽臺上有兩雙兒子的臭運動鞋，喚出兒子，命令他洗運動鞋，兒子少見地低著頭乖乖地洗起了鞋。見狀，索郞任杰確定兒子是闖了禍，否則，兒子不會輕易就范的，平常，沒有索郞任杰的說服教育，兒子才不洗。

父子倆在陽臺上洗鞋時，索郞任杰悄聲問兒子：“兒子，是不是又闖禍了？”

兒子低低地吭哧：“是。”

這對父子，一個是“人不嫌，狗也嫌”年齡的兒子，一個是年富力強、肝火正旺的父親，如果不是看兒子在賣力地洗鞋，在努力想討好索郞任杰。還有鬼使神差這會兒，團長索郞任杰不知怎么又想起思想工作要耐心地聽完群眾的心聲，工作方法要講究，不是這些亂七八糟的想法影響了他，他蒲扇般的巴掌早上了兒子屁股。

努力按住火氣的索郞任杰，問兒子闖了什么禍，兒子的喃喃低語讓索郞任杰又笑了，笑得比外面的天空還燦爛。

到了晚間索郞任杰才知道兒子告訴他的“禍”只交待了一半，另一半是秦云告訴他的。

先說兒子闖的禍，昨天兒子邊洗他的臭鞋，邊對索郞任杰說：“學校的老師把媽媽叫到學校，老師給媽媽告了他一狀。”

索郞任杰低吼道：“說事，別說過程。”

兒子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看了索郞任杰一眼，掐頭去尾說：“我把天上飛的‘黑鷹’打下來了。”

“什么？什么？你把‘黑鷹’直升機打下來了？”兒子見爸爸少見多怪，得意地壞笑著說：“爸爸你想錯了，不是你們部隊的‘黑鷹’直升機。是天上飛的‘黑鷹’風箏，我和我們班的王小宇，在他家20層樓窗臺上，用他爸爸的氣槍，把天府廣場上飛的 ‘黑鷹’ 風箏打落了地。”

氣鼓鼓像氣球的索郞任杰，像被兒子的話給扎了個洞，頓時氣沒了。他知道兒子對他駕駛的直升機著了迷，兒子不光對“黑鷹”直升機，對他團里的“直八”“直九”，乃至他了解到的“小羚羊”“大黃峰”所有國產、進口的直升機都著了迷。

前年，兒子在家里與索郞任杰看那幾盤描寫“黑鷹”在索馬里和民兵組織戰(zhàn)斗的DVD《“黑鷹”墜落》，兒子邊看碟片邊給團長爸爸索郞任杰講解：“真臭，配著20機炮30火箭發(fā)射巢還有兩挺M60機槍局部裝甲的‘黑鷹’，讓拿著AK47沖鋒槍和打坦克的40火箭筒的民兵打得倒栽蔥，‘黑鷹’上的美國兵太慫包。”不是兒子稚嫩的聲音喋喋不休，索郞任杰還以為一旁是軍事教員分析戰(zhàn)例呢。驚人的見解，發(fā)自小學一年級孩子口，兒子不是天才是什么？

兒子的軍事愛好，讓索郞任杰得意起來，有意讓兒子接觸了許多直升機知識，還領兒子去他的陸航團參觀了幾次。書籍、碟片、甚至航模，凡是關于直升機的，兒子的要求有求必應。

老婆秦云曾為此提出異議。

索郞任杰說：兒子是未來的空軍司令，他這是在為國家做貢獻。撇著嘴的秦云嘲諷他是當兵當出癮了，爺爺、兒子、孫子都有當兵癮。索郞任杰自豪地說：“我阿爸是騎兵連長，我是陸航團長，我兒子將來是空軍司令，一代當然要比一代強了。”

毛主席早說過：“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才7歲的兒子能用氣槍把“黑鷹”打下來，誰敢說我兒子不會在未來戰(zhàn)場把蘇27、F15、F22打下來？打“黑鷹”算什么，我兒子打隱身的B2還是戰(zhàn)略轟炸機“逆火”都是小菜一碟。

于是，父子間在陽臺上的談心到此結束，晚上吃飯時，索郞任杰還美滋滋地喝了幾杯啤酒。

晚上趁著酒興，索郞任杰和老婆秦云在床上把夫妻功課又復習了一回，床上，秦云心不在焉，索郞任杰明白男人要主動，戰(zhàn)場上的主動進攻就是最好的愛護自己，索郞任杰也有點巴結秦云的意思，興致勃勃把主動進攻搞得風起云涌，然后心滿意足睡著了。

星期一大早，索郞任杰五點半起床，洗漱，吃完早飯出門回營，秦云不讓走，說今天星期一讓他去派出所交罰款，說兒子打壞的風箏錢她已經和王小宇的爸爸賠給放風箏的了，她不想再為兒子到派出所去丟人，去派出所交罰款你得去，所長是你的戰(zhàn)友，不會訓你。

索郞任杰這才知道兒子的禍是真闖大了，兒子違反了法律，派出所不光把氣槍給沒收了，還讓兒子的監(jiān)護人去交罰款。他當爸爸的當然是監(jiān)護人。

他憷頭去派出所，所長王勇曾是他團里的飛行中隊長，因為發(fā)生了一次飛行事故，當團長的他下令讓王勇停了飛，飛行是飛行員的第二生命，停飛的王勇找了索郞任杰幾次，全讓他給頂了回去，他也是好心，想過一段時間再讓王勇復飛，再說停飛和復飛也不是他團長一個人說了算，要有個過程。

哪知王勇為此鬧起了情緒，要轉業(yè)。索郞任杰思考了好幾天，王勇中校正營職年齡到站了。出了事故，幾年內提拔的可能不會有，在部隊干下去前途暗淡。就同意了王勇轉業(yè)。王勇的接收單位是公安局，公安局長正是他當兵時的老連長，便給老連長打了幾個電話，又把老連長請到餐館，和團政委把王勇夸了又夸，老連長給了面子，不到一年就把王勇提成了所長。

只是，讓索郞任杰代兒子給王勇交罰款，索郞任杰這事不想干，當兵時間長了，兵味浸入了骨子里，他索郞任杰永遠是第一，包括兒子也是第一，沒有第二，那兒子犯了法又算是怎么回子事？

于是，就不想去，老婆秦云不理解，以種種理由說她沒時間去，談來談去談崩了，秦云把他一團之長扣在了家。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現(xiàn)在兵遇到秀才更講不清。

今天星期一，5月12號，被禁閉在家的索郞任杰沒了辦法，也怪自己，自結婚那天起他就對老婆在家里的“內務口令”有令必行。在家里不惜一切圍繞著老婆轉，他覺得對不起老婆。他感謝老婆。他一個黑不溜秋的康巴漢子能娶上白白凈凈的天府之女做老婆，一輩子偷著樂。

為誰去派出所交罰款，索郞任杰與老婆秦云談判、耍賴、爭吵，種種戰(zhàn)術用上無濟于事，沒了辦法的索郞任杰給政委電話里說了情況，又給值班的副團長和參謀長安排了一下，說他晚上歸營。答應老婆下午一上班去派出所交罰款，算是把家里的內亂平定了。

中午餐桌上，索郞任杰配合著老婆把兒子狠狠地訓了一頓，又甜甜地睡了個午覺，一點半時讓兒子起床趕校車上學，兩點多索郞任杰情緒良好地出了家門。

突然，地下響起了一陣嗡嗡的低音，接著大地在篩糠般地抖，街兩邊樓房窗戶外稀里嘩啦砸下了不少花盆，滿街筒子都跑著驚慌失措喊“地震”的人。索郞任杰抓手機給家里打電話，沒通，心懸吊了。再撥，秦云慌張的聲音聽到了，說她沒事，家的樓房也沒有多大事。索郞任杰心放回了肚，急著說：“剛才是地震，我估摸震中心距市里不遠，我回部隊了，說不定部隊要抗震救災。”

電話里秦云說：“你快回去吧，我也要馬上去單位。”

“那好，我回部隊后馬上給王勇打電話。”

秦云說：“快走你的吧，我在市里工作，罰款不用你交，趕緊忙你的去。”

索郞任杰自豪，老婆永遠是全軍第一的好軍嫂，當年一個人去醫(yī)院生兒子，坐月子連保姆都沒請，都是一個人挺過來的。

寬暢的大街上這會兒塞滿了車，像得了腸梗阻。索郞任杰攔了輛“摩的”，在摩托車后座上給政委打了電話，說他現(xiàn)在正在趕回駐地，半小時后到團里。又接著給值班的副團長打了電話：全團所有直升機出機庫加油待命，取消一切休假。

二

路上，摩托車師傅不敢開快，索郞任杰讓師傅坐在后座，他當起了駕駛員。剛才索郞任杰打的幾個電話，讓摩托車師傅聽出這個面孔黑亮像煤塊的漢子，是開飛機的團長，心想：這人飛機都會開，開個破摩托還不是小菜一碟。

于是，“摩的”師傅和索郞任杰換了位置。穿小徑，走便道的摩托讓索郞任杰開得飛了起來。

在團大門口，索郞任杰給了“摩的”師傅比平常高出許多的“的”錢，說：“我是這里的索團長，摩托車如果開壞了找我，我讓我們機務連給你修。”“摩的”師傅攥著一張百元票子正高興著呢，聽索郞任杰這么客氣，連說：“沒事的，沒事的。”索郞任杰不再啰嗦，一聲“再見”話還沒有落地，已經沖進了大門。“摩的”師傅心想，這團長開摩托車像飛，走路更像飛。

作戰(zhàn)室，索郞任杰見政委、副團長、參謀長都在，急問：“震中心在哪里？”參謀長說在汶川，震級是8.0級。索郞任杰心沉了，汶川距離城里有幾百公里，城里震感還這么強烈，老百姓損失不會小。

“軍區(qū)、集團軍有沒有指示？”

副團長說：“還沒有，讓我們待命。”索郞任杰對政委說：“我們是不是讓所有的干部戰(zhàn)士各就各位？”政委點頭。

索郞任杰對參謀長說：“發(fā)警報，進入戰(zhàn)備。”

“我倆軍政主官當務之急抓兩件事，我落實飛行員登機，機務、地勤所有人員立即各就各位。政委你落實外出、休假人員立即歸隊。思想工作政委你是專家。副團長負責后勤。”

說完，索郞任杰把手機遞給政委說：“我看我們要把干部和飛行員們的手機收回封存，團里好多人家在四川，家里婆婆媽媽事少不了，影響軍心。飛行員情緒更不能七上八下。政委你主管和干部、戰(zhàn)士家里聯(lián)系，分輕重緩急酌情告訴干部戰(zhàn)士。”

政委比索郞任杰還早入伍兩年，這會兒索郞任杰把他政委話代說了，沒二話，忙活去了。

索郞任杰又對參謀長說：“我去機場。你馬上跟軍區(qū)氣象部門了解震中氣象情況。”

索郞任杰在機場用塔臺上的報話機，向飛機上待命的飛行員咬著牙喊：“養(yǎng)兵千日，用兵一時，誰英雄誰好漢，抗震救災的前線見。”聽著耳機傳回的小伙子們“嗷嗷”叫的聲音，索郞任杰緊繃著的臉松弛了些。

參謀長來電話說：“集團軍‘二號’首長，要乘直升機去震中。”

任務來了！

父親去世后，在汶川縣政府工作的哥哥把阿媽從阿壩州接到了汶川。索郞任杰乘車去過汶川縣城哥哥家看望阿媽，從軍多年養(yǎng)成習慣，去汶川時索郞任杰觀察了一路地形。

“二號”首長要去震中，不說干部沖鋒在前，單論索郞任杰對地形的熟悉，還有他開的最新型的“直八”在高原峽谷里優(yōu)越的飛行性能，第一次飛震中的任務非他莫屬。

看外面陰云沉沉的天，震中氣象好不到哪里，這種氣象條件，飛那么遠。只有“直八”能飛。“云雀直九”雖靈巧，可載重小，續(xù)航也小。“二號”去震中，參謀、專家少不了，說不定還要降落，“直九”身單力薄難以勝任。唯有他駕駛的“直八”當仁不讓，這“直八”可不是像兒子昨天說的那樣，用氣槍就能打下來。

“黑鷹”是在索馬里打過敗仗，可在世界各地同樣也有可圈可點的勝仗。

兒子氣槍打“黑鷹”的精神是可嘉，打仗永遠是毛主席說的要從“戰(zhàn)略上藐視敵人”，但也要從“戰(zhàn)術上重視敵人”。不打無把握的仗，否則，再先進的武器，不講究戰(zhàn)略戰(zhàn)術，“黑鷹”也會墜落。

飛震中，氣象條件不好，地面情況陌生，進高原過雪山穿峽谷，非“直八”莫屬。索郞任杰想到這，立即行動，呼叫他“直八”LH211號的副駕駛陳保國缷掉外掛武器，預熱“直八”。抗震救災不是戰(zhàn)場殺戮，外掛的武器裝置沒用，缷下來，讓減輕重量的“直八”飛得更輕快，更遠。

參謀長打電話過來：“震中氣象陰，云層低，伴有雷陣雨。索郞任杰心想：“地震來了，鬼天氣也湊熱鬧，飛震中看來是一場硬仗。”他對參謀長說：“你過來接替我，我先上機。等‘二號’首長來電向他報告，我在執(zhí)行這次任務的LH211號機上。”

LH211號機上，陳保國早把飛行前該檢查的油、電、機械幾大塊查完了。索郞任杰上機看陳保國細長的眼睛里充滿了自信，沒說話。面前這個不愛說話的羌族小伙子飛行技術不比他差。

等候“二號”首長的時間過得好慢，讓索郞任杰想起了汶川縣城哥哥家的阿媽，摸手機，沒有？手機交政委了，騎著馬找馬，索郞任杰自嘲地笑了。想陳保國家也在震中，扭頭問：“你家的情況怎么樣？”覺得多余，他團長的手機都收了，陳保國還不是和他一樣啥也不知道。

“自古忠孝不能兩全，慈不掌兵。團里命令與家里切斷聯(lián)系，是殘酷，誰讓我們是軍人，這是非常時期的非常辦法。”索郞任杰對陳保國也是對自己說。陳保國沒吭聲，抬手指了指駕駛窗外沖過來的一隊軍用吉普，索郞任杰轉過臉看到“二號”首長下了車，走下舷梯立正敬禮，大聲對扛著少將軍銜的“二號”報告了職務、姓名、執(zhí)行任務的LH211號機組。

迷彩帽下鬢發(fā)斑白的“二號”，回了禮，沒話，先進了機艙。身后八九個人里有軍里作戰(zhàn)、通信的兩個處長。索郞任杰用眼神和相識的人打了招呼，最后進了機艙，鎖死艙門，“二號”和隨行人員已規(guī)規(guī)矩矩坐到了艙兩邊的折疊椅上系好了安全帶。索郞任杰坐進駕駛椅，舉起大拇指，示意陳保國發(fā)動飛機，巨大的噪聲中，機頂垂著頭的幾片長長的旋翼抻直了，槳葉轉動，把停機坪外的那些雜草吹得簌簌直抖。

“直八”海豚形的身軀，隨著索郞任杰輕輕往懷里拉的駕駛桿慢慢揚起了頭，飛離了地面，與遠處的塔臺平了，索郞任杰轉舵，“直八”旋轉90度，向著遠方厚厚的云團扎了進去。

航行圖上看，震中附近的大山海拔3000米以上。不用請示“二號”，索郞任杰也知曉，“直八”不能在相對安全的山頂上飛，要降下來，鉆出云團沿著岷江、嘉陵江順著河谷飛，集團軍首長和前線指揮部最想知道是通向災區(qū)的道路還通不通，損毀的嚴不嚴重。

索郞任杰輕推駕駛桿，讓“直八”往下鉆，厚厚的云團糾纏著，湍急看不見的氣流阻攔著，鬼火似的閃電也時刻威脅著“直八”，索郞任杰小心翼翼操縱著，屏氣凝神努力減輕著“直八”震顫，開始下降高度，2000米，1000米，旁邊的陳保國不斷報著高度。到低空了，索郞任杰打開低高度表繼續(xù)下降，500米、300米、100米，穩(wěn)住。把下降率下降到2米，見儀表指針慢慢接近了50米，再穩(wěn)住。多年來的飛行經驗，讓索郞任杰練就了參考無線電低高度表，發(fā)動機轉速，判斷飛行高度、速度和升降率的超常本領。他輕輕地收油門，讓“直八”貼著江面，順著山巒疊嶂，石壁陡峭的河谷以“直八”允許的最低速慢慢巡察起來。

駕駛窗外順著江邊修的二級公路上方山壁峭立的地方全發(fā)生了塌方，玉帶樣的公路成了破碎的麻花。幾座橫跨岷江、嘉陵江的橋梁全垮了。很快，飛到了汶川縣城，機下整個縣城像剛剛經歷過一場戰(zhàn)爭，斷壁殘垣觸目驚心。不知什么時候進了駕駛艙的“二號”，指著磚頭瓦礫中只有國旗桿在挺立國旗在飄揚的縣政府，命令再降高度。

再往下降無疑是冒險！

“二號”在大喊著命令索郞任杰和隨行人員：“地面現(xiàn)在到處是磚頭瓦礫我們降不到地面，只有下降高度。直升機一到理想高度，就往下拋給縣政府通信設備。” 索郞任杰手心里的汗把手套浸濕了，冒險也要冒了，高度高了會把通信器材摔壞，縣政府沒有通信器材怎么指揮抗震救災？索郞任杰努力壓制著緊張，5米、2米、1米慢慢地降高度，直到把直升機下降到了允許的極限，被旋翼攪得扶搖直上的塵埃，瘋狂沖進正往下拋物資的機艙門，直升機像鉆了煙囪，無孔不入的塵土讓人窒息。

“二號”大喊“拉起來”，話音沒落，索郞任杰貼著“二號”的“來”，拉駕駛桿蹬舵，直升機鉆出了塵霾。

擺脫了塵囂的“直八”在“二號”指揮下，在陰云沉沉的縣城上空繞了幾圈，剛才，只顧埋頭操縱直升機的索郞任杰這會兒看清了全縣城，整個縣城沒有幾座完整的房子，縣政府大樓也倒了，縣城里那所漂亮的學校也埋在了瓦礫里，望著下面，一股熱辣辣說不出來的滋味涌上了索郞任杰心頭，他的母親，他的哥哥、嫂子，還有哥哥的兩個兒女，全埋進了下面的磚頭瓦片里了。

自己是軍人，不能“慫包”。“流血流汗不流淚”，這句常教育干部戰(zhàn)士的口號，要用自己的行動來體現(xiàn)了，望著飛機下面的慘狀，痛苦得臉直抽搐的索郞任杰拉下頭盔護目鏡掩飾自己，深知這是一場和平年代考驗軍人意志的特殊戰(zhàn)斗。

三

返回機場，索郞任杰目送“二號” 坐車風馳電掣離開，身旁的政委在耳邊悄悄說：“剛才，你家屬秦云給團里來電話，說你兒子的學校房子塌了，你兒子下落不明。”政委小得不能再小的耳語，分明比這刻鋪天蓋地的電閃雷鳴還震耳。兒子下落不明讓索郞任杰心肝在顫。

這會兒，全團官兵所有的目光都盯著他和政委兩位主官，這會兒就是天上下刀子也得沖，當兵20多年，他沒有掉過一次鏈子，這會兒，國家有了難，人民有了難，更不能掉鏈子。有天大的痛苦，裝也要裝著泰然無事。

“咔啦啦”，響雷把瓢潑大雨打下來了。心里在淌血的索郞任杰知道，他難，災區(qū)的人民更難。下午的空中偵察，親眼見那一幢幢倒塌的房屋下不知有多少生命埋在下面，那些山坡上，溪谷里，扶老攜幼傷痕累累蜿蜒逃路的災民，正是這些千千萬萬人民養(yǎng)育了他，養(yǎng)育了人民軍隊。現(xiàn)在人民有難了，作為人民養(yǎng)育的軍人，只有舍小家，才能保住人民的大家，保住我們的國家。

機場上落下來，飛上去，此起彼伏的救災飛機，從飛機下來，喊著驚天動地的一二三四，唱著軍歌奔向災區(qū)的那些戰(zhàn)士，面前火山爆發(fā)般的驚天動地，讓索郞任杰熱血沸騰，只有我們的黨，我們的軍隊才有這樣無堅不摧的戰(zhàn)斗力。

想到這里，索郞任杰鄭重地對政委說：“我家里的情況，你我知道到此為止，我兒子被埋了，兄弟部隊的人會去救。再說了，這次地震失去親人的多了，國家有難，匹夫有責，現(xiàn)在，還輪不到我們悲傷。”

政委不再多說，緊緊地握了握索郞任杰的手，說：“你放心抓作戰(zhàn)，家里一切有我。”扭頭回了團部，司、政、后一大攤工作在等著政委。

索郞任杰把飛行員和他們的中隊長、大隊長召集到會議室，拿航行圖掛墻上，結合軍區(qū)下發(fā)的災情通報，把下午他飛赴災區(qū)的飛行情況介紹開來。平常他們就結合戰(zhàn)區(qū)的地形地貌搞過不少訓練，甚至把二戰(zhàn)時美軍飛越“駝峰”，穿越雅魯藏布江大峽谷的資料也不知學習了多少遍，在飛行模擬器上演練了多少回，訓練就是為了戰(zhàn)時，索郞任杰充滿信心地想，十八般武藝這會兒要用上了。

戰(zhàn)術講評完，索郞任杰打開電視機，“二號”首長他們航拍的圖像資料這會兒該報到權威部門了，也許電視里會播出來，讓飛行員對災情加深些客觀印象。

果然，隨著播音員沉重的聲音，中央電視臺報道了他們下午飛行時拍的圖片資料，隨著那些地震破壞的畫面一幅幅出現(xiàn)，會議室氣氛頓時凝重起來，播音員的聲音也幾次哽咽，忽然，莊重的女播音員話題一轉，“房塌了，學校沒了，好多人遇難了，可災區(qū)人民的精神不死，在地震中心，羌族自治縣的羌族民族中學教師陳雪蓮，在地震時，奮不顧身把驚慌失措的小學生們一個個推出了教室，教室垮塌瞬間，來不及沖出門的她把4個小學生推在了講桌下，張開雙臂緊緊地護住了4個小學生，4個學生安然無恙，陳雪蓮卻被倒下來的水泥板砸得頭破血流，人們從廢墟中把她挖出來時，26歲的羌族女教師陳雪蓮，只說了一句話‘讓我愛人快開飛機過來救人！’眼睛睜得大大的咽了氣。”

播音員接著激昂地說：“地震發(fā)生后，在成都軍區(qū)陸航團服役的陳雪蓮愛人陳保國，第一個駕駛直升機飛進地震中心執(zhí)行飛行，為全國人民，為上級決策機關帶回了第一時間的地震資料。”

會議室里的飛行員目光刷一下向陳保國掃了過去，見陳保國臉憋得通紅，腰板直直的，盯著電視機眼睛不眨一下，索郞任杰走過去，右腳跟向左腳跟猛一磕，向陳保國莊嚴地敬了個禮。然后，走向講臺面向震中川北，大聲命令全體飛行員起立，向災區(qū)人民敬禮，向陳保國敬禮，全體登機。

夜色更深了，搶險救災的任務，像天上落下來的雨點，在越來越密集下達，索郞任杰把有夜航設備的直升機一架一架地派向了黑如鍋底的夜空，氣象條件不好，地面參照物讓地震災害改變了，變陌生了，就是有地面參照物，在漆黑的夜空，目視也是零，只有憑夜航儀表判斷飛行。

天剛黑時，集團軍軍長命令他再飛震中，說有一個縣聯(lián)系不上，讓他駕機把空降部隊的戰(zhàn)友機降下去，開通電臺偵察情況。他和陳保國駕機到達位置后，幾次都降不下去，云層太低了，濃濃的霧像是奶油湯，明知縣城就在山谷間，各種手段用上還是看不清，硬闖不行，萬一飛機撞到山上，機毀人亡讓同機的戰(zhàn)友無謂犧牲是犯罪。沒辦法，又飛回了機場。

空降部隊的戰(zhàn)友重返機場，改乘運輸機，在5000米的高空冒死傘降，創(chuàng)下了人類抗震救災在高山峽谷里第一次傘降紀錄。聽到電臺里英勇的空降兵兄弟興奮地與當?shù)乜h委書記和“前指”聯(lián)系的聲音，索郞任杰心知他返回是對的，不能違反科學拿生命去冒險，可是，本來自己完成的任務卻讓別人去完成，心頭真不是滋味。

天要亮時，“前指”的命令又下來了，讓索郞任杰的陸航團送藥品再飛汶川縣城。索郞任杰不想讓陳保國再隨機和他飛，心力交瘁的陳保國太累了。提飛行頭盔下塔臺上了直升機，見陳保國執(zhí)行完軍長命令的飛行沒下飛機。陳保國是在用自己的戰(zhàn)斗行動來祭奠死去的妻子，索郞任杰把讓陳保國下機的命令，改成了讓身后另一個副駕駛離機待命。

被雨水刷得干干凈凈的LH211號，在索郞任杰和陳保國的駕駛下，又一次發(fā)出巨大的轟鳴，綠油油亮的機身，再一次撲進了透出晨曦的黎明。

為了安全，索郞任杰讓“直八”在山頂上飛了一會兒，從儀表看和塔臺雷達報告說他們到汶川上空了，索郞任杰和陳保國先在云海里盤旋了兩圈，然后，借著晨光，一推駕駛桿瞄著裂開的云縫撲了下去，面前的大山仿佛要合上它的血盆大口，將“直八”一口吞了。

突然，一個近乎45度的轉彎出現(xiàn)在眼前。這是個風口，多變的氣流像脫韁的野馬橫沖直撞，“直八”要升上去……

上升高度，變化莫測的云團還會不會讓索郞任杰和陳保國降下來？索郞任杰豁出去了，大喊一聲“穩(wěn)住”，陳保國回答“明白”。索郞任杰深深呼了口氣，柔和的蹬舵。讓“直八”保持平穩(wěn)的傾斜度。巨大的直升機在兇猛氣流里像駛入沙石路的汽車，顛簸不停。鬼出電入的氣流夾著閃電隨時想把“直八”拍到堅硬的峭壁上，藝高人膽大的索郞任杰和陳保國，這對藏族羌族兄弟，穩(wěn)住駕駛桿，繼續(xù)蹬舵，“直八”在猛烈的山風中左沖右突，始終保持在河谷的中心位置穿行，陡峭的山壁和呼嘯的“直八”擦肩而過。

近了，縣城連夜劈出來的臨時停機坪越飛越近了，索郞任杰輕推桿穩(wěn)住舵，一個漂亮的蜻蜓點水，“直八”輕輕吻上了大地。

陳保國在后艙把藥品交接給地方的同志。“直八”旋轉的螺旋槳葉保持著隨時飛起來的姿態(tài)，駕駛艙里索郞任杰按規(guī)程檢查完再次飛行的準備，直起身，摘下被汗水打濕的飛行盔，把汗水擦了擦，撩眼飛機下被風吹打得像亂草一樣的一叢白發(fā)，白發(fā)下那蒼老的面孔分明是阿媽。

阿媽！阿媽受傷了！躺在藤椅改的擔架上，額上纏繞的白繃帶刺目，旁邊是胳膊讓繃帶吊著的嫂子。

怕阿媽和嫂嫂認出來，索郞任杰低下了頭，更怕阿媽和嫂嫂看見他傷心的眼淚，索郞任杰把飛行盔上護目鏡也拉了下來。他真想下飛機把阿媽和嫂子救上來，回程的任務就是拉傷員，無可非議。可望著直升機下那些擔架抬著，攙扶著，呼天搶地數(shù)不過來的傷員，讓他不敢也不能接阿媽和嫂子上直升機，“人民是父母”的傳統(tǒng)自入伍那天就浸進了索郞任杰的血液里。大災大難面前，他一個軍人，只能是人民的利益高于一切。

索郞任杰駕駛著“直八”LH211號升上了天空，戀戀不舍在空中盤旋著。他含著眼淚在心里給阿媽、嫂子說：“阿媽、嫂子，不是兒子、兄弟無情，是軍人的職責不允許在大災大難面前有私情。阿媽、嫂子，你們等等，你們再等一等，等我再飛過來，我一定把阿媽、嫂子接走，接你們到城里的醫(yī)院醫(yī)治。”

望著越飛越遠的飛機，地面的阿媽和嫂子，母女倆心里也叨念著：“我兒子，我兄弟，也是開‘吉祥鳥’的‘金珠瑪米’，一定會來救我們。解放軍還會再飛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