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起長山島,也許多數人并不知曉。
長山島真正的名字是長山列島,又叫廟島群島。她位于膠東半島和遼東半島之間,處在黃渤海交匯處,由32個島嶼組成,從空中俯瞰像是32顆鑲嵌在海平面的珍珠,忽上忽下、若隱若現,漂亮極了。
我在這個島上戰斗生活了13個年頭,與海島結下了不解之緣。如今,雖然已離開長山島整整10年了,但那個島、那片海、那些人成了永恒記憶,在腦海中驅之不散、揮之不去,也許這就是守島人常說的海島情結吧!
前不久,我與同事乘船前往長山列島的大欽島某部作調研,當一踏上登陸艇的甲板,嗅到那股海腥味和柴油味,頓感那么熟悉和親切。上島的那天風很大,預報北風6-7級,海島人都知道“逢7不出船”,就是風速超過7級登陸艇就不安排出航了。但那天有某要塞區70多名官兵要上島參加軍事集訓,而且因風停航數日許多生活物資也急需送到島上去,后來部隊確定調派一艘船況較好的登陸艇上島。
船坐多了,我總結出個經驗:若遇到大風天暈船,上船后要第一時間平躺下,船晃動時身體和心要隨船體自由擺動,這一招挺靈的。
同行的同事沒有乘坐過登陸艇,當我告訴他們找個床鋪躺下時,大家都不以為然。一開始出海的新鮮勁掛在了每個人的臉上,這里看看,那里問問,手機拍個不停,我則早早地在一個水兵床鋪上躺了下來……
一
登陸艇穿行于風起浪涌的海面,我躺在床上伴隨著船體晃動和機器轟鳴,竟情不自禁地想起來了許多海島過往。
記得那是十幾年前的事,有一位中年婦女執意搭乘部隊的登陸艇前往大竹山島,看望在島上當兵服役的兒子,當時的風也是6-7級,我們準備到那個連隊蹲點的幾名機關干部,覺得這么大的風對看起來身體比較虛弱的“兵媽媽”是個不小的考驗。再說連隊駐守的小島沒有港灣,弄不好船靠不了岸還得返航,所以我們就勸她不要隨船上島,等兩天天氣好了再上吧……
“兵媽媽”聽了我們的話,眼中似乎噙上了淚水,她上島的態度非常堅決,時至今日我還依稀記得那張神情恍惚的面孔,她那句“我得上島,要不然怕是沒機會了”的話語也時時縈繞腦海。
后來,我們了解到“兵媽媽”是江蘇連云港人。兒子一年前入伍來到炮兵連隊當兵。“兵媽媽”這次探望兒子不巧遇到了大風,一直在島外等了3天時間。當聽說部隊有登陸艇上島時,便急急忙忙地趕到了碼頭。
從蓬萊港到駐島某炮兵連需要近2個小時航程,一路上船體晃動得很厲害,“兵媽媽”嘔吐不止,臉色蠟黃蠟黃的……
海島的天,娃娃的臉,說變就變。我們接近大竹山島時,海風越刮越大,登陸艇幾次嘗試登陸都沒能成功。“兵媽媽”急切地走出船艙,靠在艙門翹首凝望早已等候在碼頭的連隊官兵。
“媽,我在這里……”一聲呼喊傳了過來,“兵媽媽”隨聲望去。“兒啊,媽媽看到你了……”“兵媽媽”一邊喊著一邊解下頭上的花頭巾,向岸上的兒子揮舞著。
登陸艇連續十幾次靠岸都沒能靠上,無情的巨浪一次次把母親與兒子即將握住的手掰開。那一刻,我的心酸酸的。風越來越大,船體與礁石發出“砰、砰”的碰撞聲,為防止發生意外,船長決定放棄登陸嘗試。
登陸艇漸漸遠離海岸,“兵媽媽”站在甲板上使勁地揮舞著花頭巾,岸上所有官兵齊聲高喊:“媽媽,再見!”
過了將近一年,我了解到“兵媽媽”回到家不到5個月時間便永遠離開了這個世界。原來,那次“兵媽媽”來島看望兒子時已身患絕癥。每當回憶起那天母子訣別的場景,我就心里特別難受,就會為未完成病重“兵媽媽”的心愿而遺憾!我想,那個島、島上那個連隊、連隊里那個兒子,一定成了“兵媽媽”臨終前最大的牽掛。
伴隨著艙外海浪聲聲,我的思緒胡亂地飄蕩著。不知怎的,我又想起了當排長時排里的志愿兵老韓。那年,28歲的老韓好不容易找了個對象,姑娘就是因為上了兩次島而打起了退堂鼓。她說,進島不容易、出島也不容易,進出一趟島像是長場病……
當時,連隊干部得知情況后紛紛來勸姑娘。姑娘無奈地說,你們就別勸我了,你看看你們連隊6名干部不也是4人單身,你們說為啥?老韓人不錯,我也愿意與他交朋友,可這個島上的生活條件俺受不了。你們知道嗎,第一次與老韓吵架竟是為了一盆冷水,那時俺不知道島上淡水珍貴得像油,老韓看到俺洗了把臉就把一盆清水給倒掉了,一通數落:戰士們洗臉都是打半盆,而且先洗臉后洗腳,然后再用來澆菜地。當時俺也覺得委屈,不就一盆水嗎,這種生活咋過……
后來,特別是當姑娘親眼看到戰士因闌尾炎無處就醫差點要了命,聽到戰士當兵兩三年沒下過一趟島,體會到島上因交通不便讀書看報都成了問題,她膽怯了,最終作出了艱難的抉擇。
姑娘走的那天,天空下著小雨,我們排里幾個戰友與老韓一起送的她。碼頭上,姑娘眼里全是淚水,她向送行的戰友鞠了一躬,而后把連夜趕織的手套塞到老韓手里,頭也不回地走了。
每當想到姑娘與老韓分手的場景,我的腦海中就會蹦出這樣的詩句:姑娘來了/寫下一行深沉的愛/戰士來了/塑下一個戀島魂……
登陸艇晃得越來越厲害,從時間上看登陸艇一定是駛離了南北長山到了珍珠門,來過長山島的都知道這一段浪和涌最大。忽聽門外同行的張干事叫喊著:“有方便袋嗎?”我猜想他一定是暈船了。又過了一會兒,聽到了幾個人的嘔吐聲……
那些年,暈船的鏡頭見得多了,島上老一點的兵大都嘗過這個滋味。有一年,一位將軍上小欽島視察,途中忽然刮起了風,將軍吐得一塌糊涂,那真是吐了食物吐清水、吐了清水吐膽汁,最后沒啥東西吐了就干嘔。當時將軍感慨地說:官兵能在島上呆住就是一種奉獻呀!后來,這句話在長山島廣為流傳。
二
登陸艇繼續在浪尖上顛簸前行,這時,透過船上瞭望口看到海平面上一排排的養殖浮標。我知道,我們已抵達俗稱長山島“北五島”最南端的砣磯島海域。
據傳,“八仙過海”講的就是“八仙”從蓬萊閣到此海域。我當兵那陣,其實島上軍民講“八仙”的不多,稱道某部養殖場場長馬玉福的人倒不少。上世紀80年代的馬玉福在長山島那可是響當當的人物,扇貝網箱育苗、海帶立體養殖的方法就是他創造的,此舉改變了長島漁民上百年的傳統養殖方式。
馬場長在島上當了40多年兵,從事海上生產30多年,過去有人戲言:寧到南山放驢、不到北海打魚,說的就是海上生產的艱辛,不僅天天風里來雨里去,而且時常有生命危險。聽說,有次馬玉福帶領2名戰士在海上作業時,小舢板螺旋槳被魚網纏住了,一個巨浪打來把他掀到了冰冷刺骨的海水里,雖然在2名戰士的協助下沒有命喪大海,但也從此落下了嚴重腰腿病。即使這樣,當面對地方政府和企業或要職或高薪聘請時,他還是不為所動,因為他深愛著那個島、那片海。后來,軍區授予馬玉福“守島建島模范”榮譽稱號,還參加了當時的全國全軍英模表彰大會。
當然,在島上流傳最廣的還是“九名老兵”的故事。他們都是上世紀50年代入伍的,都在島上某船修所當了20多年的義務兵。他們先由陸軍轉為海軍,又由海軍轉為陸軍。后來,他們當中有6人曾退出現役,到煙臺機床附件廠當工人,上世紀60年代初,因部隊工作需要,一聲召喚又穿上了軍裝。
“黨掌舵,我做艇,舵向哪轉我向哪行!”這是那時“九名老兵”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他們正是憑著這樣的信念在“風吹石頭跑,兔子不拉屎,到處是荒草”的長島創造出了無數個奇跡:利用自己研制改裝的發電機點亮了長島的第一盞燈,在島上修建了第一座修船塢臺滑道,自主研制出長島的第一臺吊車、第一艘交通艇。他們沒有什么文憑,卻成了膠東機電、船修行業的專家,成了軍地爭搶的“香餑餑”。
我剛入伍時聽過“九名老兵”的報告,他們幾十年來不計名利得失甘當一兵的事跡感染了無數人。他們都有多次提干、進城的機遇,但幸運之神一次次與他們失之交臂,老兵之一的王華堂先后就11次填過軍官提升報告表。上世紀80年代末,部隊推行新的軍銜制,與他們同期入伍的戰友有的掛上了將軍銜,有的扛上了4顆星,但老兵們心如止水,依舊像9顆螺絲釘一樣鉚在各自工作崗位上,特別是面對一些流言蜚語時,他們總是笑答:“不管咋地,島得有人守,兵得有人當啊!”有一次,老兵顧丙當出差到上海,在飯店登記時,女服務員看到他滿頭銀發,一臉皺紋、胡子拉碴,疑竇頓生,哪有你這樣老的兵?不僅不給登記,還叫來保衛人員進行了一番審查,像這樣哭笑不得的事,“九名老兵”都經歷過。
上世紀90年代經全國各大新聞媒體報道,老兵們事跡在全國全軍引起很大反響,他們不僅立了功、提了干,還一時成了名人,但不管怎樣變化,“九名老兵”的本色始終沒有變……
說長山島是個英雄輩出的地方,一點都不為過,像被譽為“海島不老松”的潘世坤、三代同圓海島夢的邢艷云一家、有“五朵金花”之稱的5名女軍醫,等等,每個人的事跡都很過硬,都深深影響了幾代守島兵。前幾日,某海防團梁政委還介紹過如今駐大欽島某炮兵連連長蘭天與爺爺、父親同守一島的故事。蘭天的爺爺蘭文華是建國后的第一批守島兵,他打坑道、修工事、筑堡壘,把自己的青春和熱血全部拋灑到了島上。爺爺離開海島后小蘭的父親又當兵來到島上,他與戰士們一起開山鑿石修建營房、挖石填海筑建碼頭、操槍弄炮苦練本領,留下許多讓人傳頌的故事。20多年后,蘭天放棄出國留學的機會毅然選擇了當海島兵,而且通過幾年的努力成為全團的訓練典型,被評為團“十大愛軍精武標兵”。我想,如果“艱苦”是長山島的一張名片,而“奉獻”則是守島兵的一個重要品質,“海島為家、艱苦為榮、祖國為重、奉獻為本”的“老海島”精神就是他們真實寫照!
三
在我眼里,長山島是有溫度、有色彩的。
自從上世紀40年代末長山島解放,島上的官兵換了一茬又一茬,但軍愛民、民擁軍的傳統一直延續至今。過去長島縣的老縣委書記宋修武曾說過:島上軍民好比船上兩只槳,缺少了哪個都不行,只有同心協力才能向前行。
長山島的人民群眾擁軍很真誠、為兵服務很真實,大到一條路、一座營房,小到一雙鞋墊、一棵樹苗,都能讓駐島官兵體味到那份溫情和感動。上世紀80年代底90年代初,在南長山島樂園村有個叫蔡大禹的村書記,“全國第一臺擁軍彩電”是他送出的,彩電被永久收入軍事博物館;村里投資80萬元建起了全國第一座村級“擁軍樓”,黨和軍隊領導人題寫了樓名;他個人被評為全國“愛國擁軍模范”,受到過黨和國家領導人的接見。
那時,在島上只要駐過一年以上的官兵,都能說出一串蔡大禹的擁軍故事。記得入伍后的第2個冬天,駐島炮兵連連長的愛人突然因宮外孕大出血,急需出島請醫生來搶救。然而,部隊的船只都在外執行任務,一時無法調回。危難之時,得知情況的蔡大禹在村頭廣播里急切地喊了起來:“親人解放軍有位危急病人,急需到島外接醫生搶救,請船員們緊急集合!”
喊完話,蔡大禹第一個奔向碼頭,帶領先后趕來的8名船員緊急出船。當時,風狂雪猛,巨浪滔天。那條只有185馬力的漁船在波谷浪峰中猶如一片樹葉,隨時都有被巨浪吞沒的危險。平時只需要40分鐘的路程,他們艱難地搏斗了足足3個小時,終于把醫生接了進來,病人轉危為安了,但蔡書記和其中3名船員卻因風寒和磕傷住進了醫院。
正當我在為蔡書記擁軍故事而感動時,一名水兵突然闖了進來:“報告,我們已進入大欽島的養殖區,再有20分鐘左右時間就到達目的地了。”水兵的到來把我的思緒拉了回來。
我暈暈乎乎爬了起來,看到了艙外上下浮動的水漂,這片水域是島上漁民養殖扇貝的地方。那年,就是在這個季節、在這片水域,連隊要進行海上火炮實彈射擊,漁民數十海里養殖架需要清理。當時,扇貝剛投放不久,如果清理損失是巨大的。部隊的領導猶豫再三,但上級指定的時節和方位不能更改。正當大家急得團團轉時,讓官兵萬萬沒想到的是,當漁民得知消息后,都主動清理了自家的養殖網。那么大的水域,僅僅用了兩天時間!
有位老大爺膝下無兒無女,老伴也早在幾年前去世了,海上養的扇貝是他的全部希望,清理了就沒了收成。團領導主動上門拜謝,老大爺說:你們撇家舍業到島上來,還不是為了俺們、為了咱們這個國家,如果島守不住了,就啥都沒了。后來,老大爺連幾千塊錢的慰問金也堅決不要,悉數退了回來。想想這些,怎么不令人感懷?!
我清晰記得,當時我還寫了這樣贊美他們的詩句:軍人/你不是孤獨的哨兵/在你身后有一片濃濃綠蔭/以赤誠與你共同托起和平……
當然,民擁軍、軍也深愛著民,駐島官兵都把長山島作為自己的第二故鄉,積極為駐地經濟建設發展貢獻力量,先后筑起了全國第一個海上連接工程,建起了全國第一個雨水接蓄站,鋪設了全國第一條海底電纜,支援重點工程建設達60余項,贏得了地方政府和人民群眾的一致好評。
長山島的軍民就像一家人,不管誰有難都會去幫一把。這些年來,長島縣連續被評為全國雙擁模范城,一塊塊獎牌印證著島上軍民同甘共苦、共建家園的歷史。
登陸艇離海岸越來越近,海面也變得越來越平靜。我走出船艙看到了久違的小島,如今的海島看山山青,望水水秀,到處一派生機盎然。船兒抵近碼頭,海灘上一些官兵正在進行體能訓練,岸邊幾簇漁民忙著縫補漁網,恰似一幅唯美的軍民共建晚圖!
這時,軍港碼頭傳來了那首熟悉的旋律:海風吹呀海浪高,我們守衛在長山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