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個國家缺少紀錄片,正像一棵參天古樹缺少了年輪,于是我們對它的評價只停留在枝繁葉茂,余蔭后人的層面上。而獨立紀錄片,基于其獨立的精神與視角,往往能表現出我們忽略或者刻意忽略的社會現象,從而吸引圍墻之外的人好奇的眼睛。所以,中國的獨立紀錄片在國外的地位絲毫不亞于中國電影,這點毋庸置疑。然而,獨立紀錄片在中國的受眾面還是相當小的,甚至于很多人都未曾聽聞。當電影從神秘莫測的神壇上走下來的時候,或者說,人們的普遍物質條件提升的今天,我們有更多空間去思考一些自己感興趣的話題,電影已經不僅僅是某些人的工具,而是更加走向普遍化,我們更樂意于自己拿著攝像機去拍攝一些自己感興趣的話題,至此,中國獨立紀錄片的前景還是非常光明的。
在2015年6月23、24、25日的三天時間里,西安銀霧影視文化傳播有限公司與西安外國語大學藝術學院合力舉辦的獨立紀錄片影展在西安外國語大學進行,旨在培養獨立紀錄片的氛圍,以及宣揚獨立紀錄片的獨立、客觀、自由的精神。不得不說,影展進行得非常順利。
在此之前,筆者有幸隨同李斌導演一起去咸陽國際機場迎接為影展而趕來的沈潔導演。當時的西安正下著雨,空氣中濕氣氤氳。我們停車尋找,左顧右盼之際,沈潔導演從綿密的雨中走了過來,由于之前看過照片,我一眼便認出了他。不高,但是精力充沛,這是他給我的第一印象。留著長發,發梢垂到肩膀,背著書包,穿著短褲與拖鞋,肩膀寬闊,肌肉結實,看到他的第一眼便讓我想起了羅曼羅蘭筆下的貝多芬。握手進車,簡單寒暄了幾句之后,他便談起了電影,從菲律賓電影《沖擊城市》到李導的《遠去的家園》,從自己的第一部紀錄片到以后的創作思路,不一而足。回到西安,我們一起去喝酒,期間談論的依然是紀錄片,一直進行到午夜零點。沈導評價自己說,他是一個純粹的人,對于這一點,我已經領略到了。6月23日早上播放的便是沈潔導演的《二》,影片講述的是他的侄子海二,中學輟學,整天吊兒郎當,想出去混社會,而海二的父母親卻不允許他這樣,希望他能學一門技術,以便以后安穩的生活,于是一邊是海二和朋友們出去瘋玩,追尋著自己的江湖夢,一邊是和家里人的爭吵與挨打。給我印象最深刻的是影片剛開頭,海二跪在門前接受父親的懲罰,身后是母親一邊為襁褓中的妹妹喂奶,一邊指責他,父親則時不時從旁邊走過,之后在與沈導的討論中,沈導說:“令海二跪在那里的是父親的權威,然而生活中我們每個人不都是跪在那里的嗎,跪在強權與體制下。”有意思的是,影片的名字“二”是用毛筆字寫就,不同的是,上面的一橫更加的長與粗重,將下邊的一橫壓在身子下,而我們,都是下邊的那一橫。沈潔導演是另類的,他所關注的不僅僅是社會問題,而是身為一個個體在這個社會中的生存狀況。據說,《二》是沈潔導演所有紀錄片中最容易看懂的一部電影,與其說他找到了一個非常有代表性的當事人,不如說他發現了每個人身上的代表性。
23日下午播放的是李斌導演的《針灸》。李斌導演是河南南陽人,現在西安工作,為人和藹,在對影片做介紹的時候,他便和觀眾們開了個小玩笑。他以前在電視臺工作,由于對紀錄片的熱愛,在體制內的時候,便投身紀錄片的拍攝。相對于23日晚上播放的《遠去的家園》中對南水北調工程的思考,以及在陜西榆林拍攝的《湖殤》對于煤炭開采對環境影響的擔憂,《針灸》更具有一種悲憫的人文關懷。《針灸》以前的名字叫做《社區診所》,由于在優酷播放,便改為了現在的名字,并一直沿用下來。《針灸》講述西安長安區的社區醫生武耀成,利用祖傳的針灸技術為群眾看病,遇到經濟困難的病人便免費醫治,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他還將針灸的方法教給病人家屬,以使他們在家便可繼續治療。社區診所像一個碼頭,每天都有形形色色的人來往,有被村長欺負的和尚,有癱瘓的抗戰老兵,有患腦梗塞的母親與患神經錯亂的兒子,有突發腦梗塞而耗盡家財的妻子,這些生活在底層的人,在李導的鏡頭下,為我們展現了一幅現代社會醫療體系下人民群眾悲歡離合的畫面。然而武醫生也有自己的煩惱,由于看不慣被冠以各種理論的現代中醫體系,他拒絕應考行醫資格證。他的兩個女兒由于種種原因沒有上戶口,導致升學遇到困難,這使他一度想關閉診所。好在他有理解他的妻子在背后一直默默地支持他,據悉,上個月他的女兒已經上了戶口,而通過這部紀錄片知道他的人,有一部分前來學醫,希望能像他一樣做一位醫德高尚、醫術精湛的醫生。播放完畢,現場是久久不能平息的掌聲,送給李斌導演,他將武醫生的事跡讓更多的人知道,更多的是送給像武醫生這樣平凡而又偉大的醫者,他們是我們能握住的最有力的稻草。當天現場我們有幸邀請到了武醫生的妻子,武醫生則由于去福州醫治一位被醫院判死刑的嬰兒而不能前來。武醫生的妻子說,他也是第一次完整地看完這部片子,看到現場這么熱烈的掌聲,他覺得,這14年,值得!后來聽武醫生的徒弟們說,福州的那個嬰兒,在武醫生的醫治下,已經由不吃不喝可以喝水了。
24日上午播放的是胡民導演的《喧囂的馬路》,影片記錄的是馬路村村民選舉事情。政治在中國一直是敏感話題,影片在這方面滿足了我們的好奇心,另一方面也讓我們看到了當時村民選舉制度的的不足。在影片中,我們可以看到即將退位的村干部的擔憂,角逐村干部職位的各個利益團體之間的競爭,以及馬路村的村民與干部候選人之間的矛盾。影片拍攝于2003年,基于當時的村民選舉制度與紀錄片的新興形式,這樣的影片以后或許不會再有,所以《喧囂的馬路》顯得特別珍貴,其實,它倒更像是一份歷史資料。在其后的提問環節,我才注意到胡民導演,短發,墨綠色上衣,說話不多但話語很清晰,更像是一個文人而非導演。關于現場觀眾的提問,大家最感興趣的還是拍攝過程中所可能遇到的問題,胡民導演表示,拍攝過程中困難很多,有很多東西是不能拍攝的,但如果真正喜歡紀錄片,就會想盡一切辦法去拍更多的東西,畢竟素材越多,能表現的東西也就越多。縱觀整部影片,除了導演用鏡頭客觀冷靜的記錄之外,似乎有一層嘲諷的意味。作為導演,是必須跳出當事人的圈子之外的,所以更能從一個陌生人的角度去看待這件事情,就像我們走在大街上,看到一對夫妻吵架,我們不會去問清楚他們為什么吵架,更多的是看他們最后誰打贏了誰。想到這點,我似乎看到了拍攝時攝像機鏡頭后面胡民導演微微揚起的嘴角。
下午播放的是蔣能杰導演的《村小的孩子》,這是蔣能杰導演對他們村子里的小學跟蹤拍攝6年的結果。在23日的觀影會上,我看到座位前邊的人穿了一件白色、上面印有“關注留守兒童”字樣的T恤,在看完《村小的孩子》之后的提問環節,我才知道那便是蔣能杰導演,相對于其他到場的導演來說,蔣能杰導演是最年輕的,他在大學畢業之后便開始了對這部影片的拍攝,而且拍攝仍在繼續。如他T恤上的字所說,《村小的孩子》關注的是留守兒童的問題。由于村子處在大山中,很多家長去大城市打工,以便掙更多的錢為孩子的將來打算。然而問題正是由此而來,很多孩子由于缺少家長的管教(單靠家里年邁的老人是不行的),并沒有如家長所愿好好讀書,他們的理想是長大后去打工。他們缺少父愛母愛,在父母過年回家時視父母為陌生人,這一點并不僅僅表現在他們這方面,有一對父母與兒子擦肩而過,竟也沒有認出自己的兒子。在掙到更多錢的背面,是漸漸冷淡的親情,不得不說,這是一把雙刃劍,傷害的是血濃于水的親情。我們不得不深思,父母外出打工,對孩子的影響究竟有多大。但答案似乎只有一個,那就是不管有多大,錢還是必須得掙的。過完年,父母們又匆匆坐上了去大城市的火車,一家人又要開始一年的輪回。然而問題并不僅僅是這些,由于政策原因,村里的小學被拆,學生去很遠的地方上學,很不方便。村支書通過各方努力,終又使學校蓋了起來,但代課老師因為工資低不得不離職。村小該如何繼續,我們不得而知。影片有一點瑕疵是最后的擺拍鏡頭,攝制組讓一對兄弟與他們的父母視頻聊天,氣氛感人,但有畫蛇添足之嫌。因為紀錄片只是將事實擺于觀眾的面前,即客觀冷靜的原則,而不需要刻意營造氣氛,去刺激觀眾的淚腺。在事實面前,所有的煽情都是多余的。
之外播放的還有馮雷導演的《雪落伊犁》和王楊導演的《中國門》。
25日上午是導演與觀眾的研討會,我沒有去現場。但李斌導演后來對我說,現場氣氛很熱烈,大家為了某件事的不同觀點各抒己見,甚至爭得面紅耳赤,頗有百家爭鳴的感覺。李斌導演引用法國啟蒙思想家伏爾泰的一句話總結那天的研討會:我不同意你的觀點,但我誓死捍衛你說話的權利。
觀影三天給我最大的感受,或者說一個疑問,那便是中國獨立紀錄片的未來。首先我們必須肯定,獨立紀錄片是必不可少的,它給我們所帶來的思考或反省,往往是大于影片本身的。雖然獨立紀錄片目前的受眾面還比較小,但它的光芒正在慢慢地擴散,這正是我們舉辦觀影展的最終目的,從三天的觀影來看,對獨立紀錄片感興趣的年輕人還是有很多的,想從事獨立紀錄片拍攝的年輕人也是有的。從現場觀眾們來自于各個角度的提問,導演細心的解答來看,它將來的光芒定可與目前的電影一爭高下。那么希望在哪兒?希望在每個人身上,正如“土豆播放器”上經常出現的那句話:每個人都是生活的導演。我覺得還應該再加一句:每個人都是生活的主角。而從研討會上激烈的爭論來看,這是我們年輕一代有信心擔負起社會職責的前兆,也是中國獨立紀錄片的未來。
沈潔
紀錄片作者,貴州遵義人,1995年畢業于貴州大學。2003至2007年,游走滇西北并創作詩歌與構思電影。2010年開始拍攝紀錄片,現制作完成三部長片:《二》、《鬼節》、《我為故鄉的死寂舉行一個良辰吉日》,其中《二》獲金荷獎最佳紀錄片、倫敦華語視像節評審團獎、中國獨立影像展十佳紀錄片,入圍溫哥華國際紀錄片電影節競賽單元、法屬新喀里多尼亞國際紀錄片電影節競賽單元、哥本哈根國際紀錄片電影節展映,《我為故鄉的死寂舉行一個良辰吉日》獲鳳凰視頻紀錄大賽評委會特別獎、中國獨立影像展十佳紀錄片;《鬼節》獲中國獨立影像展十佳紀錄片,入圍北京獨立影像展競賽單元、云之南紀錄影像展競賽單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