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我覺得世界是沒有邊界的,一如時空。”
——幾米《地下鐵》
我站在地下鐵人口,天上下著毛毛雨。我感覺到身上的衣服濕了,我沒帶傘。
我坐下來,在潮濕的水泥臺階上,我討厭這感覺,冰涼的臺階又冷又硬,濕濕的往我褲子上貼。但是我喜歡雨天,尤其是這樣細細的雨,透過雨看到的世界光影和其他時候都不一樣,這個時候你就會明白莫奈的畫里那種印象派特有的色彩和光線。
旁邊乞討的老頭在我左邊搖動叮當作響的老舊搪瓷杯,他保持這個姿態(tài)很久了,就像我抱著背包坐了很久。從早高峰到人煙稀少,再到下午晚高峰重新把這里變成一條流水線,運送著一波一波相似匆忙的人。
這一切和十年之前,十年之后,都沒有什么分別。沒有什么所謂的新一代的風貌,也沒有什么老一代的退后,有的只是漸變?nèi)缯{(diào)色盤上從黑到白從深到淺的一種漸進。
我看了看表,十點二十分,下雨的天空灰白。從包里掏出素描本和4B鉛筆,翻開本子,找了張空白的紙開始畫畫。
素描是一切繪畫的基礎,這個所有人都知道,就像一種常識,但是所有人都會用一種貌似非常懂行的口氣說, “哦,素描是所有畫畫的基礎呢?!?/p>
他們往往把素描當作一種機械化的訓練,就像蓋房子之前所必需的打地基的工作,無聊但是必須。對大多數(shù)人,甚至也包括學藝術的人,素描都不是作為一種藝術出現(xiàn)的,而只有水粉、油畫、雕塑,這樣的東西,才可以稱之為“藝術”。
只有有色彩的東西才是藝術。
“我們何其幸運,無法確知自己身處在什么樣的世界中?!碑嬛R路對面的地鐵口,我忽然腦子里蹦出了這樣一句話。
是辛波斯卡的詩。
今年是第幾年?我不記得了,我從十年前就不再數(shù)自己的年紀,不是因為所謂的“看破紅塵”,也不是因為所謂的“看輕生命”,只是因為,年紀只是我以“人”這樣一種生命形態(tài),被這樣一個社會或者歷史體系所賦予的一個計算符號。
就如同對待素描的態(tài)度,人們往往會將“年紀”與“智慧”聯(lián)系在一起,從而形成了一直以來“老年人最有智慧”的定論。
而同時,他們也往往抱著自己是世界中心的想法,對于周圍的人表示著不屑或者是處于不屑的憐憫,以此來彰顯自己“人上人”的地位,滿足自己的某種心理需求。
所謂的慈善,所謂的舍己為人。
排線被輕輕抹開,暈成下雨時特有的朦朧感。
收起本子,我起身走進地下鐵人口。列車呼嘯而過??吭谡九_邊晦暗不明的鐵軌上。車門打開,我走進去,車廂里空空蕩蕩。
我也曾在早晚高峰的時候和許多人一起擠地鐵,然而我并不趕著在某一站下車或者上車。我習慣于獨處和自言自語,幻想一個人在城市里,漫無目的地游走。我抱著畫本坐在地鐵口,用鉛筆涂抹這個灰色的城市。沒有顏色,沒有激情,沒有花朵和云彩,只有一列列地下鐵蜿蜒著呼嘯而過,如同流水線在運送著一集裝箱一集裝箱充滿膨脹著蒼白欲望和野心勃勃的機器。
“你賣畫嗎?”常常有人這么問我,有本地人,自以為是地認為我畫畫是一種謀生手段;也有外來的游客,想要從這和所有地方一樣的城市帶走一些這里的東西來證明曾經(jīng)來過。
“不,我不賣畫?!蔽覍χ切蕚涮湾X包的男人、那些擺了pose想讓我畫她們的女人們說。 列車行駛在黑暗的隧道,地下的共鳴聲像一種音樂,單調(diào)重復著高頻的音律,像這個城市和這里的人一樣單調(diào)和乏味。他們經(jīng)歷著一連串的變化,以年份為單位被賦予著不同的角色。就像孔子在兩千年前說的,“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一樣,以一種既定的規(guī)律運轉(zhuǎn)和變化著,并且以為這就是生命的真諦。
生命,這個美麗的字眼,我忽然想起,十年前我和一個人的對話。我們坐在月臺上,看著列車飛馳而過。
“你知道為什么烏鴉像寫字臺嗎?”他問
“什么?”我覺得這是個瘋子,從素描本中抬頭,他沒有看我,帶著墨鏡的眼睛望向鐵軌的方向。我看到了他手里紅白相間的盲杖。
“名叫‘烏鴉廣場’的那一站,既沒有烏鴉,也沒有廣場?!彼圆豢次遥灶櫿f著。
我沒有接話,我覺得他真的瘋了,但我并沒有產(chǎn)生任何的憐憫。我只是低頭繼續(xù)畫我的畫,畫上的地下鐵很快就要完工了。
“天使在地下鐵人口,和我說再見的那年,我漸漸看不見了?!彼酒鹕?,往月臺深處走去。
“什么時候?”我收起畫本,把筆放回筆袋里,將可塑橡皮捏成一團。
“十年前。”他不回頭,盲杖敲在地上發(fā)出冷冷如日光燈的聲音。
列車停下,車門打開,我走進去,車廂里空空蕩蕩。我抬手看了看表,是下午三點二十七分。我把雙肩包抱在胸前,低頭閉目養(yǎng)神。然后睡著了。
我做了一個夢,夢里所有的地下鐵都連在一起,我從一個陌生的小站出發(fā),到另一個小站,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自己來自于哪里,我忘記了自己的年紀,甚至不記得自己是誰。夢里的車站仿佛是梵高的畫鋪滿了月臺的墻壁,夸張的圖案和高飽和度的色彩讓人有種不真實的眩暈感。我夢見那個名叫“星月”的車站,真的有一個月亮在發(fā)光,也夢見列車穿越白堊紀的土層,我看到恐龍巨大而可笑的骨骼。
伴隨著整個夢境,幽靜的車站中,有人在竊竊私語。
不知過了多久,我睜開眼睛,陽光從車窗外照在我的臉上,列車停在地上,車廂里空無一人。旁邊的站牌上寫著“烏鴉廣場”四個字。
我起身出站,在那個地下鐵口坐到夕陽西下,我發(fā)現(xiàn)日落的天邊像《向日葵》的色譜。
我開始畫彩色,在各種奇異的空間結(jié)構(gòu)里填充顏色,組成怪異的想象和明艷的光芒,在鉛灰的底色上,在毫無表情的人流中。我想我找到了一種充滿,我在畫的旁邊寫上莫名的字句,就如十年前那個盲眼的瘋子說的那樣。
我沒有失明,我只是不再記得自己是誰,不記得自己的年紀,不知道自己從哪里來,要去哪里。
我合上素描本,前面是斑斕色彩勾勒的一個個地下鐵月臺和列車,以及行色匆匆而又漫無目的的人們。而最后一張素描,是我十年前遇到那個瘋子的地鐵口,那一天和今天一樣下著雨,那一天我也弄濕了衣服。
濕透的衣服,總會干的。
我把這幅畫送給他,也送給自己,在地下鐵中畫過的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