堅持數年

1

冬日將要過去的時候，突然刮了一夜的風，寒寒地透心。寂靜的田野，寂靜的村莊，都因這一夜的寒風冷出了牙顫般的聲音。來日，太陽便隨了風的遁去暖暖地掛在天上，使寂靜的田野和村莊重新抖起瑟縮了整個隆冬的肩膀，舒展著筋骨挺立在趙牛河畔。

這是1977年1月的一天。

早晨，李二牛告別生活了19個春秋的李家營，要到很遠的地方去當兵。臨走出家門的那一刻，李二牛的爹媽和哥哥姐姐很激動也很欣喜地噙著眼淚拉著他的手說：“到部隊好好干，要混出個樣子來。”

李二牛臉上的表情同樣很激動也很欣喜，他沖爹媽和哥哥姐姐點了點頭說：“你們放心吧，俺一定混出個樣子來！”

之后，李二牛和他的一幫新兵戰友坐了五天五夜的悶罐火車，終于到達了日思夜想的部隊──云南某地的一個炮兵團。

剛剛穿上軍裝，一切都覺得新鮮。紅磚青瓦的營房，綠草茵茵的操場，四處飄溢著的“一二三四”口號聲和威風凜凜的火箭炮、榴彈炮、加農炮，使李二牛想起在家時人們唱的兩句歌謠：躥薹子的韭菜掉花的藕，新婚之夜的小兩口——新鮮極了。

到新兵連的第二天，指導員當著全連人員的面問李二牛到部隊后有什么感想，李二牛囁嚅半天說：“這里有槍有炮有大樓，確實比俺們李家營好，再就是……還有白米飯吃。”

起初，指導員沒聽明白李二牛在說什么，當又問了一遍得到同樣的回答時，指導員“噗哧”笑了，全連人員也跟著笑了，把李二牛弄了個大紅臉。李二牛不知道自己的回答是對還是錯，反正從指導員到每一個兵，大家都在笑，笑得他有些毛。

新兵訓練開始不久，部隊就組織開展了“學雷鋒、學硬骨頭六連、學航空兵一師”的“三學”活動。“三學”活動開始之際，部隊召開誓師大會。會上，干部戰士代表分別發言，領導講話，并帶領全體干部戰士對著“八一”軍旗宣誓，決心以雷鋒、以硬骨頭六連、以航空兵一師為榜樣，做新時代的人民子弟兵。會場上口號震天，群情振奮。那情景，使李二牛和新兵戰友們熱血沸騰得幾個晚上都沒睡好覺。

誓師大會之后，新兵連組織大家進行討論，一個個表決心，訂目標，立壯志，還辦起“三學”活動專欄，專門宣傳好人好事，表彰“三學”活動中涌現出的模范人物。

一次，指導員在給全連戰士上思想教育課時說：“一個部隊要學習航空兵一師，一個連隊要學習硬骨頭六連，一個人要學習雷鋒。‘三學’活動是長期的，是具有歷史意義的，只要大家從平時的一點一滴做起，并堅持數年，我們的軍隊就無往而不勝，就堅不可摧。”

指導員的話，在全連并沒引起多大反響，因為是正常的政治教育，說過也就算了，大家只能根據部隊的安排把各項工作與“三學”活動聯系起來。可指導員在連隊沒多大反響的話，卻在有心人李二牛的腦子里刻下深深的印痕。他牢牢記住了指導員的“堅持數年”4個字。他想無論什么活動，搞一陣子就松下來，能鉆準這“松下來”的空子，并在空子中做出別人意想不到的事，就一定能產生震動性的影響。

“震動性的影響”是什么？是入黨，是立功，是提干……反正這樣的“震動性影響”弄到一個人身上，這個人就會成為佼佼者，就很可能得到別人得不到的東西。

那一刻的李二牛，處在了對“堅持數年”的聯想中。正是這帶有功利性的聯想，操縱了李二牛后來的整個生命運動過程，使他像一只鐘表上快速轉動的秒針，始終沒離開過固定的軸心。當然，最初的功利慢慢成了一種習慣，當習慣成為自然后，李二牛也就有了自己的生存方式。

新兵連訓練兩個月，李二牛每天早晨5點起床，比部隊規定時間整整早了一個小時。

冬天早晨的5點還是一片漆黑，雖說云南比內地暖和，可冬天的早晨照樣冷颼颼。李二牛起來先給全班8個人的臉盆打滿洗臉水，將每個人的牙膏擠在牙刷上放好，再去打掃門前的衛生。衛生區是一條污水溝和一片操場，每天早晨他都用手將污水溝里的樹葉、紙屑和亂七八糟的垃圾揀干凈，再用小掃帚把操場打掃一遍。因為不到起床時間，干這些活的時候李二牛輕手輕腳，誰也不影響。起先新兵們熱情都很高，指導員一講“三學”活動的意義，又見李二牛每天早晨起來干這些看起來小打小鬧的活，而天長日久又能樹立自己形象的事，就都起來和李二牛搶著干。本來李二牛是5點起床，有的新兵卻4點就起床。一段時間，李二牛心里很不是滋味，望著原來自己的事情被別人做了，就像突然丟了許多錢，心中空落落的。無奈之中，每天早操完畢，李二牛都要重新察看一遍已被別人打掃過的污水溝，看看還有沒有需要再做點什么的地方。接連一個星期，李二牛都沒能在污水溝上找到任何事情可做，他就預謀早晨三點半起床，在打掃衛生上和別人爭個高低。

那個晚上，李二牛幾乎一夜沒合眼，他始終想著三點半，想著污水溝和操場又將在他的手下變得干干凈凈。然而，到了3點20分，新兵連突然來了個緊急集合，全連130多號人，都打好背包全副武裝地在5分鐘之內集合到操場上。

李二牛的預謀沒得逞，按道理可以再來第二次、第三次……一直到污水溝和操場在他的手下變干凈，可李二牛的性格不允許他這樣做，而是支配他絞盡腦汁地另辟蹊徑。

一個清冷的早晨，李二牛四點半就躡手躡腳起了床。走出宿舍門，對兩個早已起來和先前的他一樣給全班人員打洗臉水、整理污水溝衛生的新兵，他視而不見。他手里提著臉盆，像很不經意地朝連隊駐地東邊的一塊菜地走去。那塊菜地不大，種了包菜、豌豆尖、小白菜等，是連隊伙食的補助。平日里，菜地歸炊事班管理，澆水施肥都是炊事班里的人去干。李二牛經過一番觀察，發現炊事班都是從老連隊抽調來的老兵，只有3個人，每天做飯就夠他們忙活的，沒多少時間侍弄菜地。于是，他就想每天早晨給菜地澆水施肥，一來是學雷鋒的具體行動，二來也能為連隊伙食改善做點貢獻。當然，那時的李二牛想的還不僅僅是這些，他還想到了自己在新兵連里的有所表現，一旦被表揚或者受到領導重視，往正規連隊分配時說不定還能給個好活計。

新兵訓練兩個月，李二牛幫炊事班侍弄菜地40多天。其間，連里幾乎沒人發現他，因為他起得早干得快，全連起床出操時他又一分鐘不耽誤地走進隊列里。這之中，幾個每天堅持早起給全班打洗臉水、打掃衛生區、疏通污水溝的戰士都受到連隊表揚，有的還因用手掏污水溝里的淤泥感動了排長連長指導員，受到連嘉獎，可李二牛40多天的付出因無人知曉卻什么也沒撈到。見人家受表揚李二牛心里不是滋味，畢竟自己干得不比別人少，可回頭一想心中又平靜了。自己追求的不是“堅持數年”嗎？僅僅堅持了數天就想要榮譽？指導員說不是講究一生無所求嗎？幾個問號在心里翻來復去地滾了幾遍，他笑笑，又一如既往地去搞菜地了。

新兵訓練還有幾天就結束，大家很快被分進正規連隊。這時候，李二牛的“堅持數天”有了效應。一天早晨，天還黑著，李二牛悄悄起床挑起糞桶到廁所里掏大糞，然后將大糞一勺勺澆到菜地的青菜上。指導員鬧肚子起得早，蹲廁所時發現有人在掏糞，就跟著挑糞人去了菜地，才發現是李二牛。指導員是四川人，說話挺幽默，見李二牛很認真地將糞澆到每棵菜的根部，就笑笑說：“你龜兒子干了40多天咋不吱聲？要不是今兒個差點挖到老子的屁股上，老子還依然不知道，想當無名英雄是咋啦？”李二牛一驚，忙說：“干這點活有什么好說的，應該啊。”指導員又說：“炊事班早就給老子反映，說有人偷著幫他們搞菜地，40多天了也沒發現是誰，弄了半天是你龜兒子。”

指導員一番話，把李二牛說紅了臉，他望著臭氣沖天的糞桶呆了一樣。指導員拍拍他的肩，滿意地點點頭。之后，李二牛受到表彰。再之后，部隊宣傳干事采訪了他，一張笑得很甜的照片和一篇格調很高的文章登在軍區報紙上。接著，部隊又通令嘉獎了他。李二牛的名字一下傳遍了整個新兵連，“三學”專欄也以《默默耕耘四十天，學習雷鋒不間斷》的標題文章，介紹了他的事跡。

新兵訓練結束，新兵們往正規連隊分配時，許多單位的領導點名要李二牛，指導員一個勁地笑著解釋：“李二牛這樣的兵屬于部隊重點培養對象，已被團長點名分到指揮連了。要知道，指揮連可是全團文化水平最高的地方。”

對此，李二牛看在眼里喜在心上。晚上睡在床上，他總是很激動地想：“堅持數天”就有這么大的好處，“堅持數年”好處肯定更大。

李二牛每天晚上都帶著美好的幻想，進入甜蜜的夢鄉。

2

被分配到炮兵團指揮連，李二牛煞是激動了一陣子。

李二牛知道，指揮連是全團文化水平最高的連隊，出人才，出干部，師里團里的許多干部都是從指揮連提起來，然后一步一步發展，當了營長、團長、師參謀長……

李二牛也知道，人才濟濟的地方競爭就激烈，你出色，他出色，大家都出色，選干部只能是優中選優，好中挑好，你李二牛僅是一個初中生，仗著新兵連學雷鋒做好事的那點底子被分進指揮連，今后不努力怕是這優中沒有，好中也沒有。

明白了這些道理，李二牛就在心里暗暗使勁：學好軍事技術，學好雷鋒，“堅持數年”好處必定大大的。

下到連隊的第二天，李二牛起了一個大早。

天還黑著，他悄悄把排長班長床下盆子里換下的臟衣服拿到水池里洗干凈，又把排里的衛生區打掃一遍。然后，又用鏟子掏凈連隊宿舍周圍的污水溝。一切完畢，天剛放亮，他走到連隊東邊的操場上，將臉仰起，與天平行，長長呼出一口熱氣。熱氣滾滾，把天空熏成乳白的顏色，像淡霧在頭頂上繞著。于是，他默默念叨出一句：李二牛，你的人生之路開始了。

的確，李二牛人生之路的起點，正是從炮兵團指揮連開始。

指揮連是個多兵種保障分隊，主要是為全團炮兵射擊提供各種技術保障。連隊里有無線兵、有線兵、偵察兵和測地兵等。李二牛當的是測地兵。一名好的測地兵必須是一名多面手，既能熟練操作經緯儀、炮對鏡、方向盤等各種儀器，又能準確快速運用各種方法計算炮兵諸元。下到連隊不久，新兵們就投入了緊張的軍事訓練。大家通過觀察學習，從老兵身上得到一個啟示：指揮連文化高，專業性強，誰能在強手如林中拔個尖，誰就可能有所發展。因此，大家拼著命學習軍事技術。其實，軍事技術并不難，許多人一學就會，關鍵是速度快，精度高，忙活半天如果計算出的炮兵諸元是錯的，只能是“瞎子點燈白廢蠟”。正是為了抓速度練精度，許多戰士沒黑沒白、拼死拼活地練，神經高度緊張，有的晚上睡覺說夢話都是軍事術語。一天半夜，睡在李二牛旁邊的四川新兵張朋突然喊叫起來：“方向120度，目標大黑山，開始測量……”結果，睡在大宿舍里的人員全部被吵醒，有的新兵還以為是緊急集合，慌慌忙忙穿衣服打背包，鬧出一場不大不小的虛驚。許多年之后，大家還將張朋說夢話的笑料傳來傳去。

一開始，李二牛只顧了配合“三學”活動，繼續他的學雷鋒做好事，在連里受過幾次表揚后，他發現連長指導員講得最多的還是軍事訓練成績，便忙把思路調整過來，下功夫鉆研起了軍事技術。

李二牛是個初中生，對測地兵的許多東西不理解，只能依著葫蘆畫瓢。好在他腦子靈，反應快，依著葫蘆畫瓢畫得很像樣，計算出的諸元不但速度快，精度也高，在較短時間里就超過了一些老兵，成了新兵中的尖子。既然是尖子，也就比較受連隊干部的喜歡。無論是上級來檢查工作，還是有什么出頭露面的事，連長指導員都能想到李二牛。一次一次地將他介紹給上級領導，也一次一次地將他送出連隊，去團里去師里甚至去軍區參加各種各樣的事跡介紹會經驗交流會技術比賽會等。這一系列的會，讓李二牛領回來的獎狀證書一大摞。起初，李二牛很謙虛，盡量不擺弄那些“只能代表過去”的東西。后來，指導員出于思想政治工作方面的考慮，將他的那些獎狀證書放到了連隊榮譽室里，并對全連人員宣布，今后誰拿了獎狀證書都要放進榮譽室，讓大家時刻記住榮譽是連隊的驕傲，是個人能動性的具體體現。結果，好長時間連隊里誰也沒能再爭來獎狀證書，榮譽室里除了原來那些說明連隊歷史的文字材料和師里團里獎給的各種錦旗牌匾，由個人為連隊爭來的榮譽最顯眼的就是李二牛的獎狀和證書。這確實讓李二牛高興了一陣子。

一個星期天下午，許多戰士吃過飯沒事聚在連隊東邊的操場上玩耍。操場上長著綠油油的草皮，望上去叫人心里很舒服。大家橫七豎八地躺在那里，說說笑笑，打打鬧鬧，好不熱鬧。李二牛也在那里和測地排里的幾個戰士說笑閑吹。剛開始，他和大家玩得很盡興，氣氛也比較好。后來四川兵張朋講了一個笑話，大意是說有一男人娶妻，考慮到自己的陽具短小，怕惹女人笑話，就想找個不懂男女之事的處女。別人給他介紹經驗說，新婚之夜拿卵給她認，認不出的必是處女。這人依言行事，并對介紹人說，如不是處女就退回去。介紹人說可以。于是娶得一女子，上床后便拿卵給她認，女人說是卵，他知道不是處女，生氣地退掉了。又娶一女子，他又問，答說是“雞兒”，這人一驚，說：連卵的外號都知道，肯定不是處女，又退掉了。最后這人娶一少女，仍以前面的方法試問，少女答：不知道。此人大喜，認為娶了真處女，便對她說：告訴你吧，這叫卵。少女搖搖頭，說你真會講笑話，這么短小的東西也能叫卵？這人大驚，知道又上當了。無奈，不能退起來沒個完，只能湊合了……

這則笑話把大家逗樂了，有人邊笑邊說張朋胡扯，世間沒有這等事，也有人則笑得趴在草皮上好長時間沒起來。大家笑過，一個叫杜春的河南兵說張朋：“你小子讀了幾本破書，到處放毒草。”張朋說：“你知道是啥子書上的？”杜春說：“誰他媽不知道，這是狗屁《笑林廣記》上的。”那時候，“文革”剛剛結束，年輕人很少有讀過《笑林廣記》的。聽了杜春這話張朋一驚，但沒再說啥，李二牛卻說：“《笑林廣記》是什么東西？”杜春說：“一本古代笑話集。”李二牛又說：“這樣的東西也能上書？”杜春笑笑說：“你李二牛就知道學雷鋒，世上的什么東西都可以上書。”李二牛笑笑，接著說：“杜春你小子還真有學問，他講過你就知道是哪本書上的。”杜春也笑笑，沒再說啥，張朋卻說了話：“我最崇尚有學問的人，別人說過立馬就知道出自哪里。哪像你李二牛這種人，書沒讀多少，學問更談不上，光知道學雷鋒做好事，將來光憑這點可是干不成大事業哩。”

張朋有點玩笑意味的話，深深刺激了李二牛。他臉上紅一陣白一陣，心里很不是滋味。李二牛自尊心極強，晚上躺在床上越想越有氣，氣得一夜沒睡著。第二天上午，外面下雨，沒法到野外搞訓練，指導員就組織全連進行唱歌比賽。唱歌比賽是以排為單位，唱的歌是《學習雷鋒好榜樣》。李二牛和張朋所在的測地排因唱歌聲音宏亮、精神頭足，在全連奪了第一名。之后，張朋又玩笑似的說：“測地排唱歌奪第一，很大功勞是李二牛的，他是學習雷鋒的標兵，又能伸開脖子狼似的嚎叫，人才啊！”

幾句玩笑話，李二牛當了真，再聯系頭一天的《笑林廣記》之事，便認為張朋在諷刺他，就想發火，可一想自己是連隊標兵，鬧起來影響不好，也就忍了，心中卻實實在在憋了一股子氣。晚上指導員找他談心，了解他作為先進人物有什么想法。李二牛沒說別的，就把張朋講《笑林廣記》的事給指導員說了，并加了一些自己的想法。說張朋仗著文化程度高，自己不積極投身“三學”活動，卻還打擊別人的積極性，說些不利于“三學”活動的話。那時候，“文革”留在人們頭腦里的東西還很多，指導員又是抓思想政治工作的，對消極因素特別敏感，聽李二牛這樣說就感覺不對頭，立馬找張朋談話。張朋性格敞快，指導員一問就承認自己講過《笑林廣記》中的笑話。善于配合政治形勢抓思想苗頭的指導員，立馬組織召開了全連軍人大會，點了張朋的名，說張朋消極對待“三學”活動，傳播《笑林廣記》下流毒草，并組織大家進行討論，就張朋的“《笑林廣記》問題”進行批判。之后，指導員給團政治處寫了一份報告，就指揮連抓“《笑林廣記》事件”的情況進行了反映。團政治處主任也是敏感的思想政治工作者，知道這事一但反映到上面去就很能體現團里的政治教育成果，便立馬讓新聞干事寫了一篇指揮連結合實際抓思想政治工作，及時處理“《笑林廣記》事件”的通訊報道稿子，連夜派人送到了軍區報社。報社很快將稿子編發，并加了編者按，立馬在軍區部隊引起強烈反響。接著，報紙又根據軍區領導指示，開辟了“《笑林廣記》事件”專欄進行討論。一時間，這一事件成了人們議論的中心。師里表揚團里思想政治工作抓得好，團里表揚指揮連思想政治工作抓得好。團政治處主任沾沾自喜，指導員也沾沾自喜，李二牛因此更被上級看重，年底榮立了三等功，引發此事的張朋卻一直抬不起頭來，半年之后就被借故調到條件比較艱苦的邊防連。

“《笑林廣記》事件”之后，李二牛一直春風得意，很快當了副班長，又被連里作為入黨對象重點培養。

又是一個星期天，太陽特別好，暖暖地在天上掛著，暖暖地照著人世間的一切。

善于用心機的李二牛被云貴高原上這既不熱烈，又不薄情，只是溫柔可心的太陽一照，又有了新的心機。他見大家吃過飯都到草皮上玩，便拿著臉盆扛著鐵鍬去菜地里繼續他的“堅持數年”。指揮連的菜地在軍人服務社門前，星期天進出服務社的人多，李二牛在那里給菜地澆水施肥拼命干，許多人都能看得到。那時候，新兵每月津貼只有6塊錢，也總有人每月拿出點來買零嘴吃。指揮連有幾個新兵去服務社買點心，正好被團政治處主任碰上。主任是個老正統，看到不順眼的事就愛說說。他叫住幾個買點心的戰士，指指在菜地里干得滿頭大汗的李二牛說：“你們認識他吧？”幾個戰士說認識，是我們連的李二牛。主任又說：“李二牛不知道點心好吃嗎？他為什么在那里搞菜地而不花錢買零嘴？關鍵是他的思想境界高，能像雷鋒那樣把自己的青春獻給人類偉大的事業。所以，你們要向他學習，不能光講享受。”

幾個戰士聽了，點頭稱是。之后，主任又找了指揮連的指導員，要求指揮連針對李二牛學習雷鋒和艱苦樸素的作風，在全連開展一次深化“三學”活動內容，不忘艱苦樸素傳統的大討論。指導員很會把握上級領導意圖，立馬將政治處主任的指示化作具體行動，使大討論開展得既扎扎實實，又轟轟烈烈。活動中，受益最大的還是李二牛，他被選進師里組織的“三學”活動報告團，將自己學習雷鋒和對“三學”活動的認識整理成典型材料，在全師進行巡回演講。之后，李二牛成了師里的“三學”活動典型，常被從連隊里抽出去參加各種出頭露面的事。

李二牛紅了，李二牛在一段時間里紅得發紫。

李二牛有些飄飄然起來。

一次，李二牛參加軍事訓練思想不集中，用前方交會法計算炮兵諸元時老出錯，排長不滿，當著全排人員的面嚴厲批評了他。排長說：“你李二牛是全師出了名的先進，怎么對軍事訓練這么不用心？要知道，一個優秀的現代軍人最主要的是過硬的軍事技術。”接著，排長又說：“你是先進，各方面都應起模范帶頭作用，無論到什么時候，都不能產生半點的驕傲自滿情緒。”

本來自尊心就很強，又是春風得意時，而且常與師團領導打交道，并多次受到師團領導當眾表揚，李二牛實在聽不下排長的話，當時就和排長頂了起來。排長是河北人，性格比較剛強，見李二牛如此不虛心，知道他想翹尾巴，就將此事報告給了連長。連長比較重視軍事訓練，對李二牛一味追逐做好事，并想從做好事中撈點實惠的事有些看不慣，便立馬找李二牛談心，要他不能當了先進就自高自大，要踏踏實實做人。李二牛照樣不把連長放在眼里，對連長的話十分漠然。因此，連長在全連軍人大會上點名批評了他，結果指導員對此有想法了，認為連長當眾批評他抓起來的典型就是對他有意見，便又跑去給團政治處主任作了匯報，主任又在全團干部會上點了這件事，連長指導員也就鬧起了矛盾。這在不知不覺中激起了全連干部戰士的不滿，有的認為李二牛不該翹尾巴，不該因為他使連長指導員鬧矛盾，有的還專門找他做工作，想讓他主動給連長認個錯，緩和一下連長指導員之間的矛盾，可李二牛挺犟，說什么也不給連長認錯。由此，連隊的干部戰士們對李二牛這個典型產生了懷疑，許多人甚至不愿意和他說話。

李二牛在指揮連，漸漸顯得有些孤立。即便如此，學雷鋒做好事依然是他的一種習慣。他每天早上還是比別人早起半小時，把全連衛生打掃完，再給班里的戰士們打好洗臉水，將一支支牙刷擠上牙膏。無論別人如何評價，他依然我行我素，還曾對要好的老鄉戰友說，許多事情成了習慣，改都不好改。當然，對于自己的這種習慣他也不想改。

這時候，團里突然下了一紙調令，將李二牛作為提干對象調到一營三連任炮班長。

3

環境的改變，必然帶來多方面的變化。多方面的變化，又一次使李二牛春風得意起來。

轉眼在部隊干了兩年。兩年間，李二牛僅在指揮連時因排長連長的一次批評和連長指導員的一點矛盾遇到過一點小挫折，而這小挫折同李二牛在全團在全師乃至在全軍區所產生的影響相比，實在算不得什么。兩年間，李二牛入了黨，并被團里作為重點提干對象進行培養。當然，這里面有李二牛的付出所得，也有一個機遇問題。但不管怎樣，對一個入伍僅兩年的戰士來說，有這樣的所得和機遇實在是少有的幸運。常常，李二牛回頭望著自己的足跡而欣喜無比;常常，李二牛為自己的光明未來而躊躇滿志。但在他欣喜無比和躊躇滿志時，一場令人始料不及的戰爭，改寫了他的命運。

戰爭起于1979年2月。實際上，李二牛所在部隊早在1978年11月就接到命令開始往前線集結。那天，李二牛正隨部隊在一個叫棱角堂的地方野營訓練。下午，實彈射擊進行到一半，指導員從團里開會回來，什么也沒講，只要部隊立馬停止野營訓練，不準寫信，不準回營房，收拾好一切武器裝備，聽候命令，準備出發。

當時，許多人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有的猜測可能什么地方發生了天災人禍，部隊要去救災，有的嘀咕部隊可能要換防……猜測只能是猜，部隊連夜開拔之后的第3天，指導員才在行軍途中作了簡短動員，說邊境遭敵侵略，要進行一場自衛還擊、保衛邊疆的戰爭。行軍途中，大家發現別的部隊也在急匆匆往前線趕，急馳的車輛、新鮮的武器裝備、每個人臉上和平時不一樣的表情，都說明了這場戰爭已經不可避免。于是，許多人心中滾動著這樣那樣的想法，連平時最愛吵吵的人也像吃了什么閉口藥，一路無語。李二牛是個聰明人，指導員要連隊停止野營訓練準備出發的那一刻，他就窺視出了這不是一般行動，將是部隊多年未遇的不同尋常的大行動。指導員簡單動員之后，他暗暗下定決心，通過這場多年不遇的戰爭，徹底改變自己的命運。他知道，戰爭消亡人，戰爭也能造就人，一個人可能通過戰爭成為人上人，一個人也可能通過戰爭成為人下人，一切只能靠自己，唯有自己才能決定自己。

部隊集結待命的地方是一個叫大稼依的鎮子。鎮子不大，卻極富熱帶氣息，四處小橋流水，四處造型別致的青瓦小樓，四處被濃郁的芭蕉樹、仙人掌等熱帶植物點綴著，站在街頭四處一望，感受到的是美麗所在。

小鎮距邊境只有幾十公里，從國外歸來的華僑甚多，鎮子邊上就是華僑農場，李二牛所在的一營三連就住在華僑農場里。到達集結地的第3天，連隊開始搞戰前教育。指導員將大家帶到街頭，指著不寬但極富民族特色的街道和穿著五顏六色漂亮服裝在每個門店之間串來串去的男男女女說：“這里美不美？”大家說：“美！”指導員又說：“對，這里很美，這種美就是我們偉大的祖國，就是我們每一個人的故鄉。現在，有人要來侵犯她，我們怎么辦？”大家異口同聲地回答：“堅決打擊侵略者！”于是，三連的戰前教育收到明顯成效，其經驗很快被師政治部在全師推廣。

三連有了富有成效的戰前教育經驗，就想再弄點更能說明問題，更能代表三連特點的東西出來，再在全團乃至全師造出更大影響。那天，指導員把李二牛叫到跟前：“你是咱們連的標兵，能否想個點子，在集結地搞點新名堂？”

李二牛腦子一直沒閑著，正考慮如何在作戰前和作戰中再把自己“堅持數年”的傳統發揚一下，再讓領導們注意自己，如果戰前戰后有提干指標，自己也用行動來爭一爭。聽指導員這樣一問，他立馬回答：“我有個想法，能否在集結地組織幾個‘三學’活動小組，在戰前訓練、正常教育之余給華僑們做點好事，比如幫人家打掃衛生、搞搞種植、講講祖國的大好形勢什么的，既密切了軍民關系，又深化了‘三學’活動的內容。”

指導員一聽很來情緒，說：“你小子不虧是‘三學’活動標兵，一動腦子就來事。”

李二牛笑起來，笑過又說了句拍馬屁的話：“什么時候也不能辜負指導員的培養。”

指導員心里很熱乎，伸手拍拍李二牛的肩膀說：“看來對你沒有培養錯，這樣干下去，你的前途一定會很好。”

李二牛倡導的“三學”活動小組還真收到好效果。

活動開始僅僅一個星期，華僑農場就給團里寫了感謝信，并殺了6頭豬，敲鑼打鼓分送到營部機關和三連駐地。這件事，又立馬引起團政治處主任的重視，他很快讓宣傳股到一營了解情況，寫出報道稿子和一份內部傳真電報，分送到了軍區報社和師及軍區的政治機關。那時候，部隊對軍民關系和政治教育特別敏感，一來是在前線集結地，抓不緊怕出問題;二來將要打響的戰爭驅動著各級政治機關變著法子將政治教育深入人心。三連的情況必然引起師里和軍區的重視。先是軍區報社派記者到三連進行采訪，接著是軍區以黨委文件的形式向整個前線集結部隊轉發了三連在集結地堅持開展“三學”活動的經驗。當時，邊境線上集結的部隊很多，不僅云南的邊防部隊，內地的許多部隊也調過來很多。所以，三連因了軍區報紙上的報道和軍區文件的轉發，一時間在前線部隊中影響很大，從團到連的政治干部們，也因了這次富有成效的動作逐級被提拔。團政治處主任當了副政委，營教導員當了團政治處主任，連指導員當了營副教導員，連里的副指導員當了指導員，李二牛的排長當了副指導員。

這一系列的變化，也引來中心人物李二牛的變化。

指導員到營里上任那天，又給李二牛談了一次話，告訴他團司令部來了命令，要他代理三連二排長。這件事使李二牛真真激動了一陣子。他知道，這代理很大程度上是鐵板釘釘的事，只要不出意想不到的問題，代上三五個月，上面一個命令，也就成了正式干部，況且面臨戰爭，從團到營到連還空缺著幾個干部位置。但李二牛沒料到，后來這“意想不到的問題”還真就發生了，而這“意想不到的問題”恰恰是因為他的一時沖動造成的。

那是一個天氣很好的日子，李二牛帶領炮三班的戰士們作為“三學”活動小組幫助華僑農場的一戶人家收甘蔗。這戶人家是兩年前被鄰國驅趕回來的華僑。他們家有4口人，夫婦倆和一雙兒女。回國后被安置在華僑農場，農場給了他們一塊甘蔗地，每年都忙忙活活地種甘蔗。國家對華僑的政策特別照顧，種多少甘蔗收購多少，所以華僑們的生活比較富足，與同在大稼依的農民比起來，他們的日子最好過。

李二牛帶領炮三班幫助那家華僑收甘蔗，華僑一家人很高興。叫娜香的女兒一會兒給戰士們唱歌聽，一會兒給戰士們講在國外時的故事。戰士們大都是從內地入伍的，對國外的事不了解，聽起來很新鮮。更重要的是這家華僑的女兒娜香長得很漂亮，白里透紅的臉蛋，不高不矮的個子，苗苗條條的身段，配上白底紅花的連衣裙，可真叫一個美。戰士們整天和軍事上的東西打交道，一年到頭難和女人說句話，能有這么個漂亮姑娘陪著，干起活來特別愉快。只用了一天時間，就幫這家華僑收完了一大片甘蔗。之后，華僑一家人就和李二牛及李二牛的兵們熟悉了，娜香的父親常到三連看望大家，娜香有事沒事也總愛到三連找李二牛和他的兵們玩。再之后，娜香姑娘就和李二牛玩出了名堂。先是找來許多五花八門的書給李二牛看，那書有中國的，也有外國的，讓李二牛真真開了眼界。繼而又送東西給李二牛，漂亮的水果刀，別致的鑰匙鏈，還有一塊金殼的外國產懷表。起初李二牛不收，可經不住娜香姑娘格格地笑。只要見他一害羞，或是有點不好意思，娜香就笑，邊笑邊說李二牛還當排長哩，一點都不大方，只配躲在背后偷看人。這不輕不重的話，也正好是李二牛的心態。二十幾歲的小伙子，見了姑娘本來就有點沖動，想和人家說說話或多看幾眼。經娜香這樣一說，李二牛也就笑了，并毫不猶豫地收下了姑娘送的東西。

部隊快上前線時，娜香突然將一封戀愛信送給李二牛。李二牛打開一看，立時心跳不止。

1979年，改革開放剛剛開始，雖說城市里的年輕人玩起了雙卡錄音機，跳起了迪斯科，可部隊卻仍處在半封閉狀態，許多人對地方上的新鮮東西知之甚少，聽到地方青年談戀愛像穿鞋子一樣隨便時，總是大驚小怪，嗟嘆不已。因此，李二牛收到娜香姑娘的戀愛信，心跳不止是很自然的事。只是，李二牛心跳之后又放不下娜香姑娘。部隊有規定，戰士不準在駐地談戀愛，就是干部也不允許在作戰集結地搞對象。收到娜香的信，李二牛開始不敢見娜香，娜香到三連駐地找他也借故躲開。后來，李二牛為此睡不好覺，腦子里總是放電影似的映現娜香的影子，耳邊還時刻繚繞著娜香格格地笑。他知道，自己從小生在農村，家境貧寒，在部隊提不了干，只能大頭兵一個復員回去，很可能找對象都很困難。如今自己僅是代理排長，今后前途如何還很難說，要是真提不了干找個娜香這樣的姑娘留在云南也不是什么壞事。有這種心理驅動著，李二牛總想找個機會和娜香談一談，可他畏于部隊規定，又有點不敢去找。許多天，李二牛都處在這樣的矛盾折磨中。后來，他到街上的商店買東西，正好被娜香碰上了。娜香見只有李二牛一個人，就將他叫住，很大方地說：“李排長，給你寫了信怎么不回音，是看不起我？”李二牛一聽又心跳了，可面對漂亮大方的姑娘又不能不說話，只好說部隊不允許，自己也不好給她回。娜香一聽有些急，說：“你咋那么膽小，部隊規定歸規定，自己的事情還要自己來做主，再說我們都是地下活動，部隊怎么會知道？”

幾句話，說得李二牛難以回答，囁嚅半天也沒說出個一二三，竟稀里糊涂地收下了娜香給他買的一件“的確良”襯衣。之后，李二牛和娜香還真就搞起了地下活動。因娜香的父親常到三連看望大家，一家人和三連搞得軍民關系不錯，所以娜香找李二牛在許多人看來很正常，再說李二牛是團里師里出了名的標兵，又代理著排長，誰也不認為他會違反部隊規定跨越“雷池”。有了這樣的掩蓋，李二牛和娜香的關系發展極快，部隊往前線開拔參戰時，他們竟然有了擁抱，有了親吻，有了撫摸……

4

戰爭是殘酷的，戰爭又是輝煌的。有人在戰爭中付出了生命，有人在戰爭中獲得了榮譽。付出生命也好，獲得榮譽也好，都是自然而然的事。因為世界本來就如此，有人吃山珍海味，有人饑餓難耐;有人登大雅之堂，有人落十八層地獄……

李二牛說不上是吃山珍海味或登大雅之堂之人，李二牛卻在戰爭中獲得了榮譽。

戰爭打響的第二天，李二牛所在炮兵團就旗開得勝，一陣猛烈炮火，端掉敵人一個炮兵營陣地，將敵方12門加農炮打了個稀巴爛，為我軍順利奪取關鍵的戰略高地立下汗馬功勞。當時，前沿步兵通過報話機為李二牛所在炮兵團請功，前線指揮部為鼓舞部隊士氣，立馬給該團記了集體三等功，并通過電波通報整個前線部隊。繼而，李二牛所在炮兵團越打越猛，打出許多意想不到的戰績。戰爭結束時，該團成了前線人人皆知的神炮團，以至于敵方在廣播宣傳中大罵該團團長是殺人不眨眼的劊子手。正是在端掉敵人那12門加農炮的戰斗中，李二牛排里一門炮上的送彈棍被折成兩截。當時，戰斗異常激烈，各炮都在急速射擊，稍一怠慢就可能影響戰斗進程。送彈手是剛入伍半年的新兵，看著兩半截的送彈棍慌了手腳。李二牛見狀一把將其推開，擼了擼袖子就用拳頭往炮膛里送起了炮彈。因為已經發射了近百發炮彈，炮管被打紅了，炮膛溫度高達上百度，李二牛的拳頭送進去立時被燙成黑色，他卻一聲不吭，咬牙堅持打完一個急速射。戰場救護人員給他包扎燙傷的手時，他說沒事，堅持到戰斗結束。

李二牛成了首批火線立功人員。

指導員接到團里下達的立功命令時，嘶啞著嗓子向全連喊道：“李二牛是標兵，今天李二牛又成了功臣，這是我們三連的驕傲，也是整個前線炮兵的驕傲！”

戰爭結束后，李二牛所在部隊回撤到大稼依進行休整。

戰爭中有些戰友犧牲了，有些戰友滿載榮譽歸來了，李二牛當屬后者。全團慶功大會上，他作為立功代表發了言。他胸戴紅花，精神抖擻，一個標準的軍禮，引得臺上臺下掌聲雷動。慶功會結束后，許多人說李二牛真的牛了，很快會被提干，經過戰爭的鍛煉，很快會成為部隊干部中的中堅。然而，李二牛只沾沾自喜了一個月，難堪的事情就發生了。

部隊開過慶功會，娜香三番五次往三連跑。表面上是為三連凱旋歸來高興，實際是變著法地找李二牛。看到李二牛神氣的樣子，娜香很高興，高興之后又抽空述說了為李二牛上前線而擔心。姑娘娓娓動情地述說，很容易打動被榮譽沖昏頭腦的李二牛。那是個有月亮的晚上，李二牛抑制不住自己的激動，偷偷到甘蔗地邊上赴了娜香的約。娜香說：“自從你上了前線，我吃不下睡不好，每時每刻都在為你擔心。后來，還偷偷找人給你算過命，人家說你命硬，能活到90歲，我才稍稍安下心來。”

李二牛長這么大第一次接觸女人，聽了娜香的話很激動，心里一陣陣發熱。之后，他一下把娜香攬進懷里，邊翻來覆去地撫摸著娜香誘人的身子，邊說：“娜香，你真的愛我嗎？”娜香說：“你咋這么傻，自從咱們認識到現在，我的心一直為你而跳，難道你看不出來？”李二牛說：“我是一個大頭兵，家在很遠的山東農村，今后提不了干，還要復員回農村，你不嫌棄我？”娜香聽后，很實在地在李二牛臉上親了一口說：“我愛的是你這個人，不管將來你的命運如何，都會愛你到永遠。”

李二牛激動得渾身發起了抖。

李二牛很慌亂地將娜香抱緊，先是無休止地親吻娜香的唇、臉和脖子，接著又翻來覆去地撫摸娜香。后來，他們都激動起來，以至于到了忘乎所以的程度。畢竟是初次接觸女人，總是毛手毛腳，在娜香柔情融融蜜意萬般地引導下，李二牛越過“雷池”，有了令他終生難忘回味無窮也由此而改變了他人生軌跡的第一次……

有了第一次必然會有第二次，有了第二次必然會有第三次。在翻來覆去的重復中，李二牛和娜香的事終于被發現了。

起初，李二牛心里很忐忑，害怕被人發現毀了名聲，影響了前程。因此，平時無論干什么，總是心不在焉的樣子，每次和娜香約會之后都背上沉重的思想包袱。后來，他見大家對他和以前沒什么兩樣，領導還是把他當骨干，戰士們依然排長排長地喊，他便僥幸地認為只要萬般小心沒人會發現，將來自己提了干，部隊撤回營房駐地，和娜香的事情也就可以公開了，也就能夠名正言順地和娜香結婚了，因為那時他和娜香的事完全符合部隊規定了。

又是一個晚上，部隊組織看電影，李二牛給指導員請假說胃疼，就沒隨部隊去看電影，又偷偷去和娜香約會了。沒想到，他們在甘蔗地邊上甜蜜之時，被農場民兵巡邏隊發現了。

那時候，為加強邊境地區的防范，所有單位都組織了民兵巡邏隊，晝夜值班，李二牛和娜香恰恰忽視了這一點。民兵巡邏隊很負責，無論李二牛和娜香如何解釋，他們都不聽，最后將其送到了農場戰備指揮部，李二牛和娜香的事情也就敗露了。

第二天，李二牛被隔離審查。

在部隊，這種事被看作政治事故，因為關系到軍民關系，是部隊各級領導最頭痛的事。

部隊本來對李二牛寄予很大希望，突然發生了這種事，而且又是被地方民兵巡邏人員抓住，立時引起各級領導的重視。領導們為李二牛痛心，埋怨他毀了前途，敗壞了前線部隊的形象。后來，農場找部隊商量如何處理，有關部門還考慮到娜香一家剛從國外回來沒幾年，而且在國外還有許多親戚，是否有拉攏部隊人員下水，為外敵搜集我軍情報的嫌疑。部隊領導聽后當然很氣憤，認為李二牛不僅敗壞了前線部隊的形象，更重要的是在邊境一線沒有革命軍人的警惕性，萬一弄出個軍事情報外泄來，不知有多少人會跟著倒大霉。

經地方和部隊協商，決定雙方協作處理此事，地方負責審查娜香，部隊負責審查李二牛。但沒審查幾天，因地方人員麻痹大意，娜香從被關押的屋子里跑出來，背著極重的思想包袱喝下一瓶敵敵畏自殺了。娜香一死，部隊有點招架不住了。好端端一個姑娘，因部隊戰士和人家談戀愛導致審查，沒查出什么結果人卻死了。娜香的父母接二連三找部隊，要部隊明確答復，他們的女兒到底出了啥問題？開始部隊說是為了談戀愛，娜香父母就問談戀愛為什么還要被審查？部隊領導無話可答。后來，華僑農場出面攬下責任，才使部隊得到解脫。而引發此事的李二牛，只能被部隊作復員處理打發回了山東老家。

部隊本來是要重重處理李二牛的，可鑒于他一直是標兵，又在戰斗中榮立三等功，就什么處分也沒給，只作了正常復員處理。

那天，天氣還是特別好。太陽高高懸在空中，給蔥郁的南國大地播撒著溫暖，但李二牛的心卻十二分的寒。當他提著行李在幾位山東老鄉的簇擁下離開部隊時，有些消瘦的臉上淌下兩行亮亮的淚。幾位老鄉見他傷心的樣子，有些不忍，沒有誰埋怨他的過失，只說大家都一樣，農村來農村回，沒什么傷心的，只是你比我們早一點回家見爹娘，隨后大家也同樣要回去。有了這樣一番安慰，李二牛心里稍稍好了些，他住下腳，再一次回頭望望部隊駐地，望望依然美麗可人的大稼依，在心中默默地說：李二牛啊李二牛，你是天生在土坷垃里摸爬的命，還是回到趙牛河邊去吧，只是你毀了漂亮的娜香，是個害人精哩！

5

人的一生就是這樣，既不可把握也難以捉摸。

當兵后一直紅火的李二牛，本來有一番輝煌等著他，卻因一次沖動驟然一落千丈。

誠然，這種一落千丈對誰都是無情的打擊，都將留下刻骨銘心的失落。好在，李二牛是個聰明人，一路上難以休止的思想斗爭，使他終于想明白，命運早已被一條無形的繩索拴在故鄉的土地上，即使用盡九牛二虎之力也難以掙脫那無形的束縛。如果再想有所改變，只能腳踏實地在故鄉的土地上留下深深淺淺的腳印了。

李二牛回到趙牛河邊的李家營時，鄉里剛剛為在前線當兵的戰士們開完慶功會。

戰爭結束后，從李家營所在鄉當兵走的人有6個在前線立了功。李二牛的立功喜報到得最早，所以鄉里請李二牛的父親準備了發言稿，在全鄉慶功會上發了言。當時，李二牛的父親高興萬分。家里祖祖輩輩沒有過出人頭地的時候，兒子的一張立功喜報讓他和鄉里的頭頭腦腦們坐在一起，頭頭腦腦們還端起酒杯三番五次給他敬酒，使他激動得幾天幾夜都沒睡好覺。只是，父親剛剛高興過，李二牛就背著行李踏進了家門。

“爹，媽，俺回來了。”一進家門，李二牛就很沉住氣地對爹和媽說。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這一段媽老是為你睡不著覺，真怕你有個三長兩短哩。”李二牛的媽拉著他的手許久地看，只看得李二牛臉紅紅的。

李二牛的爹見李二牛回來，也笑得合不攏嘴。自從兒子的立功喜報寄回來，他又參加了鄉里召開的慶功會，并作為立功人員家屬代表發了言，就天天在心里嘀咕，打了這么大的一場戰爭，兒子真的沒有事嗎？之中，鄰村有在前線當兵犧牲的戰士家屬去部隊處理事情回來，說這次打仗死了很多人，李二牛的爹就沉不住氣了。雖說孩兒立功的喜報已經寄回來，可情況能否真是這樣子？從小在農村長大，靠老實巴腳在田里干活度日月的李二牛的老爹，在李二牛沒回家的那些日子里，為兒子擔死了心。日思夜想的兒子突然出現在面前，老爹只有傻笑的份兒了。笑到后來，心眼同樣很活泛的李二牛的爹像琢磨出什么，就叫著兒子的小名兒說：“牛啊，部隊剛剛打完仗，你咋回來了呢？”

聰明的李二牛在父母面前表現更沉著，他沖父親笑笑說：“打完了仗部隊就開始精簡整編，俺是響應部隊號召退伍回來的。”

李二牛爹是個老實人，兒子一說也就信了，知道兒子在部隊仗打得不錯，還立了功，退伍回來也是很正常的事。之后，村里鄉里都知道了李二牛是因為部隊精簡整編退伍回來了。都知道他立過功，沒誰認為他會有啥問題。李二牛到家的第三天，鄉長還帶著人去李家營看望了他。鄉長仔細地看了他在部隊帶回來的大大小小一大堆獎章證書，直夸他是全鄉的驕傲，是李家營的驕傲，并說對這樣的功臣鄉里要好好安排。不幾天，李二牛就被安排到鄉中心學校做了民辦教師，教初中一年級的政治和地理。

那時候，在農村做民辦教師是許多人夢寐以求的事。每月有幾十塊錢的工資不說，一年四季風吹不著雨淋不著，要多自在有多自在。然而，對在部隊一直紅了兩年多立馬就要提干的李二牛來說，因一時的失腳成了民辦教師，不但高興不起來，還總有點虎落平陽的感覺。好在聰明的他能正確對待命運的捉弄。不長時間就排除了腦子里不切實際的想法，擺脫了部隊留給自己的陰影，全身心投入到了教書育人的工作中，很快勝任了學校安排給自己的教學課程，并和學校里的頭頭腦腦以及周圍的老師們搞得關系很密切。

春去冬來，秋走夏至，李二牛轉眼當了3年的民辦教師。3年間，靠他的聰明和實干，成了鄉中心學校的優秀民辦教師，多次被鄉里縣里評為“模范”和“先進”，先后兩次出席過縣里的優秀教師表彰大會。現實中，“模范”“先進”是和人們所想的“實惠”緊密相聯的。如果李二牛從部隊到地方是虎落平陽的話，而當一系列“模范”“先進”再一次纏繞在他身上時，他則又成了暢游于大海中的魚，感覺愜意無比，激動無比。在這樣的感覺中，常人想象中的“實惠”也就又一次降臨到李二牛的頭上。

1985年的第一個教師節，鄉里縣里相繼召開慶祝會，表彰了一批優秀教師。李二牛因教學成績顯著，在表彰之列。去縣里參加表彰大會時，李二牛又作為先進教師代表在大會上發了言。發言時，他沒像其他人那樣事先準備發言稿，而是即席演講，且演講起來口若懸河，滔滔不絕，什么教書育人是人民教師的神圣職責，什么教育水平的高低關系到國家的未來，國家的未來寄希望于教育等等，說得頭頭是道，入情入理。這一下，使許多人對他刮目相看了。縣教育局像是發現了人才，告訴李二牛所在鄉負責教育的領導要好好培養，說這樣能說能干又有思想的人在全縣教師隊伍中并不多，如果有所發展會成為教育戰線上的中堅力量。于是，李二牛當上了鄉中心學校的教導處主任，主管全學校的教學工作。

李二牛是個善于動腦子的人，無論干什么，都和別人思考問題的角度不一樣。

當了一段時間的教導處主任，他又想起了在部隊時的“堅持數年”。雖說回到地方由于環境變化，他的“堅持數年”被一度中斷，可曾經得到過“堅持數年”恩惠的他卻總是忘不了自己的信條。于是，早先的一些想法隨著工作以及環境的變化又開始復蘇了。復蘇的最初表現是想搞點新名堂，想通過新名堂的實施再一次把他李二牛的影響造出去。

那是個星期六的下午，李二牛參加完學校全體教師會正要回家，李家營一個叫劉臘月的人找到他，讓他參謀著訂幾份有關農業科技方面的報刊。

劉臘月平時愛鉆研，對農業科技方面鉆研起來沒完沒了，還運用科技知識種出了又大又甜的西瓜，種植了新品種的“雙苞菇”等，家里年人均收入近3000元，是李家營一帶出了名的農業土專家。見李二牛正推著自行車往外走，劉臘月忙迎上去說：“二牛，俺今天來麻煩你個事哩。”

李二牛見是劉臘月，笑笑說：“什么事？”

劉臘月說：“俺想訂幾份有關農業科技方面的報刊，自己拿不準哪幾樣報刊好，你當老師，見多識廣，給參謀一下。”

李二牛放下自行車，領著劉臘月進了辦公室。他根椐自己的經驗和平時對報紙的了解，參謀著讓劉臘月訂了《科技日報》《農村大眾》《農業知識》《農作物種植》等報刊。之后，李二牛問了劉臘月農業種植方面的一些情況，發現在農業種植上加大投入，運用好科技知識，農村的收入會大大提高。于是，李二牛建議劉臘月幫李家營人辦點好事，指導著大家科學種植，讓大家多訂點農業科技方面的報刊，弄好了就能多收入些，改善一下李家營人的經濟狀況。劉臘月告訴他李家營人一慣保守，花錢的事誰也不想干，別說拿錢訂報刊，就是買上幾塊錢的書能換來幾百塊錢的收入，可能也沒多少人會同意。因為大家看的都是眼前的事，稍遠一點的事誰也不去考慮。聽了劉臘月的話，李二牛立馬想到了自己曾經琢磨的新名堂和早已被自己忘記了的“堅持數年”，又說：“這樣吧，俺拿出當民辦教師的3個月工資，你去給李家營人訂上20份報刊，然后你再抽空組織村里的青年人學點科學種植知識，也算咱倆給大伙兒辦了一件好事，怎么樣？”劉臘月忙說：“行，俺正想在村里搞點科學種植示范哩。”

李二牛真的拿出3個月的工資，讓劉臘月去給村子里的人訂了20份報刊。

這件事過去之后，李二牛沒再多想，只知道劉臘月按照他的意思去辦了，自己又在學校里想開了另外的新名堂。

李二牛原來教過的班里有兩個學生學習成績很好，可家庭困難，都是李二牛多次找家長做工作才得以繼續讀書。李二牛琢磨新名堂的時候，首先就想到了這兩個學生。兩個學生一個叫徐波，一個叫杜小天。李二牛把徐波和杜小天叫到辦公室里說：“你倆家里困難，但你倆學習成績好是大家公認的，今后還要繼續努力，爭取將來考上名牌大學，給咱們學校爭爭光。經學校研究，從現在開始每月資助你倆每人10塊錢，你們誰也別告訴，這是智力投資問題，屬于教學研究范疇。但必須說明，如果你們將這事告訴了別人，學校的教學研究也就很難再進行下去，所以也就不能再資助你們了。”

徐波和杜小天聽說學校要資助他們，當然很高興，表示一定努力學習，不辜負學校和老師的期望。接著，李二牛拿出240塊錢給了徐波和杜小天，說：“這是一年的資助費，你們先收下，今后學校里將每年給你們一次。”

之后，李二牛就特別關心徐波和杜小天的學習，經常了解他們的學習情況，督促他們下功夫抓學習，使他們的成績提高很快，到年底成了年級比較優秀的學生。與此同時，李二牛還干了另外一件事，在學校8個初中班里每班抽兩個品學兼優的學生，成立了“學雷鋒便民小組”，每星期三、四早晨上班時間到學校門口最繁華的十字路口扶老攜幼做好事。對此，學校里許多人開始有看法，認為李二牛成了先進后總想出風頭，學生學習本來就緊張，再去干些沒多少必要的事只能增加負擔。校長卻對此事很贊成，認為一個單位總要樹立起自己的形象，這形象正是通過一件件有意義的事體現出來的，所以李二牛搞“學雷鋒便民小組”十分有意義。李二牛早先的“堅持數年”又在學生身上得到了體現，雖然這種體現不直接從他身上顯現，但所產生的效應卻讓他成了直接受益者。

“學雷鋒便民小組”活動半年之后的一天早晨，李二牛正帶領4名學生在十字路口扶老攜幼做好事，一年輕人突然從東邊飛快地騎著自行車駛來，行至十字路口，由于車速太快被一無牌照機動三輪車撞進路旁的深溝里。事故發生后，機動三輪車絲毫沒減速就逃之夭夭了，而年輕人卻被撞得不省人事。李二牛一邊讓學生給交警部門打電話，一邊組織學生將年輕人送進了鄉衛生院。3天之后，年輕人脫離了危險，肇事逃跑的機動三輪車也被查到。受害者是一回鄉投資臺胞商人的孫子，一早到鄉政府送信不小心出了車禍。知道被救詳情后，臺商當即到學校表示謝意，還因此事引發他與縣教育局商定設立了“勤奮學習助人為樂”獎，由他捐款30萬元作為獎勵基金。這件事很快在全縣產生影響，縣教育局立即派人來了解李二牛和他的“學雷鋒便民小組”情況，縣有關部門為創造好的投資環境，也將此事通過新聞媒介大加宣揚。一時間，李二牛又成了令人矚目的人物。

李二牛和他的“學雷鋒便民小組”倍受贊揚之際，其悄悄資助的徐波和杜小天分別參加市里組織的中學生數學、物理奧林匹克賽，竟然雙雙奪得第一名。競賽組織者發現徐波和杜小天來自同一所學校很驚訝，認為一所學校的同一年級能出如此優秀的兩名學生，充分說明這所學校的教學成績不一般。當問杜小天奪得第一名有何體會時，杜小天說：“學校不但在教學上抓得緊，在生活和各方面都關心我們，我和徐波家庭困難，幾次想中途輟學，學校就每月資助我們每人10元錢。學校關心我們，我們沒有理由不好好學習，只有使出百分之百的力氣拿出好的學習成績，才對得起學校和老師們的培養。”

簡單的幾句話，引起組織者關注，他們將杜小天的話登在競賽簡報上。縣教育局和學校看到簡報后找杜小天和徐波了解情況，杜小天和徐波將李二牛老師對他們說的話復述了一遍，又說李二牛老師代表學校給他們的錢減輕了家庭壓力，鼓起了他們學習的勁頭。這樣，李二牛悄悄資助困難學生的事情“暴露”了。縣教育局準備再次對李二牛進行表彰時，李家營人種大棚蔬菜豐收，劉臘月帶領二十幾家大棚蔬菜戶拉了一大車新鮮蔬菜送到鄉中心學校，對李二牛拿出錢來為李家營訂農業科技報刊表示感謝。學校領導給縣教育局匯報后，教育局領導敏銳地意識到李二牛是個人物，在人們越來越對金錢產生興趣的時候，他卻毫不猶豫地為別人掏腰包。于是，縣教育局總結了李二牛的事跡材料，在全縣教育系統組織開展了向李二牛學習的活動。接下來，李二牛和他資助的徐波杜小天獲得第一屆“勤奮學習助人為樂”獎，每人獲得獎金3000元。當即，李二牛將3000元獎金捐給學校，作為困難學生補助金。之后，李二牛又恢復了在部隊被表彰時的心態，一天到晚想著法子做好事，“堅持數年”又成了他的一種習慣。

在有些人眼里，李二牛越來越被看作是大“傻帽”，走到哪里都會有人以諷刺的語調和他說話，都會有人用不理解的目光看待他。人們的諷刺和不理解，讓李二牛進一步堅定了信念，悄悄在日記本上寫下兩句話：“大人物與常人的不同之處，在于別人不做的事情他做，別人不理解的事情他理解。”

很長一段時間，李二牛都覺得生活在一條狹窄的通道里，這條本可以通向寬闊之路的狹窄通道，也讓他嘗到了某些有滋有味。

6

正在李二牛備受矚目，其前程逐漸燦爛起來時，家庭中卻出了一些令他頭疼的事。

按照李二牛的年齡，早已到了成家的時候，可他似乎“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誰給他介紹對象都會被他有些不合情理地拒絕。當民辦教師兩年之后的一個夏天，李二牛的姑姑從30里以外的徐家坡跑來，要給他介紹一個在供銷社做營業員的姑娘。姑姑用自己知道的贊美姑娘的所有詞語，說那姑娘如何懂事，如何漂亮，如何招人喜愛。李二牛卻沒聽姑姑說完，就很不客氣地說：“姑啊，想讓侄子好的話就別操閑心。大熱的天，想吃飯的話就吃飯，不想吃飯的話就走人！”

李二牛的話讓姑姑很生氣，罵他不是東西，沒在他那里喝一口水，就頂著烈日回了徐家坡。之后，李二牛的姑姑逢人就說侄子不懂事，是個沒心沒肺的“二百五”，在婚姻這事上誰也別管，叫他打一輩子光棍。

后來，仍有幾個人給李二牛介紹對象，結果和他姑姑的遭遇差不多，有的甚至受了李二牛不輕不重的奚落。再之后，就沒人愿意幫他在對象問題上操心了。李二牛也因此得了個外號，叫不知道要媳婦的“單性人”。李二牛卻不拿這當回事，聽到別人叫他“單性人”，總是一笑了之。學校里的孫光老師曾婉轉地問過他，李二牛很不客氣，先是用奇怪的眼光望望孫光，又說：“你怎么也和常人一樣俗？人都有自己的個性，不可能所有人都是一個活法吧？”

這事讓孫光心里很別扭，好長時間都不愿意搭理李二牛。

許是李二牛感到有些過分，許是李二牛和孫光的友情過深，一個星期六的下午，李二牛把孫光叫到宿舍里，先抽了幾支煙，在孫光不理解的目光中，他面朝墻壁，很沉痛地說了自己在部隊時的教訓。之后，李二牛哭了，哭得很傷心。哭過，李二牛對孫光說：“一個好端端的姑娘為俺自殺了，俺卻還在這里像沒事一樣，俺是個什么東西啊？”

孫光知道了李二牛心里的苦，有人還想幫李二牛介紹對象時，孫光就說他自己的事讓他自己去處理，別人還是少操心。這樣，李二牛的婚事也就一拖再拖，拖到對常人來說很可怕的年齡。

其實，李二牛也很想有個家。看到和自己差不多的同學朋友相繼結婚生子，有了溫暖的家庭時，他心里也酸酸的。多少次，一想到曾因過早涉足男女之事而留下的心痛，就躺在床上整夜難眠。多少次，他也想丟下精神包袱去談情說愛，可一想到娜香深邃迷人的目光，他又膽怯了，只好咬咬牙，強行按下如常人一般的欲望，狠狠地投入到工作中。

學校里有個叫江麗的女老師對李二牛有好感，李二牛和江麗也比較談得來。江麗是省城一所大學畢業的本科生，擔任初中三年級班主任，在很多方面都有獨到見解，李二牛常和她為教學上的事情研究來研究去。

學校里的老師大都是本鄉人，星期六晚上都回家，江麗和李二牛卻沒回。

江麗找李二牛商量組織學生參加課外實踐的事，她知道李二牛星期六都不回家，便到門口的小吃店里買了一包花生仁、一塊熟牛肉和二斤熱饅頭。推開李二牛宿舍的門，見李二牛一手拿塊涼饅頭啃著，一手拿本書在看。

江麗說：“李老師，星期六大家都回家，你卻在這里如此生活，怪有雅興哩。”

李二牛放下手里的饅頭和書，說：“你不是也沒回家嗎？”

江麗說：“俺家離得遠，都是兩星期回一次，你家離得近，為啥也不回？”

李二牛提起暖壺給江麗倒了一杯水，說：“家里沒啥事，回去沒意思，不如留在學校里看看書，學點啥。”

見江麗把花生仁和牛肉放在桌上，李二牛說：“江老師，買這些東西干啥？”

江麗說：“知道你晚上吃飯亂糊弄，來，咱們一塊吃。”

江麗先拿起饅頭咬了一口，李二牛笑笑，也拿起一個饅頭咬了一口，又捏了幾個花生仁扔進嘴里說：“今天算你請客，以后俺再請。”

江麗眨眨眼：“你那幾個錢還是算了吧，你真請客俺還不忍心吃哩。”

李二牛又笑笑：“是啊，‘民辦’和你‘公辦’就是不一樣啊！”

那一晚，李二牛和江麗談了很久，有關學生課外實踐的事卻談得很少。他們談了各自的過去，談了各自的將來，談了學校的發展。在談自己過去時，李二牛隱去了自己和娜香的那段往事。后來，天有些晚了，就要離開時江麗猶豫了一下說：“李老師，問你個事，怎么到現在還不考慮個人問題？”

李二牛望著江麗反問：“你不是也沒考慮嗎？”

江麗臉上泛起紅潤，說：“俺和你不一樣，年齡小點，還能再等幾年，你可早到成家的時候了。”

李二牛搖搖頭說：“這事說起來話長，有機會再詳細和你說。”

那一刻，李二牛對著江麗滿含深情的眼神以及泛著潮紅的面容，突然有些心動了。動心的一瞬間，他腦子里出現了娜香迷人的腰身，再望望江麗，腰身同樣迷人，高高的胸，豐滿的臀，秀長的腿，讓他有些陶醉。當江麗轉身走出門時，他差一點控制不住，很想伸開雙手去擁抱江麗。但李二牛畢竟是李二牛，關鍵時刻想起曾因女人而跌過腳，不想再為女人鬧出影響前程的事，便強按下燃燒起來的欲望之火，沒事一樣說了聲“再見”，目送江麗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李二牛喜歡上了江麗，他也從江麗的身上讀到娜香的影子。然而，他卻不敢往前邁動腳步，而且盡量減少與江麗單獨見面的機會，以至于實在克制不住時，偷偷躲到江麗宿舍前面的樹叢里觀望她的背影。一天，江麗給學生上晚課回宿舍時已經9點多。江麗邊走邊輕聲哼唱那首《我是一片云》的歌，歌聲清新，躲在樹叢里的李二牛卻聽得十分傷感。那一刻，他差一點就沖江麗奔過去，想告訴她自己同樣是一片云，只是眼下沒了自己的天空……

再后來，江麗給李二牛寫了一封委婉表達愛慕之情的信，李二牛竟然沒怎么理會。見他遲遲不回音，再加之女孩子自尊心強，追求的人多，李二牛又是個民辦教師，江麗便很容易地又愛上一個大學生，并很快與之結婚成家，進入到一種常人看來合情合理的生活里。

聽到江麗要結婚的消息，李二牛很痛心，可痛心之后仍然按照自己設定的路線往下走。這時候，李二牛的哥哥嫂子提出要和他分家。

李二牛家里窮，兩個姐姐相繼出嫁后，哥哥一直沒能娶上媳婦。到了30多歲，在兩個姐姐和親戚的資助下，李二牛的哥哥才好不容易和一個右腿有點殘疾的農村姑娘結了婚。婚后的最初兩年，李二牛的嫂子待兩位老人還可以，后來兩位老人身體常鬧出些毛病，嫂子就不行了，加上哥哥娶媳婦時借下的錢一時難還清，就有事沒事和老人鬧別扭，厲害時甚至大罵兩位老人。老人們對耽誤了兒子的婚姻本來就愧疚，好不容易給兒子娶上媳婦也算了了一樁心事，媳婦對老人如何似乎都不叫問題了。因此，李二牛的父母對李二牛嫂子的不孝從來不當回事，每次李二牛嫂子罵街他們都裝作沒聽見。李二牛哥哥本來就老實，娶上媳婦后又拿著媳婦像寶物一般，媳婦罵了老人也無能為力。李二牛成了縣里的先進人物，又拿出錢來資助上學的孩子和給村里訂報紙的事被他們知道后，他們認為李二牛手里有很多錢，貪圖既得利益的意識就很自然地顯露出來，便又對老人們好起來，對老人們好的同時三番五次找李二牛要錢，說老人們身體不好需要錢，家里生活困難需要錢，一切需要錢的事都去找李二牛。一時間，李二牛成了家里的搖錢樹。開始時，李二牛每月省出錢來接濟哥哥嫂子，哥哥嫂子欲望越來越大，一個民辦教師的工資在強烈的欲望面前，也就蒼白無力了。可哥哥嫂子卻總認為他錢多不肯給家里，只好把氣撒在父母身上。

春天的一個中午，李二牛從學校回家拿東西，正好碰上嫂子沖二位老人大罵。

李二牛嫂子雖然右腿殘疾，罵人的本領卻不一般。什么難聽的話都能罵出來，罵人的花樣也隨時翻新，街坊鄰居看她罵人就像看“西洋景”。李二牛很要面子，進家門見嫂子正放開嗓子起勁地罵，父母則像沒事一樣該干什么干什么。李二牛受不住了，責問嫂子罵什么？嫂子極不講理，本來對李二牛給錢少就有意見，二話沒說沖他罵起來，罵他們李家是一幫窩囊廢，罵李二牛哥哥是“大熊包”。當著街坊鄰居的面，李二牛氣得臉白一陣紅一陣，后來見嫂子實在不講理，抬手抽了她個大嘴巴。這下算惹了禍，嫂子瘸著右腿三番五次到學校里找他鬧，說李二牛打壞了她，要李二牛去醫院給她看病，賠償她的精神損失等，學校領導幾次出面調解，問題依然得不到解決。后來，一本家爺爺出面說和，才算息事寧人，但哥哥嫂子卻和他分了家。李二牛和父母一起過，哥哥嫂子自己過，但哥哥娶嫂子欠的4000多塊錢債務卻轉到了李二牛身上。

李二牛重新審視哥哥嫂子，見他們為轉移了債務沾沾自喜，嫂子還為沒了對二老的負擔重新精神起來。李二牛第一次為親情的失落痛苦萬分，他想不通世間居然還有如此不堪的親情。事后，他對江麗說：“奮斗了多年卻在親情面前得到如此報償，真不如什么也不干。”

面對李二牛的失落，江麗只說了一句話：“世間的一切都不要太認真，什么事太認真了，就會感覺這個世界沒意思。”

7

李二牛有些失落時，上級突然來了一個文件，要給自衛還擊作戰中立過功的復員軍人安排工作。聽到這個消息，李二牛突然昂奮起來。做民辦教師幾年，雖然取得很大成績，也受到上級賞識，成了全縣教育系統的典型，可想轉為公辦教師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一個民辦教師無論多么有才干，無論受過哪級表彰，和公辦教師的區別總是顯而易見。首先是人們看你的眼光，說你是一個公辦教師，人家會很高貴地望上一眼，因為教師是知識分子，在人們心目中有一種特殊地位。說你是一個民辦教師，人家看你的眼光就很散淡，民辦教師和大家通常說的“打工族”沒啥區別。因此，李二牛聽到給自衛還擊作戰中立過功的復退軍人安排工作的消息，就天天盼著。安排了工作他就是國家正式職工，國家正式職工和公辦教師的區別不太大，都是拿工資吃飯，不過是在學校和在工廠的區別。

令李二牛激動的時刻，是一個夏天的傍晚。

李二牛剛吃過晚飯，正和幾個老師一起散步。校長突然差人喊他，說有要緊事和他說。到了校長辦公室，見校長看他的目光很興奮，就知道有好事要來了。從部隊到地方，多少次領導有好事告訴他都是這樣的目光。所以，見到這樣的目光，李二牛渾身的血液就會沸騰起來。但校長吐字清晰的話音發出之后，李二牛竟沒聽出校長在說什么。

校長說：“李老師，你有好事了。”

李二牛望望校長，問：“校長，你說什么？”

校長又笑笑說：“你有好事了。剛剛民政局和勞動局來電話，說要給在前線立過功的復退軍人安排工作，你被安排進了電機廠，后天就得去報到，那可是個國營單位啊！”

李二牛終于聽清了校長的話，說：“俺想繼續留在學校里當老師，干了幾年民辦，還真對這行當有了感情。”

校長伸手拍拍李二牛的肩，說：“我們也舍不得讓你走，剛才還給教育局李局長打了個電話，想把你留下來，李局長說這有規定，不是師范院校畢業生分不到教育上來。”

盡管校長說了這樣的話，李二牛心里仍然很高興，因為后天開始他就是國家正式職工了。他對校長說：“干什么都一樣，無論到哪里咱都得好好工作。”

到縣電機廠報到的那天，縣電機廠搞了個歡迎儀式。電機廠領導了解到李二牛在學校雖是民辦教師，卻是全縣教育系統出了名的老先進，進廠后肯定差不了。再說他是在前線立過功的復退軍人，廠里應該重視。所以，歡迎儀式搞得很隆重，先是廠長致歡迎詞，繼而是車間主任和廠辦主任講話，最后又讓李二牛發了言。中午，廠領導在食堂準備了一桌豐盛的飯菜，廠長陪著他吃了飯。飯后，廠長對李二牛說：“你是有功之臣，來電機廠有點委屈。這里畢竟是企業，今后對廠里有什么意見可直接找我提。”

李二牛雖說見過世面，無論在部隊還是在地方都受過領導接見，可剛剛分到電機廠，廠長就為他舉行歡迎儀式，陪他吃飯，又說話這么客氣，著實讓他有些受寵若驚，便很謙恭地對廠長說：“廠長放心，今后無論讓俺干什么，都會盡力干好。”

李二牛被分到了電機廠政工科，專門負責文字材料和宣傳方面的事。

李二牛不愧是李二牛，無論在農村還是在部隊，每一步都能顯現出他的聰明和心計。

電機廠政工科是一個管不了多少事的地方，科長由廠辦主任兼著，李二牛和一個叫董小晶的姑娘是科員。平時科長很少過問科里的事，出個板報寫點宣傳稿什么的都是李二牛和董小晶兩人去處理。干了兩個多月，李二牛發現不像他開始想象的那么好，這樣無所事事地干下去，清閑是清閑，真要有所作為能被上級重視卻不可能。

李二牛從部隊到地方，多少次都很受人重視，突然這么沒事一樣清閑上班，心里還真不是滋味。他那愛活動的大腦又一次調動起敏感的神經，再一次為受人重視用起心計。

企業就是企業，主要工作是生產經營。李二牛先是想圍繞廠里的生產經營搞點名堂，無奈在部隊和學校混得時間長，對工廠卻一竅不通，想了幾天仍無從下手。后來，他又想到了自己的“堅持數年”。想無論部隊學校還是企業，對做好事都應該是歡迎的，只要有人做好事就會有受益人，受了益誰也會說做好事的是好人，即使那些沒有受益的人，對做好事的人也持尊敬態度。想來想去，李二牛的“老習慣”又一次萌發了，他開始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機會，在廠內廠外做好事。

還是從最基本的事情做起，李二牛每天早晨5點起床，把職工宿舍和辦公室周圍的環境衛生打掃得干干凈凈。晚上，下班后他也不先回宿舍，而是到食堂打回飯來，繼續在辦公室里看報紙，或寫寫白天沒有完成的宣傳稿，一直忙到很晚才回宿舍。

工廠的單身職工大都比較懶，早晨起床晚，衛生沒人管，節假日是一味地玩。李二牛突然這么正規地每天早晨打掃衛生，晚上學習，還寫了一些廣播稿被市縣電臺采用，便立馬引起廠領導的注意。廠里分管宣傳教育的專職副書記，幾次都在廠長面前說李二牛不愧在部隊是功臣，在學校是先進，干工作就是比一般人強很多。廠長聽后很高興，幾次都在廠部調度會上表揚李二牛，說自從他住進單身職工宿舍，衛生好了，環境整潔了，希望大家向他學習，別除了上班就是玩，得干一些有意義的事。

受到表揚后，李二牛心里很高興，覺得自己在部隊時的“堅持數年”生命力極強，無論走到哪里，只要沿著這條路走下去總會被重視，總會出成績。于是，他在日記本首頁上寫下這樣一句話：是金子，在什么地方都發光。潛意識中，李二牛自己就是“金子”，放到任何地方都會發出引人矚目的光。

到縣電機廠上班的當年年底，李二牛因平時做好事和工作成績突出，被評為“先進工作者”，榮幸地出席了全縣工業系統先進表彰大會。表彰大會后，廠里按規定發給他500元的獎金，他一分沒要，悉數捐給了廠幼兒園。在每人每月工資只有幾十元的年月，500元可不是個小數，因此引得很多人議論紛紛。

李二牛進廠時間不長，他的舉動的確使一些人不理解。那時候，改革開放已在全國各地不斷深入，市場經濟發展比較迅速，許多人對金錢的認識越來越深刻。廠里的一些職工，見李二牛平時愛做好事，得了500塊錢獎金還捐給幼兒園，就覺得這小子用心不純，是想通過做好事捐款什么的出風頭，想撈點政治資本。當他的事跡被寫在廠里的黑板報上，當他被縣電視臺采訪報道后，許多人見了他都譏諷地喊“活雷鋒”。有天上班，和他同在政工科的董小晶聽了人們的議論說：“二牛哥，咱們在一個辦公室這么長時間，平時你沒少照顧俺，可聽人家說你想撈政治資本俺心里不好受，難道你真想撈點什么？”

聽了董小晶的話，李二牛沉默了足足有10分鐘，說：“小晶，你看俺像要撈政治資本的人嗎？”

董小晶見他一臉嚴肅，知道自己的話觸到了他的心尖上，忙解釋：“這話你也別當真，其實你并不了解工廠的人，他們大都憨厚實在，可對微小利益又看得很重，特別像你進廠才一年就被評為先進，還參加了全縣工業系統的表彰會，得了獎金，有些人在工廠幾十年也沒有這樣的機會，所以他們眼紅。只要你別拿這當回事，過去也就算了。”

董小晶這樣一說，李二牛心里更不是滋味了，他說：“得的獎金不是都捐出去了嗎？”

董小晶笑笑說：“你年齡比俺大，對工人的了解還真不如俺。正因為你捐出去了，他們心里才不舒服，如果拿出一部分請請客，讓他們到酒館里撮一頓，他們心里說不定就平衡哩。”

李二牛突然明白了，說：“對，怎么把這事給忘了。”

第二天，李二牛拿出200元錢，將和他一塊住單身宿舍的六七個職工請到廠門口小酒館里喝了一場。臨終時，李二牛舉起滿滿一杯酒敬大家說：“俺李二牛有今天，多虧諸位弟兄抬舉，俺進廠晚，不太懂事，今后還望大家多多關照。”

李二牛很豪放地喝干了那杯酒，大家鼓掌喊好。

之后，大家對李二牛的看法好了很多，再也沒人議論他想撈政治資本了。知道他當過民辦教師，有些老工人還把他請到家里給孩子輔導功課。李二牛樂此不疲，盡心盡力輔導孩子。他見廠里的老工人文化程度不高，孩子輔導是個大問題，便聯合董小晶，以政工科名義利用業余時間辦了“小學課程輔導班”，免費輔導職工們的孩子，而且輔導很見效，許多孩子的學習成績提高很明顯。

輔導班辦了兩個月，職工們的孩子就有6個進入班級前10名。李二牛不但又一次受到廠領導表揚，還成了職工們贊不絕口的人物。那天，市里分管工業的副市長到廠里搞調查研究，廠長講工人的精神面貌時順便提了李二牛每天堅持打掃宿舍和廠區衛生，并利用業余時間免費為職工孩子辦輔導班的事，副市長很感興趣，讓廠長仔細匯報了李二牛這個人物的前前后后，并立即打電話召來市報記者。記者采訪李二牛時，李二牛卻不接受，沒說三句話，就把記者扔在那里走了人。廠長氣得沒辦法，記者卻笑笑說：“這正能夠看到李二牛的精神境界，他不圖錢，不圖利，圖得是平平靜靜地為群眾做點有意義的事，這樣的典型我們打著燈籠也難找啊！”

記者撇開李二牛，在電機廠進行了外圍采訪。有職工聽說李二牛不接受采訪，反對報紙宣傳他，都很佩服，紛紛向記者介紹李二牛平時的情況，特別是他帶領董小晶免費為職工孩子辦輔導班的事，大家說起來很激動。一個叫徐新民的工人，孩子在李二牛輔導下成了學校的尖子生，當時他正患病住院。聽說記者采訪，讓愛人用三輪車推著從醫院跑到廠里找記者反映李二牛的事跡。

幾天后，市報在頭版頭條發表了寫李二牛助人為樂、愛廠如家的通訊文章。李二牛一下子又成了市里的典型人物，電臺、電視臺也接連到廠里采訪，縣里也授予了他“助人為樂愛廠如家”的光榮稱號。一時間，李二牛又被耀眼的光環圍了起來。董小晶在辦公室里很神秘很幽默地對他說：“二牛哥，這下你可真‘火’了！”李二牛笑笑說：“這也叫‘火’？這要算‘火’那俺早就‘火’過好幾回了。”

董小晶不按工廠的規矩叫李二牛師傅，從他到政工科的第一天起就親切地喊二牛哥，這多多少少讓李二牛心里有些熱乎。董小晶聽了李二牛的話，立馬叫起來：“你還真行，要當上廠長那才叫‘火’？”見李二牛一副思索狀，她又說這樣下去，二牛哥是一定要當廠長哩。

“瞎說，俺是那材料？”李二牛沖董小晶瞪瞪眼。

“這怎么叫瞎說？你一次次當先進，報紙上大篇大篇地報道，咱們電機廠歷史上有過嗎？”李二牛沒怎么拿董小晶的話當回事，后來又一想，還真蠢蠢欲動起來。他真想坐到廠長的位子上，讓那些對他有過這樣那樣看法的人瞧一瞧，李二牛也是個人物哩！

有了和董小晶不經意的那番說道，李二牛像是沉著起來。在眾人矚目的榮譽面前，他變得清醒了。他知道，這些東西很虛幻，只有在耀眼光環圍繞下，抓住些實在的東西那才叫好。但他又很茫然，不知道那實在的東西在哪里，只想通過“堅持數年”證明點什么。從農村到部隊，從部隊到地方，盡管李二牛看起來很聰明，并在這聰明引導下得到許多實惠，可當每一次實惠到來時他仍然顯得很單純，甚至被這樣的單純一次次帶入人生的低谷。

8

初春，萬木開始復蘇，但冬天還在最后的日子里游走，冷風無孔不鉆。盡管人們每天都盼望太陽的出現，可太陽升起后仍是一副光芒軟軟的樣子，看上去被凍傷了一般。

廠長在這樣的季節里，因李二牛的作用和廠子里的那點小紅火，得到市里分管工業副市長的賞識，被提拔到縣工業局當了局長。上任之前，廠長沒忘記電機廠里的眾弟兄，特別是像李二牛這樣能讓他直接受益的人物。在最后的告別會上，廠長宣布提拔一批人，李二牛當然在被提拔之列，但不是當廠長，而當了廠辦主任。

這個小小的變動，雖然離李二牛心中那茫然的輝煌相差甚遠，但也讓他很激動。

吃過晚飯，李二牛再也無心輔導那些上小學的孩子，他草草給董小晶交待了一下，就走出宿舍，想找一些熟人說道說道，宣泄一下激動的心情。他畢竟成了一個國營企業的廠辦主任。雖然在鄉中心學校時當過教導處主任，可那有些不稱其為主任的主任，與眼前的國營企業廠辦主任沒法相提并論。電機廠的廠辦主任負責全廠大大小小的接待任務和廠長副廠長們的工作生活問題，諸如吃喝簽字報銷、車輛使用派遣等，都得廠辦主任說了算，是除了廠長副廠長之外最有實權的人物。因此，李二牛有激動的理由，壓抑了這么多年，他應該激動一下，要不都要進入窒息狀態了。

李二牛有些激動地走出宿舍不遠，遇到在鄉中心學校當老師時的同事江麗。

看到江麗的那一刻，李二牛一怔，說：“江老師，你咋來了？”

江麗沖李二牛一笑，說：“你混‘大’了，俺就不能來找你？”

李二牛不好意思地笑笑說：“哪里，快到宿舍坐坐。”

李二牛領著江麗回到他住的那間單身宿舍。落座后，他給江麗倒了一杯水，江麗接過水杯，兩串晶瑩的淚水就洶涌地流到白晢的臉蛋上。李二牛愣了，他傻了一樣望著江麗，半天說不出話。許久之后，他才怯怯地問江麗發生了什么事。這一問不要緊，江麗竟然在他面前放聲大哭起來。江麗這一哭，李二牛慌了手腳，想勸不知道如何勸，想安慰也不知道怎樣安慰，只是望著江麗不知所措。好在江麗懂事理，見李二牛慌亂得不成樣子忙止住哭，抱歉地說：“對不起，對不起……”

終于靜下來時，江麗向李二牛訴說了結婚后夫妻感情不和的事，并告訴他自從結婚到現在，基本上是三天一小打、五天一大鬧，夫妻二人長期在痛苦的漩渦里打轉轉。李二牛有些不理解，望著面容憔悴的江麗先是搖搖頭，繼而又嘆口氣，然后才說：“江麗啊江麗，你是咋回事呢？”

江麗苦澀地笑笑，說：“俺哪里知道是咋回事？這么久了憋在心里很難受，才想著來找你說道說道。”

李二牛心里明白，江麗是在出現感情危機時找他敘舊來了。

李二牛很喜歡江麗，也曾為江麗徹夜不眠過，曾為沒能和她走到一起遺憾過，可面對已經有了婚姻的江麗，又能說什么呢？他什么也沒說，只稍稍安慰了江麗一番，又和江麗回憶起在鄉中心學校時的一些人和一些事。

男女之間的事情很難說清楚，盡管李二牛沒想再和江麗有什么，可后來還是和江麗有了什么。那個夜晚之后，江麗就經常來找他了，他們到一塊談起來沒完沒了，似乎有說不盡的話，有探討不完的事。盡管江麗所在的鄉中心學校距縣城有十多里，卻絲毫沒影響他們見面的次數。那個時期，李二牛的生活像突然有了變化，讓他有了一種期盼著的溫馨。這種期盼著的溫馨，讓他在男子漢的人生經歷中，第一次享受到情感焦渴的滋味。然而，就在他沉浸在和江麗的情感纏綿中難以自拔時，又一次失了腳。

一天傍晚，剛吃過晚飯，江麗就來找李二牛了。

在李二牛的宿舍里，他們閑聊了一會兒，繼而就各自有些小激動。

當李二牛再一次問起江麗和丈夫的關系時，江麗二話沒說，伸手捂住了他的嘴，這讓李二牛感受到了江麗手上散發出的溫柔馨香。李二牛眩暈了。暈眩之中，他伸開雙臂緊緊把江麗抱在懷里，江麗也順勢倒了過去。于是，李二牛和江麗第一次有了難分難解的肉體接觸。他們忘記了一切，走進癲狂的愛河里……

事情似乎是注定的。李二牛和江麗忘記一切癲狂般消魂時，江麗的丈夫經過許多天的跟蹤終于發現了他們的幽會，帶領幾個人猛砸李二牛宿舍的門。李二牛和江麗聽到砸門聲，急急忙忙穿衣下床，但為時已晚，江麗的丈夫瘋了一樣沖進來，和他帶領的幾個人逮住李二牛就是一頓猛揍。李二牛還沒緩過神來，就被打得躺在地上不省人事了。江麗也早已嚇得呆若木雞，還是丈夫一個耳光抽過去，她才像狂嚎的母狼嗷嗷叫著朝門外奔去。

一件并不希奇的桃色事件，本來不足以引發什么震動，可李二牛是縣里廠里出了名的先進典型，其事跡上過市里的報紙頭版頭條，還曾被電臺電視臺反復采訪過，還曾得到過500元的獎金被他很有覺悟地捐給了廠幼兒園。人們不能不對這樣的人物制造出的桃色事件感興趣。從那天晚上開始，廠里就炸了鍋一樣在議論。有的說李二牛早先就不是什么好東西，出這樣的事不足為奇;有的說李二牛總是想方設法撈好處，一但撈到好處就不知道自己是干嘛的了。李二牛搞不正當關系被捉住的事，也像長了翅膀在廠里在社會上飛來飛去，直把他飛得難以仰著臉面去見人。

李二牛一蹶不振了。

李二牛不吃不喝，在宿舍里一氣躺了五天五夜。

廠領導為防萬一，幾次到宿舍看望李二牛，他卻一直不開門，就那么沒黑沒白地在屋里躺著。他在為自己的又一次失腳懊悔，在為自己在女人身上的難以把握痛哭流涕。但一切都已無法挽回，雖說他曾十二分地想娶江麗為妻，而作為他來說娶一個江麗這樣的女人也是很正常的事，不正常的是江麗還沒有離婚，還是一個有夫之婦，他李二牛作為先進人物似乎有踐踏道德之嫌。

李二牛陷進自己為自己設置的一個深坑里。

5天之后的一個早晨，和李二牛同在政工科的董小晶出現了。

說不上為什么，董小晶作為一個未出閣的女孩，卻突然想管一管李二牛的事情了。

廠長說：“小晶，這事你管不了，別去瞎摻和。”

董小晶一臉認真地說：“也不能為這么一點事，毀了好端端的二牛哥啊？”

廠長沒再說啥，董小晶就有幾分雄心地敲響了李二牛的門。

似乎是注定的，廠領導幾次叫門不開，董小晶只輕輕敲了三下，喊了一聲“二牛哥”，那扇緊閉了幾天幾夜的門打開了。

“二牛哥，你咋這么沒出息，要為一個女人毀掉自己？”望著李二牛憔悴不堪的樣子，董小晶張口就帶了幾分沖。

“俺哪里還有臉見人啊！”李二牛根本不敢正視董小晶。

“這樣一點小事就不能見人，你還干得了什么大事？告訴你，這就是人生！”董小晶說著，一屁股坐在他床前的椅子上。

“什么？這是小事……”李二牛迷惑地望著董小晶。

“男女之間出點事算大事？那宇宙飛船上天、原子彈爆炸、兩伊戰爭……又算什么？”

董小晶不輕不重的話，讓李二牛無言以對。他從床上爬起來，點燃一支煙，費力地抽了一口，又抽了一口。煙霧在他沉默難耐的情緒中無所顧忌地飄散著，不一會兒就使那間本來就不寬敞的屋子極度朦朧起來。董小晶知道此時的李二牛又陷進另一種矛盾中，便站起來悄悄地走出了門。

那天的晚些時候，李二牛終于揚起頭，憂郁地朝廠南面的人工湖走去。

李二牛坐在湖邊的一塊石頭上，依然無休無止地抽著煙。腳下遍是煙頭的時候，天色漸漸暗下來，他還是沒有回廠的欲望，就想好好靜一靜，好好思索一下，他在想自己究竟是怎么了？這時候，一聲尖叫驚得他站起來。舉目望去，不遠的湖邊小道上幾個歹人正對一婦女大行不軌。那一刻，李二牛忘卻了一切不快，一股多年沒有過的浩然之氣涌遍全身。他沒有絲毫猶豫，幾步躥到出事地點，沖著正在作弄婦女的幾個歹人大喊一聲：“住手！你們要干什么？”

李二牛伸手給了一個正在婦女身上賣力的歹人一耳光。但他的手還沒抽回來，后背就被一把鋒利的尖刀扎了進去。他再沒掄出第二個耳光，就“哦哦”兩聲倒在湖邊小道上……

9

李二牛死了。

李二牛在極度苦悶中成了見義勇為的英雄。

第二天，警方通過被歹人侮辱的婦女提供的線索，偵破了這起驚動全縣的殺人案。3個強奸殺人歹徒，在從嚴從速的法律面前很快有了自己的歸宿。

隨著強奸殺人犯的被嚴懲，李二牛的名字又一次被縣里的頭頭腦腦們重視起來。他們很快整理出材料，上報到市里和省里有關部門。李二牛的名字在全社會弘揚正氣、懲惡揚善、見義勇為大潮中被真正叫響了。省政府直接下文，授予李二牛“助人為樂標兵，見義勇為英雄”光榮稱號。省里的大報小報、電臺電視臺，在同一天放開版面和時間報道了李二牛平時助人為樂，關鍵時刻見義勇為的事跡。縣里還在李二牛工作過的學校、電機廠抽調6個人組成“李二牛事跡報告團”，在縣委副書記帶領下到全市11個縣區作巡回演講。

李二牛死后半年，縣委書記被提拔到市里當了分管精神文明的副市長。上任之初，他沒有忘記本縣多年才出的這么一個大英雄，指示城建部門到北京請來專家，在縣城最顯眼的十字路口搞了一個十幾米高的大雕塑，李二牛的塑像很威武地矗立在了縣城街頭。塑像底座正面是新任副市長親筆題寫的“助人為樂標兵，見義勇為英雄”12個大字，底座背面是李二牛的生平事跡和那首革命歌曲：《學習雷鋒好榜樣》。

四月，碎雨淋漓的傍晚，兩個打著花傘的女人緩慢地走在李二牛塑像左右。她們在雨傘遮掩下，分別點燃了各自手中的一疊紙錢。隨著紙錢的燃燒，兩堆紅紅的火焰把李二牛塑像照耀得很是威武。這時候，兩個騎著摩托車的青年正好經過，其中一個說：“李二牛還真他媽的有福氣，一下子有兩個漂亮女人來給他燒紙錢。”另一個說：“看來活著時，這小子也挺會玩呢。”

一輛汽車駛過，青年人的話語被淹沒在轟隆隆的車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