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們村路上安了12盞太陽能路燈,每當夜幕降臨的時候,晃得整個村子一片慘白。唯獨我家門口一片漆黑,就像是被親娘遺棄的孩子,孤零零地貓在山后面。半米長的大野貓經常在夜里翻過我家圍墻,輕車熟路到雞舍里偷雞吃。早上起來,看著一地雞毛,我爸眼巴巴望著人家門口路燈發呆。我穿好衣服剛走出屋,鄰居家那只倒霉的公雞就打了一個鳴,“嗷”一聲嚇我一跳,我爸回過神來,操起頂雞架門的木棍子向我跑來,邊跑邊指著我罵:都怪你這個沒出息的死東西,看我不打折你腿!那王三槍你也敢招,看你是不想活了。
我不會等著挨揍,雖說我在部隊練就了一身鐵骨銅皮,但在他老人家面前,我是真沒辦法,更何況惹禍的是我,要不是我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王三槍在安路燈的時候就不會把我家排除在外,野貓也不敢來我們家撒野,我家的雞也不會一天少一只,我爸也就不會打我。我蹽開腿拼命跑出大門,轉彎的時候差點撞馬屁股上,老馬回頭沖我齜牙笑。凜冽的秋風在我耳邊呼呼刮,路兩邊的紅瓦房突然醒盹似的直勾勾望著我,我爸追不上了,他老了,他喘著氣把手里的木棍扔過我的頭頂,打偏了,“咣”一聲,正好打在村支書家的門框上。
打得好呀打得好!我沖村支書家揮舞著胳膊,有一股說不出的快感。王三槍都要把我逼瘋了,我不能再做縮頭烏龜,即使是撕破臉,我也要跟王三槍攤牌,到底怎樣,你才肯把閨女王媛嫁給我?
我跟王媛從小就在一起玩,后來上小學,上初中,上高中,從來沒分開過,我早就把她當成了我媳婦,而我對她來說,也是不可或缺的那一位。后來,我們都沒考上大學,她上了兩年衛校,回到村里開了個衛生診所,也就是人們常說的“赤腳醫生”,先不說技術咋樣,光靠她的家庭背景和臉蛋就足以讓十里八村的年輕人瘋狂。有一個老光棍,沒事就過去打葡萄糖,誰都知道,他那是過眼癮呢。后來,我到部隊當兵,想著混個人樣,再回來娶她。王媛也真是一個好姑娘,就為了等我,拒絕了多少上門求親的少爺、公子哥。去年年底,我轉上了士官,過年的時候回了趟家,去跟王媛他爸,也就是村支書王三槍提親,不承想,王三槍硬是把我拎去的兩瓶茅臺扔到雪地里,不顧王媛在一旁聲嘶力竭地哭啊喊啊,把我趕到門外,指著我的鼻子罵,就憑你個小破兵,憑什么娶我閨女,給我滾!
那天正好是大年三十。我和王媛頂著刀割似的東北風,在光潔如玉的江面上相擁而泣。被風刮起來的碎雪全都落在我們的頭發上,我看王媛瞬間就老了。望著風中律動的枯草,心中充滿內疚和憤恨,我恨自己無能,恨自己沒出息,辜負了王媛的期望,耽誤了她的大好年華。我扳過她肩膀,望著她紅腫的眼睛,說出了最讓我撕心裂肺的話,我說,王媛,咱倆還是分手吧,得不到老人的祝福,我們不會有結果。王媛瞪著眼睛,用著跟冰面一樣刺骨的眼神,近乎絕望地對我說,我真沒想到你能說出這么沒有出息的話,我等你這么多年,就是希望有朝一日,你像個男人一樣回來娶我??纯茨悻F在,就是一個懦夫,我恨你!說完,她掙脫我的懷抱,揉著眼睛跑出我的視線,紅色羽絨服像一團即將熄滅的火焰,在白雪皚皚的天地間起伏搖曳,最后與天邊的霞光融為一體。
我不是懦夫,鬼才想分手。這么多年感情,是說分就能分的嗎?這是被逼得沒有辦法了。26歲的我,在我們村早就是大齡青年,為這事,我爸媽沒少跟我急眼,他們總勸我,別一天天癡心妄想,你跟王媛不是一路人,人家是天仙,你就是塊土坷垃,找個差不多的就行??!
我的婚事是他們的一塊心病,不是今天給我介紹個對象,就是明天給我個手機號讓我打,我表面應承,其實內心反感,從來不按他們計劃行事。說心里話,我是放不下王媛。剛到部隊的時候,我每天夜里一點多,都要披著大衣到IC卡電話機前對王媛傾訴思念之情。那段時間,王媛怕我想家,手機24小時處于開機狀態,即使在睡夢中,也像個紀律嚴明的哨兵,任我隨叫隨到。我們常常對著滿天星斗,編織著美麗的情話,憧憬著童話般的未來。每當悅耳的笑聲從聽筒里傳來,我就會看到王媛嬌羞的臉龐,如一輪粉紅的月亮,深情款款地掛在窗外柳樹上。閑暇之余,我還給她寫信,快樂的事,不快樂的事,都跟她說。王媛也興致頗高地給我回信,快樂的事,不快樂的事,都跟我說。那是我們最幸福的日子,雖然不見面,但這個世界就只有我們兩個人。
那時候,王媛始終相信,我能在部隊考上軍校,成為一名英姿颯爽的少尉或者是中尉。我努力著,努力,甚至看書都把眼睛看腫了。起初,王三槍并不反對我和王媛搞對象,因為他也做著同樣的夢,如果他女兒嫁給一名干部,這是多好的一段姻緣!然而命運這東西就是事與愿違,你越想得到就越得不到,我在焦躁不安等待中落榜了,壞消息長出翅膀飛回家鄉。王三槍跟錦衣衛似的蠻橫地沖進王媛的閨房,將床下面一箱子蓋著紅色郵戳的信,一把火燒成了灰。他又戴好狗皮帽子背著手來到我家,給我父母下了最后通牒,讓他們轉告我,如果再糾纏他閨女,他就要到部隊找領導,說我作風有問題。我媽鼻涕一把淚一把地在電話里勸我,兒啊,你快醒醒吧,再胡鬧下去,王三槍可真要發飆了。
為了讓王媛死心,王三槍費盡心機,苦苦地勸,狠狠地罵,不給飯吃,不讓出門,除了動手打,能想到的招都用上了。可王媛就是不妥協,照樣給我打電話,甚至還揚言要坐火車到部隊跟我私奔。氣得王三槍的血壓“噌噌”往上躥,躺在醫院的床上,他還把牙關咬得死死的。他指著他不孝的閨女,哼哼嘰嘰地說,只要我活一天,你們就甭想!末了總會習慣性地捎上一句:胡亮,你他娘的大混蛋!
從那以后,我和王媛的交往謹慎了許多,跟地下工作者似的,生怕被敵人發現,暴露了目標。偷偷摸摸打電話,小心翼翼地約會,信是不敢再寫了,就是寫,估計王媛也收不到。聽說王三槍給郵遞員下達了死命令,所有信件必須先送到村部,然后再由村里統一發放。
本來我今年已經無假可休,但王媛最近情緒大反常態,在電話里說著說著就大發脾氣,哭哭啼啼。王三槍最近給她介紹個鎮里某位領導的兒子,這個“高富帥”沒事就開著小奔馳往她家里跑,無事送殷勤,已經把她逼得快瘋了。這件事就像刀子一樣,深深插進我心里。我想我不能再等了,事情終歸是要有個了斷的,我不能對不起一直默默等我的王媛,更不能斷送了她的幸福,哪怕是上刀山、下火海,也要說服王三槍,我得問問他,到底怎樣才肯把閨女嫁給我?就這樣,我在年終考評完事之后,向中隊請了7天假,這次我可是抱著上戰場的心態回來的。
不把王媛娶到手,我枉為男人!
王三槍的真名叫王三強,大家叫著叫著就叫成了王三槍,后來大家都管他叫王三槍了。說他是王三槍,其實是說他心眼多,我們村人大半沒什么文化,一個個都是粗性子,不怎么好領導,一般村支書,干不了幾個月就得下臺。然而王三槍不一樣,他不僅干了好幾個月,而且一干就是連任,我上中學的時候,他是支書,現在還是。村里人不僅服他,而且怕他。他長得又瘦又矮,臉色蒼白,手指蠟黃,一年四季都戴著一頂狗皮帽子,吃飯時候也不摘??粗胁∷频?,但是誰要惹到了他,那他就不是病秧子,而是可怕的病毒了,折磨死你。我就是最好的例子!
王三槍家的院子真大,里面并排停了4輛車,從左到右分別是一輛半舊的奧迪、一輛嶄新的佳寶面包、一輛四輪驅動的拖拉機,還有一輛平時很少開的小手扶。手扶的車把子上拴著一條瘦骨嶙峋的黑狗,黑狗的眼皮耷拉著,抖摟著脊背上沾滿稻草的黑毛,沖我死氣沉沉叫起來。反正有鏈子拴著,不怕它咬我。我推開門直奔里屋,一股子炒辣椒的香味刺入鼻孔,王媛她媽正扎著圍裙在廚房里顛勺。王三槍盤著腿端坐在炕桌的正中央,臉色蒼白,手指蠟黃,頭上戴著狗皮帽子,掐著銅酒壺倒酒。王媛則坐在炕沿上,拿著搖控器,神情專注地看著電視里的韓劇《來自星星的你》。我像幽靈似的突然出現在這一家子面前,把他們嚇壞了,王三槍的酒盅差點掉在炕上,待看清是我之后,狠狠地一拍桌子,大聲嚷道:“你來干什么?”
王媛早就跑到我身邊,拉住我的手,我們就像一個戰壕里戰友般親密。我摟著她的腰,她摟著我的腰。我拉著她的手,她拉著我的手。
叔,我想跟你談談。我說。
你把手給我放開!王三槍像個猴子似的從炕里蹦到炕沿,趿上鞋躥到我們跟前,推開了我,又狠狠地瞪了他閨女一眼,然后咽了口唾沫,鐵青著臉,說,你們的事沒商量,你談個屁!
我說,叔,這么跟你說吧,我跟媛媛這輩子是分不開了。但我們必須得到您的認可。能不能告訴我,究竟要怎樣,您才答應我們的婚事?
王三槍黑著臉一笑,我的心里瞬間刮過一股陰風。
他背著手,一臉不屑地說,行,既然你問,我不妨告訴你。我閨女是什么樣的人?不能隨隨便便找個人嫁了。除非你當上,當上干部,要不,這輩子你都別想。
王媛一聽這話,比我的反應還大,她把手里的遙控器“咣當”扔到地上,滿臉通紅地跟王三槍發起火來:爸,你怎么能這樣?胡亮現在都士官了,還怎么當干部?你到底因為什么看不起他,是我嫁人,不是你。反正我就是跟定他了。愛誰誰。
王媛她媽端著炒辣椒趕緊跑過來:媛媛,你快少說兩句吧。
王三槍有點站不住了,捂著胸口差點坐地上,他咬著牙,瞪著血紅的眼睛,指著王媛罵:你滾出去,我沒你這樣的閨女,想要嫁給這個窩囊廢,除非我死。
王媛的眼淚就跟斷線的珠子似的,噼里啪啦往下掉,她“嗚嗚”哭著跑回自己房間,關門的時候“砰”一聲,桌子上的酒杯晃三晃,又差點被震到炕上。
王三槍大口地喘著粗氣,想必高血壓又上來了,王媛她媽一邊揉著王三槍的胸脯,一邊無奈地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不知該說什么好。
那會兒我已經失去了理智,我承認我配不上王媛,但我并不是一個窩囊廢,原來王三槍耿耿于懷的就是我沒有考上軍校,沒有當成干部。氣得我真想掐住他的脖子,就像他掐酒壺那樣,然后不斷地收緊我的雙手,掐死他。
耳邊傳來王媛撕心裂肺的哭聲,我的心一下子碎了。看著面如白紙的王三槍和一臉惶恐的王媛媽,我握緊雙拳,高高舉過頭頂,用發誓的語氣,高聲說:好!只要我當上干部,您就把王媛嫁給我。
王三槍又笑了,皮笑肉不笑的,外笑里不笑的,我一下子想到死人出殯舉著的白紙人。他點點頭,交代臨終遺言似的說,只要你有本事!然后,他仰起小臉,眼睛盯著屋頂印有六角星圖案的瓷磚,仿佛是在領會上天的旨意:一年為限,我就給你一年時間。
一年就一年,我不蒸饅頭爭口氣。
二
門口的老槐樹靜靜地看著我,它把所有的目光都變成葉子砸進我心頭,映在我心坎上的鬼影子,就被這一圈圈漣漪搗碎了。濱海市是一個很奇怪的城市,只要一進入秋天,馬上就能感覺到秋風秋雨愁煞人的凋零氣氛。風不停地吹呀吹呀吹,吹得我暈頭轉向,要不是我在站崗,需要保持良好軍姿,我非倒在地上不可,蒙上被子,像蝸牛一樣,躲進小樓成一統,管它冬夏與春秋。我長長嘆口氣,扎在肚子上的武裝帶明顯松了不少,對面墻上的鐘表“滴答滴答”轉個不停,秒針追趕分針,分針追趕時針,它們很累。我也很累。
望著門口川流不息的人群,就像是在看一場沒有開頭和結局的電影,不僅枯燥乏味,而且飽受煎熬,什么時候才是個頭呢。
我想轉移一下注意力,但無論我如何躲閃,卻總也躲不開掛在門柱上的牌子,紅底金字:濱海市公安局。對于進出公安局的人來說,這幾個字對他們來講無非有兩層含義,辦事的人、被辦的人和事。而我卻是個例外,僅僅是看守公安局的一個兵,一個守衛大門的武警戰士,每天煞有介事地端著槍站在那,眼睛看著外面花花綠綠的世界,心里的我卻默默地跟著秒針飛快地跑馬拉松,真的,是飛快地旋轉,我想飛快地下哨,飛快地立功,飛快地娶王媛……什么都是飛快地。
然而,門口這個哨位太普通、太不值一提了,我待在這里是大材小用,不會有半點出息,更沒有半點成績。因為,站崗這事,站得好了應該應分,站得不好還得挨批評。里里外外不討好,實在劃不來。
我有這個想法并非偶然,而是深思熟慮好久才悟到的。我曾經不只一次地反思,下一步我該怎么辦?在出現一個個答案又一個個被否定之后,我終于知道了自己的目標。
我要讓王三槍對我刮目相看,讓他心服口服地把閨女嫁給我,他不是嫌棄我是戰士嗎?他不是說我當上干部就同意我們的婚事嗎?那好啊,我就當個干部給他看看,讓他狗眼看人低!我都想好了,等我上軍校那天,一定要在家里擺上20桌酒席,把十里八村的父老鄉親都請來,還要放上一萬響的麻雷子鞭炮,最好能把村里的路燈全部震碎,還得震死偷雞的野貓。想到這,我仿佛看到,王三槍戴著狗皮帽子到我們家賠禮道歉,他伸出蠟黃的手指,給我爸點了一根煙,滿臉褶子堆成一朵菊花:哎呀老哥,其實我早就同意胡亮和媛媛的婚事,他們是天生一對,地造一雙。我這么逼胡亮,就是想讓他成才,說起來你還得感謝我嘞……
我呸!
這就是我的終極目標。無論上刀山、下火海,上天堂、入地獄,不提干不罷休。
雖然想得挺好,但我并沒有失去理智,我知道提干不是提褲子,說提就能提。尤其是像我目前這種狀況,考學沒考上,又轉上了士官,既沒什么特長,又沒什么路子,提干的幾率就是零以下。我們班長當了6年兵,立過兩個三等功,軍事素質超級過硬,練起單杠來,能在上面轉好幾個圈,外號“單杠王”,他還擔任代理排長職務,是連長指導員的左膀右臂。盡管如此,還是年年說提干,年年提不成。我也拐彎抹角地問過班長啥原因,班長每回都跟我打馬虎眼,故作輕松地調侃,你班長我還差得遠吶!都說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班長的心思我能不懂?但他都提不成,我就更別說了。也有提了干的,比如說我們指導員王兵,他在一次政治教育課上,給我們講述了他的傳奇經歷,他說當年自己就是一名報道員,經常在報紙上發表新聞稿,部隊里有點小名氣。植樹節那天,他正在路邊挖坑栽樹,忽然開來一輛軍用吉普車,從車上下來兩個干部,劈頭蓋臉地問,王兵你想上學嗎?我們指導員愣了,半天回過神來說,想,想,想。然后就跟著兩個干部上了車,打背包進學堂,如此,就提干了。
他們兩個人的故事,我總結出兩個道理,對我來講,特別有現實意義。一個是現在提干要比以前難得多,我必須得有心理準備。另一個我想要提干,必須另辟蹊徑,不能走我們班長的老路。擺在面前的形勢很嚴峻,結合我自己的狀況,想提干,只有一個辦法行得通,那就是立功,三等功不行,必須得是二等功,最好是一等功。
哈哈,一等功,我倒是真敢想!
無論功多么難立,我也要想辦法弄一個。有了這塊敲門磚,提干就有希望。指導員提干前,不也和我一樣是個小破兵嗎?人生沒有什么不可能,只有敢做不敢做。有位戰友常說的一句話我很贊賞,“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撐死總比餓死好。立他個二等功,沒有機會制造機會,也立他王三槍的。只是這小小三尺崗臺,怎能承住如此壯闊的宏圖偉業?
日子挺不抗混的,轉眼到了11月,門口老槐樹的葉子落了一地,每一片葉子都像一枚二等功獎章。光禿禿的枝條就像是一只只充滿欲望的手,高舉在空中,不停地喊:給我吧,給我吧……老兵們就在這長一聲、短一聲的吶喊中離開了部隊。老兵復員,中隊瞬間少了一半人,偌大的營區突然變得很空曠。時機到了,我得跟指導員王兵親近親近,拉拉關系,看看有什么路子可以走。
說心里話,指導員是一個特別有文化、特別有能力的人,他身上有一股令人折服的氣質。他沒來那會兒,中隊文化氛圍很一般,戰士們除了打籃球,就是拉條繩子拔大河。他來了之后,跟公安局搞起共建,為我們每個班都配備了電腦,一有空閑就教我們打字,還組織打字比賽。不到一個月,打字在中隊蔚然成風,打字成了很時尚的事,無論老兵、新兵,也不管是戰斗班還是炊事班,沒事的時候,都對著電腦“噼里啪啦”敲,一分鐘不盲打二三十個字,都沒臉見人。指導員天天督促我們學習,總想著讓我們多學點東西,這是我見過最好的領導。
我入伍前學習超差,勉強念完高中,但是文化素質基本停留在小學六年級,要不然,我早考上學,也就不用費這個事了。但我腦子不慢,記東西還是有一套的,所以在練打字時特別占優勢,五筆口訣背得滾瓜爛熟,凡是比賽,必拿冠軍。所以王兵對我印象還不錯,他喜歡聰明而且有上進心的人。上次我發高燒,他主動找人替我上哨,還讓炊事班給我煮面,買西瓜。事情雖小,但我一直很感動。
現在,老兵也復員了,中隊沒什么大事,正好可以找他談一談,探一探我在他心中位置,也好為日后立功做鋪墊。兵法上不是說,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嗎?
熄燈號吹響不久,中隊營區立刻安靜下來,只有斷斷續續狗叫聲破窗而入。我剛才裝模做樣地脫了衣服鉆進被窩,就是為了迷惑班長和戰友,不讓他們看出我有什么異樣。等到班里的鼾聲此起彼伏起來,我便躡手躡腳穿上衣服,像個小偷似的,從衣柜里拎出兩盒茶葉,小心翼翼推開門,向指導員屋里走去。這是我第一次送禮,總覺得別別扭扭,渾身不自在,一會兒跟王兵說點啥?我的心里在打鼓。
指導員屋門虛掩著,一束潔白的光從門縫里傾瀉而出,翻弄報紙的聲音,山澗泉水般清脆悅耳,我剛伸出手要敲門,指導員竟未卜先知地說了聲,進來。
我的心里激靈一下子,腿有點不聽使喚。真想逃,但是來不及。他趿上拖鞋,“唰”把門打開,眼前的一幕可能也出乎他自己意料。一個戰士紅著臉,手里提著兩盒“鐵觀音”,不知所措愣在那,跟個傻子似的。
他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鏡,面無表情地打量我,然后轉身回去坐到辦公桌前,擰著眉頭、擺著手,示意我進去。
我如同被人推著,身不由己站到他跟前。望著他那副文質彬彬的金絲眼鏡,有些語塞,結結巴巴說不出一句話。
他笑了,意味深長地叫了聲我的名字:胡亮。
我立正敬禮,應聲:到!
以下是王兵的招牌動作,他這慣常的舉動,一直在我腦海里揮之不去。每當他陷入沉思的時候,便會熟練地演繹一遍“王氏茶道”。翹起手指,悠哉地從茶葉罐里倒出“鐵觀音”,掌心一翻,茶葉落進杯里。提起一個桔紅色的保溫壺,倒水時“鳳凰三點頭”,滿杯酒,半杯茶,火候剛剛好。剎那間,“鐵觀音”葉子打開,清香開始彌漫,茶葉在水里打轉,王兵微閉雙眼,暗自陶醉。
他喜歡晾人,經常拿泡茶做擋箭牌。我很尷尬,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索性搓著手,大氣不敢出,誰知道他醞釀著什么鬼主意。
他說,你坐吧。
我就坐下了。
他先打開了話茬,說,胡亮,你應該記得我跟你們說過,感情分很多種,一種是真感情,那是用心處出來的;一種是假感情,是送禮送出來的。
這話最可怕。他這樣一說,那就是上綱上線,我甚至沒有招架的余地,當時我的臉從脖子根紅到后腦勺,我咧著嘴,撓著腦袋,稀里糊涂說,指導員看您說的,我就是知道您喜歡喝茶,平時您對我也挺關照,這算是我一點心意。
王兵聽完“噗嗤”一笑,連連擺手說,那心意就領了,東西拿走,要退不回去的話,就拿回班去,你們自己喝,茶這東西,提神醒腦,多喝點,腦子不容易壞掉。
話說到這個份兒上,我知道指導員是不會收的,硬送也沒必要。只好耷拉腦袋,像個敗軍之將,拎著茶葉往門口挪。指導員畢竟身經百戰,見多識廣,連忙把我叫住,說,胡亮,你別跟我打啞迷,是不是有什么事需要我幫忙?
聽到這句話,我心一沉,突然有種想哭的沖動。有好幾次,我都想把心里話道出來,但我不能說,我現在不能告訴他我跟王三槍的約定,更不能說我為了王媛得提干。前景尚不明朗,還需好好觀望。想立功,這也是人之常情,試問哪個軍人不想立功受獎,榮譽才是軍人的第一生命。我說,指導員,您看看能不能幫我立個二等功?
后來想想,覺得這話說得有點愣。就像一個七品縣官突然對皇帝說,能不能讓我當宰相。說好聽點是大言不慚,說難聽點就是神經病,找刺激。王兵聽完我說的話,喝進嘴里的半口茶差點噴出來。他可能覺得我腦子壞掉了,平白無故地要立二等功,這哪像一個正常兵說的話。
他說,胡亮,你沒事吧?
我說,指導員,您說我行不行?
王兵沉默了好久沒說話。像這種離譜的問題,他真不知該如何作答,要不是我一臉虔誠的表情,他非把我送進精神病院不可。他無奈地搖搖頭,說,二等功不是三等功,更不是優秀士兵,不是說立就能立,你已經是老兵了,部隊的規章制度應該懂,現在你不應該想這些事情,好好把工作干好,把兵當好,這才是最重要的。因為,立功這事,不是你考慮的。
我知道他要跟我說這些,任何一個領導都會這樣說。但我真的不能不考慮,如果不考慮,我跟王媛的緣分就得斷,而我也將在村里永遠抬不起頭,如果那樣,我這個兵當得還有什么意義。我知道,指導員也有他的難處,二等功不是他能左右的,我之所以要告訴他,其實是讓他有個心理準備,這樣更便于實施我的計劃,省得到時候大家都措手不及。
我說,指導員,那要是我條件夠了呢?我說這話的語氣特別堅定,就像溫了一杯酒要斬華雄的關羽。
王兵一口氣把茶干了,詫異地看著我,目光炯炯地從我身邊走過,拍了一下我肩膀,囑咐我說,胡亮,你一定要記住,功和獎只是一個符號,你不要把心思用到這上面,把人做好了,那才是王道。
話雖這樣說,理也是這個理,但在現實生活中,衡量一個人是否有價值的標準,往往就靠這些所謂靠不住的東西,就像王三槍,他在意的是干部娶他閨女,而不是戰士,至于那個人是誰、做人怎樣,反而不重要。
對與錯就是一個偽命題,只有成功,方可去偽存真。
三
濱海市的夜,寧靜而深邃,這個不算太繁華的都市,幸運地保存著一片完好藍天。每當華燈初上之時,天上的星光與城里的月光交相輝映,游走在街道上的人們如同天河里的魚,悠閑愜意地頂著一朵朵剔透的水花。我們營區在公安局大院里,過了一個籃球場,再過一條街,就是遠近聞名的旅游區——月亮河。月亮河從市中心穿過,呈S形一直延伸到遙遠的海邊,有人說,在每個月圓之夜,只要把耳朵貼在岸邊的石頭上,就能聽到輪船拉響汽笛的聲音。正因為如此,這里成了市民最好的休閑場所,尤其是每天晚飯之后,男女老少,三三兩兩都來到河邊,你一言、我一語說著家常里短。那些談戀愛的大姑娘小伙子,則手挽手在河岸散步,月光通透的時候,還能依稀看到姑娘羞紅的臉龐。
這里其實也是我們的樂園。照常理說,戰士外出是要請假的,但鑒于營區離這很近,而中隊營區又實在狹小,所以一般在晚飯后,偶爾出來散散步、走兩圈,只要班長跟著,時間又不是很長,基本上是心照不宣的。
我最近心情很煩,去河邊的次數越來越多,有時候,我根本不想與班里戰士同行,只想一個人靜靜走,誰也不要打擾我。都已經過去半個月,我依然什么招都沒想出來,提干之難,真是難于上青天。昨天晚上剛跟王媛通過電話,她還勸我說,胡亮,你不要聽我爸的,更不要有心理負擔,能提就提,提不了我也等你,天攔、地攔,誰也攔不住。掛斷電話后,我蹲在地上,一把一把抓頭發,真想把這一團麻全都扯下來。自從跟王媛正式談戀愛到現在,一直都是她在付出,她在包容我,而我卻什么都沒有做,只給她一個又一個無法兌現的承諾。我總覺得自己委屈,其實王媛比我更委屈。
不怪王三槍看不起我,我都有點看不起自己。
每當看到成雙成對的紅男綠女從我身邊走過,心里總是酸酸的。幸福生活看似簡單,得來卻如此不易。什么時候,我才能像他們一樣,和我最親愛的人手拉著手,坐在河邊看日落。
當夢想離我越來越遠時,報紙上的一則新聞引起我的注意,讓即將熄滅的火焰又燃燒起來。報紙上說,最近月亮河連續發生3起溺水事故,全是自殺,而且都是年輕人,媒體就開始聯想什么當前社會壓力大,年輕人一定要做好心理調試,熱愛生命,不要輕易地與世界說拜拜,云云。這個噩耗,對我來講卻是塊糖,讓我美了半天。正愁沒有機會大顯身手,這回機會來了,要是讓我也救一個跳河的,我不就立功了;如果我救他兩三個,一定能立個二等功。再經過新聞媒體一炒作,就更萬無一失了。我興奮地跳起來,如獲至寶地鼓舞自己,有心人,天不負。
從現在開始,河邊就是我的第二戰場,河邊就是我的第二哨位,河邊就是我立功受獎的風水寶地,只要有人跳河,我的出頭之日便為期不遠。
最近我的舉動有些反常,平時沉默寡言不愛說話,沒事就往河邊跑,背地里戰友們都說我失戀了。班長劉慶是個心細之人,早盯上了我,尤其當他發現我總去河邊后,就跟我玩起了“007”,像個偵探似的玩跟蹤,看起來,好像也在遛彎,其實他的第三只眼從來沒從我身上移開過。
是不是怕我跳河?。课野涤X好笑。
不過這樣也好,有班長跟著,我救人的壯舉就有了目擊證人,邀功的時候就更有說服力。但是當我這邊都準備好后,跳河的人好像一下子全都想開了,沒有一個自尋短見的,甚至平時看著身體虛弱的老頭老太,也在河岸上走得鏗鏘有力,竟然還有倒著走的,說說笑笑,甭提多歡樂??晌业男那閰s跌到冰點,一有人過來,我就在心里默念:跳啊,跳啊,你跳?。?/p>
今天沒人跳河。明天,明天一定有跳河的,千萬不能放棄??傻鹊搅嗣魈欤用嫔弦廊伙L平浪靜,甚至連鴨子都不過來游。真是把我急壞了,恨不得找個人推下去,然后再救上來。
我像一條忠誠的老狗,定時定點出現在河岸上,那些經常出來散步的人都認識了我,因為我總穿著迷彩背心短褲,而且眼睛像丟了什么東西似的四下張望,想想我當時的舉動,跟傻子沒啥區別。旁邊健身的老大爺還總跟我打招呼,小伙子,找什么呢,天天看見你。
一股強烈的羞愧感油然而生,我面紅耳赤地跑開了。別人要是知道,我天天等著盼著別人跳河,還不打死我。
讓我印象最深刻的是住在橋墩下面那個靠撿破爛為生的老叫花子,花白的頭發披散著,特像金大俠筆下的洪七公。我與老叫花子天天見,因為過馬路就是橋,每天都要經過那,躲都躲不開,每回他都伸出手,咧著個癟皮球似的嘴,笑嘻嘻地讓我打賞。我的心情何等煩躁,哪有工夫理他,總是飛奔而去,生怕沾染到他身上的晦氣。直到那天他一邊在河里洗腳,一邊沖我啃饅頭,我才靈機一動停了下來。
當時我的大腦以120邁的速度高速運轉,終于碰撞出一個智慧的火花。既然沒人跳河,那我為什么不找個人去跳呢?這年月,有錢能使鬼推磨,有錢能讓人跳河。正常人都見錢眼開,何況他一個要飯的叫花子?只要給他錢,還有什么事不能做?再說,跟演戲一樣跳一下,反正會有人救,既無生命之憂,還能洗洗澡,穩賺不賠,何樂而不為?想到這,我沖他點了點頭,他居然一個鯉魚打挺跳起來,沖我敬了一個少先隊隊禮。那一刻我的心里“哇涼哇涼”的,看來這老頭不僅僅是簡單的流浪漢,腦子還有點不太正常。
尋尋覓覓,終于讓我找到了。這是上天賜予的寶貝。退一萬步講,就算搞砸了鍋,他也不會把我供出去,反正說了也沒人信,因為,他還是個神經病。
第二天晚飯后,我趁班長去廁所的間隙,以極快的速度從后門溜出去,為了便于實施我的計劃,我特意穿上體能訓練服,不知道的還以為我跑步去了。河岸上人來人往,有的在悠閑散步,有的坐在岸邊釣魚,還有幾個操著南方口音的老大媽支著桌子打麻將?!皣W啦嘩啦”的碼牌聲夾雜著旁邊擺攤的吆喝聲,河邊就不是河邊了,而是充滿著人情味的街頭巷陌。我一路小跑,直奔橋頭,還沒走到地方,就看到撿破爛的老頭,正拎著一兜子空礦泉水瓶,望眼欲穿地看著我。
見我來了,他那癟氣球似的嘴又咧開了,露出了焦黃焦黃的半顆門牙。我摸不準現在他是處于正常狀態還是神經狀態,手里緊緊攥著的一百塊錢幾次想遞給他,但都被我的小聰明擋住了,萬一他拿了錢不跳怎么辦?
正在猶豫之時,老頭居然先開口了,他用空瓶子點了我兩下,沙啞著嗓子說,小孩兒,我知道你要來找我,說吧,你有多少瓶子?兩分錢一個。
河邊的風清爽宜人,從我臉龐拂過,還泛著陣陣涼意,剛才跑出的一身熱汗早已蒸發得無影無蹤。我警惕地環顧一下四周,除了一位坐在長椅上給孩子喂奶的中年婦女,沒人能看到我們。我眉開眼笑走過去,像電視里的有錢人一樣搖頭晃腦地告訴他,我不是賣瓶子的,而是找你做個大買賣。說著,把被汗水浸濕的一百塊錢亮了出來,言辭誠懇地說出我的請求,本以為至少他會考慮一下,沒料到,他想都沒想,土匪一樣從我手里奪過錢,塞進褲衩兜里,連連點頭說,可以,可以,可以……
還沒聽全他到底說了幾個“可以”,就見他三下五除二脫光爛得跟草裙一樣的衣服,最后把褲衩都脫了。還沒等攔住,類似褪了毛的半扇子豬肉,白花花地“撲通”一聲砸進水里,那一刻我真凌亂了,心里頭咬牙切齒地罵著最臟的話,你大爺的,你為什么不等我把話說完你再跳?你為什么還要脫光衣服跳?你這是要當美人魚的節奏嗎!他在水里不停地“噗通”“噗通”,一會兒沉下去,一會兒浮上來,還不停地喊:救命,救命……說著,“咕嘟嘟”還嗆了兩口水。他這一折騰不要緊,四面八方,有事的、沒事的都跑過來看熱鬧,連給孩子喂奶的中年婦女也顛顛地往前擠,擠得孩子總咬不住奶頭,急得“哇哇”哭。
本來安靜、恬靜、靜謐的傍晚,就這樣給打破了,大家指手劃腳、七嘴八舌地喊,快救人啊,快救人啊……我一看,時機到了,此時不出手,更待何時!先在岸邊來個助跑,然后像跳水明星一樣,一個猛子扎進水里,完美亮相,揚起胳膊,游到老叫花子跟前,他還在不停地上上下下起伏。將要游到跟前的時候,我越發覺得事情不對勁,這個地方深不見底,老叫花子在水里就這樣一上一下,如做原地蹲起,足足堅持了5分鐘,頻率和動作絲毫不顯慌亂,比花式游泳隊員有過之而無不及。這貨會水!
等我明白過來的時候,已經抱住了他。他那張如同癟氣球般的嘴又沖我笑起來,挨得太近,老叫花子或許是多年不刷牙的緣故,一股子刺鼻的下水道味,熏得我暈頭轉向,偏偏這個關鍵時刻,我一緊張,大腿居然抽筋了,腿肚子里的筋拼命地往外翻,疼得我“哎喲”一聲,嗆了水不說,四肢也不聽使喚。五臟六腑像要爆炸了似的,生不如死,我甚至都無法呼救,我在水里拼命揮舞著胳膊,用眼角微弱的余光掃視了一下岸上那些形形色色的人,在他們的身后,我看到一片如血的夕陽,頃刻間淹沒了天和地。
還有最后一點意識的時候,我居然想到了指導員那天對我說的話,不要把心思用到這上面,把人做好了才是王道。弄到今天這個地步,是我自作自受,老話講,自作孽,不可活。我本以為我活不成了,肯定得被水淹死,但世事真的難以預料,老叫花子突然抱起我,在水里瀟灑地游了起來,也許岸上的人都在看著他的緣故,人來瘋的勁頭就上來了,胳膊下面夾著我,一會兒游到東,一會兒游到西,一會兒是仰泳,一會兒是蝶泳,還在水里把我擺出不同的造型。老叫花子的花樣游泳表演,贏得了岸上無數的吶喊聲和掌聲,有人還起哄般地吹起了口哨,更夸張的是晚報的記者不知什么時候跑來,舉著相機對著我們“咔咔咔”拍著照。閃光燈“撲撲”地閃。我做夢都想當英雄,想成為讓人們關注的焦點,但我真沒想到,會以這樣尷尬的方式出場。
那一刻我想,還不如死了算了。
老叫花子折騰夠了,他的體力看來消耗得差不多,就把我拖到岸上,等他赤條條地從水里鉆出來,岸上又響起一片“唏噓”聲,大姑娘小媳婦捂著臉紛紛跑開了,只剩下面帶微笑的大老爺們指指點點地沖他笑,老叫花子像是誰也沒看到似的,不緊不慢穿好衣服,沖記者的閃光燈咧了咧癟氣球似的嘴,露出了半顆焦黃的門牙,一臉的得意。我暈頭轉向趴在地上,大口、大口吐著水,心里甭提多難受,我怎么就沒想到老叫花子長年累月住在河邊,水性絕對差不了,而且他的腦子還有問題,怎么能讓他當托兒呢,這不是豬八戒進屠宰場——自尋死路嗎?我正吐著,忽然被一個粗壯的胳膊拉了起來,接著被倒控在一個寬厚的背上。是我們班長,他抓著我的兩條腿,大步流星地往中隊方向走。我的頭向上仰著,望著天,天上零星地點綴著幾顆星星,它們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亮過,射出來的光芒晃得眼睛火辣辣地疼,眼淚混著我吐出的河水,傾瀉而下。
老叫花子已經站到了橋頭上,他爛布條一樣的衣服在風中飄然而動,仿佛是羽化升天的老神仙。落日終于從他身后一點點消散,已經縮成一個黑點的他,居然高高地沖我敬了一個標準的少先隊隊禮。
四
人們總熱衷于對真相的探尋,自以為了解許多事情的真相,其實,在真相面前,他們看到的僅僅是冰山一角。我跳河的事已經傳遍中隊,傳遍整個濱海,由于晚報記者的得力報道,我一夜之間成了半個名人,因感情受挫而想不開去跳河的小伙子。幸虧我那天穿了一身破舊的體能服,這種衣服的仿制品在軍品勞保店里隨處可見,因此沒有暴露我的武警身份,這是我唯一慶幸的。要不然,我可有苦頭吃了,武警戰士去跳河,這還了得,別說我吃不消,就連指導員王兵都得跟著倒霉。
我們班長劉慶這兩天盯得我很緊,就連我上廁所他都派一個新兵跟著。他已經被我嚇到了,那天我在河里掙扎,他就蹲在河邊,要不是老叫花子抱著我游回來,他非跳下去救我。后來我一想到這事,還埋怨過他,我說,班長,你咋不跳下去救我呢?這是多好的立功機會,說不上這次就提干啦。沒承想我們班長照我屁股上就是一腳,急赤白臉地罵,你還有臉說,要不是我們,那天你小子的命就沒了,還立功?這個功,你班長我不稀罕,我看你個混球是魔怔了!
我是魔怔了,我早就魔怔了,除非我馬上立個功,要不我還會一直魔怔下去。被班長扛回來的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想起很多事,一樁樁、一件件如過眼云煙。忽然想起入伍那年,接兵干部問我為什么當兵,我說為了我心愛的女人。他笑笑說,你入伍動機不純。我反駁他說,我的女人只佩服一種人,男子漢、純爺們、英雄好漢,難道部隊不會把我變成這樣嗎?剛從學校出來,我的思想是多么單純,我總以為世界上的事如此之簡單,只要想了,就會實現。我曾經信誓旦旦地在王媛家拍著胸脯說,到部隊里一定考上學,一定當個干部。王媛穿著一身白大褂,婀娜的身條顯得玲瓏有致又叫人浮想聯翩,她把手插進衣兜,含情脈脈地沖我笑起來,光亮如玉的牙齒氤氳出奶白色的芬芳。她被我這句話感動了,這對于我們來說,絕對是一個關于愛的承諾。但是我沒想到,就因為這不經意的一句話,竟然成了一條要命的咒語,日日夜夜折磨我。
指導員王兵已經給我們班長下了道死命令,堅決不允許我擅自離隊,尤其是到河邊散步。我覺得這確實有點多余,因為河邊我是死活都不會去了,自從出了那事以后,多少人記得我在水里掙扎的德性,想想恨不能找個地縫鉆進去。
救人立功的計劃算是泡湯,但我還是不放棄,條條大路通羅馬,這條不行走那條。我就不信,我不出營區,我照樣立功!
不過最近我倒是擔心起來,不是因為立功的事,而是指導員。憑我對他的了解,我猜他快要找我談心了,而且還不會是一般地談。然而,等了3天,沒人答理,我的心里倒有點不踏實了。
也就是兩天的工夫,公安局大門口就變得陌生起來,原來的大門已拆除,破磚亂瓦散落一地,四周用鋼筋圍了起來,中隊的自衛哨亭和干警值班室也沒能幸免地被夷為平地,外面馬路上安放了許多“前面施工,請繞行”的指示牌,本是四通八達的馬路,因為大門施工擴建,只剩下一條又窄又擠的小路可以通行,那條路由于年久失修,又是下坡,很少有人走,現在卻是進出公安局和連接左右兩條大街的必經之路。當有車從上面開下來,就跟游樂園里的過山車一樣驚險,對路況不熟悉的司機,危險系數就更高,原本一片坦途的大路,誰會想到前面會是一個急轉彎,而且還是個下坡。其實設計這條路的人并非腦殘,只是當年拿這個土山沒辦法,所以留下了后遺癥,這也是許多年后廢棄不用建新路的原因。
現在新路因施工而被封閉,“鬼見愁”小路又走到臺前。非常時期只好非常對待,為了消除安全隱患,中隊就把我們哨兵安插在最前沿,就是小路的急轉彎處,我們在保衛目標單位安全的同時,兼任指揮交通。而干警值班室也因為沒有地方安置,在我們臨時哨位旁蓋了一個簡易小屋,外來人員要在這里登記后,才能穿過鋼筋水泥搭建的臨時過道進入辦公大廳。
盡管哨位簡陋,又要指揮車輛,但我們卻沒有一個人感到厭煩,以前有人還總裝病號、找理由不去上哨,現在執勤條件不如以前,反而都爭著搶著去,原因就是干警值班室的張警官。張警官名叫張穎,是我們這里赫赫有名的警花,魔鬼身材,天仙面孔,走起路來猶如風吹楊柳,笑起來好似月影婆娑。剛好公安局大門改造期間,輪到張警官在這里值班,這個消息就像是有人買彩票中500萬大獎一樣不脛而走,中隊這些兵心里或多或少都有點癢,愛美之心,人皆有之,看看也是極好的。
我也喜歡看張穎,但不僅僅因為她漂亮,而是她長得有點像王媛,只要她個頭再矮一點,眉梢再低一點,嘴角再翹一點,里里外外再年輕一點,那就是我的王媛了。
唉!什么時候我才能娶到媛媛啊,什么時候我才能過過正常人的日子。我是不能再想下去的,王三槍會隨時敲碎我的美夢,告訴我:胡亮,你的時間不多了!
我的時間的確很緊張,如果我再不想辦法立功的話,本來就渺茫的提干之夢,將會化成灰燼。不能再猶豫了,更不能被任何困難嚇倒,無論是在上哨,還是睡覺,我都絞盡腦汁策劃立功大計。
我晚上睡不著,白天卻困得要死。尤其是上哨的時候,哈欠連天真跟上刑一樣,看到什么都像床。要不是有張穎活躍氣氛,我一個跟頭就能栽過去。張穎不知在哪弄了一條小狗,這條狗除了尾巴尖是白的,其它地方都是黝黑锃亮的黑毛,兩只小耳朵支楞著,眼睛又圓又亮,像兩個玻璃球。有好幾次,我都有些忍不住想抱抱它,可它倒好,除了張穎,不讓任何人靠近,你要是往它身邊走,它不但“汪汪汪”叫著咬你,還總想跳起來往你身上撲,要不是親眼目睹它袖珍的個頭,還真以為是個厲害角色呢。
這狗也奇了怪,見到男的往死里咬,見到女的就往懷里扎,一看到張穎眼睛就冒火,縮在她胸前像孩子一樣撒嬌,實在讓人氣憤不已。
這分明是一條色狗。
其實也多虧了它,我的新計劃就是這條狗給的靈感。中午,張穎去食堂吃飯,把看狗的任務交給我,我表面上殷勤應承,實際上才懶得管呢。任由它夾著尾巴跑來跑去,只要它不跑遠不跑丟,我就算完成任務,不過看它的膽量,也不敢亂跑。我無精打采地指揮著過往的車輛,這時候從坡上駛來一輛越野車,司機也不看我的手勢,徑直開下去,眼瞅著就要撞到在路中間撒歡的小黑狗,千鈞一發之際,我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也不知怎么的就把手里的對講機扔了出去,不偏不斜正砸在小黑狗腦門上。這家伙受的驚嚇不小,“嗷”一聲,躥到路邊,越野車一閃而過,有驚無險??粗『诠坊畋膩y跳,我趕緊用手背擦了擦腦門上的汗,靠在一棵槐樹旁,長出一口氣,好險,差點跟張穎交不了差。而那狗,回過神竟沖我叫起來,眼里滿是仇恨,它可能想著我打它呢,左穿右蹦圍我轉圈,好像在找機會,伺機咬我一口。氣得我真想踢它一腳,做狗做到這個份上,還真不如讓車撞死。
張穎手里拿著兩個饅頭走過來,還沒等到近前,我先嗅到了她身上濃重的香水味,她露出一口白牙,滿面含笑地向我道謝。看著她蹲在小狗身邊,耐心十足地喂它饅頭時,我忽然像開了竅似的,冒出了一個有些下作的念頭,為什么我不在這條狗身上做做文章?俗話說,打狗還要看主人,這黑狗的主人是張穎,是遠近聞名的警花,如果我能成為危難之際對警花挺身而出的武警戰士,那會是什么效果,又會引起什么樣的轟動?尤其是在信息技術如此發達的今天,微博、微信又熱衷于炒作八卦新聞,保不齊我的事跡就會傳遍大江南北,到那時,我還愁立不了功、提不了干嗎?
我制訂了一個周密的計劃,雖然很冒險,但卻很刺激。
秋天的風一天緊似一天,搖到樹上沒有葉子搖了,還在“呼呼”地吹,帶著工地上嘈雜的機器轟鳴聲,一直傳到遙遠的天空上,南飛的大雁輕輕地扇扇翅膀,一切又復歸平靜。部隊生活沒有懸念,同樣的日子,同樣的時刻,做著同樣的事情。第二天,我興致高昂地走上曾經讓我討厭的自衛哨,褲兜里的饅頭還微微地散發著熱氣,這是今天吃早飯時,我趁大家不注意悄悄拿走的。
當兵三年有余,今天是我對哨位感情最深的一天,也是覺得站哨站得最有意義的一天。我看著稀稀落落的行人和時斷時續的車流,心里油然升起一股難以言說的自豪,他們的生活姿態總是不經意地闖進我的視野,我既是一個旁觀者,又是一個不可或缺的參與者。也許,這個哨位每天都那么平凡無奇,但如果少了我,就像彩虹只剩下了6種顏色。想到這,我忽然覺得自己的身上充滿了罪惡,我的思想是多么骯臟,我的計劃是多么無恥,盡管我不想傷害任何人,但我即將導演的罪惡游戲,僅僅為了滿足我的一己之私。我有些后悔,我想停手,而且掙扎過許多回,但是沒用,根本停不下來。
干警值班室的門“嘩”一聲被推開,小黑狗撒著歡跑出來,一邊跑一邊“汪汪”叫,張穎跟在后面,像媽媽追孩子似的,小心翼翼地彎著腰護著:小祖宗,你給我慢點……小黑狗很任性,根本不聽“媽媽”的話,而且還越跑越快,看來是被關了一宿,猛然一放,有點忘乎所以。小黑狗跑跑停停,兜兜轉轉,連玩帶耍折騰半個小時,張穎也跟著跑跑停停,兜兜轉轉,連玩帶耍折騰半個小時。黑狗跑,美女追,來來回回地在我面前轉悠。那會兒我是真著急啊,也無心指揮車輛,只盼著張穎趕緊回屋歇會兒,我好伺機下手。別看這黑狗是個動物,但它可聰明多了,跑了這么半天,從不往路中間跑,它很有記性。
我抬頭看了看表,還有半個小時我就下哨了,如果再不動手,今天可就沒機會。正犯愁,干警值班室的電話鈴突然響了,這一串清脆的聲響如同上帝撥弄的琴弦,我的心瞬間亮起一道縫。張穎一溜小跑往值班室趕,我松一口氣,下意識地將手伸進褲兜,里面的饅頭已經涼了,我把它捏在手里,沖抬著頭疑惑地望著我的小黑狗晃了晃,本來它無視我的存在,但看到它“媽媽”突然沒了影,便轉著小腦袋四下搜尋,剛好,它炙熱的眼神與我的饅頭撞到了一起。動物畢竟是動物,當被食物誘惑的時候,哪有不白癡的。它的尾巴跟著我饅頭的擺動頻率,快速地搖晃,目不轉睛地盯著,生怕這白白胖胖的家伙飛走。現在只要我一松手,這條饞狗就會不顧一切撲過去。我身后響起發動機的轟鳴聲,而且聲音越來越近,能感覺出是一輛個頭不小的汽車,而且速度很快。我用眼角的余光掃視了一下干警值班室的塑鋼窗戶,看張穎正輕輕地掛斷電話,從她半彎著腰的姿態可以看出,她正擔心她的狗寶寶,隨時都準備跑出來。
張穎的眼神剛要向這邊瞟,我身后的車即將開到近前,小黑狗的口水與地面還有3厘米,這秒秒鐘的時候,我揣摩著時機到了,狠勁一松手,饅頭在空中劃過一道優美的弧線,落在馬路正中央,本應該彈兩下的,但早已丟了魂的黑狗,一弓身子撲過去,穩穩叼到了夢寐以求的饅頭。而后面的車就像失去了重心一樣,無所顧忌地開了過來。與此同時,愛狗如命的張穎也如同離弦之箭,一邊驚叫著,一邊跑去抱狗。坡上開來了的車被這一幕驚呆了,司機怎么也不會想到,只轉了個彎,下面會是這樣一番田地??墒窃僭趺磩x車都來不及了,甚至連喇叭都忘了摁,車的慣性加上神經緊張,車越來越失控,眼瞅著就要撞到張穎身上,早做好了準備的我,像電影里躥房越脊的武林高手,拼盡全力往路中間沖。我已經不管不顧,成敗在此一舉,要么救人成功,要么救人失敗,成者王侯敗者寇。
我心里頭念叨著,媛媛,你要保佑我!當時我就真像是被誰附了體似的,拼命沖過去,用盡吃奶力氣抱住張穎,翻身滾到路邊,張穎一聲尖叫,小狗一陣狂吠,還有緊急剎車的制動聲,頃刻間交織在一起,仿佛一個夢從殼里蹦了出來。我用力過猛,竟撞到了路邊的一塊石頭上,“嗡”一下,便失去了知覺。
我醒來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中午,絲絲如縷的陽光如一根根針穿窗而過。刺鼻的消毒水味彌漫整個衛生室,我頭上裹著繃帶,四周寂靜無聲,仿佛這個世界只剩下我一個人。一種從沒有過的驚慌籠罩在心頭,我是否已經被世人所拋棄?輕輕地閉上眼睛,回憶昨天驚險的一幕,忽然感覺真的很累,很累……
我成功了,但過了頭。計劃正如我想象的那樣,一切都不差分毫。我、張穎,還有黑狗,我們與危險的距離只差一點點,汽車從我們身邊呼嘯而過,輪胎離我的腿只差一公分,誰想得到這是一輛新買的寶馬X5,而開車的是一個剛剛拿到駕駛證的女司機。張穎被我緊緊抱住,所幸她不是很重,被我輕松地擁到了一邊,她看到一輛失控的紅色寶馬擦著她的警服開了過去,當她恢復神智的時候,嚇得渾身打顫,失聲哭泣;小黑狗也閃跳得及時,它在關鍵時刻借鑒了兔子的逃生經驗,一個坐地遠跳,躥到了路邊的草叢里,車子的后輪胎軋過了它的尾巴尖,從此,它就有了新名字——“無尾狗”。人和狗都有驚無險,唯獨女司機嚇得魂飛魄散,她錯把剎車當成了油門,而且方向盤擰得過快,致使人和車子都處于無意識狀態,那嶄新的紅色寶馬車徑直撞在中隊的臨時崗亭上,站崗的臺子“當”一聲,撞出3米遠,臨時崗亭當即被碾成了一堆廢鐵,執勤電話彈了出來,幸好還連著線,聽筒里傳出嘟嘟的忙音。災難遠沒有結束,寶馬車成了名副其實的寶馬,而且是一匹受驚了的馬,它剛碾平了一個哨位,又奔著干警值班室脫韁而去,這兩個臨時的崗亭原本是簡易的彩鋼房,哪經得起新手女司機和她兇悍的座駕,在一連串“稀里嘩啦”聲響過之后,才恢復了應有的平靜。寶馬車也已面目全非,前臉凹陷進去,輪胎癟了一個,玻璃碎了兩扇,副駕駛旁的車門掛在了旁邊的樹干上,整輛車被劃得慘不忍堵,像是被女人用長指甲撓的一條條爪印。女司機的腦門上流著血,眼睛直直地盯著前方,手里還死死地握著方向盤,半晌,才傳出一個驚天動地的聲音:救命啊,救命……
五
頭上裹著繃帶,腦門上貼了塊狗皮膏藥,一個眼皮上抹著發藍的藥水,另一只眼睛微微發腫,癡呆木訥地望著指導員。這個形象是我在對面的鏡子里看到的,我覺得自己真的挺滑稽,尤其是我坐在椅子上的姿勢,讓我想起警匪片里被抓起來刑訊逼供的犯人。不過,我目前的遭遇要比罪犯好得多,至少我現在還沒有受到虐待。從我進門到現在,指導員就對我熟視無睹,他只顧一口一口喝著茶,不跟我說一句話,甚至連眼皮都懶得抬。
本來我是想邀功來著,不管怎么說,我也救了一個人,而且是大名鼎鼎的警花,人命大于天,就算毀了一個崗亭和一個值班室,但責任不在我啊,都是那個“馬路殺手”惹的禍。盡管我這么想很虧心,但我現在必須得理直氣壯,我不能心虛,即使是謊言,也得說得跟真的一樣。
然而坐到這個人面前,我卻找不到當英雄的感覺。當被他的冷漠打擊之后,我還在心里給自己鼓勁,你是英雄,你就是英雄,被你舍命救下來的美女張穎今天一早還拎著水果看你來呢,她在你面前千恩萬謝地鞠躬,露出了一堆燦爛而崇拜的笑容,還有你救的那條“無尾狗”,它居然不咬你了,還一個勁地晃著那條殘疾尾巴,現在人和狗都把你當成了救命恩人,你說你不是英雄,誰是?
“砰!”他把透明的玻璃茶壺摔在桌子上,弄出了不小的動靜,這是對我示威的警告。他站起來快步走到窗前,猛地拉開窗戶,頓時,炊事班炒菜的香味侵入我的肺腑,他揮舞著胳膊,氣狠狠地指著外面,對我說,前幾天,他們說你去跳河,你們班長說你是救人;昨天你跑哨位上救人,還把值班室給廢了,你們班長說你還是因為救人。救人,救人,這些人怎么都等著你去救,你是救世主嗎?
在我印象中,指導員就是文弱秀才,沒力氣更沒脾氣。但今天他確實發火了,因為他額頭上青筋暴露,而且嘴唇哆嗦著,說話的聲音也比平時大好幾倍。他這是受了刺激,中隊哨位出了這么大問題,連支隊和大隊都驚動了,支隊長和大隊長剛剛在中隊聽完匯報,把隊長和指導員罵得體無完膚。正所謂,執勤無小事,雖說是中隊戰士救了人,但實際上,在哨位上出了事,還是要歸罪到哨兵本人,如果哨兵警惕性高,指揮車輛得力,又怎么會出事故?一滴水折射出太陽的光輝,這說明中隊的勤務教育沒有落到實處,你這個指導員沒有把工作做細。
可是,我現在該說什么呢。還說我自己是英雄嗎,太惡心了,省省吧還是。從王兵剛才的話里,我也聽得出來,他根本就不相信我會去救什么人,如果再讓他拆穿下去的話,也許我就無法做人了,還好他現在只是點我,給我留著面子,我如果繼續裝下去,恐怕不會有什么好下場。識時務者為俊杰。我揉揉眼睛,微微抬著頭,滿是愧疚地說,指導員,雖然我救了人,但我也有過錯,我不要求立功了,只求功過相抵,行嗎?
指導員把領子上金黃色的銅扣松了松,似乎他剛才一直憋著氣,他沒有想到,到這個時候我還想著立功的事,對于我病態般的執著,他真是不知該說什么好了。他推開門,喊來了我們班長劉慶,把我這塊燙手的山芋扔給了他。
指導員沒有給劉慶吩咐什么,僅僅是擺擺手讓我們快點出去。王兵的做事風格,我是越來越捉摸不透了。既不開導,也不批評,總這么晾著我,難道是對我徹底失望了?不會呀,就憑他的學問和經驗,還收拾不了我這樣的慫兵。后來我才知道,就算我是孫悟空,有72般變化,最終還是逃不脫他的手掌心。我的一切都在他掌握之中,包括劉慶在以后的表現,都是他的精心安排,他只是在一邊遠遠地觀望。這讓我想起《麥田里的守望者》的一句經典語錄:我就站在這破懸崖邊上,我要做的,就是抓住每一個跑向懸崖的孩子——我是說他們不看方向的話,我就得從哪出來把他們抓住……
我們班長劉慶其實在我的軍旅生涯中占據著非常重要的位置,我現在之所以要用大量的筆墨來說他,并不是我突發奇想,而是非說不可。近一段時間,我總想著如何立功,早從心底把他忽略出去或者刻意淡忘。我剛下連那年,并不適應中隊緊張有序的生活,那時候,部隊在我眼里就是個鳥籠子,我像一只被關起來的鳥,望著蔚藍的天空,卻難以伸開沉重的翅膀。在一個風雨交加的夜晚,我決定趁大家熟睡后,一個人逃離中隊,盡管我知道當了逃兵被抓到要坐牢,但沒辦法,初次遠離故鄉,又思念王媛,我就想回家待幾天,然后再回來,這樣或許后果還不是很嚴重。抱著這樣的心態,我摸索到圍墻根的一棵玉蘭樹旁,玉蘭開花了,粉紅、粉紅的,像姑娘撲著香粉的臉蛋,當時我陶醉了,仿佛看到了外面斑斕的世界向我招手,細密的雨絲簌簌直下,我抹了一把被淋濕的臉頰,忽然發現在墻根拐角的地方立著一個黑黢黢的影子,他穿著草綠色的雨衣,嘴里還叼著一根忽明忽暗的煙卷。那是我們班長劉慶在我心中最高大的形象,從那以后一直是。他在我吃晚飯躲閃的眼神中,已經猜出我晚上指定要干點什么,這并不是什么未卜先知的超能力,而是一名優秀班長所具備的最基本素質。他當時只看我一眼,甚至我都沒看清他的眼睛,只看到迷蒙的春雨像網一樣把我籠罩起來,成串的雨滴打在玉蘭的葉子上,寂靜而空靈。我失魂落魄地跟著班長回到了中隊,沒有回班,而是到了會議室,他給我倒了一杯熱水,然后脫掉正在滴著水的雨衣,斜搭在門框上。墻上掛著的壁鐘“滴答滴答”地響著,我們的第一次親密交談就這樣拉開了帷幕。
劉慶曾經給我講了一個關于他的故事,我的印象特別深,他跟我一樣,都是從偏遠農村出來的孩子,原來他村里有個相好,叫個挺俗氣的名字——小紅。小紅家庭條件不錯,有五十多畝地,又是獨生女,人長得是有幾分姿色。跟我一樣,他們當兵前就談了戀愛,女方家也是不同意。但我們班長在部隊表現突出,第二年處理了一起突發事件,立了一個三等功,第三年在全軍比武競賽中獲得了第二名,又立了一個三等功。年底時,中隊就開始準備給班長提干,這個消息長翅膀一樣飛到村里,小紅爸拎起兩瓶酒就去求親,對這門婚事大加贊賞。不料班長提干風聲大,雨點小,折騰半天沒提成,小紅爸立刻就反悔了。第二年,中隊又張羅著給班長提干,小紅爸故伎重演,再次登門提親,并說這次堅決不反悔。可誰知,班長又沒提成,小紅爸就又反悔了。第三年,中隊做最后的爭取,似乎我們班長提干的事板上釘釘,小紅爸執著依舊,同樣的時間,同樣的地點登門,賠禮、道歉、提親……怎耐老天爺就像開玩笑似的,偏偏不給班長機會,而小紅爸也就再一次反悔了。這個故事,在村里已成為笑談。陌生人聽了,還以為是杜撰。其實,這切切實實是真實發生的,小紅爸“逢提必登門,提不成必翻臉”,反反復復,來來回回,才不管誰笑話他。班長一邊跟我說,一邊沖我樂。
我不知道他跟我說這件事的目的何在,但是卻突然有種英雄惜英雄的感覺,這小紅爸跟王媛她爸,搞不好還是親兄弟呢。所以在提干這件事上,我和劉慶有著心照不宣的默契,唯獨不同的是,他有資格,而我沒資格。還有一年,劉慶就復員了,而今年提干的機會,我們班長主動讓了出去,沒有參加選拔。劉慶不光把提干的事想開了,而且還和小紅分了手。
星移斗轉,我成了班長的一個影子,又轉到了他的面前。他看著我,像看著多年前的自己。我從來沒跟他說過藏在我心里的秘密,包括上次江邊救人砸鍋,這次英雄救美失策,我都沒跟他提我要提干的半個字眼。
廣袤而深邃的夜空中,星星一顆連著一顆,像長夜里合不上的眼睛,我失魂落魄地蹲在炊事班門口,一遍一遍地回憶著剛才打電話的情景。王媛還沒等說話,先抽泣起來,她哽咽著告訴我,她爸給她介紹的“富二代”已經來下聘禮了,這次無論她怎么反抗,都無濟于事。王三槍明明白白告訴她,胡亮是提不了干了,你還是趁早死了這條心。一聽這話,我當時氣得肺都要炸了,不是說好一年為限嗎?這才過去兩個月就反悔?結論也下得太早了吧?我先是好言撫慰了她一番,然后,我讓她轉告王三槍,君子一言,駟馬難追,一年時間還沒到,如果我提不了干,當然自動放棄,但是不到一年,就不能嫁王媛。王媛聽了我的話,有些將信將疑,她從來沒把我上次在她家說的話當回事,她一直以為那是氣話。
嚴峻的事實再一次擺在面前,看來,就算我不想提干都不成了,我這輩子跟這兩個字拆不開。可是,我現在拿什么提呢,前兩次的計劃應該說徹徹底底失敗,沒有任何可以挽回的余地。經過我的折騰,現在的處境可以說一落千丈,非但沒有成為什么典型,倒成了一個反面教材,中隊再也不敢讓我去哨位執勤了,而是直接把我發配到炊事班幫廚。每天戰友們熱火朝天的訓練,我在炊事班擇菜,戰友們去哨位上執勤,我還在炊事班擇菜。除了擇菜,我也干不了別的。
著實郁悶了一陣,我開始慢慢清醒,我不能再這么混下去,我必須講究點策略,主動出擊,盡快離開這個鬼地方。只有離開這里,到外面去,我才有機會嶄露頭角。前兩回,我都與成功只差一步,可見,只要是做了就有機會,成功并不是難事。我坐在炊事班操作間的馬扎上,不緊不慢地擇著芹菜,一股草藥味的清香把我從虛幻拉回現實,眼前一幅忙忙碌碌的做飯場景,炒菜的炒菜,煮飯的煮飯,收拾衛生的收拾衛生,老兵們都忙得不亦樂呼,在他們眼里,做飯如同吃飯一樣駕輕就熟,看著他們汗流浹背的樣子,我倒突然有些不忍。唯獨一個新兵與這熱鬧的勞作場面格格不入,他叫董寶剛,是唐山籍的一名戰士,說起話來滿嘴的趙麗蓉味,所以我對他的印象特別深。董寶剛下連后主動要求到炊事班,領導也被他的誠心所感動,就破格把一個不會做飯的戰士分到了這里,權當是學徒吧,反正炊事班的人手也不太夠??墒虑椴⒉皇窍胂蟮媚敲春唵危瓕殑偟闹巧毯孟駴]有發育完全,一件事情,你即使告訴他八遍,他照樣記不住,就說蒸米飯,明明白白告訴他,你放幾碗米,幾碗水,蒸多長時間,他最終還是把米飯做成了粥。這讓整個炊事班都對他很無語,也很無奈。偏偏小董的膽子小,心理脆弱,要是沖他大聲講話,眼淚便不值錢地“嘩嘩”往下掉,一邊掉,還一邊嘟囔著唐山音:班長吶,你知不道啊,俺們腦子不好,俺們學啊……
我發現整個炊事班,就我和小董是多余的人,所以我常??此?,擇菜的時候,也總往他那邊瞄。我一來,小董不用擇菜,改當炒菜助理了,就是人家炒菜,他負責給拿調料、倒水、開關煤氣等。通常是忙得一腦袋汗,還未必回回都拿得準,氣得炒菜的老兵揮著鐵勺直敲鍋,這還不是最重要的,有時候他竟然忘了關煤氣,炒菜的兵只負責炒菜,其它忙起來也顧不上,而小董雖然沒活,但是卻被大家叫得團團轉,顧得了這頭,顧不了那頭,往往就忘關煤氣。有兩次,還是我替他關上的。那天吃完飯,我把他叫到一邊,完全是出于公心,我指著他的鼻子,擺出一個老兵姿態,嚴重地警告他,以后你記得關煤氣,知道嗎!想害死我,是不是?
那個傳說中的唐山味終于來了一個現場版:班長吶,你知不道啊,俺們腦子不好,俺們學啊……我真想抽他兩個大耳瓜子,打得他滿地找牙。也不知道他以前是不是這樣,我怎么感覺他是沖我來的,別我的功還沒立就得死在他的煤氣之下,我冤不冤?
有共建單位的好處,就是有實惠可以撈,雖然我這話說得直白,但事實確實如此。公安局大搞裝修同時,也兼顧了中隊,給我們營房里里外外粉刷了一遍,還換了床和窗戶。說起來簡單,但這并不是簡單的工程,首先住宿就成了一個關鍵問題,一時間會議室、學習室都成了臨時宿舍,大家就地打好床鋪,沒辦法,為了享受更好的待遇,就得先吃點苦頭。而炊事班因為實在找不到地方,就在操作間旁邊的一個儲物間住了下來。
后面發生的事,都是從這里開始的。中午,我們像往常一樣,在熱氣騰騰的操作間里,忙活著飯菜。我依然坐在馬扎上擇芹菜,正琢磨著怎么才能回到戰斗班。這時門一推,指導員王兵扶著眼鏡進來了,他沖我擺了擺手,示意我跟他出去。我起身剛想走,忽然看到神情呆滯的董寶剛,他的手在煤氣那哆哆嗦嗦地隨時準備關掉閥門,當時也沒想太多,就習慣性地警告了他一句:你別忘了關煤氣。
這是指導員王兵在我出事后,第一次找我談心。我們倆一前一后,走在營區小路上,已經立冬了,天漸漸轉冷,我看到草坪里隨風搖曳的枯草,不由得發出陣陣感嘆。這滿目蕭條,正是我此時的百轉愁腸,時間如水,歲月匆匆,日子這么不經意地流走,還有多少時間愿意等我?指導員在前面走著,輕快地邁著步子,當他聽到我的一聲嘆息后,停住了腳步。他笑容可掬地看著我,跟那天發火的場景完全判若兩人。沒想到,他過來像親兄弟一樣拉住我的手,一起走了起來,他手上的余溫讓我心頭發熱。
他說,小胡啊,你知道我是怎么提干的嗎?
我沒想到他會跟我說這個,有些猝不及防。他什么意思,難道他知道了什么?不會吧,我的事,跟任何人都沒透露過。
王兵是怎么提干的,其實中隊盡人皆知,而且他還說過不止一回,一點也不新鮮,但在純粹的故事背后,總有一些不為人知的瑣碎。指導員的爺爺是參加過抗美援朝的老戰士,所以他從小就立志要當一名解放軍,參軍入伍是他一生最大的夢想。當戰士那會兒,他跟我一樣,做夢都想著考學提干。人家入伍,帶一堆衣服,或者是家鄉的土特產,而他卻背了滿滿一包書。然而命運并不垂青于他,第二年學員苗子的選拔考試,第一關就被淘汰下來,原因是他嚴重偏科,語文幾乎達到滿分,而數學卻幾乎打了零分,這一腳天上,一腳地上的,軍校的大門注定不會向他打開。他很失落,也很委屈,抱怨支隊領導不給他機會,他寢食難安,夜不能寐,一想到自己渺茫的前途,甚至還有了輕生的念頭。直到那次執勤遇到的事,才讓他對人生有了重新的認識,凌晨四點,他困得哈欠連天去哨位,剛剛交接完畢,就聽到門外有掃地的沙沙聲,推開門一看,果然,一個四十多歲環衛工人正揮舞著掃把,嘴里哼著歡樂的小曲,一絲不茍地掃著路面垃圾。凌晨四點,正是人們熟睡之際,就連失眠的也該有了困意。誰會在這個倒霉的時段干活,就算干,也會像他一樣郁悶煩躁。而這個環衛工人卻不一樣,他是如此地從容不迫。這個畫面深深地打動了他。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了許多道理,比如說,有的人總喜歡抱怨,抱怨自己這么苦,那么苦,這也沒有,那也沒有,卻永遠也不會知道,總有人比你起得早,總有人比你吃的苦多。人只有看破苦難,才能脫離苦海;只有看淡得失,才會感到知足;只有懂得放棄,才會擁有幸福。
從那以后,他像換了一個人似的,每天積極投身到中隊各項工作中,出板報有他,文體活動有他,新聞宣傳有他。不出一年,大家都對他伸出了大拇指,連支隊領導也對他刮目相看。僅僅一年時間,他就在軍報發表100多篇新聞稿,這可是了不起的成績。剛好那年,部隊里開設一個新聞培訓班,就把他招了去,畢業以后授了銜,王兵的軍官夢就這樣實現了。指導員的故事聽起來很傳奇,其實也并非偶然,要不是他及時調整人生態度,也不會有奇跡的發生。我當然明白指導員說這話的良苦用心,也確實說到了我的心坎上。我就是沒有看清我的苦難在何處,所以,周圍的一切,都是苦海,知足和幸福又從何談起?
秋天的雨如同女人的臉,說變就變。眼見烏云從天邊漫卷而來,如絲的細雨伸出修長的手指,撫弄著我蒼白的臉頰。我一個人走回宿舍,沒有脫去打濕的衣裳,直接躺在床上,腦子里一片空白。
“轟——”窗外一個炸雷把我從夢中驚醒,我詐尸般一躍而起。不好!冥冥之中我冒出不詳的預感,我知道要出事了,而且是我最怕的事。我穿上鞋子,飛快地跑下樓,冒著開始肆虐的大雨,直奔炊事班而去,還沒跑到操作間,我就聞到一股刺鼻的煤氣味。
“董寶剛,你這個混蛋!”我開始罵起來,這是無法抑制的,好像我積聚了很多天,專門要等到今天爆發。我捂著鼻子,一腳踢開操作間的門,屋里仿佛被煤氣充滿,我只走了兩步,就開始頭暈腦脹、天旋地轉,幸好儲物間不是很遠,我艱難地喘著氣,走到里面,眼前的景象真讓我魂飛魄散。炊事班的幾名戰友,包括董寶剛在內,都躺在地上,無論我怎么叫,沒有一個人應承。我開始驚慌失措,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場景,煤氣的厲害我早在電視和書本里領教過,現在它如惡魔一樣活生生地殘害戰友。我冷靜一下,迅速打開所有窗戶,然后,我像累得透支的狗一樣,耷拉在窗臺上艱難喘氣。我本可以像他們一樣,神志不清地倒在地上,等待別人來救我,但我沒有,因為我還有一絲知覺。盡管我平時比較自我,但這種自私的念頭在當時并沒有體現出來,我真像個英雄,支撐著爬起來,用盡所有的力氣,踉踉蹌蹌跑出炊事班,剛剛洗得锃亮的鍋碗瓢盆,被我叮當作響碰到地上。
外面大雨傾盆,如同一個孩子號啕大哭。我撲倒在地,沖著中隊,沖著指導員的辦公室,拼命呼喊:救命,救命……
是他們命大,是老天爺垂青,戰友們最終有驚無險,全部脫離險情。這里面,我的功勞可以說居功至偉,如果不是我,也許我就再也看不到可愛的戰友們了。但我卻沒有一丁點的自豪感,反倒有點恨自己,如果當時不回班里,而是直接去炊事班,看看煤氣關沒關,就不會發生后來的事,就不會成為人見人罵的敗類!我成了一個敗類!真的。世界上的事就是讓你想不通。不做英雄也就罷了,反而倒成了無恥的小人。就連我救戰友們的義舉,也變成了賊喊捉賊,好在戰友們有驚無險,要不然,我恐怕都活不下去。
指導員和我站在雨中,我們像生死對決的兩名劍客,大雨澆下來,如同一塊堅硬的玻璃,把指導員擋在后面,隨即,他一聲怒吼,把玻璃震碎,不規則的碎片,一齊向我飛來,我無法躲閃,遍身都是刀割一樣的傷痕,血流出來,被水沖掉,血流出來,再被水沖掉……
胡亮,你這個混蛋。我真沒想到,你會這么無情無義。為了滿足你狹隘的私欲,你竟然對你的戰友下手?你瘋了嗎?立功,立功,功對你就這樣重要嗎?你以為我不知道,你買通了叫花子跳河,你用一個饅頭制造一起車禍,現在你居然用煤氣毒害你的戰友,你以為我不知道嗎?我還費心教育你,啟發你,看來我錯了,你這種人根本就無可救藥!
我想解釋,但我該如何解釋呢。我有滿肚子話要說,但我一句也說不出來。因為他始終認為,是我用心良苦,利用董寶剛腦殘的特點,不斷地引誘他,引導他,讓他有一天忘記關煤氣,讓戰友們都中毒。當天,指導員叫我談心的時候,我還那么大聲,那么嚴厲地提醒他,似乎有了更深的含義。要不然,我怎么知道戰友們都中毒了,而且還是我第一個出現在事發現場,還打開了窗戶通風,還跑出去呼救?我怎么說呢,我說我躺著躺著,忽然聽到有一個聲音對我說,快去炊事班,那兒煤氣沒關,然后,我就像超人一樣來了一出perfect的表演。誰信呢,我都不信!而且董寶剛偏偏在我去了炊事班以后,才忘了關煤氣,最重要的是連他一起也放倒了,這又怎么說?巧合?巧他媽的合?這又不是寫小說!所以,無需解釋,也沒什么好解釋。
這就是命。
六
炊事班煤氣中毒的事在中隊鬧得沸沸揚揚,大家背地里都認準是我搞的鬼,我是如何讓煤氣泄漏的,已經有了三四個不同的版本,有借刀殺人版,偷梁換柱版,還有假途伐虢版,我簡直成了與鬼谷子齊名的謀略家。指導員對我的印象可以說是一落千丈,甚至是心灰意冷,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平時很看好的一個兵,會是那樣蛇蝎心腸,無論你怎么講道理,他只是油鹽不進,而且還變本加厲,險些釀成一個重大安全事故。那可是一個班的人啊,如果真的出了事,誰能擔得起,別說他一個指導員,就是支隊長、總隊長也承擔不起。他一見到我就咬牙切齒,恨不能把我吃了,我一直在捉摸他想怎么收拾我,處分跑不了,關禁閉?部隊現在人性化了,似乎沒聽說過誰被關了禁閉。開除我的軍籍?似乎又有點嚴重。我猜來猜去,想破腦袋,把該想到的都想了,就是沒想到,他能想出這么一個損招折磨我,不光折磨我的肉體,還讓我的靈魂也跟著遭殃,那就是讓我去圍墻邊的公共廁所站崗。這個廁所,我有必要介紹一下,它的位置就在離大門不遠的彎路上,也是當時我制造車禍現場的旁邊,廁所存在很多年,從它破爛程度足以斷定出它的歷史,它最初目的是給大門口值班人員和進出公安局辦事群眾蓋的,后來隨著局里的配套設施越來越健全,廁所已經廢棄,四周長滿荒草和小樹,但還是有勤快人因為喜歡這里的景色,而來此方便。盡管廢棄,卻還在使用,而且臭氣熏天。
我站在廁所門口,頭戴大檐帽,腰里系著武裝帶,隨時保持立正的姿勢,除了吃飯和上廁所,每天要站夠8小時。這倒霉的規矩也是王兵定的。班長劉慶坐在我對面的一個木樁上,負責監督我。從指導員宣布處罰命令開始,我就已經心如死灰,我不覺得自己是一個人,而把自己當成一個物件,只有這樣,我的內心才會平靜。
我還記得第一天來這上哨前,他對我說的話:你不就想當英雄嗎?你不就想立功嗎?好啊,我給你找一個好地方,讓你真真正正地當一回英雄。他的本意是教育我,是要讓我反思,是想徹底澆滅我不切實際的幻想,但他絕對沒想到,就是這個臭哄哄的地方,真讓我當上了英雄。
當然,這是后話。
秋風令人難以琢磨,時而溫柔得如妙齡少女,時而暴虐得像個潑婦。站了一天,快要下哨的時候,“潑婦”突然發威,開始腐爛的樹葉裹挾著花花綠綠的垃圾袋,在我周圍紛飛。它們如同我的死敵,在我落難的時候,歡呼雀躍得一發而不可收。我的腿已經麻木,整個身子像不倒翁一樣,左右搖擺。班長神情嚴峻地看著我,看著我艱難地在風里掙扎。他此時表現得如同寺廟里的泥塑,高高端坐,目無下塵。我像一個可憐的小丑,因為舞臺上的一個糟糕表演,而被懲罰到現實世界里繼續獻丑。人生如戲,戲如人生,有時候,真搞不清虛幻和現實到底有什么區別。
我們班長看了看我,忽然咧嘴一笑,好似泥菩薩顯靈。他讓我坐過去歇一會兒,我猶豫地看著他,心里揣摩他的用意。他又擺手,并且用命令口吻,我只好一瘸一拐走到他身邊,一屁股坐在一塊長滿青苔的石頭上。
我以為劉慶會像指導員一樣,把我罵得體無完膚,說我罪有應得,自作自受。我已經做好各種挨罵的準備,也做好了一言不發的準備。但他的表現,卻出乎想象,什么也不說,只是看著我苦笑。還撅了一根枯黃的蒿子稈咬在嘴里,一副自得其樂的表情。
我終于忍不住了,說,班長,你覺得我很好笑是不是?
他搖搖頭。
我說,那你為什么笑?
他轉過身,拍拍我的肩膀說,指導員肯定給你講過一個故事。是他為什么提干的故事,他有沒有跟你說過一句話?
我飛快地回憶那天中午與指導員談心的場景,似乎想到了什么,但我還是故作驚訝,什么?
劉慶突然把蒿子稈像扔標槍一樣扔了出去,然后學著指導員的樣子,仿佛在給我來一個畫面回放。他說,人只有看破苦難,才能脫離苦海;只有看淡得失,才會感到知足;只有懂得放棄,才會擁有幸福。
我像聽一個笑話一樣,忽然放聲大笑起來,笑得我前仰后合,笑岔了氣。這世界有許多至理明言,也有許多騙人的鬼話。一個人成功了,可以把苦難描繪得像一朵激動的花,但是失敗了,再激動的種子也從地里拱不出。跟我說這個?而且還和指導員一個腔調?干什么?顯擺你們的清高?侮辱我的智商?這根本就是王兵的鬼把戲,曾經我覺得他那么高大,那么令我敬仰,但是現在我卻十分討厭他,討厭他是非不分,好壞不分。他把我安排到這里上哨,這叫“殺人誅心”,讓我自己惡心自己。現在竟然讓劉慶來裝好人,來收買我,簡直是做夢。我才不吃這一套,現在我看不看破自己的人生已經沒有了任何意義。就在昨天晚上,我給王媛打了電話,百般糾結卻又毅然決絕地告訴她,我們分手吧。她哭得很兇,甚至可以說是嚎啕大哭,一連問了我好幾個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我不想回答,就掛斷了電話,然后抹著眼淚,蹲在墻腳望著天上的星星。IC卡電話機的鈴聲不停地響,一遍一遍地響,每一聲響如同一把刀子在我心里扎一下,響一聲扎一下,響十聲扎十下,響一百聲扎一百下。我望著天空里寂靜的星辰,心中泛起一股難言的悲傷。突然一顆流星閃過,竟讓我想起第一次看到流星的場景。這一顆和那一顆沒有分別。
這回該輪到班長問我了,你為什么笑?
我把帽子和腰帶重重摔在地上,像砸爛一個垃圾。我說,我開心呀,我興奮得不得了,因為站夠8小時了,我要下哨了!然后,我心情悲憤地往回走。我們班長像個保姆似的,撿起我的帽子和腰帶,小跑著追趕我。我不回頭,也不想和他說話。此時風停了,天邊出現了一抹艷麗的晚霞,我向著那片霞光走去。
就這樣,我渾渾噩噩地上了幾天哨。而我們班長總試圖接近我,跟我說一些莫名其妙的鬼話,但在我看來那都是指導員王兵的陰謀詭計。尤其他說,什么苦難和放棄的時候,我總是十分不敬業地笑場。但他似乎并不生氣,還絮絮叨叨地講個沒完。劉慶明年就復員了,憑他的實力,繼續留隊轉個三期不成問題。但劉慶已經明確表態要走,這實在讓中隊官兵大為嘆息。誰都問過原因,他只用四個字就給出了答案:人各有路。其實,我猜想,劉慶之所以不想留隊的原因很可能與這幾年總提不了干有關系,每次都給了他那么大期望,最后卻是用巨大的失望來收場。縱使一個人意志再堅強,心胸再開闊,悵然若失總會有吧。我要是他,我也不會繼續留隊。但他是怎么看待自己人生的呢?他是否看破了苦難,還是在苦難里掙扎,他現在是在天堂還是在地獄?我想比我好不了多少。每天下哨前的半個小時,都是我們坐在一起煎熬自己的時候。有次我終于忍不住,就問他,你總跟我說苦啊甜啊的,這么多年,你想提干,又有資格提干,反而提不成,你是苦是甜?我這話說得有點損了,但劉慶好像并不怪我,他把飄到很遠的眼神收回來,但還是有些飄忽不定,似乎在看著我,又好像在對另一個人講話。他說,得失要一分為二看,我只能告訴你我現在很踏實,很知足,很幸福。
當時,我覺得劉慶是在跟我打啞謎,他不敢正面回答我,說得都是什么亂七八糟的鬼話,這劉慶簡直就是山寨版的王兵。
我輕蔑地看了他一眼,冷笑著說,你們文化人都有神經病。
我本以為,我會一直這樣站下去,一直站到我退伍,除非有人為我洗刷冤屈。但事實證明,沒有人相信我的清白。直到2011年11月29日的那個下午,徹底地改變了我的人生,讓我再一次想起了指導員的話,想起了他的傳奇經歷。人生真是一個奇妙的旅程。
習慣了站在廁所邊看路人驚異面孔的我,心思不知跑到了什么地方。劉慶也規規矩矩坐在木樁上,捧著一本畫著寶劍的武俠小說,看得津津有味。無處覓食的麻雀落在頭頂的樹枝上,嘰嘰喳喳叫不停。廁所里飄出來的味,已經聞慣了,也沒覺得怎么著,剛開始覺得有些刺鼻,現在倒覺得這里面有一股蒿草的香味。無聊讓我越發困倦,接連打了兩個哈欠,趁班長不注意,偷偷伸了一個懶腰。就在這個時候,我忽然聽到一聲尖叫,一個刺耳到令人寒毛倒豎的聲音,劃破了午后的寧靜。
救命??!救命——
這是一個熟悉的聲音,我的幾個劇本里都有這句臺詞,但今天不一樣,這不是一出戲,而是真真正正的現實。我隱約看到,張穎被一個五大三粗,胸前長滿黑毛的男子摟住脖子,他手里揮著一把寒光凜凜的西瓜刀,腰上還纏著一個類似炸藥的包裹。
劫持張穎的人并不是什么恐怖分子,更不是窮兇極惡的歹徒。他和我一樣,僅僅是一個被生活逼到了絕路上的人。他原本是推小車走街串巷賣水果的小販,昨天生意不錯,眼看著水果售賣一空,忽然被城管發現,還沒來得及逃走,就讓執法人員把車給沒收了,還罰了300塊錢。極度懊惱的他回到家里,非但沒受到任何安慰,反而讓妻子狠狠地罵了一頓。一個男人的尊嚴蕩然無存。更不能讓他接受的是他一直引以為傲,正在上初中的女兒。女兒在吃飯的時候,說起學校讓交300塊錢做新校服。正在氣頭上的他,沒頭沒腦地罵起了學校,誰知自尊心一向特別強的女兒,說了一句令他徹底崩潰的話,是一句比殺死一個男人更為可怕的咒語。
她打翻了藍色的花邊瓷碗,淚流滿臉,抑制不住心中的委屈,咬牙切齒,嚎啕大哭:人家的孩子有新衣服穿,有零花錢,有手機用,可我呢,我什么都沒有,甚至我們家里都沒有一臺電腦,沒有同學愿意和我玩,沒有人看得起我,連老師都不愿意理我,憑什么我的命就這么苦,你們生我、養我,為什么讓我活得像個乞丐!為什么我托生在這個破家!為什么我攤上了你這樣的爹!
他做夢也想不到,自己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孩子,竟然說出這樣的話,他承認自己沒有本事,沒有能耐,但他很勤奮,很辛勞,甚至節衣縮食,省吃儉用,供她上學,希望她有出息。但這一刻他的心碎了。滿滿一桌子并不豐盛的菜被掀到了一邊,他瞪著血紅的眼睛指著被風吹得輕輕擺動的房門,說出了讓他后悔一輩子的話:那你去死吧,再托生個好人家。
就這樣,奪門而出的女兒,抹著眼淚跑到河邊,沒有多看一眼映在水里的月亮,縱身一躍結束了她的短暫人生。夫妻倆無限懊悔地找了一夜,第二天,河邊撿垃圾的叫花子撈起女兒的尸體,妻子承受不住打擊,回到家里喝了農藥追隨女兒而去。好端端的一個家沒了,他望著遠處的高樓大廈,看著喧囂熱鬧的大街,聽著周圍人們的歡聲笑語,突然發起瘋來,覺得這個世界對他是如此的不公,一個失去了一切的男人萌生了報復社會的想法,他舉起平時切西瓜的砍刀,用盡畢生積蓄從一個混混手里買了一包炸藥,本來他想去城管大隊的,但一時找不到門檻,就轉到了公安局。
徹底失去理智的他,決心要為妻子和女兒“報仇”,殺誰都是殺,就這樣,張穎成了他第一個下手的目標。當時張穎正和“無尾狗”玩得起勁,根本沒有注意一個手持砍刀的人沖她跑來,還沒等反應,半米長的西瓜刀就架在了她脖子上。但他并沒有馬上下手,他忽然覺得殺一個人不夠,應該多殺幾個方解心頭之恨。于是他狠狠地勒住張穎的脖子,刀刃緊緊貼著她的喉嚨,嚇得張穎失魂落魄地呼救。他如一頭發瘋的獅子,沖院里大喊大罵,出來的人越多,他這把西瓜刀砍的人才會更多。
公安局早已接到報警,處突隊、應急隊、防暴隊紛紛趕到現場,中隊官兵也全副武裝、荷槍實彈將正在行兇的歹徒團團圍住。見人越聚越多,歹徒蒼白而兇狠的臉上滑過一絲慘淡的笑容。他挾持著張穎,一步一步靠近如箭在弦的警察和武警。特警隊隊長手持高音喇叭,警告歹徒不要傷害人質。
我和班長劉慶所處的位置占了很大優勢,這可是一個絕佳的黃金位置,歹徒哪里想得到在他身后,竟然埋伏著兩個奇兵。我們班長畢竟當兵時間長,見的世面廣,根本看不出他有些許的慌亂。當張穎的第一聲呼喊傳過來時,他就已經握緊拳頭,慢慢地蹲下身子隱蔽自己,像一頭下山的猛虎,隨時準備撲過去。而我,也慌里慌張地蹲下,還差點崴了腳,我惴惴不安地爬到班長跟前,不知該怎么辦。他看了看我,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然后輕聲地對我說,走,我們得繞到他身后去,看見沒有,這個空子就是給我們留的。我的兩條腿軟得站不起來,他硬拖著我走了兩步,氣急敗壞地踢了我一腳,罵道,你個孬種,你原來的本事呢?我仰起臉,無助地看著他,那會兒我真傻了,可以說我一直處于夢游狀態,我甚至不覺得這是真的。尤其是歹徒手里那把透著寒光的長刀,只要看一眼,就會不寒而栗。班長情急之下的這句話似乎把我罵醒了,我忽然想到了從前許許多多的事,我的父親母親,王媛還有王三槍,還有指導員王兵,他們似乎都出現在我周圍,用不同的面孔,不同的眼神凝望著我。
歹徒無暇四顧,根本沒有發現我和劉慶。我們就像電影里迂回到敵人后方的小分隊,潛伏靠近,出奇制勝。歹徒見時機已到,猙獰的臉上劃過一絲冷笑,切西瓜的刀忽然失去控制,他咒罵著張穎和現場每一個無辜的人,刀已經拉開架勢,只剩一段砍瓜切菜的距離。被刀刃劃傷脖子的張穎,發出慘叫,如被宰的羔羊絕望地顫抖。千鈞一發時,劉慶毫無懸念沖過去。如同一個幻影,沒在我眼中留下半點痕跡。但我清晰記得,他回頭沖我說的話,胡亮,你機會來了!
胡亮,你機會來了!我在心里重復一遍。
劉慶早料到歹徒會在那個時刻、那個方位下手。今天我終于見識到什么才是真正的英雄。對這個發狂的歹徒,他毫無懼色,鋼刀在他眼中不過是一根木棍。他穩穩地抓住鋒利的刀刃,用力一拽,刀偏離了方向,歹徒沒有想到會半路殺出個程咬金,回過神來的他,連忙把刀子收了回來,鮮血從班長指縫中噴涌而出,張穎驚呼著癱軟在地。
班長沖我喊,胡亮。
我本來以為很簡單,但是現實很繁雜,也很殘酷。班長身上的斑斑血跡,歹徒猙獰狂躁的面孔,堆砌成一堵無形的墻,令我望而卻步。那一刻,我深深懂得生命的珍貴與脆弱,只要稍有疏忽,這輩子便會如流星般轉瞬流逝,世界的繁華與凄涼不會與你再有半點關聯。所以當他喊我快上的時候,那聲音敲碎了我的胸膛,連同我的顧忌和懦弱一同擊破。
現場布置的警力不是觀眾,也不是木偶,他們意識到局勢已經扭轉,紛紛舉起警棍盾牌,就連門后的狙擊手也調好了準星,手指也扣住扳機。我必須以最快的速度將張穎拖出去,她暈倒在歹徒身后,隨時都有性命之憂。雖然與劉慶的打斗不分勝負,但看到所有警力如同潮水般洶涌而來,歹徒知曉大勢已去,便從班長身邊閃開,企圖再次挾持張穎。應該說,我和那個混蛋同時把目光落到張穎身上,但畢竟他近水樓臺,眼看他要摟住張穎的脖子,關鍵時刻還是班長眼疾手快,他踢掉歹徒手里的砍刀,并迅速抱住奄奄一息的張穎,像扔麻袋一樣把這個警花向我扔過來,“呼”的一聲,好在我不負眾望,穩穩地接住。比先前劇本里的情節還要完美。
“都給我住手!再往前一步就殺了他!我還有炸藥!”這是歹徒的怒吼聲,那聲音像是被刀子劈過似的,鋒利無比。所有的武警、警察一時都僵在原地,不敢輕易向前。
就在剛才班長救張穎的時候,歹徒一只手死死摟住他脖子,另一只手伸進了衣服里,本來劉慶對付這個狂妄之徒綽綽有余,但是吃虧就吃在那把刀上,要不是被劃爛了雙手,他一拳頭就能把歹徒打個跟頭。筋疲力盡的班長終于被俘獲,他用自己替換了人質。
“叫你們領導過來,我有話跟他說?!贝跬讲恢虻氖裁垂碇饕猓芍鴲汉莺莸难劬?,向周圍掃視著,而他伸進衣服的那只手卻又往里探了探。劉慶的脖子被勒得緊緊的,臉憋得醬紫,他費盡力氣,才斷斷續續地喊出幾個嘶啞的字眼:別,別,別過來……
落葉無聲,在蕭瑟的秋風里,它懷著最后一次奮勇的果敢,留下最濃墨重彩的一筆。我看到指導員王兵從容地摘掉金絲眼鏡,不卑不亢地向歹徒走去。他當然知道,靠近這個瘋子一步,危險就多一分,這并不是去逞英雄,也不是做秀,而是一場生死考驗。這個我眼中的文弱書生,對我百般刁難的指導員,突然間讓我無地自容,這段時間,對他所有不好的看法都煙消云散,我曾經一度認為,他能走到今天全憑好運氣,但現在,我不這樣認為了,成功和榮譽向來不屬于孬種。面對歹徒,他毫無懼色,他臉上凝重的表情告訴我,什么才是處亂不驚。
“我是中隊的指導員,你放開他,有什么要求你跟我說?!蓖醣呀涀叩搅舜跬降膶γ?,班長的反應變得更加強烈,他不停地掙扎,不停地扭動身子,不停地蠕動著喉嚨,但是卻始終掙脫不開,也說不出話。歹徒的臉上露出一絲難言的笑容,伸進衣服里的那只手顯得有些局促不安,就像一條縮成一團的毒蛇,隨時準備給人致命一擊。班長一直在艱難地說著什么,雖然發不出任何聲音,但我忽然從他的口型中,預知危險即將來臨,他好像不停地重復兩個詞:危險,炸彈……
“我們一起同歸于盡吧!”歹徒發出了最后的怒吼,那聲音在我身后推著我,讓我奮不顧身沖過去,像我們班長救張穎那樣,我用盡了所有的力氣,推開指導員,又去拉班長,當手觸摸到班長溫熱的手掌時,先是一陣轟鳴,然后一股熱浪將我掀倒,我的兩耳嗡嗡作響,眼前頓時陷入一片黑暗之中,隱約間,到處充斥著濃重的硫磺味,在我分不清身處何處時,我仿佛看到劉慶在我的身上飛過去,我看到血霧里有一個贊嘆的眼神和一個滿是安慰的笑容。
我眼前世界變得紅通通,像極了每天伴我下哨的晚霞。
我醒來時,躺在醫院的病床上,睜開眼,仿佛過了幾個世紀,雪白的墻,雪白的窗戶,雪白的天,還有窗外雪白的雪。今年入冬的第一場雪,來得有些早,似乎有些迫不及待,又似乎非下不可。在那一朵朵時隱時現的雪花中,我努力地回憶起班長的笑臉,他坐在長滿青苔的石頭上,嘴里咬著草棍,默默地注視遠方。這場雪為他而落,也為我而落。
記憶再次回到那個午后,歹徒在指導員靠近他的時候,引爆了炸藥,指導員王兵因為我的及時出現,受了點皮外傷,算是有驚無險。我們班長卻如命中注定似的,當場犧牲。
我在醫院里躺了半個月。我這輩子最想不明白兩件事,一是那炸藥怎么就響了,他是怎么把炸藥弄響的?總得有個引線或者開關吧,他一個小販子究竟是如何做到的,誰都以為他只是恐嚇!但是,炸藥就是響了,響得讓人惱火。還有最令我想不通的是,當時圍了那么多人,為什么犧牲的是班長,而我卻活著?
“劉慶、胡亮兩名同志,在11·29事件中,舍命與歹徒搏斗,挽救了人民生命財產損失,鑒于他們的英雄壯舉,經部隊黨委研究決定,追記劉慶榮譽稱號,授予胡亮同志一等功……”這是在總隊表彰大會上,我聽到的一段話。當我站在臺上,戴著紅花,手里捧著令我朝思暮想的榮譽勛章時,止不住的淚水嘩嘩直下。臺下幾百雙眼睛無限崇拜地注視著我,我知道還有成千上萬的戰友正通過視頻會議系統,也在看著我,他們都在心里傳唱著英雄贊歌。但我卻沒有半點榮耀之感,我知道我不是英雄,這個獎章我受之有愧。
現在終于明白,為什么班長那天對我說,他實現不了的夢,一定會讓我實現。因為我始終相信,班長是為了我的生,而去選擇了死。一直到今天,我才知道了一個永遠無法讓我釋懷的秘密,那就是指導員為什么讓我去廁所站崗,那不是羞辱,而是給了我一把鑰匙,是開啟成功之門的利器。他在公安局的安全形勢分析會上得知,最近社會上刑事案件多發,不穩定因素有所滋生,尤其政府機關要隨時做好應對準備。所以,他才在那里設下了一個哨位,并把這個艱巨的任務交給了我。
出院后,我在極度抑郁之中,收到了指揮學校的錄取通知書。我提干了。我捧著通知書,在指導員的辦公室失聲痛哭,眼淚噼里啪啦打在通知書的紅戳上,早已干了的印泥慢慢融化,最后化成了汩汩奔流的河水,激蕩著過去和未來的歲月。我終于明白指導員王兵那句話的真正含義,人只有看破苦難,才能脫離苦海;只有看淡得失,才會感到知足;只有懂得放棄,才會擁有幸福。正如我親愛的班長劉慶,他不斷地得到,又不斷地失去,最終在一無所有中升華。
我也升華了,竟然成了“英雄”的典型。上學前的一個月天天在濱海市各大單位作巡回事跡報告,我讀著千篇一律爛熟于心的演講稿,講得抑揚頓挫分外動情,甚至我還會適時流下傷心的眼淚,有人說胡亮這小子走了狗屎運,越來越能裝,你看他哭得跟真事似的。其實,我是不是真哭,只有我知道,我也不用告訴任何人,也不需要解釋什么。因為,我的夢想已經起航,未來還有很長的路要走,我只希望這個該死的報告會趕緊結束,那樣我就能昂首挺胸地去見王三槍了,對了,一定得穿上干部服,雖然還沒有授銜,但我借也要借一身,因為我已經等不及了。我興奮得直想唱:“姑娘,姑娘,你就要嫁人啦,我的心里真是樂開花。”王媛,王媛,我親愛的,你好好看看吧,你沒有白白地等待,你的付出更沒有白費,你的愛人胡亮沒吹牛,他提干了,他馬上就會風風光光地把你娶走。
那一天,我又開始作報告了,最后一場報告。
“當時我來不及多想?!辈唤浺獾囊黄?,在前臺觀眾席上看到兩個熟悉的面孔?!霸龠t疑一步,人質就有生命安危!” 那是誰?“在這緊要關頭,我奮不顧身沖上去?!笔峭跞龢尯屯蹑?!“我想起了部隊平時對我的教誨和培養?!?前幾天,他們說要把我們村的書記請來參加報告會。“看到歹徒那雙血紅的眼睛正在冒火。” 太好了?!八前训堕W著奪目的寒光?!彼麄儊砹??!澳且豢踢€有什么恐懼。” 這是真的嗎?“我看著倒在地上奄奄一息的張警官。”這是真的呀!“班長生命危在旦夕。”王媛穿著一身紅色的羽絨服,真像那年冬天里的一團火。“還有挺身而出的指導員?!彼劾锖鴾I。她哭成了淚人?!拔抑挥幸粋€念頭?!蓖跞龢屫堁?。“做一名真正的戰士?!彼髦菲っ弊?,把帽耳放下來?!坝蒙刈o軍人的尊嚴。”她的小臉白白的。他的眼神兇兇的?!按跬骄鸵ㄋ帯!迸_上的事好像與他無關。“我一把推開指導員。” 他正斜視著禮堂角落的儲物間?!拔覄傄プО嚅L?!彼敝钡囟⒅抢锟??!熬驮谶@個時候。”上面的燈閃了閃,壞了,壞了,那里黑了天。
“‘轟’一聲巨響,炸藥爆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