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從小就沒了爹娘,苦難相伴,坎坷一生,只上過兩年小學,曾傳奇般的兩次從軍,兩次退伍。返鄉后,擔任村支部書記,帶領全村上百號人開荒造田、興修水利、發展養殖、植樹造林,風風火火地干了十幾年。
從我記事時起,父親就教育我們,做人要善良,為人處事要真誠,要熱愛集體,關愛他人,不計得失,心存感激。他對我們的教育要求幾乎是苛刻。我們兄弟姊妹5人,特別是我和哥哥兩人調皮一些,從小沒少挨父親的訓。有時根據犯錯誤的嚴重程度,挨打也是難免的。
父親1953年入伍到福建部隊當了一名通信兵,服了5年役,退伍返鄉后,又根據需要在濟寧公安大隊當了公安兵,一當又是七八年。十幾年的軍旅生涯,使父親對部隊有著非常濃厚的感情,對我們平時的管教也是軍事化的。他先后把我們兄弟倆送到部隊,說是部隊鍛煉人,出息人。我和哥哥也不負所望,先后在部隊入黨、立功、提干。每次探家時父親總是給我講他當初在部隊怎么肯吃苦、怎樣能受累,也講他小時候受了多少罪,讓我們好好珍惜當下,以實際行動回報部隊的培養。
父親愛喝酒抽煙品茶,有時一天能喝一斤半酒,抽兩盒煙。但他喝酒很少吃菜,幾粒花生米,兩只腌辣椒,一塊青蘿卜就能喝上兩盅,自認為這才真正稱之為喝酒。我們兄妹幾人苦口婆心地勸他,說煙酒沾多了對身體不好,何況他喝了酒還不吃飯。我說,父親您總是教導我們,要艱苦樸素,不亂花錢,您少抽支煙少喝瓶酒不也能節約不少錢嗎?父親總是笑笑說,我這一輩子沒其它嗜好,你娘去世早,我喝點酒抽支煙,也算一種精神寄托,如果哪天煙酒都不沾了,我這身體恐怕也就不行了!
1992年我代表集團軍參加全軍“四會”教練員比武,訓練任務十分緊張。那時母親多種疾病纏身,糖尿病、腦瘤、肝硬化,并且雙目失明。因我在家排行老小,哥姐他們都已成家,母親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母親幾次病危,都想讓我回家看看。父親臨時召開了家庭會議,他說:小偉在部隊訓練任務重,咱不能分他的心,拖他后腿。再說,讓他回來也解決不了什么實質問題,家中有什么事,咱們頂著,只要他比武取得好名次,就是對我和你們母親最好的報答。
母親在思念中喊著我的名字,帶著一絲遺憾永遠地離我們而去。當我成為一名少尉軍官,穿著嶄新的軍裝,風塵仆仆地回到家鄉,悲痛欲絕地跪在母親墳前時,父親說,給你母親的墳上添把土,點炷香吧,她知道你有了出息,在九泉之下也會欣慰的……
1995年我在師教導隊任副中隊長,為讓父親再重新體驗一下部隊生活,征得隊領導同意,我把父親接到了部隊。由于積勞成疾,父親得了嚴重的股骨頭壞死癥,腿腳行動極為不便。到了部隊,父親拄著拐杖,看我們集合站隊,看我們出操訓練,仿佛又找到了他當年在部隊的影子。高興之余,他還會給我們指點一下,哪位戰友的動作不規范,誰的口令喊得不標準。我們教導員還專門邀請父親給全隊上了一堂課,我坐在臺下,看著神采飛揚的父親,覺得他又年輕了許多。
1999年,我調到了離家不遠的部隊。在這一年多的時間里,工作之余我為父親端水做飯,擦身洗腳,盡著自己應盡的那一份孝心。父親常對我講,部隊離家近了、條件好了,工作上也不能因家事分心,年齡大了職務升了,水平能力素質并不一定高,千萬不能忘記了學習和修養。每次回部隊前,我總是把父親的酒壺打滿酒,買足夠父親抽的煙。父親總是交待我回家時別忘了帶些部隊的報刊看看。我知道,在父親心中,有一種永遠揮之不去的軍旅情結……
一次周末回家,聽姐姐說,近來父親吃飯很少,老是咳嗽,打了近兩周的吊針都不見好。我蒸了雞蛋糕,端到父親床前,父親說天熱吃不下。我說吃不下也要強迫自己吃一些,不然身體抗不住。看著父親艱難地一口一口把飯咽下,我心中泛起陣陣酸楚。伴著父親不間斷的咳嗽聲,我整整一個晚上都沒很好入睡,一顆心忐忑不安,總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第二天上午,我和哥哥陪父親到了醫院。我背著消瘦的父親,樓上樓下掛號、化驗、透視,忙了大半天。陪同父親檢查的醫生是哥哥的一位戰友,他拿著父親透視的片子,把我和哥哥叫到一旁說,再到別的醫院進一步檢查看看吧。經過進一步檢查,確診為食道癌晚期。我和哥哥含著眼淚,心情沉重地為父親在醫院辦理了住院手續。醫生講,已經到晚期了,癌細胞已大面積擴散,老人年齡太大加上身體虛弱,放療和化療都吃不消,只能打些營養針劑維持生命了。
父親不知道自己的病情,整天想著出院。他的好多老戰友、老同事和親戚鄰居,得知信息都到醫院看望他。多年的部隊生活磨煉了父親的堅強意志,父親總是和他們談笑風生,絲毫看不出身患重病的樣子。看著父親鼻尖上的點點汗珠,我知道,在別人面前,他在強忍著疼痛。他哪里知道,因癌細胞擴散,有時不得不用杜冷丁為他麻醉止痛。
父親67歲生日那天是在醫院過的。從部隊趕到醫院,我特意帶了瓶好酒。我說,今天是你的生日,你就抽支煙喝杯酒吧。父親無奈地笑笑搖著頭說,快兩個月滴酒沒沾了,煙也不抽了,你喝兩盅就算是代表我喝了吧!看著父親蒼白蠟黃削瘦的臉頰,我知道屬于父親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春節前,我和哥哥姐姐們都認為應該把父親接回家在一起過個春節。從醫院回家后,我們忙著收拾房子,辦年貨,貼春聯,做年夜飯。我們心里都明白,這也許是父親和大家一起度過的最后一個春節了,想盡量把家里布置得溫馨一些,讓父親在新年的氛圍中暫時擺脫病痛的折磨。春節過后,見父親病情有些加重,我們只好又把父親送進了醫院。節日期間到處歡聲笑語,燈火輝煌,窗外飄著朵朵雪花。父親望著滿天的禮花,聽著鞭炮聲聲,一句話也沒說。我趴在父親床前說:“外面下雪了。”父親用一雙滿含眷戀和不舍的眼睛望著我,點了點頭。黎明時分,街道上已鋪了一層厚厚的積雪,路上行人紛紛,相互間表達著美好的祝福……
在我的記憶中,父親雖經歷過那么多艱苦磨難,卻從沒見他流過一滴眼淚。但就在那天早晨,我看到,在父親的眼角處,有一滴淚珠正順著他干枯清瘦的臉頰慢慢滑下,如一支燃盡的蠟燭。慢慢地,靜靜地,父親好像安詳地睡著了……
每逢在我生活中遇到困難坎坷,在工作中出現挫折時,我的耳邊就回蕩著父親曾對我說過的話:振奮精神,跌倒了,再爬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