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曾樹生是巴金長篇小說《寒夜》中的女主人公,作者對她進行了多方面的描寫,塑造出一個前所未有的獨特女性形象,修改作品時又在末尾特別加上了“她需要溫暖”的話。本文即從個人、家庭和社會三個方面說明了曾樹生為什么“需要溫暖”。
關鍵詞:曾樹生 汪文宣 《寒夜》 黑暗社會
《寒夜》是巴金先生的最后一部長篇小說,也是他后期創作中成就最高的現實主義作品,曾樹生則是《寒夜》中塑造的一個獨特的女性形象。自1979年巴金研究者們開始廣泛關注《寒夜》以來,研究者們對她的評價一直都是褒貶不一,有的認為她“是一個受到資產階級思想腐蝕,在舊社會的壓迫下,失掉了正確的人生態度并且正在不自覺地走向毀滅深淵的小資產階級女性”{1},有的卻認為“曾樹生是一個要求個性解放的資產階級女性,在她的心靈深處,東方婦女的道德觀念并未泯滅”{2}。其實,巴金先生早在1962年寫的《談〈寒夜〉》中就曾指出:“三個人都不是正面人物,也都不是反面人物;每個人有是也有非;我全同情。”{3}小說結尾所表達的思想正是理解巴金先生這一創作意圖的關鍵——“夜的確太冷了。她需要溫暖。”那么,曾樹生為什么“需要溫暖”呢?
首先,從個人來看,曾樹生身上既有現代女性追求自由獨立的精神,又有傳統女性恪守家庭道德的品質。曾樹生是那個年代鳳毛麟角的女大學生,有過和丈夫一起創辦“鄉村化、家庭化學堂”的教育夢想,在她身上處處閃現著現代女性追求自我價值、獨立自由、敢于同封建禮教和男權文化進行不屈抗爭的光芒。她與汪文宣自由戀愛而結合,在戰亂的環境中憑著自己的美貌和才干在大川銀行謀得一份薪資頗豐的工作,擺脫了傳統女性對于丈夫的經濟依賴,并且替代患病的丈夫承擔起全家的經濟重擔。曾樹生天性活潑開朗,愛動愛熱鬧,追求熱情的生活。她積極地參加社交活動,出入舞會、宴會、咖啡廳,沒有將自己束縛在狹小的家庭生活中成為一名賢妻良母,而是勇敢大膽地走出家門做現代職業女性。在家里,面對婆母的辱罵和威逼時,她也是不卑不亢,決然回擊,絲毫沒有傳統女性對長輩的低眉順眼、委曲求全,始終堅守著自己的獨立意志和個人尊嚴。當婚姻失去愛的基礎時,她敢于自由地解除與汪文宣的夫妻關系。可以看到,曾樹生已經不同于舊社會中的傳統女性,在精神上充滿了新女性的自信與優越。
但與此同時,曾樹生也并沒有真正地徹底擺脫傳統文化對她的影響,東方女性的道德品質在她身上并未完全泯滅。她雖然努力地在社會中追求著獨立、自由和個人幸福,但始終沒有拋棄對家庭、對丈夫、對兒子的責任,雖然她并不滿意自己在銀行的工作,但丈夫微薄的收入根本無法支撐一家四口的生活,還有丈夫治療“富貴病”的醫藥費和兒子就讀貴族學校的大筆學費,而“花瓶”的工作可以讓她比較輕松地獲得較多的收入,所以為了養家糊口,她不得不繼續忍耐地做著這份工作。當汪文宣病倒在床上,她就暫時斷絕了社會交往,在家悉心照料丈夫,為了丈夫心里好受,還曾一度答應他不再跟婆婆吵架。在與上司陳主任的交往中,她也堅守著道德的底線,始終沒有越雷池半步,沒有做任何對不起丈夫的事情。她對丈夫的懦弱、婆婆的尖酸、兒子的冷漠盡管非常失望,但蘭州之行還是讓她猶豫再三,到了蘭州后也時時牽掛著家里的一切,即使在她寫信跟汪文宣分手后,仍每月按時給家里寄生活費。當兩個月沒收到家里的來信時,她便匆匆趕回家,面對的卻是丈夫病死、親子離散、人去樓空的悲慘現實。她的內心充滿了深深的內疚:“她為了自己的幸福,卻幫忙毀了另一個人……她再也受不了這個房間和這些家具,每件東西都在訴說他和她的故事,每件東西都在刺痛她。”{4}曾樹生這種良心的責備是她潛意識里認為自己沒有很好地履行傳統女性的家庭職責,更是知識女性意識深處的個性解放和傳統道德觀念的沖突。她的這些痛苦都在表明她是多么需要溫暖!
其次,從家庭來看,曾樹生更需要溫暖。曾樹生雖然始終放不下這個家,但這個家并沒有帶給她內心的溫暖,反而讓她感到痛苦和恐懼。曾樹生是個受新思想深刻影響的現代女性,對自己在社會上謀得的工作并不滿意:“我覺得活著真的沒有意思。說實話,我真不想在大川做下去。可是不做又怎么生活呢?我一個學教育的人到銀行里去做個小職員,讓人家欺負,也夠可憐了!”她在外交際,常常想到家里,可是一回到家,沉悶窒息的家庭氛圍又讓她受不了,這個家沒有困境中相濡以沫的溫情,丈夫的軟弱、婆婆的刻薄、兒子的疏遠,這一切讓在尋求依靠的曾樹生反生浮萍之感。
家中的主要矛盾是婆媳之間的沖突。汪母很愛這個家,愛他的兒子汪文宣和孫兒小宣,但對于兒媳曾樹生卻是百般挑剔和責難。曾樹生也毫不示弱,跟汪母針鋒相對,鬧得整個家雞犬不寧、烏煙瘴氣的,以至于到了曾樹生所說“有我就沒有她,有她就沒有我”的敵對狀態。曾樹生跟汪母的矛盾實質是新舊觀念的沖突,是現代與封建兩種倫理道德觀念和文化價值取向的抵觸。汪母早年喪夫,獨自將兒子撫養成人,所以將兒子看成她全部的希望所在,對兒子更是百般的呵護和依賴,而兒媳的出現讓她感覺分走了兒子的愛,于是對曾樹生滿懷嫉妒和怨恨,辱罵她是“我兒子的姘頭”,“比娼妓還不如”。她還用封建家庭倫理觀念來約束管教兒媳婦,她認為兒媳就應該在家好好伺候公婆、相夫教子,看不慣曾樹生打扮時髦地在外應酬,罵樹生是“花瓶”,“不守婦道”。她也不能接受兒媳比兒子強的事實,對在外工作掙錢養家的曾樹生說三道四、尖酸刻薄,還極力挑唆兒子拿出丈夫的權威來壓制兒媳,甚至不顧兒子的痛苦,逼他攆走兒媳,“她希望恢復的是過去婆母的威權和舒適的生活”。而曾樹生接受的是現代新思想,絕不會在任何阻礙她追求自由和幸福的行為前屈服:“你管不著,那是我們自己的事!”“我老實告訴你:現在是民國二十二年,不是光緒、宣統的時代!”她堅持按照自己的意愿選擇生活方式和人生道路,在那樣污濁惡劣的社會中,她仍然能保持住獨立的人格精神。但在家中得不到長輩的關愛,還要常聽婆婆莫名其妙的毒言惡語,她怎能不未進家門就心生痛苦和倦意啊!
再說曾樹生的丈夫汪文宣。汪文宣同曾樹生一樣,也曾共同有過“教育救國”的宏偉理想,但社會的戰亂和經濟的貧困,終使倆人的理想破滅,彼此間思想上和性格上的差異開始逐漸顯現并進一步擴大。汪文宣在一個半官半商的圖書公司當校對,刻薄古怪的上司、冷漠無情的同事、繁重瑣碎的工作,換來的僅是一點微薄的薪水,汪文宣在艱難的生活中很快消退了銳氣,變得唯唯諾諾、膽小怕事、猥瑣懦弱,成了不折不扣的“老好人”。偏偏在這樣的環境中汪文宣的身體狀況越來越壞,臥床不起,不得不靠妻子養家,這更使他在妻子面前有強烈的愧疚感和自卑感,就連看到自己的妻子和別的男人走在一起又說又笑,他也不敢迎著他們走去。當母親和妻子發生激烈爭吵時,他從來沒有拿出一個男人應有的理性和氣魄來分清是非、諫母勸妻、化解矛盾,而總是以嘆息和哭泣的方式來乞求沖突的終止,有時甚至到了自殘自虐的地步,用曾樹生的話說就是“永遠是敷衍和拖”。這一切都是健康、美麗、樂觀的曾樹生深感失望的,她不能忍受“永遠亮不起來,永遠死不下去”的生活,正如她給汪文宣的那封長信所說:“你只用哀求的目光看我。我就怕你這種目光。我就討厭你這種眼光。你為什么這樣軟弱……可是我只能憐憫你,我不能再愛你。”從這些話語中我們可以感受到曾樹生的無奈和委屈,她確實需要一個真正疼她愛她、能給她溫暖的丈夫啊!兒子小宣的一切同樣讓她感到無望,特別是兒子的冷漠與疏遠更是讓她感覺到自己在家中孤立無援的地位,她的心靈充滿了悲切與凄涼。這個家對于曾樹生來說像寒夜一樣的陰冷,她不能從中得到絲毫的溫暖和幸福。
第三,曾樹生的所有努力和抗爭在那樣一個黑暗腐朽的社會環境中,注定都將變成虛妄。巴金在《關于〈寒夜〉》中說:“我寫汪文宣,絕不是揭發他的妻子,也不是揭發他的母親。我對這三個主角全同情。要是換一個社會,換一個制度,他們會過得很好。使他們如此受苦的是那個不合理的社會制度。”{5}這就是說,曾樹生的理想悲劇、愛情悲劇、家庭悲劇不僅僅是她個人的悲劇,更主要的是那個動亂時代和黑暗社會造成的。
《寒夜》的故事發生在抗戰勝利前后的重慶,當時正處于國民黨的專制統治下,社會動蕩、政治腐朽、物價飛漲、人心惶惶,高官巨賈憑借特權大發國難財,而普通百姓卻食不果腹,倒著國難霉。汪文宣一家的境遇就是千千萬萬社會底層的小人物、黑暗社會的無辜者的一個縮影。夫妻二人大學畢業,如果沒有戰亂,本可以在上海實現他們的教育夢,跟婆母、兒子一起過上安穩幸福的生活。可是戰亂迫使他們全家輾轉逃難到重慶,腐敗不公的社會制度摧毀了他們的夢想,貧窮苦難的生活磨滅了家庭成員之間的溫馨和諧,連曾樹生的最終出走也未能追尋到自己想要的自由和幸福。當時的時代賦予了女性追求個性解放和自由獨立的勇氣,但國民黨的黑暗統治卻沒能給她們的理想提供實現的基礎,哪怕是一點點的生存空間都不曾有過。像曾樹生一樣的現代女性仍然背負著封建傳統文化的歷史重壓,女性的經濟獨立也遠遠沒有達到能夠支撐她們人格獨立的程度。曾樹生起初由于生活的重壓,被迫當了“花瓶”,“她并不愿意做‘花瓶’,她常常苦悶、發牢騷。為了解決生活上的困難,為了避免吃苦,她竟然甘心做‘花瓶’。”在與陳主任的交往中,她獲得了物質上的極大享受,但她的內心卻常常空虛,她并不愛陳主任,可是她不想也無法擺脫陳主任的物質依靠和情感糾纏,她是一個“無所愛的、在精神上流浪著的女人”{6}。從曾樹生身上我們可以看到現代知識女性在家庭和社會中的尷尬處境,她們好不容易掙脫了家庭的束縛走向了社會,可是社會中腐朽黑暗的政治制度、殘存的封建文化因素和崩潰的經濟狀況等等,都讓她們在獨立面對社會時不堪重負、困境重重,她們始終擺脫不了男權文化的壓制,永遠都處于精神和物質的矛盾沖突中無所適從。
小說結尾處,曾樹生依舊獨自徘徊在寒夜中陰暗的街道上,黑暗沉悶的社會環境和冷漠疏遠的人際關系永遠像“寒夜”一樣籠罩著她,她既沒有追求到自己想要的幸福和解脫,也無法再尋回自己的家庭,她的前途更渺茫了。巴金在《談〈寒夜〉》中曾說:“我寫到曾樹生孤零零地走在陰暗的街上,我真想拉住她,勸她不要再往前走,免得她有一天會掉進深淵里去。”{7}曾樹生不可能尋找到正確的出路,因為她所要抗爭的不僅僅是某個封建家長和作惡者,而且是包括了封建傳統意識在內的舊勢力、舊觀念,還有整個黑暗腐朽的社會現實。總之,只有新的時代、新的社會才能給她以溫暖,而新時代、新社會到來之后,巴金即“萬分愉快,心情舒暢地歌頌向初升太陽一樣的新社會”,并說“那些負屈含冤的善良的小人物要是死而有知,他們一定會在九泉含笑的”{8}。
{1} 陳澤光:《一曲感人肺腑的哀歌》,《文學論》1981年第1期。
{2} 戴翊:《應該怎樣評價〈寒夜〉的女主人公》,《文學評論》1982年第2期。
{3}{5}{7}{8} 巴金:《談〈寒夜〉》,《巴金論創作》,上海文藝出版社1983年2月第1版,第292頁,第439頁,第295頁,第301頁。
{4} 巴金:《寒夜》,人民文學出版社1983年4月第1版。(文中有關該作引文皆出自此版本,故不再另注)
{6} 劉慧英:《重重樊籬中的女性困境——以女權批評解讀巴金的〈寒夜〉》,《中國現代文學研究叢刊》1992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