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湯顯祖的《牡丹亭》有較高的空間敘事藝術。人物視角下真實與虛擬敘事空間的構建、轉換,一方面起著承載和推動情節作用,另一方面蘊含隱喻性的象征意味;N型空間敘事結構以及愛情戰爭的交錯敘事線索體現了湯顯祖空間敘事技巧的成熟。
關鍵詞:《牡丹亭》 敘事空間 敘事結構 敘事視角
時間與空間作為故事敘述的兩個重要維度,其重要性不言而喻。真實的生活具有空間多重性和時間綿長性,而戲劇的演出具有時間、空間的限制。要在有限的文本時空內表現出生動的情節、豐富的內涵,需要作者運用靈活、高超的敘事手法將故事情節整合在一起,讓作品突破時空限制,盡可能地反映真實的生活,表達豐富的內涵。
“楊義仍《牡丹亭夢》一出,家傳戶誦,幾令《西廂》減價。”①作為明代最負盛名的傳奇,湯顯祖的《牡丹亭》是一部共有五十五出的長戲劇,人物鮮明生動,情節豐富完整,涉及的時空變化多。整出戲的跨度為三年,出現的場景有杜府、西湖、揚州城、賊寇大本營、梅花觀、皇宮金殿等。這些空間在戲劇中除了具有一般情節發展“容器”的作用,還具有更多的意味與內涵。
一、《牡丹亭》的敘事空間類型:真實與虛擬
西方古典主義戲劇遵循“三一律”,同一天、同一空間、同一主題。中國古代文人文學受傳統“史家筆法”影響頗深,在故事闡述方面講求理清來龍去脈,完整交代事情發生的起因與結局。因此,中國傳統戲曲敘事的時間跨度一般都比較大,敘事空間的變化也比較大。《牡丹亭》通過愛情、戰亂、科舉、官場不同情節轉移場景以及夢境、鬼魂等虛幻元素拓展敘事空間。
從《牡丹亭》文本來看,大背景仍是傳統的時序敘事(以春秋季節變換為主),但涉及具體情節的發展仍然以空間轉移為主。根據宋高宗年間杜麗娘與柳夢梅愛情遭遇這一敘事中心以及“起承轉合”的中國傳統敘事特色來看,全文可分為五個節點:第一個節點為第十出《驚夢》,杜麗娘與柳夢梅夢中相遇;第二個節點為第二十出《鬧殤》,杜麗娘郁郁寡歡,為情而死;第三個節點為二十八出《幽媾》,杜麗娘鬼魂與柳夢梅交歡;第四個節點為第三十五出《回生》,杜麗娘回生與柳夢梅相聚;第五個節點為第五十五出《圓駕》,皇上賜婚。這五個節點包含了文章最重要的情節,表現了“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②的“情至”觀。這五個重要的敘事節點主要通過空間轉換推動情節的變化:杜府——梅花觀——御前金殿。除此之外,《牡丹亭》其他的情節也涉及許多空間變化,不少情節名稱更是直接與地點相關,包括:閨塾、旅寄、淮警、如杭、移鎮、御淮、淮泊。可見,空間是《牡丹亭》重要的敘事維度。縱觀文本,根據空間的性質,《牡丹亭》的敘事空間分為兩大類:真實空間與虛擬空間。
真實空間是指《牡丹亭》中相對符合現實生活實際的場景與地點。根據旦、末的活動范圍,《牡丹亭》的真實場景包括兩種類型:一、閨閣空間;二、社會空間。閨閣空間包括:杜府閨房、書堂、杜府花園;社會空間包括:西湖、揚州城、廣州、賊寇大本營、梅花觀、皇宮寶殿。閨閣空間是指以杜麗娘(人)活動為中心的空間,主要由杜府閨房、書堂、杜府后花園構成。杜麗娘幽居于深閨中讀書修身養性,做好針線女工,過著傳統貴族女子的生活。在這些閨閣空間中,杜府后花園是一個特別的所在。杜麗娘家教甚嚴,父母不允許她到后花園去。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杜府后花園并不完全是杜麗娘的閨閣空間,可以說是閨閣空間與社會空間的過渡。社會空間則是以末為主的男性角色的主要活動場所。與杜寶有關的主要情節包括勸農、平定逆賊,與柳夢梅有關的主要情節包括趕考科舉、病居梅花觀、尋找杜寶都是以社會空間為主要呈現空間。
虛擬空間是指《牡丹亭》中的非現實的空間,諸如杜麗娘柳夢梅的夢境、杜麗娘死后的閻羅殿。文中的虛擬空間有兩種傾向,一是戲劇人物的心理活動或情感世界創作出來的虛擬空間,此類虛擬空間可以看作人物的情感空間或心理空間,杜柳夢境就是其中的典型。二是仿現實世界的虛擬空間,如文中的冥界。前一類主要通過虛擬空間直接表達人物的心理、情感,推動情節發展,后一類主要是通過虛擬空間補充情節,增加戲劇的趣味性。夢境一類的虛擬空間并非牡丹亭所獨創,唐人小說中就有大量帶有夢境情節的作品,如《枕中記》《南柯太守傳》《李娃傳》《秦夢記》。但很少有作品把男女幽會直接寫進夢境并且以女性的角度寫得如此露骨纏綿。仿現實世界的虛擬空間也非湯顯祖所創。中國傳統志怪文學中頻繁出現的“天庭”“地獄”大多取材現實世界,是人間官場的“翻版”。《牡丹亭》的可貴之處是把兩種類型的虛擬空間完美地融入真實空間中,推動情節發展,并且通過虛擬空間中的人物語言心理描寫加強人物形象的塑造,突出女性對情愛追求的主動性,合情合理,感人肺腑。
二、《牡丹亭》敘事空間的結構:抑揚組合與雙線互補
《牡丹亭》中空間的組合并非雜亂無章,而有一定組合意義。從杜柳愛情主線來看,其空間敘事結構呈現N型。
從人間(杜府)升往理想境界(夢境),再跌落地獄低谷(閻羅殿),最后重新升到高位的天子之宮(御前金殿)。這種空間的組合跟隨著情節的起伏而起伏,頗有跌宕抑揚之勢,更能反映人事的變幻,塑造滄桑感。《牡丹亭》前部分采用雙線結構敘事,交替敘述杜麗娘與柳夢梅各自的際遇。這種雙線結構能夠使作者更好地控制文章情節發展的節奏。在前二十出,敘事聚焦在杜麗娘的生活,因而杜麗娘的情節多而發展慢,有更多的篇幅讓我們感受她的情感活動。柳夢梅一直是零零星星地穿插在其中,一時在回憶夢境,一時赴朋友家,直到二十二出《旅寄》才到達南安的梅花觀。孰不知另一邊的杜麗娘早已經歷了情發到為情亡。兩人經歷的對比之下更突出滄桑感與物是人非的悲涼。《牡丹亭》的后部分主要以柳夢梅的經歷為焦點,包括他與杜麗娘的鬼魂幽媾,開棺,科舉考試,尋找杜寶,被杜寶囚禁,中狀元,上金殿。空間轉變更快更多,情節的波折更大。因此當讀者看到最后皇帝賜婚,兩人愛情終于走向美滿時,頗有一種恍如隔世,否極泰來之感。
除了愛情這一線索,還有以杜寶為中心的戰爭線索。《牡丹亭》前部分主要以杜、柳的各自際遇為線索。從三十八出《駭警》開始,《牡丹亭》變為愛情與戰爭的雙線結構敘事,但主要是以杜寶的戰爭敘事為主,把觀眾的目光移向杜寶平定逆賊的情節。這樣的情節安排沖淡了杜、柳愛情的成分,讀者容易因后文而與前文內容脫節,這可以說是牡丹亭敘事安排中的弊端。然而,我們不能忽視在愛情中加入戰亂,把傳統文人聚焦的閨閣情事拓展到到社會空間上來,開闊了《牡丹亭》的敘事角度,戰爭社會空間的轉移為愛情故事營造出亂世動蕩的氛圍。杜麗娘與柳夢梅的愛情經歷了虛幻與現實,經歷了生與死,經歷了戰亂,因而更加蕩氣回腸,增加其厚重感。
三、《牡丹亭》敘事空間的作用:情節、人物與主題
湯顯祖在《牡丹亭》中把真實空間與虛擬空間完美交融在一起,在現實與夢幻之中塑造出鮮明的人物形象,表達他的“情至”觀。
(一)情節的構建與人物的塑造
杜麗娘對愛情的追求以及她的“情至”思想體現在對空間的逐個突破。閨房到杜府后花園是第一個突破。杜麗娘的情發源于對自身美貌的憐惜以及情詩《關雎》的解讀,而她情思的催化劑便是杜府后花園一片百花齊放、千嬌百媚的美景。當她來到這個空間發現萬紫千紅,賞花及人,推想自己在如此美好的年華卻仍沒尋得好歸宿,于是情思愈發深厚,情難自禁,便有了她與柳夢梅在夢中交歡的情節。值得注意的是這里的夢境交歡涉及兩種空間,一為閨閣到社會的過渡性空間——杜府后花園,這一真實性空間對杜麗娘的情思起催化作用,有一定的反叛性;另一為杜麗娘的想象空間,她在那里實現了情欲的釋放,真正地反叛“存天理,滅人欲”的禮教禁錮。從閨閣到禁足的花園,從閨閣空間突破到過渡性的社會空間,這一空間的轉移反映的是杜麗娘對封建禮教的第一層反叛;由后花園引起因情而生的想象空間則是杜麗娘的第二層反叛。
杜麗娘的最大反叛在于她突破了閨閣空間進入了真正的社會空間。中國古代戲劇中的社會空間大多是男子的舞臺。雖然在杜柳愛情主線外其他旁支細節呈現的社會空間也有女性形象的出現,諸如石道姑和逆賊李全之妻楊媽媽。但是這些女性形象都是非“正常”的。石道姑因自身女性缺陷被社會遺棄,楊媽媽彪悍無比,連其丈夫都要懼怕她,她們作為反面女性形象出現在社會空間。而像杜麗娘這種傳統的貴族女子出現在社會空間與情人幽會卻不合禮教,為法理不容。在禮教甚嚴的社會,像杜麗娘這樣的女子也只有死才能掙脫束縛。在《牡丹亭》的前部分,杜麗娘與柳夢梅在現實中是沒有任何交集的。要使情節繼續發展下去,湯顯祖必須運用特定的敘事技巧撮合旦、生相遇。僅僅依靠真實空間的描寫是無法達到這一效果的。因此,湯顯祖轉入了虛擬空間的運用。
在傳統的才子佳人戲中,生、旦相遇只有兩種途徑:一為生進入旦的生活,即由社會空間進入閨閣空間;一為旦進入生的世界,即由閨閣空間進入社會空間。《西廂記》是張生從社會空間(趕赴科舉)進入崔鶯鶯的閨閣空間。而《牡丹亭》則兼有兩種途徑,并且以旦進入社會空間為主,更能突顯女性的主動性及放大她面對的困難。首先,作者使用夢境的方式讓柳夢梅進入杜府與杜麗娘產生交集。但夢始終會醒,要讓兩人在現實中真正相遇,需要湯顯祖運用更巧妙的敘事技巧促成。假如柳夢梅直接上府提親,就不能突出杜麗娘對情愛的主動追求,更不能體現“情至”主題。假如杜麗娘與柳夢梅私奔,這種“情至”觀念又落于一般才子佳人戲的俗套。而在這里,湯顯祖巧妙地運用了“鬼魂”把人物虛擬化,用鬼魂替代活人推動情節發展。
《牡丹亭》非湯顯祖原創故事,它是改編自明擬話本小說《杜麗娘慕色還魂》,其中《驚夢》情節就是借鑒《杜麗娘慕色還魂》。但是《杜麗娘慕色還魂》沒有仔細交代杜麗娘成鬼魂等情節,僅僅是交代了杜麗娘死后鬼魂托付柳夢梅開棺還魂。而在湯顯祖的《牡丹亭》中,《冥判》這一出戲通過虛擬空間閻羅殿內冥判、鬼官以及花神的對話闡明主題,突顯杜麗娘的深情。例如花神說的“他與秀才夢的纏綿,偶爾落花驚醒,這女子慕色而亡”③。說明了杜麗娘的死因,冥判因杜麗娘“夢中之犯罪”“自他父親為官清正,單生一女”,并且“有此人(柳夢梅),和你姻緣之分”。所以判“放你出枉死城,隨風游戲,跟尋此人”,既為杜麗娘以鬼魂形象出現正名,也為她出現在社會空間提供了合情的理由,甚至還預示了后面的劇情“是有個柳夢梅,乃新科狀元也。妻杜麗娘,前系幽歡,后成明配,相會在紅梅觀中”。
(二)隱喻性的象征與主題的表達
明傳奇是一種戲劇類型,它的情節以及人物關系等內容都是通過語言(唱詞和賓白)進行敘事。由于體裁的特性(戲劇的演出性與群眾性),明傳奇大多是第三人稱的全知全能的敘事視角。空間通過人物語言或心理活動表現出來。這種敘事角度決定了空間具有依附性。“明清傳奇中對于空間的表現往往是依據于讓人物的語言和行動。”{4}依附性使空間往往帶有人物的感情色彩,因而既能讓讀者看到戲劇的全貌,又能讓讀者看到人物的心理活動過程。例如《牡丹亭》中不同角色對后花園有不同的看法。陳最良認為“圣人千言萬語,則要人收其放心”,逛花園會使人心野;在杜麗娘看來,后花園可是一個新天地“姹紫嫣紅開遍”,都是“良辰美景”。因而才由花及人,憐惜自身;杜母認為“這花園中冷靜,少去閑行”。其中,陳最亮與杜母的看法可視之為嚴遵傳統禮法,人要收心養性,切忌恣意縱情,因而對后花園的態度是消極的。杜麗娘與春香作為年輕女子更能對新奇事物產生興趣,而年輕貌美的杜麗娘更能與后花園的一片春色產生同感。由此可見,一方面后花園這一空間是依附于杜麗娘游園才能出現,另一方面人物在空間的言行又能充分展現人物的思想情感,有助于我們理解杜麗娘的“情至”與當時傳統世俗禮教的矛盾。
在人物視角下空間帶有個人的情感態度,這時的空間不僅僅是一個現實所在,更是人物的思想與情感所在,因而具有一定的隱喻意味。杜麗娘的生前生活離不開閨閣空間,她的“情至”思想的緣起與激化也離不開她的閨閣空間。從這一層面來看,閨閣空間不僅僅是一種客觀“容器”,更具有象征意味。顯而易見,杜麗娘活著的時候是沒有離開過她的閨閣(不包括為情回生),只有死后,她才能離開。她的遺體葬于梅花觀,從客觀上把她的肉體帶離了閨閣;她的鬼魂經審判后回到人間,從精神上脫離閨閣。閨閣空間成了束縛情欲和傳統禮法權威的象征。而社會空間,在某程度上作為閨閣空間的對立面,顯得更自由,更精彩,也更混亂。從整出戲劇看來,閨閣空間無論從實際還是從象征層面都是束縛杜麗娘自由靈魂及其對情愛追求的地方,是消磨她年輕美貌的禮義禁錮之地。以杜寶為中心的杜府正是束縛的中心和權威所在。而后花園則可以視為杜麗娘在束縛壓迫之中感情世界僅剩的一點情愛幻想自由。夢境則是相對于后花園的虛擬空間。夢境是私密的,僅屬于杜麗娘和柳夢梅。夢境的敘述完全在杜麗娘的視角下進行,露骨纏綿的描寫反映的是杜麗娘對情愛的渴望與追求。也只有在虛妄飄渺的夢境中,杜麗娘才能自由地表達情思。這從反面說明了現實并無可容杜麗娘情思之地,反映了封建禮教對年輕女性情欲需求的束縛與扼殺。
可見,湯顯祖的《牡丹亭》主要是以空間的轉移變換為維度,推動情節發展。通過人物視角下真實空間(包括閨閣空間與社會空間)以及虛擬空間(夢境、冥界)構建和組合,賦予空間承載以及推動情節的作用。人物視角下的空間敘事包含人物的思想情感,部分空間因承載情感思想而具有隱喻性的象征意味。此外,湯顯祖的空間轉換節奏的把握,愛情與戰爭的雙線敘述使《牡丹亭》的愛情主題更加深厚。由此可見,湯顯祖《牡丹亭》的空間敘事技巧可謂比較成熟,他利用空間敘事的作用,充分表達了情節主題,達到技巧與內容的統一,具有不容忽視的藝術魅力。
① 沈德符:《萬歷野獲編》卷二十五《詞曲》,見徐扶明:《牡丹亭研究資料考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85頁。
② 湯顯祖:《牡丹亭題詞》,見徐扶明:《牡丹亭研究資料考釋》,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8頁。
③ 湯顯祖:《牡丹亭·冥判》,見錢南揚校點:《湯顯祖戲曲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332頁。(文中其他關于該作引文均出自此處,故不再另注)
{4} 劉志宏:《明清傳奇敘事藝術研究》,《蘇州大學2008年博士論文》。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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