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之閑

寄情花鳥生妙境，自工筆花鳥畫成為獨立的畫種千余年來，名家輩出。不管是黃徐異體，還是筆底明珠，都曾留下燦爛的輝煌。

不過這種基于自然寫生的畫法，經過歷代傳承，卻日漸被看做了“畫工之技”，慢慢遠離“文人”畫的視野。 歸其緣由，最重要的一點就是“程式化”。粉本起稿、白描皴擦、三礬九染，每一個步驟經由歷朝歷代，似乎刻板變成一種古典美學的儀式，被眾多恨不能提筆前沐浴焚香、三拜祖師的形式主義附庸古訓之徒所推崇。也難怪在藝術歷史寫作中，工筆花鳥漸成式微之態。

試問花鳥又何嘗不能文人？工筆繪畫的技術之于江宏偉，是完全換了一番心境。西方美術學習的功底，與可追宋人繪畫的審美觀，讓江宏偉的技法和筆墨，完全沒有了定律那樣的刻板，反而為花鳥創作增添了新的方式和趣味。“它們應該是創造者在表現過程中，受情緒與認識的支配所采用的一種手段，并不是為了給后代留下金科玉律的教條而產生的。”

本期媒介計劃，我們邀請江宏偉一步一步重現了工筆花鳥繪畫的過程，從構圖、寫生到設色、渲染，每一個步驟不再是前人筆法的套用，而是活生生有感而至的情緒。期冀讀者也可品得個中委婉，感念傳統之味。

每值花挪爭妍之日，飛鳴斗巧之時，必致謝洪鈞，歸功造物，

無飲不奠，不食必陳，若善士信嫗之佞佛者。

夜則后花而眠，朝則先鳥而起，惟恐一聲一色之偶遺也。

及至鶯老花殘，輒快快如有所失。

是我之一生，可謂不負花鳥；而花鳥得予，亦所稱”一人知己，死可無限”者乎？

—清·李漁·看花聽鳥

窗下的海棠梢頭站著一只戴勝鳥，居然有一刻靜止不動，像是凝思地對著遠處，但也就是一刻而已，很快就不停地轉頭弄尾，隨之冠羽生出無數的變化。

讓我覺得這是無可比擬的美感，這種美感在瞬間產生，又在瞬間變換，無法捕捉。

我切入繪畫的最初是對圖像的迷戀，我對繪畫的興趣是視覺對客體世界所作的反映，讓我產生對美感的向往。所以我不太注重那些職業研究者對繪畫的理解，與屬于他們的那些陳詞濫調的解讀。我用我樸素地，哪怕是幼稚的眼睛來辨別我能看到的東西，慢慢地甄別映入我眼中的各種圖像信息。

我幾乎不外出寫生，更少到外地去寫生，理由很簡單，我的寫生方式，是在完成一幅畫稿。每一小細節，得十分完善，才感踏實。更重要的，細節與整體間的關系，導致必須反復修改。一個細節就像一個人獨處。他可以隨意往來，舉止自由，因為它不存在關系，若是兩個人，或數個人便是一個群體了，此時若能和諧相處，必須顧及相互間的關系了。從而建立起一種秩序。

我習慣用HB 鉛筆起稿子，它的軟硬度適中，便于修改，我喜用生宣紙來寫生，那松軟而帶韌性的紙質比鉛畫紙更能體現筆力的彈性，可將鉛粉滋潤地嵌入它那帶文理的纖維之中。

我用四尺整張的宣紙，用HB 的鉛筆，勾描繁密而細碎的花朵，我又太醉心于每片花瓣的正側反轉的細節構造，連花瓣細微的縐折也會牽動視覺反應。由此可見進度的緩慢了。然而在這緩慢的進程中，導致注意力長時間地在花體上浮動，不只不覺有點望我的意思了，仿佛身心均消融到一朵朵的花朵上，體驗到一絲凈化的感覺。

色

當一朵花、一只鳥在紙上出現時，

這張紙已不是單純的紙了，而是一個空間、一個場景，

或是一個能容納心靈的空間，帶有情緒色彩的場景。

在設色的開始階段，我是按特定畫種的基本手法進行渲染。這不外乎是表達物象的體積，使用程序化的手段。隨著渲染的深入，物象開始顯露了，由模糊進入了清晰。此時的清晰，僅是對個別物體而言的清晰，就整體畫面而言，并非是清晰。

我在完成畫面這一“清晰”狀態后，便開始重新制造一種模糊。通常的方式是，整體地刷底色待干后，用清水洗刷，讓物體嵌入到底層，使其與紙面呈現一個統一體，而物體僅有一個模糊的影子。此時，或隱或顯，或強或弱，得按畫面的需要慢慢地深入，細細地分辨。

不能簡單的來刻畫，而是以感覺的狀態來刻畫。我用“感覺”一詞，其實是對語言描述的一種無奈。舉個例子：一朵玉蘭，是白色的，但我并未一味用白，甚至用了灰青色作鋪墊，使它能造成白色的感覺。同樣一朵碧桃，也并非用了純紅，而是墨色中微微摻入一點胭脂、花青。由此推及到每一個細節，是強調它的主體，還是弱化它的體積，均得靠心來感受。

當一朵花、一只鳥在紙上出現時，這張紙已不是單純的紙了，而是一個空間、一個場景，或是一個能容納心靈的空間，帶有情緒色彩的場景。于是，這一朵花、一只鳥的塑造，已遠遠超越普通意義上的一只鳥、一朵花了。

染

用胭脂色加少量花青調成紫紅色，再略微摻入一點赭石。

清水混合了這些顏色，相互作用，相互滲透，

然后蘸上調成的紫紅色，由葉尖往上暈染，

紫紅色逐漸消融進綠色之中。

曾經因為熟宣有些漏礬，上完底色紙面不能干凈如洗，殘留一些指印似的污跡。無法再以淺凈的調子完成畫面。仿佛烹飪，本想采用清蒸，無奈肉質不再鮮活，只能加上重料回鍋。是的，我多年前的畫作大部分底色濃重甚至在濃重的底色上潑彩般的積上帶粉質的石青石綠，讓畫面在幽深中泛出光色，待色干后用清水洗刷，污跡沉入底色交織起斑駁的中間色層。當然，原先那些花葉禽鳥又得再提，再染。紙張會不停地困擾著我。困擾之間尋找補救的辦法，在尋找中形成特殊的技法，由此也練就出一種應急與反應的能力。意外的沮喪也伴隨著意外的驚喜，得失是纏繞在一起的。

用胭脂色加少量花青調成紫紅色，再略微摻入一點赭石。清水混合了這些顏色，相互作用，相互滲透，然后蘸上調成的紫紅色，由葉尖往上暈染，紫紅色逐漸消融進綠色之中。忽然有種久別了的東西從遙遠的意識深處浮現出來，思量一番，勾起一種回憶：有一種蔬菜，烹飪過油后的汁液是紫紅色的，攪在白米飯上就會染成這種紫紅色，這便是紅莧菜。小時候在家鄉，到了春夏交替的季節，在后院的空地上，搬出桌子凳子，一家人圍攏著吃晚飯，紅莧菜是常常食用的蔬菜。那時往往日暮西下，余暉尚存，周圍的木槿、夜來香也各自綻開紫色、白色或黃色的花朵……這種甜美的回憶，似乎就如這筆底的紫暈，融進這綠意之中了。

暢

一枝盛開的花， 我聚精會神的對著刻畫，不久花片掉入紙面，這真實的花瓣與紙上的花瓣一并，紙上的花頓時黯然。

一枝盛開的花， 我聚精會神的對著刻畫，不久花片掉入紙面，這真實的花瓣與紙上的花瓣一并，紙上的花頓時黯然。

這真實的花瓣仿佛在嘀咕“ 你費盡心血， 所留下的不過是一個單薄的平面”。隨著飄零的花轉瞬枯萎、消失。平面的花在嘆息中有感，如此生命，如此存在的花霎時成了虛無，因為我是一個平面是一個虛幻，倒讓我有了長時間的存在。我點燃一支煙，輕煙繚繞。我感到我始終在存在與虛無中徘徊。

我刻了一方章，印文為“鳥鳴四季”配其畫也應是四季的。取其一枝，置畫桌前細細地看，慢慢地畫，植物紋理的構造精密而神奇，但我無法如此微觀的畫，以我作畫的經驗為了畫面的構造，有些細節必須損失，但我還是不停地細察，這種現象總是伴隨著我。我清楚成立一幅畫需要按畫面的內在規律來進行，這就是方法。方法也是一種傳遞，從古至今在傳遞過程有時像復印，漸漸形成了一個無細節無精神的粗劣的輪廓，一旦接納了這種復印的方法，其實已不再用自己的目光來觀察，雖也在看，但方法的作用讓你沒有自己的角度與視線。

嘆

花期苦短是我的作畫方式讓我產生的嘆息，

別無他意。

早晨，天有些陰，這是最佳天氣，無論看物還是平鋪的紙面都是光線柔和，近中午天氣晴朗，光線直射紙面耀眼的讓我無法工作。

花期苦短是我的作畫方式讓我產生的嘆息，別無他意。

有時想想，人也許多是以自我為中心的，總是把自我凌駕于萬物之上，因自以為是的長處沒有展示的空間或不被外界認識時而憤憤不平，或自嘆自憐，這實在有些不夠通達。看看這些小小的花朵，這嚴密的結構和那動人的美姿均是在無聲無息中展示，難道不能有所啟示嗎？

一小時，一小時，過去了，一天一天過去了，四尺宣紙上漸漸布滿了枝條花影，而含苞的花蕾一朵朵地綻放，綻放后又開始飄落，成團的花簇疏朗了，桌面和紙面遺下片片碎瓣。

輕輕地用排筆將落英抹成一堆，咀嚼兩句：“砌下落梅如雪亂，拂了一身還滿。”心中居然有了些婉約的滋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