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鳳凰

果兒聽到月仙自殺身亡的消息，是在膠東軍區英模表彰暨反“掃蕩”動員大會上。果兒仿佛兜頭挨了一悶棍，眼前金星亂迸。她離開四區才兩天的時間啊，怎么會發生這種事情？果兒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聽三區的婦救會長講述事情的經過：地主的閨女月仙為了保護家里的財產，勾引土改工作隊的陸同志，被陸同志的媳婦兒抓了現行。月仙沒臉見人，一頭撞死在村公所的偏廈里。

果兒心中怒吼：一派胡言！

月仙和她爹早就把房屋、田地、浮財交給政府了，何來保護之說？陸同志——陸云飛，今年春天從煙臺跑到解放區來的大學生，文弱而儒雅。陸云飛的媳婦兒王海瑤，跟著陸云飛一起從煙臺跑來的城里女人，粉面桃腮楊柳腰，滴溜溜轉的丹鳳眼。月仙怎么會和這兩個人產生交集？月仙的心上人是觀水鎮老中醫喬三爺的兒子喬彬，兩個人情深意濃，今年臘月就該定親了。月仙，到底發生了什么事情？月仙，你為什么不等我回去？月仙花兒般美麗的笑臉浮現在果兒眼前：櫻唇翕動，似乎有萬語千言；溫潤、善良的大眼睛里飽含淚水，流露著無盡的委屈和絕望。果兒心疼欲裂——月仙，你等著，我一定調查清楚這件事情，我決不讓你枉死！

大會結束，果兒匆匆趕到軍區警衛連連部。走進院門，指導員迎了出來。果兒看見指導員出來，就知道自己的未婚夫劉天柱不在。果兒心里失望，臉上卻沒有顯露出來，熱情地和指導員握手寒暄，把裝滿蘋果的袋子交給指導員。指導員拎著沉甸甸的袋子笑逐顏開，說：“劉區長，你真不愧是擁軍模范啊！大戰在即給我們送來了祝福。蘋果，平安果，祝福大伙兒都平平安安的。”

果兒笑道：“是啊，指導員，咱們大伙兒都平平安安的。等反‘掃蕩’勝利了，咱們再見！”

指導員見果兒要走，趕緊挽留，說：“劉區長你別走啊，連長去司令部辦事了，你等等他吧。他要是回來后見不到你，又該沖我瞪眼睛了。”

果兒笑道：“他要是敢跟你瞪眼睛啊，你就狠狠地批評他！你學識豐富，理論水平高，原則性強，勇敢而正直，他最佩服你了。他對我說，能夠和你搭班子，是他最大的福氣。指導員，我走了。等他回來，你告訴他，我……要他平安！”

果兒離開觀水鎮，匆匆趕往四區。大路上穿梭往來著眾多八路軍指戰員，或三五人揚鞭策馬，或成序列疾速前進，一派大戰在即的緊張、凝重的氣氛。間或有熟悉的地方干部走過，與果兒點頭示意，不做停留。果兒知道，他們和自己一樣，都接受了各自的任務。在反“掃蕩”勝利之前，這些任務是相互保密的。果兒抬頭望著連綿的牙山山脈，這片生她、養她的土地，坦陳在天地間、陽光下、朔風里，沉默、厚樸、隱忍而堅強。像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們一樣，能夠承受一切苦難，也能夠戰勝一切苦難。日本鬼子，你們來吧，我們將和你們殊死一搏。我們倒在這片土地上，是葉落歸根；你們死在這里，是罪孽深重。

山里的氣候變化快，一陣寒風刮過，天空中旋起了清冷的雪花。果兒加快腳步，恨不得插翅飛回四區。軍區首長交給她的任務是接收、掩護八路軍野戰醫院的重傷員。時值深冬，天寒地凍，她得讓枝兒動員鄉親們捐棉衣、棉被，讓石鎖組織擔架隊，讓月仙熬制些消炎、治感冒的中藥……果兒的心撕裂般地疼了一下，月仙，月仙已經不在了！

身后馬蹄聲疾，一匹白馬旋風般刮到眼前。騎手猛勒韁繩，馬兒前蹄騰起，幾乎立成了九十度。果兒看清來人，悲苦的心里泛起絲絲甜蜜。

劉天柱飛身下馬，拉起果兒的手，說：“怎么不等我呀？咦，你哭了？”

果兒的眼淚奪眶而出，說：“月仙死了！”

天柱大吃一驚，眼神中迸發出刀鋒般銳利的光芒，問：“怎么回事兒？”

果兒說：“兩天前我離開四區時，月仙還好好的。今天聽說她勾引土改工作隊員，被人家媳婦兒抓了現行，羞愧自殺。這件事必有冤情，會牽扯到部隊上的人。我若查實，你能向部隊首長反映嗎？”

天柱堅定地點頭，說：“若有冤情，不但你要查，首長也會一查到底。等反‘掃蕩’勝利了，我一定向首長匯報。”

果兒松了一口氣，思路轉到了即將到來的反“掃蕩”戰役中。她看著天柱，擔憂地說：“這次‘掃蕩’，鬼子采用的是‘鐵篦合圍’戰術，肯定要打大仗、惡仗，你可要當心啊 ！”

天柱笑了，說：“從晉冀，到蘇魯；從魯中，到膠東。凡是對我根據地‘掃蕩’，鬼子哪一次不是號稱‘鐵篦合圍’？哪一次圍得住我們八路軍？憑他什么‘拉網合圍’‘分進合擊’‘梳篦式’，都不如政委制定的‘翻邊式’。鬼子四面圍進來，我們四面打出去，在他們后方翻江倒海。你不用擔心我，我肯定會好好的。倒是你，留在這里千萬要小心啊！”

果兒一甩頭發，說：“你放心，我生在這里，長在這里，溝溝坎坎我都熟悉，鬼子抓不到我。”

風卷雪花，吹亂了果兒的頭發。天柱從挎包里掏出一塊嶄新的紅頭巾，系在果兒頭上。果兒心中暖意融融，眼神亮亮地，一張笑臉像盛開的蘋果花一樣潔凈而璀璨。天柱緊緊地抱住了果兒，喃喃地說：“果兒，果兒，等打完了仗，打跑了日本鬼子，我就娶你，我們安安穩穩地過日子！”

果兒頂風冒雪趕回王哥莊，王哥莊一派忙碌的景象。兒童團遠遠地放出了觀察哨，民兵們帶著村民堅壁清野。村頭的打麥場上，婦救會長枝兒正在召集婦女們開會。看見果兒，枝兒揚起臉想打招呼，果兒沒有搭理她，轉身進了打麥場邊的一處院落，這里是四區區公所。約摸過了一頓飯的光景，枝兒進來了，身后跟著民兵隊長石鎖。兩個人偷眼看著果兒，忐忑不安。果兒心中暗嘆：到底是從小一起長大的伙伴，了解至深。在想什么，要做什么，是瞞不了對方的。

果兒冷冷地盯著兩個人，問：“月仙死時，你們在哪里？”

枝兒慌亂地說：“那天我去牙后村組織婦女為野戰醫院洗被服，正好趕上劉大娘犯了絞腸痧被送到醫院里。劉大娘的3個兒子都在隊伍上，是咱區的擁軍模范，我就留下來照顧了她一晚上。”

石鎖漲紅了臉，吭吭哧哧地說：“月仙在偏廈里，我帶幾個人在北屋守著。王海瑤進偏廈找月仙談了大約一個時辰的話，她走之后，就聽到月仙在哭，一直哭到后半夜，后來就沒有聲音了。我以為月仙哭累了睡著了，誰知道……誰知道……”

果兒雙目噴火，死死地盯著石鎖，問：“月仙哭到后半夜，你就沒有過去看一眼？就沒有問問她為什么哭？”

石鎖躲閃著果兒的目光，說：“她……是地主閨女，又勾引隊伍上的人，王海瑤說要嚴懲哩。我……我不敢去看她。”

果兒一拍桌子，指著石鎖破口大罵：“你這個忘恩負義的東西！這個地主閨女和咱們從小一起長大，災荒年景咱們誰沒有吃過她的玉米面餅子？7年前你爹病得吐血，這個地主閨女賣了自己的銀項圈和銀手鐲，你爹才能請醫買藥，保住一條命，3年前你娶媳婦兒，你娘的眼神不好看不清東西，這個地主閨女給你繡被面、剪貼花，瞞著他爹送來一擔白面，才把你那個厲害的丈母娘打點滿意了。你有難的時候，她一次次幫你；她有難的時候，你就王八脖子一縮，死活由她去了嗎？”

石鎖“嗚”地一聲哭了，抱著頭蹲到地上。

果兒逼過來，抬腳便踹，被枝兒攔住了。枝兒說：“你先消消氣吧。王海瑤不是個善茬，第二天我趕回來找她理論，被她嗆得說不出話來，石鎖哪里是她的對手？要想替月仙討回公道，咱們還得從長計議。”

果兒咬了咬牙，問：“那個娘兒們在哪兒？我要見她。”

“走了，”枝兒說，“騎著高頭大馬走了，說是調到軍區去了。”

“陸云飛在哪兒？”

“也走了，押著走了，說是要接受審查。”

一場變故，涇渭分明。同床共枕的夫妻，一個升上云端，一個跌落塵埃。罪名確鑿，分寸精準，處理迅速，釜底抽薪。這豈是突發情況？這分明是一個蓄意設置的圈套。而月仙，只不過是這個圈套中的犧牲品。之所以會選中她，只因為她是地主的閨女。

果兒拿出紙筆，拍到桌子上，說：“你們倆，把知道的事情經過詳詳細細地寫下來。一式3份，我們各自保管。等反“掃蕩”結束了，咱們要替月仙伸冤。”

果兒說得含糊，枝兒和石鎖都聽明白了。日寇掃蕩，殘酷圍剿，每一個人的生命都是脆弱的。在槍林彈雨中，他們3個人不知道誰能夠活下來。但是，只要有一個人活著，這個人就擔負起了為月仙討回公道的使命。

果兒帶著石鎖組織的擔架隊趕到野戰醫院，野戰醫院的院長正盼星星盼月亮似的盼著他們到來。簡單地寒暄幾句后，院長領著果兒走進一間病房，幾個重傷員已經集中在這里，果兒笑容燦爛，打開挎包掏蘋果，鄰家小妹般親切地塞進傷員們的手中。院長拉著果兒逐個介紹傷員的情況：姓名、籍貫、所屬部隊、所受傷情、用藥禁忌、護理重點……絮絮叨叨的，不像是聲名赫赫的外科醫生，倒像是個護子心切的農村老太太。病房的門簾被掀開，飄進一個人來，屋子里頓時布滿了肅殺之氣。來人盯著果兒，眼神飄忽，像墳頭閃動的鬼火。

“這位地方的同志，”來人陰森森地開口，“擔架隊是你帶來的吧？我要抽調一副擔架往軍區送個病人。”

果兒看看院長，院長仍然保持著原來的姿勢，連頭都沒有回。果兒跟著來人走進隔壁的病房見到了病人。盡管是被子遮住了大半個身子，盡管是眼鏡摘下來放在一邊，盡管是面色潮紅，眼窩深陷嘴唇干裂，瘦得脫了形，果兒還是一眼認出了他——陸云飛。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果兒一把按住了陸云飛單薄的肩膀。陸云飛睜開眼睛，和果兒對視，眼神強直，含含糊糊地叫了聲“蝴蝶”，一歪頭昏迷過去。果兒深吸一口氣，慢慢地直起身來。她已經下定決心，決不讓陸云飛離開自己的視線。

“這位同志，”果兒說，“這個人重病在身，不能往軍區送。軍區首長命令我接收、掩護重傷、重病人員，你把他交給我吧。”

“不行！”來人說，“他不是重傷、重病人員，他必須回軍區！”

果兒說：“他面色赤紅，身如火炭，還不是重傷、重病人員？他都把我認成蝴蝶了，回頭再把小鬼子認成爹，軍區機關還不得暴露呀？石鎖，進來，抬人！”

“誰敢動！”來人掏出手槍擋在病床前，喊：“這個人犯了嚴重錯誤，我們正在審查，領導命令我看管他！”

果兒伸出胳膊把他撥拉到一邊，輕描淡寫地說：“你繼續看管就是，雖然我們這里是鬼子‘掃蕩’的重點區域，每次反‘掃蕩’都有重大傷亡。但是，活下來的人總歸比死了的人多。石鎖，拿上這位同志的東西，一起帶走！”

來人氣急敗壞，環顧四周，發現除了躺在病床上燒得四六不知的陸云飛之外，其余的都是果兒的人。他知道自己這次是虎落平陽了，這個年輕女人外表清秀，內心老辣，透著股天不怕地不怕的橫勁兒。自己也是倒霉催的，找她要什么擔架啊？這下倒好，不但陸云飛抬不走，弄不好自己也要被扣下。日軍‘掃蕩’那是什么陣勢？跑得慢了都會送命，留下來豈不是死路一條？罷了，罷了，兩害相權取其輕，還是先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再說吧。等到局勢穩定，自己精心炮制一份材料，上報領導，還怕收拾不了這個不知道天高地厚的丫頭？

主意打定，窩在心口的一團惡氣終究是吞咽不下。來人盯著果兒冷笑，說：“這位同志，你強行扣留我們的審查對象，嚴重干擾我們的審查工作，是極端錯誤的行為。我要趕回軍區向領導匯報，我們領導會嚴肅處理你的。你是哪個單位的？叫什么名字？”

果兒的眼睛中利光暴漲，伸手按住腰間的佩槍，氣憤地說：“我是四區區長劉果兒。劉月仙是我區婦救會員，不明不白死于非命，你們的這個審查對象陸云飛是當事人。你回去告訴你們領導，大敵當前，我暫緩追究。等反‘掃蕩’結束了，就算他不來找我，我也會去找他！”

陸云飛知道自己遭遇了滅頂之災。

一年多來，陸云飛覺得自己像一片落葉，被強大的、無形的風裹挾著，迅速脫離了原有的生活軌跡。每一件事情都是自己做的，每一件事情又似乎偏離了自己的本意。他從小生活在大學校園里，那里依山面海，風景旖旎。父親是國文教授，母親是圖書館長，家庭和睦，滿門書香。他即將大學畢業，留校任教。他的生活安逸祥和，波瀾不驚，直到踩著單車撞上王海瑤。王海瑤的父母在北馬路開了一家小飯館，王海瑤和她的父母一樣伶牙俐齒，笑意盈盈。王海瑤拉他的手了，王海瑤親他的臉了，王海瑤和他把“生米做成熟飯”了。王海瑤給他出主意——先斬后奏，登記結婚，他的父母不同意也得同意了。王海瑤拿著結婚證書以勝利者的姿態走進他的家門，儒雅的父親憤怒了。父親教書育人一輩子，門生故舊滿天下，煙臺城里更是濟濟一堂。他們掀起的風浪，豈是小小的飯館老板能夠招架的？王海瑤淚如雨下，把他的心泡酥了。王海瑤說咱們去解放區吧，解放區婚姻自主，解放區沒有迂腐的門第觀念，解放區的天是晴朗的天。他們來到被稱為“小延安”的觀水，參加土改工作隊進駐四區中心王哥莊。王海瑤不喜歡這里粗糙的食物、堅硬的土炕以及沒有飯館、公園、電影院、百貨公司的單調生活。王海瑤找了一份喜歡的工作——教四區宣傳隊唱呂劇。王海瑤在戲臺上身段風流顧盼生輝，帶著宣傳隊參加膠東軍區和地方政府舉辦的文藝匯演，拿回來一張張獎狀和毛巾、鋼筆、筆記本之類的獎品。等到王海瑤把“老南祥”的糕點、張裕公司的葡萄酒、莊氏百貨的絲綢內衣拿回來時，他感覺到不對勁了。他雖然心思簡單，卻也不傻，情知這些東西決不可能是獎品。他逼問王海瑤，他們一次次爭吵。很快，他被指派到四區的邊遠村落工作。先是廟前，后是狼窩掌，越走越遠。4天前王海瑤捎信讓他回家一趟，他趕回王哥莊時天已擦黑，家家戶戶炊煙裊裊。王海瑤炒了雞蛋，炸了花生米，嬌嬌柔柔讓著他喝了兩杯葡萄酒。兩杯酒下肚，他春心蕩漾，身體跳動，一柱擎天。王海瑤扶他上炕，給他脫衣，讓他稍等片刻，容她上個廁所。王海瑤出門時，順手熄滅了桌子上的油燈。他覺得王海瑤去了很長時間，他身體里熊熊燃燒的火焰讓他頭痛欲裂。他赤身跳下炕來，屋子里寒冷的空氣讓他感覺好受了一些兒。王海瑤推門進來了，寒風陣陣，暗送幽香，他撲過去一把抱住。甫一入懷，他就知道來人不是王海瑤。然后，王海瑤闖了進來，王哥莊的人們都聽到了王海瑤的叫聲。他在驚慌失措之中看到了月仙更加驚慌失措的臉，他聽見月仙哭道“姐姐是你讓我來和你做伴兒的呀。”被王海瑤劈手一掌搧得氣滯聲噎。他被連夜押到軍區政工部，所有的問話都是陷阱，暗藏殺機。他明白自己徹頭徹尾落入一場陰謀之中，稍有不慎就會招來殺身之禍，他緊緊地閉上了嘴巴。幸好，他發燒了，燒得氣若游絲命懸一線。他被送進野戰醫院，見到了劉果兒。天哪，那是什么樣的眼神啊？蒼鷹縛雞？餓虎撲食？他萬念俱灰——說什么冤枉？道什么委屈？哪朝哪代哪個廟里沒有屈死的鬼魂？不，不能死！父母還在等著他。他要回去，回家去。熱鬧是別人的，他只要守著一分安寧就好。

果兒帶領擔架隊離開野戰醫院。寒風迎面吹來，夾雜著隱隱約約的槍聲，應該是八路軍的隊伍已經和來犯的日軍交上火了。果兒沿途把傷員分別疏散到各個村子的黨員骨干家中，抬著陸云飛回到王哥莊。區委的通信員在村口截住她，說區委書記和八路軍的排長在區公所等她。果兒讓石鎖把陸云飛交給枝兒，自己匆匆去了區公所。區公所的院子里集結著區小隊和一個排的八路軍戰士，區委書記告訴果兒，上級已經指示大部隊以團為建制尋隙突圍，到敵后實施“翻邊戰術”，有效打擊日軍。小股部隊留下來，和地方武裝配合，在根據地牽制日軍，保護群眾。果兒和區委書記商定了群眾的轉移路線，安排區政府的干部們分頭實施。剛剛忙出個頭緒，枝兒驚慌失措地跑來，說陸云飛跑了。果兒一愣：陸云飛病得眼睛都睜不開，怎么能跑了呢？

枝兒帶著哭腔說：“我看他病得要死要活的，就碾了蘋果泥兒喂他。他一口氣吃了兩大碗，臉色都紅潤了。我尋思著問他月仙的事兒，還沒等問，秋菊跑來說葛四奶奶的蘆花雞驚飛了。葛四奶奶嚯嚯啦啦地哭，不抓回蘆花雞堅決不轉移。我去幫著抓雞，回來后就發現陸云飛不見了。”

果兒氣得一跺腳，罵道：“閑得個你，喂他蘋果泥兒！你就該兩鞋底子抽暈了他，直接拖上山去！”

果兒知道上了陸云飛的當，他的可憐相是裝出來的，他處心積慮想跑。既然要跑，他就不會往山里跑，山里是果兒他們的活動范圍；他也不會往軍區跑，那是自投羅網，他必定是奔了煙臺方向。果兒急出一身白毛汗，心里暗罵：“這個水里不倒泥里倒的東西，豈不是要撞到鬼子的槍口上了！”

果兒吩咐副區長全權代理自己的工作，撒腿急追。一口氣追出5里地，爬上五里坡向下看，陸云飛像個土豆似地跑得連滾帶爬。果兒松了一口氣，忽聽得身后腳步聲響。回頭一看，石鎖追了上來。

果兒問：“你怎么來了？”

石鎖悶聲悶氣地說：“抓陸云飛。”

果兒忍不住笑了，邊跑邊說：“你別打他呀，他不是敵人。一會兒追上了，嚇唬嚇唬他就行。”

陸云飛拼命地往前跑，前方是溫暖，前方是安寧，前方是歲月靜好，前方是風平浪靜。前方……呈散兵線逼近的是什么人？軍裝土黃，鋼盔冰冷，刺刀閃亮。日本鬼子！

果兒看到跑得顧頭不顧腚的陸云飛猛地站住，杵成一根木樁，情知不妙，三步兩步趕過來，發現了不遠處的日軍 。果兒飛起一腳將陸云飛踹進山溝，拉著石鎖沖了下去。醒過神來的日軍開火了，子彈打在山石上，“啪啪”作響。果兒和石鎖架著陸云飛踉踉蹌蹌地跑，哪里跑得過吶喊著追過來的日本兵？轉過一個急彎兒，石鎖推了果兒一把，急促地說：“藏起來，我引開鬼子！”

“不行，”果兒喊，“危險！”

石鎖的眼底充血，眼神犀利，嘶喊道：“少廢話！給月仙報仇！”

石鎖在嶙峋的山石間飛奔，不時地展露身形，開槍誘敵。果兒揪著陸云飛躲在桲欏樹墩里，不錯眼珠地盯著石鎖的身影。石鎖越跑越遠，幾乎脫離果兒的視線時，一群日軍出現在他的前方。腹背受敵，石鎖陷入絕境。石鎖打光最后一顆子彈，掄起槍托砸向日軍。十幾把刺刀先后刺進石鎖的身體里，血噴似箭。石鎖發出驚天動地的怒吼，慢慢地仰面倒下。果兒痛斷肝腸，陸云飛“呃”地一聲暈了過去。

冬日的風打著尖利的唿哨滌蕩山谷，很冷很硬。陸云飛很快發起高燒，迷迷瞪瞪地說胡話。如果不及時救治，只怕挺不過這個晚上了。路上是日、偽軍的隊伍和崗哨，四周是時斷時續的槍聲。果兒焦急地等待著天黑，只有夜幕掩護，她才能帶著陸云飛離開藏身之地。入夜，公路上燃起了日軍的篝火，蜿蜒伸展到目力不及之處。果兒借著火光整理石鎖的遺體，把流出來的腸子塞回腹腔，用毛巾掖好，解下武裝帶連同破碎的衣服一起扎住，移到一條天然形成的石縫里，做上標識。睡吧，我的好兄弟。你的世界里不會再有痛苦、恐懼、殺戮和戰爭。在時間和記憶里，你將成為永恒！

果兒馱著陸云飛貼在溝底爬行了兩里多路，從雞冠埡邊拐上一條隱秘的小路，直奔觀水鎮。觀水鎮里里外外駐滿了日、偽軍，設著崗哨，點著篝火，拉著鐵絲網。貌似嚴密的部署卻擋不住果兒，她順著暗渠輕車熟路地摸進鎮子，來到喬三爺家的后門。果兒讓過一隊巡邏的日軍，屏息傾聽，四周再無異動，俯身摸起一顆小石子，右手輕揮，石子發著微弱的嘯聲越墻而過，準確地擊到隱約可見的窗欞上。黑漆的門扇無聲無息地打開，果兒閃身而入，輕喚一聲：“三爺！”

喬三爺讓進果兒，關門落閂，接過陸云飛向屋里走去。喬三爺的左腿有殘疾，走起路來一跛一跛的，卻敏捷輕靈，毫無聲音。果兒由衷贊嘆道：“三爺，您的功夫越發精深了！”

喬三爺看了果兒一眼，微笑著說：“你也不差。能背著病人在日本人的眼皮子底下來到我這里，面色如常，氣息均勻，也算習武之人中的好手了。這個人是誰？”

果兒猶豫了一下，說：“陸云飛！”

喬三爺的瞳孔猛地收縮成一個精光閃爍的亮點，盯著果兒問：“月仙……”

果兒點點頭，伸手按上喬三爺的胳膊，說：“三爺，他是解開月仙之死的鑰匙，您一定要救活他。”

陸云飛在抽搐、躁動，胡言亂語。喬三爺翻開他的眼皮看了看，搭指號脈，須臾，說：“脈象虛浮，大而無力，主受驚嚇狀。后感風寒，邪入腠理，引起高熱。不妨事的，老夫保他性命無憂。”

喬三爺取出秘制的藿香丸塞進陸云飛嘴里，容他慢慢含化。打開鹿皮針灸包，拈出長長短短的銀針，準確地扎到陸云飛的百會、大椎、內關、大溪4大穴位上。喬三爺全神貫注地運針，時深時淺，時疾時緩。大約過了一炷香的工夫，陸云飛停止了抽搐。喬三爺舒了口氣，吩咐果兒去地窖里拿兩棵大蔥。果兒取來大蔥，喬三爺已經在熬藥的小泥爐上架起一只黑色的陶罐煮白米粥。喬三爺接過大蔥洗凈，掐下兩段蔥白放進陶罐中，米香味和蔥香味齊溢，煮得果兒咽口水。果兒忍不住地問：“給我煮的粥啊？”

喬三爺指指陸云飛，說：“蔥白粥安神解驚，是給他喝的，你的飯在炕桌上。”

炕桌上放著兩只青花瓷盤，一只盛著黃燦燦的喜餅，一只盛著油汪汪的燒雞。果兒喜道：“謝三爺！我可真吃了，我都餓壞了！”

喬三爺笑道：“你盡管吃，這些東西本來就是你掙來的。馮大疤瘌次次來次次送禮，這次送的是喜餅和燒雞。”

果兒也笑了。馮大疤瘌是偽軍隊長，鐵桿漢奸。前年進犯根據地時和果兒狹路相逢，被果兒攆著打，走投無路跳了狗頭崖，摔得腿斷胳膊折。日本人雖然不缺醫藥，但那是留給天照大神的子孫用的，哪里肯下大力氣去救一條看門狗？馮大疤瘌托人找到喬三爺說好話，喬三爺出手施救，才讓他站了起來。

果兒和陸云飛在喬三爺家里藏了3天，陸云飛高燒漸退，意識清醒，只是整個人病懨懨的，打不起精神。果兒決定帶陸云飛離開。觀水鎮已經成了日、偽進山“掃蕩”的集結地，不時地有傷兵闖進喬三爺設在前院的診所。一旦他倆被發現，黨組織苦心經營的這個聯絡站就會遭到破壞，給革命工作帶來無法彌補的損失。喬三爺聽說果兒要走，轉身進了臥室，片刻，拎出一只花格粗布包袱，指著陸云飛說：“他這身軍裝不能穿了，把這套棉衣換上吧。”

果兒一眼認出這是前幾天月仙托她帶來的包袱，里面裝著月仙給喬彬精工細作的棉襖、棉褲。月仙的嬌羞、月仙的笑靨、月仙的眼神里的希望和憧憬還歷歷在目，人卻已經陰陽兩隔。陸云飛像紙糊的，經不得風見不得雨，動不動就能嚇抽搐了。果兒一直強忍著不去問他月仙的事兒，現在卻忍不住了。她想讓氣氛和緩一些，想對陸云飛笑，一牽嘴角，卻扯出兩行淚水。

“陸云飛同志，”果兒說，“這套棉衣是月仙給她的心上人做的，她的心上人是救你性命的喬三爺的兒子。如果不出意外，今年臘月他們就要定親了。你是一個心地善良的人，不會蓄意害月仙。你能把事情的經過告訴我嗎？”

陸云飛第一次看到這個英姿颯爽的姑娘流淚。他們的生命軌跡本無交集，她和她的父老鄉親、兄弟姐妹生活在自己的家園里，溫暖、和諧、友愛而快樂。是他的闖入給他們帶來了噩運，扼殺了一條如花的生命。他們恨他，窮其所能追究事實真相，卻又不惜犧牲生命保護他。這分光明磊落、真誠、坦蕩是何其難得啊！大敵當前，命懸一線，誰敢保證能夠見到明天的太陽？說了吧，說了吧，給這些可敬的人一個答案，給自己良心一個交待。

果兒聽著陸云飛的敘述，憤怒的火焰燒炸了她的胸膛——無恥小人，衣冠禽獸。為了見不得陽光的骯臟追求，為了上不得臺面的齷齪想法，竟然陰險毒辣到如此地步！人性何在？天理何在？良知何在？我若饒你，天打雷劈！

“陸云飛同志，”果兒說，“你落入了一個精心設計的圈套。月仙是因為不肯同流合污、栽臟陷害你而自殺身亡的。她是我的姐妹，我不能讓她含冤而死。我要帶你去找一個人，這個人能夠幫助你們打破圈套，懲治惡人，還你們清白名聲。我們身處險境，困難重重，隨時隨地都會和敵人遭遇，流血犧牲。你愿意跟我走嗎？”

陸云飛看著果兒的眼睛，那雙美麗的眼睛清澈明亮，閃耀著熱烈、堅定、無所畏懼的光芒。陸云飛情不自禁地點頭，他覺得，只要抓住這束光芒，他就會度過黑夜走向黎明。

果兒帶著陸云飛在凌晨時分潛出觀水鎮，穿過敵人的封鎖線往東走，太陽升起時，已經置身于連綿的群山之中。果兒用挎包帶扯著陸云飛奮力攀上龍脊崖，忽然聽到有人叫她，循聲望去，馬家莊的馬大娘在一片矮松林子里探出身子向她招手。果兒跑過去，問；“大娘，您怎么上了龍脊崖了？您沒往山里撤嗎？”

馬大娘說：“俺沒撤，俺兒子、兒媳婦也沒撤。村長派給俺家一個傷員，俺怕讓小鬼子找到給禍害了，就和兒子、兒媳婦把他背上龍脊崖了。”

果兒和陸云飛跟著馬大娘滑下一條石縫，兜兜轉轉走進一個隱蔽的山洞。山洞不大，卻也干燥暖和。傷員躺在山洞的最里面，鋪著3床褥子蓋著兩床被子睡得正香。外側另有一被一褥，應該是馬大娘一家3口湊合著睡覺的地方。洞口處支著一口小鐵鍋，果兒揭開鍋蓋，鍋里盛著些地瓜面野菜糊糊。馬大娘的兒媳婦趕緊解釋說：“劉區長，糊糊是俺們喝的，俺們不給傷員吃這個，俺們給傷員吃蘋果，喝炒面。”

果兒的眼睛濕潤了，掏出喬三爺送的喜餅和雞蛋放到灶臺邊。馬大娘抓起來往果兒的挎包里塞，說：“使不得，使不得，你們還要趕路，帶著路上吃吧。俺們守家在地的，不缺吃喝。”

果兒握住馬大娘的手，親切地說：“大娘，您放心，我們有吃的。鬼子漫山遍野地搜捕，你們一定要注意安全。困難是暫時的，用不了多久咱們的隊伍就會打回來，咱們就能過上好日子。”

馬大娘連連點頭，說：“俺知道，俺不怕小鬼子。俺就在這里等著咱的隊伍打回來。”

果兒和陸云飛辭別馬大娘一家，下了龍脊崖，奔向官疃。官疃是方圓百里有名的大村，富庶之地。自明清起層出文官、武將，經商為賈者更是不計其數。近年來，有些不肖子孫竟然投靠了日本人。日軍每次“掃蕩”，都對官疃法外施恩。果兒的老奶奶的娘家是官疃的，如果放在其他地方，這么遠的姻親關系實在不算什么。可是，在秉禮儀、重親情的膠東地區，這也是一門割不斷的親戚了。果兒小時候常到官疃來，人熟地熟，如魚得水。她計劃著到官疃補充食物，以備后程所需。

沿著清亮亮的花溪河迤邐前行，繞過三疊瀑，穿過小瑤臺，不知不覺地，果兒和陸云飛登上了官帽嶺。只須轉過前方的官笏石，世外桃源般的官疃就會出現在眼前了。突然，果兒聽到了密集的槍聲，由遠及近，直逼官帽嶺。果兒一把將陸云飛按倒在桲欏樹墩里，心中驚詫：難道官疃附近還有我們的隊伍？

槍聲漸次平息，果兒小心翼翼地抬頭探看，發現嶺前嶺后涌出成群結隊的日、偽軍士兵。果兒知道她必須尋覓藏身之地，青天白日的，桲欏樹墩子里是死活藏不住人的。果兒帶著陸云飛匍匐前行，爬進一個山洞。不大一會兒工夫，洞外響起雜沓的腳步聲。陸云飛又哆嗦上了，臉色慘白。果兒把陸云飛擋在身后，扳開手槍機頭，做好了魚死網破的準備。西斜的陽光先是把幾個黑影投進洞中，緊接著闖進一個偽軍軍官。看到果兒，偽軍軍官愣了，脫口喊了聲“小姑姑”。果兒抬起槍口沖他點了幾點，偽軍軍官緩過神來，轉身就走，邊走邊對手下的人說：“走，走，走，這個地場什么也沒有。”

“站住！”果兒低聲喝斥道：“就這么走了？”

偽軍軍官身子一震，趕緊解下干糧袋放到地上，一溜煙地去了。果兒撿起干糧袋，掏出一塊面餅遞給陸云飛。陸云飛緊張得汗都下來了，說：“別吃了，快走吧。他要是把日本人領來，咱們就全完了。”

果兒自信地一笑，說：“他要是敢把日本人領來，生別想進家門，死別想入祖墳。天還亮著，咱們離開這里會更危險。你先吃餅，吃飽了夜里好趕路。”

陸云飛接過面餅咬了一口，發現果兒沒有吃，問：“你怎么不吃啊？”

果兒咽了口口水，說：“我不餓。”

一股熱流從陸云飛的心口升起，直沖眼眶。他知道果兒不是不餓，而是舍不得吃。這個姑娘與自己非親非故，卻時時處處保護著、照顧著自己。大仁大愛，感人至深。陸云飛掰下一塊面餅遞到果兒面前，真誠而執拗地盯著果兒的眼睛，大有“你不吃我也不吃”之勢。果兒笑了，伸手接過面餅。陸云飛滿心歡喜——得到是一種快樂，給予則是另一種快樂了！陸云飛咬了一大口面餅，一抬頭，發現一只小松鼠蹦進洞來。小松鼠圓溜溜的黑眼珠轉來轉去，最后，盯著果兒不動了。兩只前爪抬起，做祈求狀。果兒笑靨如花，掰下一塊面餅放在小松鼠的小爪子上。小松鼠三口兩口吃完了，“吱吱”叫著繼續討要，果兒干脆把手里的面餅都給了它。小松鼠叼著面餅跳到洞口，一閃，不見了。

山里的天黑得早，一炷香的工夫，夜幕就降下來了。時值朔日，繁星點點，明明滅滅地閃爍，沖破夜的黑暗，點燃人們心中的希望。果兒和陸云飛整裝待發，洞口處黑影一閃，小松鼠又回來了，沖著果兒“吱吱”地叫，看看果兒，望望外面，似乎是讓果兒跟它走。果兒和陸云飛好奇地跟著小松鼠來到一條石縫前，石縫被一些碎石堵得嚴嚴實實，不仔細看很難發現。果兒蹲下身子去扒碎石，只扒了幾塊就嗅到蘋果清香的氣味。果兒大喜，手上用勁，掀開最后一塊石板，一堆蘋果在清冷的星光下泛著紅瑪瑙般溫潤的光澤。山里人有這樣的習慣，收獲蘋果的季節，總會留一些在洞穴、石縫中，以備落難之人的不時之需。果兒往挎包里裝蘋果，陸云飛也來幫忙。裝了半挎包蘋果后，果兒叫停陸云飛，說：“差不多了，剩下的給小松鼠留著吧，它還要過冬天哪。”

陸云飛剛要搭話，果兒突然撲過來捂住他的嘴，把他壓倒在地。陸云飛聽到細碎的摩擦聲，似乎有許多人正在慢慢靠近。果兒拔出手槍，陸云飛無槍可拔，順手摸起兩塊石頭。黑影里傳來一個壓低了的女聲：“是官疃的鄉親嗎？”

陸云飛還在猶疑，果兒已經“噌”地站了起來，低喚一聲：“枝兒！”

枝兒披頭散發地跑過來，抱住果兒失聲痛哭，哭聲里蘊含著太多的傷心委屈、壓抑和憤懣。枝兒的身后跟著十幾個拿槍的人，有八路軍戰士，也有地方民兵，幾乎人人掛彩，衣衫破爛。果兒輕輕地拍著枝兒的脊背，枝兒慢慢地平靜下來，止住哭聲。

果兒柔聲道：“你們不是撤往山里去了嗎？怎么到官疃了？”

枝兒的眼淚再一次奔涌而出，哭道：“天殺的鬼子設了一個大圈套，圍而不剿，把棲霞、牙前、海陽、萊陽邊區的八路軍隊伍和群眾趕到馬石山，意圖聚殲。我們發現他們的陰謀后，立即組織突圍。兩天兩夜啊，死的人太多了，太多了。我們被打散了，又臨時組織起來，盡力掩護群眾逃命。鬼子追著我們打，跟著我們逃出來的群眾老的老小的小跑不快，我們只能引開鬼子，誤打誤撞就跑到這里來了。”

果兒放開枝兒，迎風站到一塊凸起的山石上，堅定而親切地說：“同志們，你們辛苦了！面對兇殘的敵人，你們舍生忘死地戰斗，個個都是英雄好漢！這里是四區，我是四區區長劉果兒。這里的山上有我們留下來的鄉親和堅壁起來的糧食，你們會在這里得到休息和補充。枝兒是我們四區的婦救會長，熟悉這里的一切，她會帶領大家堅持斗爭，迎接反‘掃蕩’的勝利。現在，大家跟我來。”

陸云飛熱血澎湃，看著干練的果兒，心中充滿了崇敬之情。人啊，當具備了無私、無畏與堅強時，竟能迸發出如此巨大的能量——令人折服，給人希望，催人奮進！

果兒把眾人帶回山洞，拿出面餅和蘋果分發下去，輕聲對枝兒說：“這樣不是辦法呀。鬼子知道你們來了，見不到你們出去，不會放松搜捕。大家身上有傷，得不到及時醫治，會有危險。我帶著陸云飛走，把鬼子引開，你們就安全了。石鎖犧牲了，在后李子溝。等反‘掃蕩’勝利了，記得去接他回家。”

枝兒愣了愣，眼淚又流了下來。看得出來她很聽果兒的話，想說什么卻沒有說，只是重重地點了點頭。一個民兵站了出來，說：“劉區長，我是三區區小隊的，我跟你們去。我們來的人多，你們兩個人去引開鬼子，鬼子只怕不會上當。”

又有3個八路軍戰士站出來，齊聲說：“我們也去！”

“好！”果兒點頭，說，“同志們，檢查槍支彈藥，我們馬上出發！”

陸云飛一挺胸膛，說：“給我一把槍。”

果兒一愣，看著陸云飛，陸云飛一副壯懷激烈的模樣兒。果兒的唇角綻開一抹若有若無的微笑，把自己的手槍遞給他。果兒俯身抄起一支“漢陽造”，查膛線，校準星，推彈上膛，帶著一行人走出山洞。山下錯落有序地燃著一堆堆篝火，有敵人的崗哨游動。果兒仔細觀察了一陣子，發現東南方向是偽軍防守。她低聲對三區區小隊隊員說：“你領頭，我斷后，往東南方向突圍，直插一線天。靠近敵人再開火，打了就跑，不可戀戰。不管發生什么情況，不要救援，不要回頭，沖一個算一個，明白了嗎？”

“明白了。”對方回答。

果兒叫過陸云飛，叮囑道：“一會兒你跟著三區的同志往前沖。你沒有戰斗經驗，開不開槍不重要，重要的是保證安全。”

“我不！”陸云飛說，“我要跟著你往前沖！”

果兒看了陸云飛一眼，沒有說話。

寒風陣陣，吹過來片片烏云，遮住了疏朗的星光。真是天助我也！果兒一揮手，一行人如離弦之箭沖向日軍的防線。八路軍戰士沖著篝火甩出幾顆手榴彈，炸得火花飛濺，熱熱鬧鬧地亮了半邊山坡。子彈呼嘯著劃過陸云飛的耳邊，陸云飛已經忘記了害怕，緊緊地跟著果兒往前沖。果兒邊跑邊射擊，身姿矯健，翩若驚鴻。陸云飛覺得，即使果兒跳下了萬丈深淵，他也會毫不猶豫地跟著跳下去。

一線天張開臂膀迎接了浴血而來的英雄兒女。果兒一行剛剛沖進峽谷，谷口處罡風驟起，飛沙走石，順著山勢席卷而下，吹得銜尾追擊的日軍站立不穩，跌跌撞撞退下山坡。果兒興奮地說：“同志們，咱們已經勝利地完成了任務！大家看到了吧？天是咱們的天，山是咱們的山，家是咱們的家。天時、地利、人和咱們全占了，小鬼子奈何不了咱們的。只要堅持，一定勝利！”

三區區小隊隊員情緒激昂，遙指著峽谷外的群山說：“劉區長，出了一線天就是三區了，咱們去那里吧。那里俺熟悉，一定保證大伙兒的安全。”

果兒想了想，把手中的“漢陽造”交給他，說：“兄弟，我另有任務，咱們就此別過吧。你帶著3位八路軍同志去三區隱蔽休整，等到反‘掃蕩’勝利了，咱們再見！”

果兒和陸云飛離了一線天，直奔東南。山風強勁，打著旋地吹，很快便扯下了紛紛揚揚的雪花，白了山，白了樹，白了溝壑巉巖。一片晶澈里，梅花沐雪綻放，蓬蓬勃勃地昭顯著生命的凌然與美麗。陸云飛走在果兒身后，嗅著果兒淡淡的體香，心思飄逸。毋庸置疑，果兒是美麗的，花兒一般的年紀，花兒一般的容顏。像雪花嗎？雪花沒有那分溫暖；像梅花嗎？梅花沒有那分質樸。該用什么樣的花朵來比喻這位美麗的姑娘呢？

果兒的右手在漫天風雪中揚起，路標一樣指向前方，歡喜地喊：“通海寺！”

通海寺傲立山巔，檐鈴陣陣，入耳入心，驚醒世間名利客，喚回歧途夢迷人。果兒和陸云飛爬上高高的青石臺階，扣響山門。半晌，一陣輕捷的腳步聲響起，山門被打開一條窄窄的縫隙，一個20多歲的年輕僧人露出半張臉孔，低聲問道：“雪大風急，請問施主到小寺何干？”

果兒合掌為禮，說：“雪大風急，前路蹇滯，我等欲借貴寺容身，還望師傅多行方便。”

年輕僧人雙手一緊，門縫又小了寸許，說：“小寺簡陋，不延外客，施主還請另覓棲身之所。”

果兒眼見容身無望，無可奈何。陸云飛第一次看到果兒落寞無助的樣兒，心中陡然升起萬丈豪情，一伸手，抵住門扇，大聲說道：“出家人慈悲為懷，救危濟困，豈有將求助之人拒之門外的道理？”

正僵持間，忽聽得一個亮亮的童聲傳來：“師兄——師兄——師傅有請兩位施主！”

年輕僧人一聲輕嘆，側身垂手而立。果兒和陸云飛看到一個七八歲的小和尚冒著雪“呱噠呱噠”地跑來，圓頭圓臉圓眼睛，粉雕玉琢一般。小和尚跑到門廊下仰著臉看果兒和陸云飛，半驚喜半贊嘆地說：“呀，果然是兩位施主啊，師傅真是神機妙算！施主里面請，師傅在禪房待客。”

禪房的廊檐下站著一位須發灰白的年長僧人，身材魁梧，神態端莊，一雙眼睛深遂而幽靜，蘊藏著洞察萬象的力量。果兒緊走幾步，躬身施禮，說：“大師可是德通方丈？冒昧打擾，還請大師見諒。”

僧人還禮，說：“老衲正是德通。兩位施主遠道而來，風餐露宿，請到禪房奉茶。”

陸云飛聞言一愣：大和尚怎知我們遠道而來，風餐露宿？

禪房不大，青石地面白粉墻，錯落有致地擺放著幾套原木桌椅。雖然簡樸，卻自有一股清雅之氣。帶路的小和尚用木質托盤端來3只青花瓷杯，揭開蓋子，茶香裊裊，沁人心脾。陸云飛輕啜一口，雙目微閉，細細地品，說：“此茶介于綠茶與紅茶之間，清香雅致，綿軟醇厚，溫潤爽滑，回味悠長，契合茶品中的‘觀音韻’，必是福建安溪的鐵觀音了。‘七泡余香溪月露，滿心喜樂嶺云濤’。”

德通大師拈須頜首，說：“老衲以此茶待客經年，甚少得遇識家。施主小小年紀竟能一語道破此茶的名稱、來歷，可見是茶道中人了。”

陸云飛擺手，說：“大師謬贊了！只因祖上世居江南，頗通茶道，我才耳濡目染，粗識皮毛。今日承蒙大師不棄，延入禪室小坐，竟生出些空靈的心思來，只想尋祖歸去，傍茶而居，度些清靜時光。”

德通大師微微搖頭，說：“施主當下雖遭困厄，運勢卻已呈雨過天晴之態，日后必有一番作為。解甲歸田，只怕要等到若干年以后了。”

陸云飛心中一動，看了果兒一眼，轉向德通大師，懇切地說：“懇請大師指點迷津，我們何時才能得脫困境，雨過天晴？”

德通大師沒有回答陸云飛的話，看著果兒，略一沉吟，說：“女施主本非凡品，必成仙蹤，鳳凰涅槃，普濟后人。”

鳳凰不死，浴火重生，是為涅槃。可是果兒是人啊，怎會有鳳凰的傳奇？陸云飛驚疑地看向果兒，果兒低頭啜茶，看不清神態變化。禪房的青布門簾被掀起一角，露出小和尚圓圓的臉蛋。小和尚黑亮亮的眼睛看看德通大師，又看看果兒和陸云飛，期期艾艾，欲言又止。德通大師微微一笑，說：“行善，進來說話。”

小和尚走進來，帶著哭腔說：“師傅啊，行真師兄不肯包餃子，我又不會包，這可如何是好呢？”

果兒和陸云飛被逗笑了，果兒說：“行善師傅，我會包餃子，我包給你吃可好？”

行善眼神一亮，小臉兒興奮得紅撲撲的，探詢地看看德通大師，見德通大師拈須微笑，遂雙手合十，說：“善哉，善哉，施主請隨我來。”

陸云飛不想離開果兒，自告奮勇地說：“我也去，我幫你搟餃子皮。”

行善引著果兒和陸云飛走進香積廚，看到行真在灶邊的木凳上垂頭而坐，雙眉緊鎖，面現凄然之色。陸云飛心頭火起，出言譏諷道：“我等只是借宿一晚，食飯一缽，大師傅何至于如此愁煩？”

行真看了陸云飛一眼，沒有說話，站起身默默地走了出去。

行善給果兒看水發的香茹，剝開的白菜。果兒凈了手，卷起袖子和面，和好后用瓦盆盛了，放在灶頭上餳著，操起刀制辦餡料。香茹切成細小的丁放進鍋里，加素油煸炒出香味，摻進瀝水后的白菜碎末里，添一把鹽面，點幾滴香油，用心攪拌均勻。扯出一塊面團在案板上三下兩下搓成長條，雙手翻飛，“啪啪啪啪”甩出一個個青杏大小的面劑。陸云飛看得眼花繚亂，脫口贊道：“呀，上得廳堂，下得廚房啊！”

果兒聽了，歪著頭思忖了片刻，開心地笑了。

餃子煮熟后，盛了滿滿的一大盆，果兒和陸云飛合力抬進五觀堂。德通大師請二人在餐桌旁就坐，帶著行真、行善吟唱“供養偈”。唱罷，行真執勺分發水餃。果兒輕聲對陸云飛說：“玄門一粒米，勝于須尼山。切莫浪費食物，不妨少要，不飽再添。”

陸云飛點頭示意。

陸云飛從來沒有吃過這么好吃的素餡水餃。香茹清香，白菜甘腴，爽口暖胃，唇齒留芳。陸云飛連吃兩缽仍然意猶未盡，抬頭看見行善正眼巴巴地盯著盆底僅剩的幾個餃子，也就不好再要了。果兒見狀，把自己缽里的餃子添給陸云飛。

吃罷水餃，天色向晚。德通大師打發行善去香積廚中清洗餐具，留下行真、果兒和陸云飛。德通大師目光雪亮，依次掠過3人的臉龐，沉身說道：“兩位施主有所不知，通海寺今日必遭大難。早間行真阻止施主進寺，也是因為這個緣故。邪魔即將入侵，施主且隨行真去秘室暫避。小徒行善年幼，還請施主多加照撫，切莫驚嚇了他。”

果兒和陸云飛大驚，面面相覷。果兒急道：“大師難道不進秘室暫避嗎？”

德通大師搖頭，說：“通海古寺，屹立百年；一方善地，盡人皆知；晨鐘暮鼓，指引迷津。老衲拋卻皮囊解寺廟危難，善莫大焉。”

門外腳步聲響，行善笑嘻嘻地跑進來，說：“師傅，我已經燒開了通海泉水。您喝什么茶呢？鐵觀音還是茉莉花？”

德通大師撫摸著行善的頭，慈愛地說：“行善，為師要去西方云游，面謁佛祖，求得法旨，罷黜刀兵。你要謹聽師兄教誨，勤修功課，研習佛經，得承大統。”

行善依依不舍地問：“師傅，您要去多久啊？”

德通大師說：“西方路遠，一去經年，你切不可牽掛。妄動凡心，會擾為師修行的。”

行善點點頭，黯然神傷了一會兒，眼神亮了，說：“師傅，我就是您云游的時候撿回來的。您這次云游回來，是不是能給我撿回個小師弟啊？”

德通大師無語。行真走過來牽住行善的手，說：“師弟，莫要煩擾師傅，且隨我來。”

秘室在鐘樓地下，分內、外兩間，遍藏經卷。行真將眾人引進內室，點燃風燈，取出一卷經書置于幾案之上，說：“師弟，你抄錄《地藏菩薩本愿功德經》吧。”

行善一怔，說：“師兄，為什么要抄錄《地藏菩薩本愿功德經》呢？是要替人超度嗎？”

行真頓了頓，悶悶地說：“休要多問，你專心抄錄就是。”

陸云飛心中悲憤：德通大師出家避世，青燈古佛，經書為伴，慈悲為懷，竟還要遭此飛來橫禍，日本鬼子也太可惡了！陸云飛研墨鋪紙，抓起狼豪小楷毛筆，說：“行善師傅，我和你一起抄錄《地藏菩薩本愿功德經》。此經抄成，超度亡靈，善莫大焉！”

行善安靜下來，悉心抄錄佛經，漸漸地物我兩忘。行真見狀，輕輕地掩上房門，退到外室。果兒跟出來，兩個人相對無語。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突然，行真色變，低語道：“來了！”

果兒撲到瞭望口觀看，庭院里靜悄悄地，只有德通大師身披袈裟，手捻佛珠，端坐在蒲團之上，寶相莊嚴。果兒正疑慮間，山門訇然大開，一隊日本兵闖進寺來，雪亮的刺刀抵住德通大師。德通大師吐氣開聲：“阿彌陀佛！佛門凈地，不得擅動刀兵。多行殺戮，必遭天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一個日軍軍曹顯然聽得懂中國話，繞著德通大師轉了一圈，獰笑著說：“老和尚，我不動刀兵，送你去見西天佛祖，是不是功德無量啊？”

軍曹附耳對身邊的日本兵說了句什么，日本兵跑進香積廚中。不一會兒，抱著盛油的瓦罐跑了出來，兜頭澆到德通大師身上。驚恐和憤怒險些將果兒擊倒，天殺的日本鬼子這是要燒死德通大師啊！果兒“嗖”地拔出手槍。與此同時，德通大師的目光射來，閃電般耀眼，高聲誦道：“菩提薩埵，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心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槃……”

行真一把扣住果兒的脈門，奪下手槍，禁不住淚流滿面。

火焰升騰，是明麗的桔紅色。德通大師佛號朗朗，經久不竭。西方天際的彤云驟然開啟，射出一束七彩的光柱，連接到火焰之上，神奇地融為一體。晨鐘暮鼓無風自鳴，隱隱有風雷之聲。日軍驚得目瞪口呆，倉惶退出寺院。

晨曦掙脫夜的束縛展露容顏，遠遠近近地播撒著希望和溫暖。雖然散淡，卻朝氣蓬勃。行真、行善送別果兒和陸云飛。果兒實在是放心不下，說：“行真師傅，通海寺獨立深山，定為日寇覬覦，隨時會有危險，你們不如出去躲一躲吧。”

行真說：“邪魔入侵，已無凈土。出世原為入世，施主請勿牽掛。我等守寺廟、經卷，如施主護疆土、百姓。完結分內之事，方許天地清明。”

果兒和陸云飛爬上東方的山埡回頭望，通海寺前已經不見了行真、行善的身影。古寺寂寂，沉默著亙古不變的莊嚴。那些生死劫難，那些悲壯慘烈，只能留在親歷者的記憶之中，隨著生命的流逝而流逝，最終云淡風輕。陸云飛的眼睛里充滿了淚，對果兒說：“這么多的人死了，有的慷慨赴死，有的從容就義。明知道生命寶貴卻甘愿放棄，他們是為了什么呢？”

果兒心潮澎湃，認真地想這個問題，感慨地說：“是為了一個‘理’字吧。天理、公理、道理、心中認可的理。明知不可為而為之，遵循自己的信仰，也算死得其所了！”

山風搠面，清冷而潔凈。果兒迎風極目遠眺，昆崳山脈的主峰泰礴頂巍然屹立，滿山冰雪映著朝霞，竟染上了血紅的顏色。陸云飛順著果兒的視線往前看，看到山巒疊嶂。陸云飛忍不住問：“咱們要去哪里啊？”

果兒看著陸云飛，她已經明顯感覺到了陸云飛的變化。短短幾天的時間，陸云飛已經摒卻了懦弱、逃避、唯求自保的心思，變成一個敢于面對現實，對身邊的人和事充滿關愛、同情之心的人。他有著極強的可塑性，跟著蒼蠅會去找廁所，跟著蜜蜂能去找花朵。她要給他希望，帶他走進一個積極的、溫暖的、正義而光明的環境中。

果兒遙指泰礴頂，堅定地說：“咱們去那里！”

“咱們要找的人在那里嗎？”陸云飛問。

果兒點頭，說：“他在那里，和他一樣的許多人也在那里。到了那里，你的冤屈就會得到昭雪。”

陸云飛若有所思，說：“咱們快點兒走吧。我只想早點兒找到他，把事情說清楚，還月仙清白，至于我的冤屈能不能洗刷清楚，已經不重要了。”

進入昆崳山區后，果兒不再熟知地形了。積雪模糊了山路和溝谷的界限，果兒打點起十二分精神前進，生怕一不小心栽進溝里。正緊張時，忽聽得陸云飛拖腔拉調的吟詩：“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

“停，停，停，停！”果兒揮舞雙手打斷陸云飛的吟誦，說：“柳宗元老先生寫的是永州的寒江雪，不是膠東的昆崳山雪。你別觸景生情了，好生看著腳下。要是滑進溝里，我可沒有漁竿釣你。”

陸云飛驚奇地睜大眼睛，看著果兒問：“你也知道柳宗元的這首《江雪》啊？”

果兒一撇嘴，說：“我3歲讀唐詩，且讀且解意。二三十首都倒背如流，這一首詩算得了什么？”

陸云飛奇道：“你3歲就上學了？”

果兒笑道：“這點兒東西還用找先生教啊？我奶奶蒸餑餑、繡花的空兒就教會我了。我們這里甭管家富家貧，男孩兒女孩兒都是要讀點兒書的。我說陸云飛啊，咱們得找根棍子探路了。前面的雪不知道深淺，走起路來心里邊沒有底啊！”

陸云飛四下張望，說：“連棵草都看不見，上哪兒找棍子去？這里是風口，雪積得厚，翻過前面的山頭應該會好一點兒。”

兩個人互相拉扯著連滾帶爬地摸上山頂，一股溫暖、濕潤的氣息撲面而來。陸云飛驚喜地發現，山的另一面積雪稀少，山谷中氤氳著薄薄的水汽。果兒興奮地推了陸云飛一把，喊道：“我知道了，這里是鳳凰嶺。老人們說，鳳凰嶺下有熱的泉水，不枯不竭，四季長流。”

繞過古樹，轉過巉巖，一泓澄澈的泉出現在眼前。千百粒汽泡從石縫中絡繹不絕地迸出，搖曳升騰，活潑潑地綻放，如珍珠攢動，如梨花聚舞。陸云飛撩起一把泉水潑到臉上，暖意立刻籠罩了心身，仆仆風塵似乎都被洗凈了。果兒跪在泉邊，洇濕一方粉紅色的手帕仔細地擦罷臉，掏出一把小巧的蘋果木梳子蘸著水梳理烏黑的長發，動作輕盈，姿態曼妙，頭、頸、肩、胸、腰、臀勾勒出迷人的曲線。陸云飛瞪著兩只眼睛呆呆地看，果兒覺察到了，猛地轉過頭來，俊俏的臉龐上沾著幾粒亮晶晶的水珠，輕靈滑動，如露潤花瓣。陸云飛雙目流火，叫道：“我知道你是什么花了，你是蘋果花，清新、自然、美麗！”

果兒嬌羞地笑了，粉頸微垂，略顯忸怩。沉默了片刻，一甩頭發，說：“你去別處走走吧，過一會兒再回來，我想泡泡腳。”

陸云飛不情愿地離開果兒，隔著幾塊山石聽見泉水“噼啪噼啪”響，那是果兒的雙腳正在歡快地擊打著水面。果兒的皮膚是極白的，手和臉像剛蒸熟了的糯米糕一樣細膩而瓷實。那么，她不肯示人的雙腳是不是會更加俏麗呢？陸云飛被自己的遐想激動得口干舌燥，他想他得走遠一點兒，他擔心駕馭不住自己的心轅意馬。陸云飛沿著低吟淺唱的溪流走，忽然發現前方的山坡上生長著一棵茁壯的蘋果樹。因為人跡罕至的緣故，樹枝上掛著些紅彤彤的果實。陸云飛驚喜地跳起來——果兒是最喜歡吃蘋果的，每當雙手捧著蘋果，小口小口地咬嚼時，那雙水靈靈的大眼睛就會滿足地半瞇起來，酒窩里盛滿盈盈笑意。他要去摘蘋果，他要把蘋果送給果兒，他要看著她吃，看著她笑，看著她心滿意足的嬌俏模樣。

陸云飛沒有發現那兩個日本兵是什么時候來到身邊的。他剛剛摘下3個蘋果就感到森森寒意，一回身，兩把冰冷的刺刀已經杵在胸前了。陸云飛沒有做任何反抗，大踏步走向山谷的出口。快一點兒，再快一點兒，離得越遠，果兒就會越安全。前路珍重——我的好姑娘！

陸云飛嗅到了果兒的氣息，那抹淡淡的體香如蘭似蕙，沁人心脾。陸云飛猛地抬起頭來，看到果兒的身形鷹一般從山崖上飛下，腳踢連環，準確地擊在一名日本兵的頭上，日本兵頓時癱軟在地。果兒毫不停頓，出手如風，緊緊地扼住了另一名日本兵的喉嚨，日本兵掙扎著，漸漸地失去了呼吸。果兒拉起陸云飛撒腿就跑。跑出去10步？還是20步？陸云飛聽到一聲尖利的槍響，果兒一個踉蹌栽倒在地，鮮血從腿上涌出，瞬間染紅了棉褲。

陸云飛回頭看，發現癱軟在地的日本兵坐了起來，舉槍對準他們。果兒側身翻滾，拔槍、瞄準、射擊一氣呵成，日本兵應聲而倒。果兒摘下挎包塞到陸云飛手里，急切地說：“槍一響，大批的鬼子就會追過來。我走不了了，你快走，往泰礴頂走，去找軍區警衛連連長劉天柱。把挎包交給他，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他，讓他幫你洗脫罪名，給月仙伸冤。”

陸云飛一把抱住果兒，喊：“不，我不走！要死一起死！”

“陸云飛，”果兒厲聲喝道，“你要冷靜！戰爭時期，隨時隨地都會有死亡。我們不怕死，但是我們不能盲目地死。如果我們今天都死在這里，所有的秘密就會被我們帶走。罪惡得不到懲處，善良得不到告慰，尊嚴得不到維護。月仙白死了，石鎖白死了，而你，將永遠背負著恥辱和歉疚。我要你活著，不是為了茍且偷生，而是去進行更復雜、更殘酷的人與人之間的斗爭。也許你戰斗到死仍然是個失敗者，可你必須像一個真正的戰士一樣去戰斗！云飛，聽話，快走！不要讓我失望！”

陸云飛一口氣沖過鳳凰嶺，淚飛如雨。身后響著激烈的槍聲，手榴彈炸出震撼山谷的巨響。陸云飛噴出一口鮮血，眼前一黑，暈了過去……

很多年以后，兩個鬢發如霜的男人來到鳳凰嶺下。他們結廬而居，開石填土，種下一棵又一棵的蘋果樹。果樹開花了，漫山瑩澈；果樹結果了，厚重質樸。春天的花蜜、秋天的碩果，托起了鳳凰嶺希望小學的孩子們放飛的夢想。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兩位老人遙聽著通海寺的晨鐘暮鼓，度著安寧而充實的時光。一個美麗的身影始終縈繞在他們的心頭，忽而袒露，忽而隱藏；忽而如霧之聚散，忽而如水之徜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