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坦廠是一座僻靜的小鎮(zhèn),坐落在中國東部省份安徽,周圍是溝壑叢生的山巒。它的主街道上空蕩蕩的,一個男人在機動三輪車上打瞌睡,兩個老婦扛著鋤頭朝城外的稻田緩緩走去。那是2014年春天一個星期天上午的11點44分。在魚塘旁,一排出售食品、茶葉和書籍的商店無人光顧,就連鎮(zhèn)里的神樹下也沒人許愿;在寬大的樹冠下,一炷香在一堆灰燼上悶燒著。一分鐘后,就在11點45分,寂靜被打破了。上萬名少年涌出了毛坦廠中學高聳的大門。其中很多人都穿著同款的黑白兩色風衣,上面印著英文口號“I believe it, I can do it”。
毛坦廠中學是中國最神秘的“備考學?!敝唬哼@是一所強化記憶的工廠,有2萬名學生,人數(shù)是該鎮(zhèn)的官方人口的四倍。他們不分晝夜地學習,為高考做準備。楊維是這所公立學校的高三學生,父親是桃農(nóng)。他穿著系了一半鞋帶的高幫運動鞋,帶領(lǐng)我穿過人群。三年來,楊維每天早上沖去上6點20分開始的第一節(jié)課,晚上10點50分最后一節(jié)課結(jié)束后才回到自己的房間,周末也不例外?,F(xiàn)在離高考只有69天了——鎮(zhèn)里各處都能看到倒計時器——楊維已經(jīng)進入了最后的瘋狂沖刺階段?!叭绻盐疫@三年做過的所有模擬試卷連在一起,都可以繞地球一周了。”他苦笑著對我說。

中國標準化考試的馬拉松不僅提高了公眾的文化水平和政府的控制力,還造就了世界上最可怕的考試達人。盡管美國的教育工作者試圖探究中國人應試能力的奧秘,高考卻在本國遭到了抨擊。一些人說它扼殺了創(chuàng)新思維,給學生施加了過于沉重的壓力,不符合時代精神。
中國各地的城市已經(jīng)涌現(xiàn)了大量備考強化學校,但毛坦廠仍然獨一無二。這是一座偏僻的單一產(chǎn)業(yè)城鎮(zhèn),出產(chǎn)的是應試機器,就像其他一些專門生產(chǎn)襪子或圣誕飾品的中國鄉(xiāng)鎮(zhèn)一樣心無旁騖。大學生過??赡芤呀?jīng)削弱了高校文憑的價值,尤其是在應屆畢業(yè)生失業(yè)率和就業(yè)不足率雙雙上升的情況下。很多富裕家庭干脆選擇不進入這個系統(tǒng),讓自家子女就讀中國的私立國際學校,或者把他們送到國外去接受教育。但是,對于那些家庭條件有限的人,比如楊維,經(jīng)濟上的不確定性反而加劇了高考競爭的激烈程度;幾分之差就能夠決定一個學生究竟是進入學位含金量高的學校,還是一無所獲。“競爭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激烈,”清華附中副校長江學勤說。“而且農(nóng)村學生越來越落后。”
毛坦廠中學滿足的主要就是此類學生的需求。它被隔絕在安徽的山腳下,距離最近的城市有兩小時路程,以屏蔽了現(xiàn)代生活的干擾為傲。學生不準使用手機或筆記本電腦;大約一半的學生住宿舍,房間里特地沒有裝電源插座; 不準談戀愛。另外一半學生住在鎮(zhèn)上,大多與母親一起棲身在狹小的隔間里。當?shù)卣呀?jīng)取締了一切娛樂場所。這可能是中國唯一沒有電子游戲廳、臺球廳和網(wǎng)吧的小鎮(zhèn)?!皼]什么可以做的,只能學習。”楊維說。
小鎮(zhèn)規(guī)劃并非學校用來管束楊維這樣的學生的唯一手段。楊維來自躍進村,像很多孩子一樣貪玩,是父親口中“村里最調(diào)皮的孩子”。毛坦廠中學的班主任是清一色的男性,對學生進行軍事化教育,并經(jīng)常施加懲罰;他們能否保住工作崗位,能拿到多少獎金,均取決于他們提高學生考試成績的能力。安保人員駕駛著電瓶車和摩托車,在占地面積近千畝的校園里巡視。教室、宿舍乃至鎮(zhèn)上的主要路口均安裝著攝像頭,監(jiān)視著學生們的一舉一動。校長助理李振華說,這種“封閉式管理”能起到效果。1998年時,只有98名毛坦廠中學的學生達到了本科院校錄取的最低分數(shù)線。15年后,學校有9312名學生達到了本科線,還想努力在2014年突破萬人大關(guān)。
楊維在床上睡著了,他的父母要帶我在校園里四處轉(zhuǎn)轉(zhuǎn)。除周日下午的這三個小時以外,毛坦廠中學不接待訪客。在這三個小時里,楊維的父母通常會擠在學校公告欄旁邊,仔細查看相關(guān)表格,尋找兒子最近的考試成績。這個學年的早些時候,這個例行活動是讓人高興的,因為那時候楊維的成績在不斷提高,與入讀中國近120所一類大學所需的水平越來越近。但現(xiàn)在,能否進入二類大學看上去都不確定了?!安挥每?,”楊奇說,“我們只是想讓兒子努力學習,因為他媽和我都沒機會多讀書。”
盡管有一種隱隱的恐慌感,楊維的父母好像還是迫切地想向我展示這所學校的成功,似乎他們自己對向上流動的渴望靠的就是它。毛坦廠中學是1939年日軍入侵安徽省會合肥后創(chuàng)辦的,當時是作為接收逃離戰(zhàn)亂的學生的臨時學校,條件頗為簡陋。1949年的共產(chǎn)主義革命后,毛坦廠中學成了一所永久性的學校。但半個世紀后,隨著中國沿海經(jīng)濟的繁榮,毛坦廠中學成了一個遭受冷落的空殼。它被從農(nóng)村到城市的人口遷移掏空了,債臺高筑。它的復活則源于中國1999年做出的一項決定。那項決定的內(nèi)容,常被稱作高等教育的“大躍進”。教育體系的急劇擴張讓中國大學的數(shù)量增加了兩倍,大學生人數(shù)增至3100萬,比全世界任何一個國家都多,而所有學生都必須先通過高考。
和古代的科舉考試一樣,高考是為了在精英主義體系中引入一種英才教育的衡量方式,為出身卑微的學生創(chuàng)造一種向上流動的通道,然而,農(nóng)村地區(qū)的學生依然處于極度不利的境地。在楊維的父親擔任村支書的躍進村,教學設(shè)施簡陋,缺乏訓練有素的老師。富裕的城市家庭則能請家教、支付昂貴的補課費,或是通過行賄入讀市里最好的學校。高等院校的配額制度也明顯倒向不利于農(nóng)村學生的方向。農(nóng)村學生分到的招生名額,比城里學生要少得多。
農(nóng)村孩子需要額外的幫助,毛坦廠中學就是應這樣的需求而生的。起初,學校以較低的收費提供課外的應考培訓。2004年政府禁止公立學校進行有償補課后,當?shù)叵嚓P(guān)部門將整套公立學校教育轉(zhuǎn)變成了強化補習培訓。更大膽的是,他們開辦了一所以營利為目的的私立學校,接收“復讀”的學生。復讀生已從高中畢業(yè),但非常迫切地想提升成績,因而愿意付錢去再次經(jīng)歷高考的磨難。此舉帶來了回報?!皬妥x生”所在的大樓,與公立的毛坦廠高中坐落于同一個校園,共用許多資源,是毛坦廠中學盈利最多的中心。那里的6000多名學生一年交的學費,在幾百美元到近8000美元(約合5萬元人民幣)之間。經(jīng)過校門口的保安時,楊維挽著我的胳膊說:“這學校錢多得你想都想不到?!彼恼Z氣里沒有指責,倒是有欽羨。
楊維的父母和我在一排排宿舍前徘徊,他在毛坦廠讀書的頭兩年就住在這里。每個房間里住著10名甚至12名學生,全都是上下鋪。窗口覆蓋著絲網(wǎng),后來一個學生半開玩笑地對我說,這是為了“防止自殺”。絲網(wǎng)上掛滿了晾曬的襪子、內(nèi)衣、T恤和鞋子。宿舍幾乎沒有什么設(shè)施——沒有電源插座,沒有洗衣房,在修好一個獨立的澡堂之前,連熱水都沒有。學生表示,這里倒是有一種高科技設(shè)備:電子指紋掃描儀。教師每晚都掃描一下指紋,表示自己已經(jīng)按規(guī)定查了房。

在毛坦廠的校園里,積極性最強也最疲憊的人,或許就是這里的500名教師了。他們的飯碗系于學生的成績。該校教師的基本工資是中國普通公立學校的兩到三倍,獎金常常會和工資一樣高。每有一個學生被一類大學錄取, 六個人組成的教師團隊(一個班主任,五個不同科目的教師)就能獲得500美元的獎金。“他們掙錢很多,”楊維告訴我,“但他們的壓力比我們更大?!?/p>
班主任的日常工作非常辛苦——每天17個小時監(jiān)督100到 170名學生——所以學校規(guī)定,這個崗位只招年輕的單身男性。班主任崗位競爭很激烈,教員室的墻上張貼著圖表,按照每周考試的總成績給每個班級排名次。到了年底,學生成績墊底的教師可能會被開除,難怪教師用來激勵學生的方法可能會很粗暴。學生們告訴我,除了用尺子敲打指節(jié)之外,一些老師還讓學生在模擬考試的“死亡比賽”中較量——輸了就要被罰站一上午。有次罰站的情形讓眾人議論紛紛:一個后進學生的母親,被迫在兒子的教室外站了一個星期。對于復讀的學生,教師們有一句冷酷的口頭禪:“永遠不要忘記你的失敗!”就在巷子里,距離楊維的房間不遠處,我見到一位算命先生。他坐在凳子上,穿著并不合身的條紋西裝,身旁是一幅帆布的圖。只需要花20元,他就可以幫你預測未來:婚姻、子嗣、生死,當然還有高考成績。“這陣子生意不錯。”他尷尬地笑著說。一名身穿花格毛衣、留著毛澤東式發(fā)型的年長男子觀察著我們的對話,他就是退休的化學老師楊啟。他告訴我,自己見證了毛坦廠中學從一所貧窮的學校,膨脹成今天這種巨大規(guī)模的全過程。在他1980年加入教師隊伍時,這里還只有800名學生,而在這所中學壯大的同時,多數(shù)鄉(xiāng)村學校都在萎縮,因而這種轉(zhuǎn)變殊為驚人。盡管如此,他對死記硬背造成的壓抑效果仍然頗有怨言。“總是這樣學習,娃娃們的腦子都僵掉了,”他說“他們知道怎么應付考試,可是不會獨立思考?!?/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