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與3.8

張小蕾有個大膽的想法。她把手中的黑色筆記本往桌子上使勁一拍，身子卻像跳蹦床，騰地站起來，一扭屁股，轉身走出了連部。當她的苗條身影在女兵六連宿舍樓門口出現的時候，她在想，到底該怎么跟教導員說呢？這教導員是新調過來的，她只見過他兩次，她和他顯然不熟，人家是領導，她要說的，且不說人家想不想聽、愛不愛聽，就是人家耐著性子聽了，那相信不相信、同意不同意也都是未知數。說到底，她心里是沒底的，而且還是急切的，她擔心以她不依不饒的性格，最后鬧得不歡而散，竹籃打水一場空。

“——不急也不行啊！日子過得飛快，這眼見的就要來了，這是個好機會啊，我一定不能讓它胎死腹中，到底我也是話務連的連長啊！”想到這里，她停下了腳步。

這時，有線連的“白胖子”邁著大步迎面走來。這白胖子就是通信營有線連連長宋黎明，其實他長得不白也不胖，恰恰相反，他長得又黑又瘦，一米八二的大個子，頂頭是個黑不溜秋的又大又長的腦袋，64號的帽子他戴著也嫌小，遠處看倒不覺得什么，近處瞧著特別扭，特別是穿著軍裝常服的時候，就像根燃了一下就熄了火的黑頭火柴棍，而且還是綠柄的。至于為什么叫白胖子，是因為他逢人便說自己參軍前的形象，原是個又白又胖的富態相，如今這副干、瘦、黑的模樣實在不符合他的個人意愿，他甚至嘲笑自己是烤糊了的白面餑餑，黑黑乎乎的，干干巴巴的。不知是誰第一個稱他為“白胖子”，似乎一夜間“白胖子”的綽號就風靡起來了，當然很多人還是私下里叫。

宋黎明通常戴著一副黑邊眼鏡，兩只烏黑烏黑的小眼在一圈陰影下一眨一眨的，此刻，看到站在通往營地大禮堂的丁字路口的張小蕾，頓時眼里閃出了兩道透亮透亮的光。他嘴角一顫，嘿嘿一笑，加快步伐，迎上前去。

“啊哦，這不是我們的‘電母娘娘’嗎？怎么著，在路口僵著不動，尋思著要往誰身上來道閃電！”他走到離張小蕾一米處停下來，大聲嚷嚷地說。

“有也是先劈你——我正要回連里呢，‘白長官’這是要到哪里去呢？”他叫她“電母娘娘”，她就叫他“白胖子”，不過當她要說出口的時候，臨時改成了‘白長官’。

“電母娘娘”是張小蕾的綽號，她性格倔強，說一不二，做事雷厲風行，從不拐彎抹角，名字里有個“蕾”字，雷公電母嘛，她又是個女人，就有人背后叫她“電母娘娘”，這一叫也就傳開了，細細品味，確實就是這么回事，依她那脾性和做派，一點也不過。

按照以往，這“白胖子”PK“電母娘娘”是有一番景致的，可如今張小蕾沒心情也沒時間去斗嘴，張小蕾沒等宋黎明回話，轉頭就折回了話務連連部辦公室。

回了連部辦公室，張小蕾拿起放在桌邊上的黑皮本，像烙大餅似地往桌子上一摔，然后一屁股坐下。警覺的文書李娜早就注意到煩躁的張小蕾，她很好奇，很想丟下身前的電腦，湊過去問問連長怎么了。雖然張小蕾一貫風格如斯，但自從半年前一個叫劉菲的女人來到她們話務連，她這種動不動就拿著本子啊書啊拍桌子的習慣算是改掉了。李娜太清楚她了，自從她被張小蕾相中，從新兵連調到話務連到如今，她早就熟悉她的一舉一動。文書嘛！在她身邊轉悠，這是“首當其沖”的！李娜清楚，這電母娘娘如果開始摔本摔書，那就表示她不是在發火就是心中有了難解的結。

李娜猜得一點不錯，張小蕾現在正煩惱著呢！

李娜靜靜地看著咬著下唇倚在椅背上的連長，心里樂呵，有些幸災樂禍的感覺，人往往就是這樣，一高興就失去了警覺，她很快就忘了手上還有個材料沒打完，忘記了這有趣的女人和自己離得實在太近，以至于很快會被發覺——正在發愣的張小蕾猛地轉過頭，看向正看著自己的李娜。兩雙眼睛這么一對，就像突然間打了個響指，給了李娜一巴掌，李娜心里砰的一下，像砸了塊大石頭，差點沒叫出聲來。

“李娜！”張小蕾用一貫底氣十足的清脆聲音喊，然后站起身子。

“到！”李娜啪地迅速站起身子，倒抽了一口氣，臉刷的紅了，滾燙滾燙的。屁股下的凳子一個趔趄，咣當一下來了個后倒大翻身。

站起來有些戰戰兢兢的李娜心里埋怨，自己今天犯的哪門子賤，盯著電母看熱鬧，這倒好，依著電母現在的心情，挨一頓批評算是輕的，關鍵是她剛才趁電母出去，自己出了會兒小差，吃起蘋果來，沒想到半個蘋果還沒吃下，電母就回來了，情急之下她把蘋果捅到了主機箱旁的夾縫里。

那蘋果她沒看見吧，應該沒看見，千萬別看見……正當李娜悔得腸子都青了的時候，那張小蕾卻撲哧一笑。

“李娜，你干什么呢？怎么嚇成這樣？”

“報告連長，沒，沒干什么！我在打材料！”李娜勉強擠出一絲微笑說，心中暗暗舒了口氣，尋思著，你這變化就和那半個蘋果肉一樣，轉眼就變黃了，“連長，你——”

這“你”字還沒從嗓子眼里冒出來，張小蕾就像蓋鍋蓋封住蒸汽一樣，切斷了她的話。

“李娜——你到有線連和無線連去，看看他們連，有什么特別的舉動，從3月5日到3月8日那幾天是怎么安排的！有計劃的話，要一份回來，特別是找到有線連的宋連長，轉告他，讓他在連部待著，別到處去，我有事跟他商量，如果他不在——算了——我打電話給他吧！”

“哎喲，我的媽呀，虛驚一場！”李娜心里暗嘆，聽到這里，發僵的身子終于舒緩了，腳跟也硬了，氣兒也順了，忙答了“是”，轉身把正在敲的文檔保存了，小步往外跑。李娜得到指示，迅速從連部辦公室跑出來，順著路拐了個彎轉到樓后，就開始慢悠悠地走了。她這才想起今天是3月3日，3月5日是雷鋒紀念日，3月8日是國際婦女節，有線連和無線連里都是一群大老爺們兒，向他們問3月5日的計劃這沒的說，但3月8日是女人們的節日，關他們毛事兒啊！

陽春三月，一個“五”，一個“八”，張小蕾心里打的就是這兩天的主意。當然，這主要關系到的是劉菲，這個改變她的女搭檔。

劉菲是一年前來話務連的指導員，是一類本科院校畢業的國防生，研究生學歷，從畢業入伍到擔任指導員才兩年的時間，芳齡24，不能不讓人佩服她這么年輕就當上了連職主官之余，又不由得在心里掂量掂量這個年輕的指導員是否能勝任她的工作。

劉菲剛剛來話務連的時候，張小蕾作為連里的老主官，對這個比她小4歲的搭檔更是持懷疑態度。可是現在，張小蕾只能承認人家確實是個牛人，不謙虛地說，至少和她自己是不相上下的。她是從戰士考學晉級軍官的，當連長的時候已經是27歲，雖然是女的，該鍛煉的都鍛煉了，該學習的也都學習了，該領悟的也都領悟了，該拼命的時候拼命了，期間吃苦不少，可以說比一些男人有著更多更豐富的部隊成長經歷。

正因為如此，她之前一直瞧不起這個研究生軍官，看著劉菲那柔柔弱弱的身子骨，聽著她客客氣氣的話語和神氣，她心里就覺得發堵，不平衡了。就憑她的學歷嗎？這怎么能行呢？我在部隊摸爬滾打這么多年，她剛出了校門的新兵蛋子，怎么就能和自己這個資深老兵平起平坐呢？她沒帶過什么兵，怎么就能在她的眼皮底下吆五喝六呢？她怎么能……但她表面上還是裝作毫不在意的，畢竟人往高處走，到了今天這光景，誰都不能一廂情愿地覺得就該怎么樣！

眼下，劉菲在軍事學院接受培訓，雖然她暫時離開了連隊，但還是隔三差五地打電話給張小蕾詢問連隊情況，足見她是個多么負責任的人。而劉菲在連隊的這一年，所作所為著實讓張小蕾打心眼里佩服。很多時候張小蕾不得不自嘆弗如，但總是拉著臉，從沒有賣個臉皮，示示好，主動為劉菲做些什么，想起自己有時候不自覺地倚老賣老更是有些慚愧，但這緣于一開始的懷疑和偏見，或者還有那么一點點的妒忌和不滿，甚至時間長了那些不良的情感出來作祟成了習慣，一時間拗不過來，倘若陡然間來個逆轉，恐怕入了故意巴結之意，這張小蕾是做不出來的。不過這一切的顧慮和那女人家的小心思在張小蕾接到一個電話之后，都煙消云散了。這電話是劉菲打來的，算是讓她從心底徹底地服了。往往，在同一領域里讓一個女人佩服另一個女人是不易的，何況像張小蕾這樣心高氣傲的女人，而這種佩服必須是一點一點產生，才夠持久，才夠死心塌地，就像涓涓的流水積成幽潭，就像春雨浸潤大地萬物，就像酒香不怕巷子深。

劉菲給張小蕾留下的印象要從三件事情說起，而第一件事要從劉菲走馬上任的第一天說起。

那日，劉菲被一紙命令調到現在的通信營，營部通信員負責把劉菲送到話務連，也就是女子六連。那時連長張小蕾到機關開會不在連里，連里很多人并不知曉來了新指導員，因此沒有集體列隊的歡迎之舉。劉菲來到連里，先是獨自坐在辦公室的沙發上，喝喝水，歇歇氣，聊聊天，鋪鋪床。大概過了半個小時，樓上女兵的爭吵打破了這種和諧，接著就是斷斷續續的哭泣聲和咕咚咕咚的下樓聲。劉菲問李娜這是怎么回事，李娜很茫然地看著她搖頭。于是劉菲走出宿舍到達樓梯口，正準備上樓，一名女士官從樓上沖下來，手中緊緊捏著一束玫瑰花，翠綠的三枝花莖都有些彎折了，花兒倒開得鮮艷，花瓣已有些面目全非。女士官急匆匆地沖下樓后剛穩住腳又直剌剌地朝辦公室沖去，旁若無人地經過劉菲旁，引來一陣風在她的身上掃過，挑釁般撩起了她的頭發。女士官到了辦公室門口迅速停下后，打了聲報告就推門而入。緊隨其后是一名淚痕滿面的女上等兵神情驚恐地急速追到辦公室，在門口她回頭望了望劉菲，愣了一下，但還是轉過頭匆匆推門而入。

劉菲知道現在辦公室里沒有人，推測她們兩個就這樣你追我趕地到連部恐怕是要找連隊干部處理問題。她迅速朝連部走去，心想，這兩個女兵竟就這么沖進了連部辦公室——這時，她能夠清晰地聽到尖銳的爭吵聲從屋內傳出來。

“辛班長， 把玫瑰花還我！”

“我還給你？你還有臉讓我還給你，這是證據，不應該在我們這里出現的東西，你就等著吧，你違反了紀律！”

“我怎么就違反紀律了？我買了幾枝玫瑰花就違紀了？這花是我的，你把它搶走，就，就是搶劫，別以為你是班長，你就有權力搶東西——這也是違紀——”

“違紀，哼，你買的花，我呸，你怎么買，整天在我們大院里，你上哪里買去！”

“我，我找人帶，不行么，再說，我們班班長都沒操這個閑心，關你什么事，只準你讓別人捎東西，我憑什么就不能，這花是我讓別人代買的——你管我——”

“喲，你一個義務兵，還反了你——怎么著，我不是你班班長，也有權力管你。”

“我——”那女兵紅著臉突然沖向前抓著女士官的胳膊去搶那三枝花，女士官猛地一甩胳膊，罵道：“你還敢來撓我，我還收拾不了你了——”

“辛麗麗，我，我，我告訴你，我不怕你，哪里對不起你，你就這么欺負我——”

那女士官緊緊癟著嘴，臉憋得紅了，瞪著眼，腮部的粉紅色的肌肉輕微抽動，伸手朝女兵臉上摑去。女兵沒有躲，一只手要擋住甩過來的手，一只手要去抓女士官的頭發。

站在門口的劉菲一直看著這兩人的爭吵，現在到了如此情形實在看不下去了，呵斥道：“都給我住手，這里是連部！”

劉菲的聲音雖然不是很大，但很有力，立即阻止了兩人的行動。在兩人都愣住的空當兒，劉菲推門大步跨進了辦公室。

這時，通信員李娜也隨后進來了。劉菲轉頭朝李娜點了點頭，李娜輕輕地說道：“辛班長，這是我們連新任劉指導員。”其實從劉菲推門而入的那一刻，她倆都以最快的速度將劉菲打量了一番，心里也各有了猜測。

劉菲戴著金邊眼鏡，一雙大眼睛嵌在眼鏡里面，散著若隱若現的光，美麗靈動，讓人捉摸不透。此刻劉菲渾身散發出一種威嚴，這種威嚴對兩個憤怒的理智欠缺的女兵來說是陌生的，毫無征兆的，神秘的，但卓有氣勢。

“指導員好！”還是女士官反應更快些，隨即敬禮。那女兵也不甘示弱，但淚水一個勁兒往外冒，掛面似的布滿整個面頰。劉菲緊緊皺著眉，冷冷地說：“哭什么哭，你很委屈嗎？”那士官瞄了一眼女兵將手中的玫瑰花舉了舉，輕描淡寫地說：“指導員，你不了解情況，于丹她這玫瑰花——”

“好了，你現在不必急于告訴我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們兩個回去把剛剛發生的事情寫成書面匯報交過來，等連長回來，我想情況會更加分明！”劉菲說完轉過半面身子要邁步，但馬上又轉了回來說道：“你們兩個回去吧，辛班長，麻煩你把花放到桌子上——”

待兩人離去，劉菲找了個玻璃杯子裝上水，把花兒放進去，愣愣地看了許久。

這件事的發生讓劉菲意識到，這話務連大有不和諧之音，玫瑰花恐怕只是個引子，這次爆發的戰士與班長之間的爭吵，說明她們兩人之間的矛盾已不是一天兩天的，她總得想出個法子將這其中的矛盾解開。

到了晚上劉菲就向張小蕾詢問這其中的情況。張小蕾看完兩人交上來的書面匯報，先是不屑地一笑，然后怒道：“還真是屢教不改啊！該處理就得處理，看來上回的教訓還不夠！”

其實在一個月前，關于玫瑰花張小蕾曾經處理過一名女戰士，是名新兵，叫周麗。她那天收到玫瑰花，藏著掖著把花帶進了宿舍，還沒來得及藏進柜子里，就剛好被上樓檢查內務衛生的張小蕾給遇上，結果可想而知，周麗下場慘重，連、排、班三級作了檢查不說，要不是老班長們說情，她平時又表現積極，張小蕾絕不會善罷甘休，她這是以儆效尤！正因為如此，于丹回到宿舍，心是提到了嗓子眼上的，真是屋漏逢大雨，她知道單單這玫瑰花就夠她喝一壺的了，再加上她與辛麗麗的爭執被指導員像看電影一樣過了個全程，就更是罪加一等了。不過讓于丹心中更加不安的是當天晚上連里并沒有召開任何關于這件事的會議，甚至在晚間點名講評時，開會歸來的張小蕾和新來的劉菲都沒有提起這件事。當晚連長只是簡要介紹了一下新任指導員劉菲。那晚對于丹來說，是個難眠之夜，她在心中想了很多關于連里處理她的后續情景，但最終的結果她是萬萬想不到的，第二天她面對的竟是一堂課，一堂關于婚戀的討論課。

其實，那天劉菲看著那三枝被蹂躪得傷痕累累的玫瑰花，覺得她應該為女孩們做些什么，而不單單是懲罰，所以到了晚上，等到張小蕾回來，她就把自己的計劃跟張小蕾說了。張小蕾怒氣沖沖，但還是很支持劉菲的要求，她這是有目的的，她也想借這個機會瞧瞧她的新搭檔在上任伊始究竟給自己樹立一個怎樣的形象。

第二天下午，教育課開始后，劉菲讓于丹手捧著插著玫瑰花的玻璃杯站在學習室的前面。眼圈烏黑的于丹紅著臉，微微低著頭，像一只被捆綁起來等待宰割而又心灰意冷的小鹿，安靜地站著。

劉菲用手指輕輕觸碰玫瑰花，然后探過頭去聞聞，嘆道：“好香啊，大家看看這三枝玫瑰花，火紅火紅的，真可算是楚楚動人，讓人忍不住探頭聞它——就像我們連的姑娘們，都是如此有魅力嘛！”劉菲輕輕拍了拍臉蛋紅得像要滲出血來的于丹，示意她把花放下，到旁邊的空位置入座。待于丹坐穩后劉菲往后跨了一步，問道：“不過，今天誰能告訴我，倘若一個男孩送三枝玫瑰花給女孩，這其中的含義是什么？”

當聽到這個問題，下面所有女戰士都竊笑不語，劉菲接著說道：“大家心里跟明鏡似的，清楚得很吶，不過，都不愿說出來，我可以肯定我們都渴望擁有它，雖然都不愿意說出來——”

“辛麗麗，你說說看，是什么意思？”

“是——我愛你。”辛麗麗對劉菲點名提問有些始料未及，但還是小聲回答了。

“不錯——就是‘我愛你’，這也是我今天要和大家一起討論學習的內容——我們女軍人應該有怎樣的婚戀觀！該怎樣對待‘愛’，怎樣去‘愛’——”

于是，關于‘愛’的教育就這樣開始了，這次課讓劉菲在話務連開了個好頭，她精心設計的話語句句入了姑娘們的心坎。這新官上任第一把火劉菲算是成功點著了。這種別有創意的教育課讓張小蕾心里有些佩服，但她仍然覺得在處理女戰士談戀愛的問題上有些隨意了，不過是雕蟲小技，尤其是在懲罰措施上，特別是在她處理某個事件之后僅僅一個月又重復出現的類似事件上，她覺得懲罰不能這么輕，然而她還是同意了劉菲的意見，這讓當事人于丹有種恍如大夢的感覺。另外，張小蕾和劉菲都沒有為難辛麗麗，對于那天的爭吵，劉菲之后很長一段時間都未提及。辛麗麗倒是一直心里嘀咕著，想知道到底怎么個情況。顯然，化解辛麗麗和于丹之間的矛盾，劉菲并沒有立即著手，不過在接下來的日子里劉菲總是找機會與戰士們交談，在食堂的餐桌上、在值班的休息室、在宿舍、在樓梯口、在洗衣房……她利用一切的機會去了解連隊的情況，她總是小心翼翼地詢問，默默地觀察女孩們的反應。她的臉上總是那么真誠和沉靜，令人不忍心拒絕或者隱瞞。而張小蕾心里不舒服了，她非常好奇她手下的這些女娃娃們在新指導員面前究竟是怎么說自己的，她關心她的強勢姿態是否已經暴露無遺了。劉菲很快就覺察到這一點，但她假裝不知，哪怕有時候張小蕾向她委婉說起這方面情況，她不過敷衍幾句便絕口不提了。當然劉菲很快知曉了辛麗麗和于丹之間矛盾的緣由。這原因說起來可笑，都說女人心眼小，尤其是在某些女人們非常在意的地方更是變本加厲，那辛麗麗不知從何處得知于丹在背后嘲笑她的胸太小，小得像野桃子，這梁子算是結下了。在那之后的日子里，辛麗麗處處為難于丹。

這化解辛麗麗和于丹的矛盾是關于劉菲的第二個故事。

化解矛盾需要的是契機，人類的感情就是這么奇特，總是黏糊糊的，剪不斷理還亂，根生于情感中的愛恨情仇更是如此，情境變了愛恨瞬間逆轉時常發生。而真誠的情感和無私的付出是消除仇怨的不二法門。按照經驗，這兩個人倘若某一方有了困難，而另一方能夠給予足夠打動對方的援助的話，這一切都能迎刃而解了。于是她講了堂課作為鋪墊，題目叫《我軍營中的姐妹們》，她這堂課非常特別，她整堂課一直都在講述自己入伍所認識的人，這些人無疑是每個階段她接觸的戰友，當然包括她還是排長那一年結識的戰士們。那些喜怒哀樂的故事或平淡、或新奇、或悲傷、或憤慨……似乎一切都那么珍貴。她在課堂上說，每個人的軍旅時光是有限的，人生短暫，認識的人也是有限的，尤其是那些與你朝夕相處的人，我們怎么就不能友愛地相處呢？這終究是緣分，是一分情誼。

課后，劉菲作了一個大膽的決定，她把辛麗麗和于丹叫到她的辦公室。她讓她們坐下，讓她們就戰友情談談自己的觀點。

辛麗麗倒是干脆地說：“指導員，我知道你要干什么，關于玫瑰花的事兒根本沒有完，我等這一天等了半個多月了。”

“那好，既然如此，我就開門見山了，想聽聽你對那玫瑰花事件的想法。”

旁邊的于丹很安靜地坐著，手緊緊地壓著椅邊，辛麗麗望了望于丹，撇了一下嘴，說：“我是恩怨分明的人——”

“嗯，說下去。”劉菲看了看于丹。

“沒有了。”

“好吧！究竟發生了什么，你能在這里說嗎？”

“不能！”辛麗麗再一次面無表情地望向于丹。

“于丹，你說呢？知道為什么嗎？”劉菲示意于丹說話。

“指導員，我不知道，我覺得我并沒有什么對不起她！”于丹一臉冤枉地小聲說。

“那好，辛麗麗，我問你，你有妹妹嗎？你怎么對待你的妹妹呢？想想她，十七八歲的姑娘，難免淘氣，生活中做過你不高興的事。”劉菲面向辛麗麗，語速很慢地說。

“這，這我不管！”辛麗麗一愣后聲音有些沙啞地說。

“我相信你們說的是真話，不過，你們想不想聽聽我了解的情況？”劉菲深深吸了口氣說。

辛麗麗和于丹都沒有說話。

“好吧，我就把我了解的說一下，我想，你們的矛盾只不過是個玩笑。”劉菲指指自己的胸，“關于女人的身體，不過就是一些玩笑！”說完，她笑了起來，聲音很清脆。

辛麗麗和于丹都沒有接腔，但表情都很驚訝，尤其是于丹，先是疑惑地皺眉頭，然后似乎想起了什么，眼睛瞪得大大的，瞧瞧劉菲，看看辛麗麗，欲言又止。

“我還是想再說一遍，這不過是個玩笑，今天在這里說開了，也就那么回事！”劉菲笑著說。

“大家都明白道理的，好了，你們回去想想吧！想不明白還可以來找我，不過可別不以為意，有些東西還是要珍惜的。”

等到她們倆離開房間，劉菲心想：一定要等到有困難的時候才能感受到關懷和溫情嗎？希望她們能夠明白，人生短暫，在同一屋檐下，朝夕相伴的人能有多少，僅僅因為一句話要鬧得水火不容，真不值得啊！劉菲希望她們彼此創造機會去讓對方原諒自己，而不是等待。

辛麗麗22歲，下士第二年。是個能力素質強、業務精、富有負責心、注重個人形象、干凈利落的女戰士，但性情容易激動，得理不饒人，卻有著很好的心腸，樂于助人，群眾對她總體評價很好。而于丹，上等兵，19歲，是個訓練工作都很積極、做事風風火火的女孩，只是生活中喜歡東拉西扯，調皮搗蛋的事也是有過的，群眾總體評價也還是不錯。

正因為如此，在之后的時間里，劉菲在解決這件事上的設計自然而然地朝著預想的美好的方向發展。當然，她會不失時機地為兩人創造有利于化解矛盾的機會，最終取得了讓張小蕾驚訝的結局毫不意外。

這第三件事兒就是眼前讓張小蕾徹底折服的事兒！

事情是這樣的，劉菲到軍事院校參加為期一月的培訓學習后，乘大巴回連隊。

劉菲坐在汽車的中后方，她隨身攜帶一個背包，在上車之前，她穿著高跟鞋，到了車上，為了腳更舒服些，就把高跟鞋換成運動鞋。恰恰在這換鞋期間，大巴行駛到山路拐彎處，突然出現三名劫匪攔住了行車去路，強行上車。當劫匪上車的時候乘客們心中都難以置信，搶劫大巴車是愚蠢的行為，車上有監控、路口有監控、乘客們有攝像手機，雖說如此，但劫匪有著劫匪的邏輯，他們氣勢洶洶地上了車。他們穿著黑衣黑褲，用絲襪套著頭，戴著黑色手套，手中拿著三尺來長的寒光閃閃的刀子和粗粗的棒球棒。其中帶頭的劫匪上車后喝斥乘客將貴重物品都乖乖地拿出來，并用刀子輕松戳透椅背，示意車上的乘客都要老實配合，否則挨上一刀。劉菲見勢頭不妙，把高跟鞋緊緊握在手中。這時，一個劫匪已走到她身邊，劫匪用戴著手套的手摸劉菲的臉，劉菲往后躲，那劫匪的手不依不饒地貼著她的臉像條骯臟的泥鰍動來動去。她冷靜地忍受這一切，她在等待一擊便打倒劫匪的機會。待劫匪停下猥褻行為要進一步向車后走的時候，劉菲左前方的小孩由于受驚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劫匪受驚煩躁，回頭怒斥，就在回頭的那一瞬間，劉菲拎起手中的高跟鞋，用鞋跟狠狠地精準地朝那劫匪的后腦勺砸去，那劫匪手中的刀子咣當掉到了地上。另外兩個劫匪看到同伙倒地非常驚訝，頓時慌張起來。車上的乘客也開始騷動。

“都別動，誰動就給他一刀，你繼續裝東西！”那領頭的劫匪還算鎮靜，反應迅速，一邊揮動手中的刀子，一邊用冰冷的眼睛環顧四周后大聲喝道。這警告聲還算管用，乘客又相繼安靜下來，氣氛又回歸緊張和壓抑。收斂財物的劫匪也恢復神氣，冷靜下來，繼續收斂財物。

其實，此時的劉菲心中也非常緊張，鼻尖和手心都有微微的汗沁出。她看著那迅速靠近的劫匪，緩緩站起身子，左手緊緊扶住椅背，右手握緊皮鞋頭，向前跨出小半步做好迎敵的準備，由于車內過道狹窄，身旁倒下的劫匪剛好堵住了通道。那迅速移動過來的劫匪右手用刀子向周圍乘客比劃著，然后時而蹲下身子拖他的同伙，時而用手指著劉菲罵罵咧咧：

“娘的，好你個騷娘們兒，有兩下子，我兄弟要是有什么事，我立馬宰了你。”

“我倒要看看你有沒有那個本事。”劉菲眉毛一挑狠狠地說。

那劫匪聽她這么說心里就有了恐慌，嘴角開始抽搐，但始終很鎮定。

他拉著昏倒的同伙往車前慢慢移動，但注意力仍然集中在劉菲身上。待到他笨拙地把同伙往車前方拉了一段距離后，起身正要揮動刀子跨步向前，沒想到身旁的一個年輕小伙在他前足未著地之際伸腳絆了他一下，他心中本來就有些緊張，身子一僵往前摔倒。說時遲那時快，劉菲向前兩個跨步后一記鞋跟打到劫匪的頭上，那劫匪頭子還是有兩下子的，竟在倒下之際將手中刀子朝劉菲甩了出去，刀刃擦著劉菲的小腿后碰到座椅落到了椅下，而劉菲并沒有因此退后，反而干凈利落地又給了劫匪頭子一記鞋幫，那劫匪悶哼一聲暈了過去。幾乎與此同時，坐在旁邊的一個胖子也猛地拎起身前的書包朝前方正在收斂錢財的劫匪頭上砸去，旋即車上的人一擁而上將劫匪和那倆尚在昏迷的劫匪抓了個嚴嚴實實。

至此，剛才還臨危不懼的劉菲竟軟軟地癱坐到身旁的座位上，被刀割傷的小腿血流不止。當驚魂甫定的乘客終于歇口氣的時候才想起女英雄來，趕快把劉菲送進了附近的醫院。其實劉菲的傷并不嚴重，小腿一側劃開了個口子，縫了三針而已。

張小蕾知道這件事的時候，劉菲正獨自坐在醫院的病床上，通過電話神情緊張地向張小蕾講述事件的經過。其實她當時是害怕的，事后也心有余悸，想找人說說，首先就想到了張小蕾，而那時張小蕾正坐在辦公室里看訓練計劃。

當劉菲將整個事件講完了，張小蕾掛斷電話，她回想著劉菲給她的敘述，她拷問自己如果遇到那種驚心動魄的場面是否也能像劉菲一樣機智勇敢地一招制敵，她肯定自己能做到，但又有些底氣不足。驚險一刻鐘，一個女英雄就這樣誕生了。她越想越佩服劉菲，越佩服人家越想為對方做些什么。她時而揉捏著兩張紙，時而捏著手中的筆輕輕敲打桌面，她知道劉菲這次挺身而出的英勇壯舉一定會受到各級領導的表彰，那是英雄應該獲得的榮譽，她就提醒自己要盡快把這件事寫成書面材料上報給領導機關。

就在她把這件事寫成書面材料準備上報的時候，她覺得這樣做還不夠，她推算了一下，劫匪事件發生時間是3月3日，劉菲則3月5日歸隊，而3月5日是雷鋒紀念日，3月8日是婦女節，這兩個節日迫在眉睫，她很想利用這個機會，把兩個節日搞到一起，讓那些男兵們知道她們的女英雄，順便也過過她們女人的節日。她就琢磨著，該怎么搞這個晚會，除了為過婦女節連里自己準備的歌舞表演，她還計劃排練一個類似于情景再現的話劇，這的確是個緊急任務，編導時間僅僅兩三天，女演員話務連當然不缺，但男演員可就得借了，尤其是那三個劫匪，這也是她要找“白胖子”的原因，還有最關鍵一點，那就是“白胖子”的特長，要編個話劇、小品缺了他不行。

張小蕾一直都是個不輕易下決心的人，可一旦有了主意，又有了決定，那她一定要想方設法地去落實她的決定，她從來都不怕有什么困難，她相信能夠完成這個自己給自己下達的任務，就像以往的任何一次，不管是女子軍官學院爬山涉水的游擊戰術考核，還是國慶大閱兵前的大集訓，她都要完成得相當出色。

按照張小蕾的計劃，3月6日那晚舉行晚會，贊頌女英雄，紀念雷鋒，慶祝婦女們的節日，三者放到一起。張小蕾和宋黎明約好一起去找教導員商量這件事，恰巧營長也在場，兩人很贊同張小蕾的意見。這時候，已經是3月3日下午5點了。教導員唯一擔心的是張小蕾預備安排的話劇，是否能在3天后的晚會上成功演出。張小蕾說沒問題，宋黎明也說沒問題。

女英雄的事跡傳播得很快，由于媒體的宣傳，一夜間全營的人都知道了，而3月4日上午，張小蕾也很早地把劉菲事跡材料匯報給了領導機關，并代教導員邀請機關的領導來營里參加晚會。一切都很順利，參加演出的戰士們異常興奮，一邊修改劇本，一邊加班加點排練，直等3月5日劉菲回來。

劉菲當然對此毫不知情，她是3月5日下午3點回到營區的，營區內門上掛著大大的橫幅：向英雄劉菲同志學習！紅色的橫幅與蒼綠色的松樹交相掩映，像一道紅光奪人眼球，營區主道上異常干凈，這讓本來安靜的營區顯得更加靜謐。

劉菲回到連隊，不見張小蕾人影。此時張小蕾正忙活著晚會的事，值班的副連長將這幾天的事原原本本地向她說了，劉菲趕忙放下行裝，到營區禮堂。在禮堂門口就能聽到張小蕾的聲音。

有人看到劉菲，喧鬧的禮堂慢慢安靜了下來，舞臺上的張小蕾看著門口拖著傷腿的劉菲，亮著嗓門喊道：“我們的英雄回來啦！”隨即爆發出一陣掌聲。劉菲抬頭望著舞臺上方的LED屏，屏上閃動著“贊頌巾幗英雄、紀念雷鋒、慶祝婦女節”一行鮮紅大字，讓她有些眩暈……

她繼續往前走，緩緩坐到靠近走廊的座椅上。這時她看到一身黑衣服的“白胖子”，手中握著一把銀光閃閃的刀子，一邊往頭上戴頭套，一邊向她走來——她條件反射地挺了挺身子，深深嘆了口氣，喃喃地說：“萬萬想不到啊！”很長一段時間里，她的所作所為總是讓她身邊的人萬萬沒想到，而今天如此的景象，卻讓她萬萬沒想到，這是個結局還是開始呢？

壓題插圖：高 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