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完野豬,張國強跑到了清河邊。他想跳進河里游泳。但現在是臘月底,最冷的時節,河面上結著厚厚的冰。
可除了想跳進清河,張國強不知道還能干什么。妻子李靜偷偷地抹眼淚。姐姐愁得吃不下飯。姐夫陰沉著臉,看到野豬就罵娘。只有父親和母親還幫著喂野豬,安慰張國強,搞養殖就是做生意,哪能就一定賺錢。
張國強沒吭聲,他沒有了賺錢的念頭,少賠點就燒了高香了。一頭野豬僅飼料就要賠1000塊錢,他養了571頭。去年春天養殖場擴大時的欣喜,現在卻成了妻子哀傷的淚。
張國強恨自己。元旦前,畜牧局的技術員就提醒他,趕緊出欄。但看著可愛的野豬,張國強猶豫了,他想飼養到年底。沒承想,野豬肉保持了兩年的高價位后,竟然在短短幾天內一落千丈。原因就是各地野豬出欄數激增。張國強終于知道了什么是市場,商品的價格主要由供求關系或者是其它因素確定,跟你的付出并沒有多大的關系。
河堤上刮著刺人的寒風,張國強渾然不覺。他想起了部隊。這個時候想起部隊,不能不讓他思考自己當初的選擇到底是對還是錯。在此之前,他無比堅定,沒有一絲的懷疑。
三年前,張國強還是某旅副參謀長。正當他在訓練場指揮裝甲車駕駛訓練時,他的轉業命令到了。旅長的表情凝固了。旅長舍不得張國強轉業,更不想讓他選擇自主擇業。當張國強剛說出自己的想法時,旅長就拍了桌子,扯什么淡!政委已經向軍首長打過電話,首長說了,可以想辦法把你留下!
張國強懂得,首長說想辦法把自己留下,那就能留下。但他也知道,自己馬上42歲了。更重要的是,編制體制調整,軍里積壓的一大批團職干部中,自己屬于最符合轉業條件的那一類。
離開部隊,回到村里,張國強沒能進家門。父親聲嘶力竭地罵他,滾,敗家的東西!這是入伍以來父親第一次向他發火,而且雷霆萬鈞,泰山壓頂,比1998年抗洪時看到的漫過大堤的長江水還有氣勢。他想給父親解釋。但即便是母親攔著,父親仍舉起了棍子。
張國強只好離開了家門。他打電話向姐姐求救,沒想到一向心疼自己的姐姐也是一陣痛罵,活該!爹指望你能光宗耀祖,你卻不和爹商量就擅自做主!四十多歲的人了,還像金剛葫蘆娃啊?你就等著眾叛親離吧!
張國強掛了電話,默默地來到村子北面的清河邊。
河堤內的水依然清澈,河堤外的荒灘依然長滿一人多高的草。這里是他兒時的天堂,小時候和小伙伴們在河里摸魚捉蝦,草叢里玩打仗。上學后,他還經常在這里割草放羊。高中畢業,他曾經想過在這里搭一間草棚,將這片荒灘開墾成良田或者栽上樹木。可父親說,這里坑坑洼洼,除了草什么都長不好,所以一直荒著。
他呆呆地看著眼前的荒灘,入定般地坐了兩個小時。
張國強知道父親為什么反對他自主擇業。沒修路之前,村子屬于安靜、偏僻而又極為貧窮的角落。方圓二十里地都流傳著“嫁女不嫁張閣莊”這句話。19年前,張國強當兵考上軍校,無異于給村里放了衛星,更給爹媽、親戚朋友帶來無限的榮耀,并延續到了現在。剛才走在村里,鄉親們這樣和他打招呼:“大軍官回來啦!”“呦,咱們村的大干部回來了!”老村長的話更讓張國強不知道怎么回答:“強子,聽說你轉業了?以后別忘了扶持咱們村啊!”張國強也完全可以讓父親的臉上繼續貼滿金箔。他參加過1998年長江抗洪搶險、2008年汶川抗震救災,榮立過二等功一次、三等功三次。這樣的軍轉干部,政府安置工作時優先考慮。卻因為自己的選擇,祖墳上的青煙散了,父親不發火才怪。張國強有點懊悔,不是不該選擇自主擇業,而是不該直白地告訴父親自主擇業是怎么回事。
他不埋怨父親。父親有自己的觀念。而且這種相當保守的觀念在現在村里,甚至在整個J市也不算另類。可張國強有自己的考慮。就是走了“仕途”,他也不會覺得自己能高出別人一等,還是要老老實實地工作,踏踏實實地生活。因為在生命面前,一切歸于平淡。他仍清晰地記著參加汶川抗震救災的一切。
2008年5月12日20時整,集結完畢的C旅全體官兵登上了火車。作為副參謀長,他被加強到自己的老一營。趕往受災最嚴重的映秀鎮途中,由于山體塌方導致道路中斷,張國強和一營長決定先挑選體格壯、耐力佳的官兵成立小分隊,連夜探險先期達到任務區。一營長不讓那幾個在連隊操蛋的兵進入小分隊。沒想到那幾位什么也不說,跟在突擊隊后面就走,就連張國強命令他們回去也不起作用。因為他們在路上看到了在地震中失去的生命,坐在廢墟前痛哭也不愿離開的老人,更讓他們敢于違抗命令的就是前面還壓在廢墟下亟待救助的老百姓。因此一營也就沒有了突擊隊,所有的人都成了突擊隊員,包括背著行軍鍋的炊事班戰士。到達目的地后,平時最膽小的戰士也奮不顧身,平常最懼怕訓練的戰士也勇往直前。張國強清晰地記得一個叫劉小川的兵,這個兵曾“逃跑”過兩次。第二次被抓回來給了處分,并警告說再犯類似錯誤,就押解他回家。他那個當過兵的老板爸爸也狠狠地告誡了他:如果兩年服役期未滿提前回來,家里的財產一分錢也不屬于他。劉小川這才老實了下來。而當他和其他戰士正奮力撬開水泥板,竭盡全力救出壓在下面的一位老人時,衛生員沖他們哭喊了起來:“你們這么慢啊,老人走了!”劉小川瞪大了眼睛。衛生員又說了一遍:“老人已經走了。”劉小川摘掉鋼盔,一屁股坐在碎磚塊上,“哇哇”大哭。張國強上前安慰他,他卻發瘋一般地抱住張國強:“副參謀長,我沒完成任務!”張國強掰開他的胳膊,發現劉小川的手套爛了,手掌和手指上的肉皮裂開了,紅紅的肉和手套被血水粘在了一起。張國強忍住眼淚,大聲吼了起來:“你們已經救出了兩個人,這位老人你們也盡力了,不許哭,給我站起來!后面還有人等著我們去救!”劉小川猛地站起,戴上鋼盔,擦干眼淚,又向前沖了過去。救災回來,張國強發現大家變了。部隊似乎沒有了孬兵,也沒有為了立功受獎、選取士官、入黨這些曾經讓連隊干部糾結得蛋疼的事了。先受處分后立三等功的劉小川申請了留隊,當了班長。雖然他那個當老板的爸爸只想讓他在部隊鍛煉兩年就趕緊回去接受再培養。在訓練場上,劉小川擦著滿頭的汗水對張國強說:“副參謀長,讓別墅豪車、紅酒夜生活都去見鬼吧,以前活得糊里糊涂,現在我才明白該怎樣活!”在張國強面前,劉小川放松了,隨意了,更像一個男人了。其實,張國強內心也有了改變。他也曾迫切渴望自己肩上的星星增加,再增加。
想到這里,張國強使勁地撓撓頭。他相信父親最終會理解自己。他掏出了電話,給秦兵撥了過去。秦兵已經和他約好,回來后就在市里組建物流運輸公司。秦兵兩年前轉業,和他一樣選擇了自主擇業。
可兩個人開著車在高速公路上跑了不到兩個月,秦兵就發生了交通事故。還好,只是受了皮外傷,沒有大礙。可李靜不干了,她哭著說,寧愿你在家閑著,一天打我十次,也不準你再開貨車。
張國強非常郁悶。可隨后一個月的時間,他更郁悶。他想找一份工作,但沒有一份能適合他,就連工廠也招熟練工。張國強橫下心來,準備去應聘保安,但李靜堅決反對,理由是他在部隊的身份。正當無奈時,他連續在電視、報紙還有互聯網上看到,可以飼養野豬。
另外三名戰友堅決反對,楊斌、秦兵、林一建過來勸他。市委辦公室副主任楊斌嘆了一口氣,唉,轉業時你就應該選擇安置。秦兵拉住張國強的手,現在我承包工程了,你和我一起干吧!
林一建,這位運管所副所長更是咬牙切齒地說,一個副團職干部回來不是開車就是養野豬,你就不能玩點“高大上”?這樣吧,我介紹你去郊區一個化工廠當保衛部副部長,年薪六萬。本來覺得離市區有點遠,不想讓你去,看來也只能如此了。
張國強卻不為所動,他要干自己的事,為此,他說通了姐姐。姐姐回到家里,父親無可奈何了,國強畢竟是自己的兒子。于是,張國強從J市回到了村里,在村北頭的清河邊蓋起了野豬圈。和姐夫一起從省城的一個養殖基地購買了50頭野豬,張國強正式當起了豬倌。
兩年時間,豬圈擴建了好幾倍,野豬的數量發展到了500多頭。姐姐、姐夫也高興地趕過來幫忙。
過了元旦,正當張國強聽著李靜的憧憬時,野豬價格像在他耳邊拉響了一顆手榴彈,炸得他手里拿著指南針卻找不到了北。但他還是算清了,如果加上所有的投資,要賠上將近40萬,其中20萬是貸款和借來的。
轉眼就要到春節了,野豬不賣也得賣了,野豬價格持續走低,養的時間越長賠得越多。更何況,張國強已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他沒錢買飼料了。雖然林一建有錢,他卻逼著張國強趕緊把野豬賣出去。秦兵主動送來5萬塊錢讓買飼料,但張國強已經借了秦兵10萬,再也不好意思接這5萬塊錢。
剛聯系好買主,又傳來南邊省份出現口蹄疫情的消息,野豬肉的價格又降了。更讓張國強惱火的是,這個唯一的買主再也不接他的電話。
李靜哭得更厲害了。
林一建在想辦法幫張國強賣野豬,賠了不少笑臉,可也只賣出了寥寥的5頭。林一建埋怨張國強,告訴你在飼料中摻上添加劑,你卻不聽,現在后悔了吧?
張國強擠出了一絲笑容,他不后悔。飼料中放添加劑,野豬長得快,能早一點出欄,是不至于淪落到現在這個地步,但這違背了他做人的原則,寧肯賣不出去,也不那么干。
林一建惱得跳了起來,還是那么傻實在,真他媽的后悔認識了你!
林一健不止一次地這么說過張國強。就在張國強剛開始告訴林一建自己準備選擇自主擇業時,林一建就在電話里訓斥過張國強:什么?你要轉業,還要自主擇業!你要回來,就別怪我不認識你!
可林一健還得認識張國強,并且還不遺余力地幫他。
楊斌也在想辦法。可他不能以市委辦公室副主任的名義聯系買主。這只能給紀委提供樹立一個腐敗典型的機會。
秦兵氣得只剩下埋怨,對豬都有這么深厚的感情,我真服你了!
但此時此刻,最受煎熬的還是張國強。雖然他沒想成為土豪,他只想平安地過生活,可生活卻給他挖了一個大坑,還埋下了地雷。張國強再也無法淡定,他悲憤,他仰天長嘆,但他也只能恨自己。在部隊演習時,他多次向營連長們強調,戰機稍縱即逝,必須果斷出擊。他忘了自己說的話。
父親在河邊找到了張國強。張國強卻露出了微笑,他知道父親要說什么,其實他也想通了,就當這次交了學費,雖然過于昂貴。
正要走下河堤,張國強的手機響了,是一個外地的陌生號。他想掛掉,手指卻觸摸到了接聽鍵,話筒傳來緊急的喊聲,營長,是營長嗎?
張國強愣了一下,我是張國強。
營長,我是丁濤。
丁濤?張國強的眼淚差點流出來。
張國強當副營長時,丁濤剛從軍校畢業。3年之后,張國強任營長,丁濤被破格提拔為一連連長,張國強器重上了這個能力超群又踏實肯干的丁濤。遇到比武競賽、演習演練還有艱巨任務時總是先想丁濤的一連。丁濤也沒有辜負張國強的厚望,勤奮工作,三年連長任期,他只回家探親兩次,女朋友都沒談,將一連帶成了全旅首屈一指的連隊。但三年后職務調整,二營的一個連長被任命為一營副營長,丁濤原地不動。剛任命為旅副參謀長的張國強大為惱火,撞開了旅長政委辦公室。旅長罵了他一頓,又低沉地說,這事以后不要再提了,做好丁濤的思想工作,年輕人經歷點挫折未免不是好事。
但丁濤的工作不好做了,他和副營長打了一架,受了記過處分。年底他申請了轉業,離開了部隊,也是從那以后,張國強再沒聯系上丁濤。
現在突然接到丁濤的電話,張國強聲音顫抖著問,你還好嗎?
丁濤似乎羞愧了。他頓了一下,才說,營長,我好著呢,可聽說您走麥城了。
啊,你怎么知道的。
我們的戰友遍天下,再說,現在什么時代了,微信群里一條信息,全都知道了。對了,告訴我你具體地址,明天我就去見你。
好。張國強心底有了一絲喜悅。
第二天,丁濤來了。在張國強面前,丁濤低著頭,流著眼淚說,營長,我后悔了,當初不該那么莽撞。
都過去了,張國強抱住了丁濤,再說,孰能無過?何況又不全是你的錯。
丁濤擦干眼淚,營長,殺一頭野豬吧。
哈哈,好,今天給你燉野豬肉。
不是,我拿回去化驗,我開了一家食品公司,主要是肉類出口。
真的?張國強趕緊找來姐夫,殺了一頭野豬。
丁濤帶著野豬肉走了。張國強看著丁濤的車絕塵而去,仍半信半疑。第二天,丁濤打來電話,質量符合要求,價格就是昨天說的,每公斤50塊錢。
這可是野豬肉沒掉價之前的價格。張國強趕緊說,別,別啊,現在的行情才25……
營長,您的野豬肉就值這個價。呵呵,營長,我現在就缺質量過關的野豬肉,不然,完不成訂單啊!
張國強掛了電話,又來到清河邊。馬上過春節了,春天就要來了。張國強臉上露出笑容,他還是想到河里游泳。
養野豬三年,張國強掙了80多萬。李靜擦著眼淚說,可以買像林一建家一樣的大房子了。
元旦前,林一建搬進了新房。新房位于J市的高檔小區。房間的裝潢裝飾更是金碧輝煌。李靜去了一次,羨慕得要將眼球沖出眼眶,說,賣了野豬,就先買房子,看著別人家住小區的房子,兒子都羨慕。
但張國強拒絕了。明天,丁濤將帶他去省會的一家生態園。丁濤說,養殖場西邊是清河,河邊有上千畝濕地,東邊緊靠公路,交通方便。這么好的條件,可以上馬一家生態園。作為先期投資,丁濤已給張國強準備了200萬元。
考察歸來,張國強立即找到村主任。他要將村里的土地全部承包下來。看著被村里譽為“傻子軍官”的張國強,村主任疑慮地說,這要召集全村人開會。
村里人全部同意,青壯勞力都在市里或者更遠的地方打工,沒人再想回來種地。而且張國強租地的價格是每畝300元,相當高。還有,張國強承諾還能以后在生態園上班,這更是人們期待的。
過了春節,張國強就著手生態園的建設。7個月后,生態園開張了,取名為“老兵生態園”。
生態園剛開張,顧客就很多。周末,城里的家長帶著孩子,兒女扶著老人,還有企業的老板帶著員工,開著小車、坐著大巴來到了生態園。摘菜、游玩,品嘗地道的鄉間美食,滿意的笑容綻放在每一個人的臉上。國慶節期間,所有的房間都住上了顧客。
第二年春天,張國強又進行了第二期建設。清河河堤內側豎起了兩個比樹高出兩倍的大風車,河堤上修建了30座小木屋,兩邊是穿著迷彩、持著木槍的保安。生態園也增加了更多的業務,市區的兩家影樓將生態園作為了拍攝基地,有三家旅行社和生態園簽訂了24小時生態游的合同。菜園子安裝了攝像頭,竟然有一位千里之外的白領租下了一片菜圃,留言說收獲時一定親自來采摘。
這讓村里的老人們張大了嘴,乖乖,以前一身汗、兩腿泥,中午太陽曬后背,早晚看星星,一天累得要死要活還混不上肚子圓。現在真的實現現代化了!
父親豎起了大拇指,俺強子就是有本事!姐姐繃起臉,當初還有人不讓他進家門呢。
初夏的一天早上10點,張國強和李靜親自在大門口接待來自150公里外城市的42位客人。正當大家圍著倆人進一步了解生態園的服務項目和設施時,張國強看到了一個高大魁梧的身影在人群后邊閃了一下,接著走進了生態園。李靜和導游帶領著客人走向招待所后,張國強想起了剛才的那個身影,他猛地轉身跑去。
找了半天,他才在家禽園的樹下發現了那個熟悉的身影。他正和老村長聊天。張國強立刻呈立正姿勢站好后高喊:旅長好!
旅長笑呵呵地轉過了身子,不錯,警惕性不減當年。
張國強埋怨道,旅長,來了也不通知我一聲,您這是化裝偵察啊?
哈哈,我就是想給你來個突襲。前段時間你打電話說,生態園如何如何,你嫂子還不相信。我說了,張國強決不會忽悠我。然后,旅長高興地指著人來人往的生態園說,看來,你小子真沒給我丟臉,一會兒就給你嫂子打電話,讓她抽空也來看看國強的老兵生態園,哈哈……
就是,嫂子為什么這么不相信我的能力。張國強笑呵呵地說。
不是不相信你的能力,是不相信你這個實在人也能當上老總,而且這么短時間你就發展這么好。走,取草帽去。
一旁的老村長這才插上話,強子,這位是?
我們旅長。張國強笑了,旅長,想死我了。可您怎么有時間啊?
哦,忘了告訴你了,我要到軍部工作,剛把旅里工作交接出去,我就請了兩天假趕到你這里來了。
您到軍部工作了?太好了,我現在就打電話給楊斌,讓他通知林一建、秦兵、王大志等人火速趕來。
旅長點著頭說,好好,都是C旅的老戰友啊!
不到一小時,楊斌幾人趕了過來,唯獨少了林一建。張國強問楊斌。楊斌擺擺手說,一建出差了,這幾天回不來。
一天時間,大家在菜地里聊著、笑著、勞動著,中午飯也是按照旅長的意思讓服務員送到了生態園的菜地邊。大家席地而坐,旅長說,真找到了過去我們拉練野餐時的感覺。
大家笑了,很開心。張國強注意到楊斌眼神里透出一絲傷感,他不知道怎么了,當著旅長的面也不好多問。
第二天上午,旅長依依不舍地和大家揮手再見。走出火車站,楊斌又把幾人叫到了一起,告訴了一個令人震驚的消息,一建不是出差,而是被雙規了!我沒在旅長面前提到這件事,是怕他心里不舒服。
幾個人頓時你看我、我看你,全傻眼了。隨即,他們一起趕往林一建家里。在路上,張國強耳邊總是響著楊斌的話,之前提醒過他,現在反腐力度越來越大,可他就是不聽——現在,誰也救不了他。張國強知道,林一建逃不了牢獄之苦,即便秦兵說先替林一建還上貪污受賄的錢。
七月,尖銳的蟬鳴撩起陣陣熱浪,莊稼、蔬菜在驕陽的蒸騰下,發蔫地低垂著頭。張國強也無精打采,滿面愁容地在辦公室里坐著。他想起了林一健。一星期前,林一建受賄案宣判了,受賄73萬元,家里的財產被沒收,被判處6年有期徒刑。林一建的妻子哭得死去活來,一個家就這么毀了。
正郁悶間,楊斌打電話來說:秦兵失蹤了,他還欠著七八個包工頭的工程款,共計400多萬元!
張國強慌了。撥打秦兵的手機,結果如同楊斌所說,關機狀態。秦兵妻子的電話也關機了。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張國強惱得要摔椅子。可是,張國強轉念又想,憑秦兵的性格,他是不會這么干的,可他有什么理由消失呢?如果這樣,他也許再不回來了。張國強真摔了椅子。
下午,楊斌來到了生態園。他說,秦兵不是攜款逃跑。秦兵去年接了一個省城來的開發商的工程。這是市政府出資的基建工程,先期墊資很大。所以,秦兵對手下的包工頭說,各位的工程款先欠著,待這項工程完工后,連本帶息一起給。可完工后,開發商將市政府撥款挪作了它用,沒錢了。秦兵也就沒錢給下面的包工頭。
張國強輕松了一些,至少秦兵沒有違法犯罪。可他去哪了呢?張國強天天惦記著,貓抓心般的難受。
半個月后的一天,張國強還在睡夢中,手機響了。張國強掏出一看,是省城的陌生號。最近,張國強每接到陌生電話,都以為是秦兵,可每次都不是。他心煩地掛斷了。可一會兒,又打了過來。張國強接通了電話:“你誰啊?”
我是秦兵——話筒里的聲音很低。
你個王八蛋去哪了?張國強生氣地罵開了。
秦兵還是低低的聲音,現在不說這個了。你趕緊到火車站來,我現在身無分文。
原來,秦兵去了省城找到了開發商,開發商卻雙手一攤,你現在就是殺了我我也沒錢,你把我殺了更要不到錢。你再容我幾天,待資金周轉開后,我第一個給你。
秦兵無可奈何,只好躲了起來,因為手下的包工頭不依不饒,還報了警。貸款下來后,開發商將錢打到秦兵的賬戶后,秦兵決定立刻從省城趕回來,卻發現自己身上的錢只夠買一張火車票了。
他餓了一天,狼吞虎咽地吃完包子,才嘆了一口氣,唉,這半個月東躲西藏的,真不是人過的日子,出門都要化裝。早知如此,當年老子去偵察連了。
張國強笑笑說,早知道你就應該把銀行卡帶到自己身上,有了800萬元,卻餓成這個熊樣。
秦兵瞪了一眼張國強,這樣能確保安全啊?萬一我被包工頭抓住,還不給打死?
等秦兵的妻子帶著銀行卡從外省的表姐家回來后,秦兵立刻給債主們打了電話。結算完畢,已是晚上6點。
這感覺,就像從十八層地獄坐著火箭噌一下躥到了天堂。啥也不說了,叫上楊斌,喝酒去!秦兵說著,拉著張國強出了家門。
秦兵回來解決了問題,張國強和楊斌異常高興。高興了,酒就喝得快,也喝得多,沒多長時間,秦兵晃蕩了,張國強的眼睛模糊了,舉著酒瓶,咱就別喝了吧,再倒上一杯,咱就別喝了!
只有戒了酒的楊斌在一旁偷著樂。但他的眼眶又濕潤了,因為少了林一建。也正因為林一建的前車之鑒,楊斌把酒戒了,據說林一建第一次受賄就是在酒桌上。現在,楊斌已是市中區代理區長了。
喝完酒,三人正要離開。突然,“喀嚓”一聲巨響,似乎就在耳邊響起。緊接著,風聲灌滿了耳朵。張國強連忙扭頭,恍惚地看著窗外。
連續的樹枝般的閃電已將暗夜照成白晝。只見灰黑色云下似乎滾動著一個個灰顏色的球體,就飄在樓頂上面,遮擋了天空,屏蔽了光線。雷聲和閃電更加急了,就像夜間演習時榴彈炮群齊射一般,讓人感到能摧毀一切的驚心動魄。透過雨水沖刷著的玻璃窗子隱約看到飯店前面路邊小樹在風中傾斜成了30度,似乎就要被連根拔起。落在窗子上的不止是滂沱的雨滴,還有“噼里啪啦”的冰雹!
張國強傻了。因為閃電中能看到烏黑的云團正向生態園的方向襲去。張國強仿佛看到冰雹摧殘下的玉米、高粱、豆角、黃瓜等莊稼和蔬菜只剩下了光禿禿的稈,雞、鴨、鵝、野豬還有牛、羊、兔子躺在地上正痛苦地掙扎著,在雨水的浸泡中慢慢死去。暴風過去,風車倒了,小木屋掀翻了……
生態園!張國強喊了一聲,酒勁撞到胸口,他猛地站起,卻又兩眼一黑,倒在了椅子上。
昏昏沉沉醒來。張國強努力地在刺眼的光線中睜開了眼睛。他努力地爬起來,穿上迷彩服,才發現在自己的臥室里。李靜呢?躲在哪個地方哭去了吧。估計姐姐也在嚎啕大哭。不要說李靜和姐姐了,誰都不忍心看到被暴風雨蹂躪后的生態園。且不說300多萬元的投資才還給丁濤80萬元,全村人更對生態園給予了厚望。老村長說,以前吧,我到鄉里開會時很自卑,現在我,啪地往前一坐,就有人遞煙,哈哈。為什么呢,因為我們有生態園。而此刻,張國強的心口就像被無情地插入了一把刺刀,汩汩地往外流血。
可這是天災,就像“5·12”大地震。可聽說,現在災區建設得比震前還要好。災區的人們都能挺過來,自己為什么就不能?重整旗鼓,就當生態園剛開始建設,還至少比剛建生態園前有了經驗,這個很重要。眼前還有最重要的就是趕緊采取補救措施吧,將損失降到最低。張國強忽地爬了起來,穿衣起床。打開房門,他呆住了。
生態園安然無恙!滿眼的綠色,還有員工的迷彩,顧客的笑聲,一切如常!難道是在做夢?張國強使勁揉了揉眼睛,又低頭掐了一下胳膊,有些疼。他又向外看去。沒錯,生態園依然生機勃勃。
李靜看到了他,埋怨道,昨天喝那么多酒干嘛?
生態園沒下冰雹?張國強答非所問。
李靜驚訝地說,沒啊。昨天只是刮了一陣風,打了幾聲雷,而且我們和游客一起預先做了防護措施。
張國強呆住了。是雷暴云到達生態園之前能量就釋放完了,或許是氣象局部門進行了消雹作業?張國強無從知道。但他此刻知道了什么叫劫后余生。
張國強抬頭看了看天空。天上沒有了烏云,只有幾朵白云悠閑地隨風輕輕飄動,白云之上是藍藍的天。想想昨天那般猙獰的天空,張國強欣喜的心又淡定了下來。寧靜的天空里還會起驚人的波瀾,只是不知道會在何時再發生。生態園必須要增強抵御自然災害的能力。人也一樣,也要增強抵御外界誘惑的能力,否則就像林一建一樣,跳進了給自己挖好的坑,也埋葬了全家的幸福。
張國強邁步走向清河河堤。這次,他真的要去游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