穹頂下的“福利國家夢”

“那兩根煙囪，在有些人看來，是兩根普通的柱子;而在另一些人看來，是國家的坐標。”

在發人深思的《穹頂之下》里，“女神”柴靜引用了這句《鋼的琴》里的經典臺詞來形容中國——這個曾經貧困的農業國家——對金錢的極度渴望。

粗放的發展模式破壞了環境，也為這個歷經浩劫的國家帶來了巨大的財富。但是，當源源不斷的財富遇到不合理的分配體制時，人們所吸入的，不僅僅是穹頂下的霧霾，還有對體制壁壘的巨大不滿。

2015年1月14日，國務院“二號文件”宣布養老金制度并軌制的實施，為受體制壁壘困擾了幾十年的人們帶來了“福利國家”的憧憬。

牽一發而動全身，養老金制度的并軌，對于今后要發生的改革浪潮，也許才是一個開始。

教師們的眼淚

“一次次拖欠、一次次推諉，一次次冠冕堂皇的借口后，美好的希望變成了失望，甚至絕望！每一次我們善良的讓步換來的只是漠視和遺忘。

“現實太殘酷了，物價飛漲，這月工資來供養父母，撫養孩子，醫治疾病，讓我們入不敷出、捉襟見肘。連溫飽都成為問題，難道政府就如此對待我們共和國的園丁嗎？”

這段文字出自2014年9月21日黑龍江肇東市上訪老師的維權信中。那天，超過8000名教職員工聚集市政府廣場上，維持秩序的武警、憤怒的教師、圍觀的人群……空前的緊張氣氛讓這座山林小城幾近癱瘓。

作為養老金制度改革的試點區，由于試點理論準備不足，加之當地捉襟見肘的財政和不透明的分配制度，導致了當地教師扣除社保公積金后工資竟不足千元。事后，國家人社部不得不宣布肇東市養老金改革失敗，并賠償了拖欠教師的款項。

而在過去二十多年的時間里，如此失敗的養老金改革例子比比皆是。這些在體制邊緣的零敲碎打，導致的結果只是在試點地區的制度碎片化。

“改革就要觸碰制度，改革就要有頂層設計，然而之前，我們都不敢做。”國家行政管理學會副會長汪玉凱在接受財新網記者采訪時說。

“對于養老金改革的制度困境，“我們可以從‘體制內’工作人員的社會職能來分析這個問題。”汪玉凱和記者算了一筆賬，“現在我國事業單位一共有3000多萬員工，大部分都承擔著社會公共服務的重要職能。他們是維持社會正常運轉的中堅力量。倘若改革無法平衡各方利益，引起不滿，最終會對當地社會生活產生重大影響。所以，養老金改革，必須特別謹慎。”

體制的“硬骨頭”

“最讓人欣慰的一點是，養老金的并軌，把二十年沒敢碰的體制‘硬骨頭’給解決了。”國家行政管理學會副會長汪玉凱說。

汪副會長的這筆賬道出了養老金改革的艱辛。但是從九十年代試水改革到如今，養老金問題竟然拖延了二十年？與同時期的蘇東國家從計劃經濟時代到福利國家的轉變的平均十年周期相比，我們卻比他們慢了一倍。

而對此，中國政法大學經濟研究中心教授胡繼曄認為，改革的另一個失敗之處在于“缺少中央的總體統籌”。的確，養老金的并軌涉及到方方面面的制度準備，如醫療、財政、國有資產的盈利模式等等。而在過去二十年里，養老金改革的躑躅不前，很大程度上是因為零散的分工。

對于體制內頑癥，胡繼曄分析道：“養老金這個需要各部門通力協作的事情，在過去僅是人事部自己的責任，并沒有與財政部、衛生部進行聯動。這樣就導致了各部門站在自己的立場，各自為政，各說各話，缺乏統一的頂層設計和戰略規劃，很難形成合力。這樣就導致了養老金改革的失敗。”

職業年金制度與養老保險制度的同步確立、多重養老保險制度的改革與完善、工資制度同步推進等，每一步都能看到各個部門聯動的場景。

公務員的夢想

關于養老金并軌，并不是每個人都那么快樂，比如說公務員曉峰（化名）。

“養老金并軌后，我感覺原先就那么點兒‘鐵飯碗’的優越感都沒了。工資那么低，上邊指示精神還要說抓腐敗！想想這些，現在我老上火了，真有點兒不想干了。”

曉峰所在的遼寧丹東，是一座背靠山區、臨近朝鮮邊境、自然資源相對匱乏，且幾乎無大型重工業的三線城市。在這個缺乏經濟活力的小城，曾經最艷羨的工作就是能在事業單位做一名公務員。

在接受采訪時，曉峰對記者打趣地說，他上班只做三件事：泡茶、給領導端茶水、上網斗地主。

不過，跟很多人浮于事的事業單位的公務員一樣，年輕的曉峰也有自己的困境。

“別看公務員工作輕松，其實我心里也挺苦的。”曉峰從高校畢業3年，微薄的工資使他至今也沒攢下什么積蓄。曉峰給自己算了筆賬，就算一個月只交500塊養老保險，基本上和朋友吃飯應酬的錢就沒了。他更擔心的是，這點工資可能負擔不起戀愛這場奢侈的事。

在人均月工資已超4200元的丹東，事業單位的平均工資還不到3000元。用曉峰的話說，公務員早已“失了里子”，而此次養老金的并軌，又讓他們“沒了面子”。

“隱形的翅膀”

“事業單位職工只有違法才能被辭退。”——《事業單位人事管理條例》

這15個字道出了中國事業單位的人員流通不濟的現實。一方面，很多如曉峰所在的機構，人員臃腫、人浮于事。但另一方面，很多事業機構人不夠用，卻苦于編制數量限制而無法增加人員。

而養老金的并軌，使那些人們積累多年的養老金權益，如同身后“隱形的翅膀”一般，跟隨在從業者不同的職業崗位中。

這樣的改變，對于那些已經在單位工作了很長時間，并厭倦了這種一成不變的生活方式的人來說，他們的夢想沒有了“熬資歷”的負擔。他們期待自己能從機關事業單位走出去，到市場中嘗試新的體驗和打拼。

相反，由于目前事業單位的養老金收入是由職業年金的投資收益率所決定的，這意味著在職公務員要承擔養老金波動風險。因此，養老金的并軌對那些試圖繼續在機關事業單位里混日子、出工不出力的人員無疑是不利的。

由此可見，養老金的并軌會促進社會平等，拉動新的就業，實現人盡其才。這對整個社會福利的提升都是一件大好事。

放在鰻魚群里的一只鯰魚

不過，這并不意味著每個人都可以帶著自己那雙“隱形的翅膀”在體制內外自由高飛。比如在那些準入門檻過高的醫療和教育行業，他們的現狀是自己想離開“體制內”，卻又離不開。

還有一點值得注意的是，養老金并軌所改革的巨大成本，無疑為已經捉襟見肘的養老金財政缺口問題雪上加霜。

對此，汪玉凱副會長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我認為，一個比較好的辦法就是做增量改革。例如，降低現在設立醫院和學校的門檻，讓市場上的私立醫院和學校多起來，跟現有的公立學校和醫院進行競爭。

“如果私立機構的待遇更好，可能很多‘體制內’的人才就會從現有單位跳槽過去，或者新人就會直接選擇到市場機構工作，這樣就實現了身份轉換——以前由財政負擔，現在就變成了市場主體負擔。”

的確，通過增量改革，在公共服務領域引入市場競爭機制，降低門檻設立更多的市場主體，不僅能夠在改革中消化養老金并軌后的巨大財政成本，而且能夠更好地激發市場活力。

若把不公平分配機制比作一群臃腫的鰻魚，而養老金的并軌，就如一只剛入水的鯰魚。昏昏欲睡的鰻魚們會因鯰魚的到來被激發了斗志，而變得生龍活虎。

最近，黑龍江肇東的老師們因養老金改革而漲了工資。“雖說工資依舊不高，但維持溫飽是不成問題了。”一位在去年9月21日的《維權信》簽名的小學老師對記者說。

曉峰也打來了電話，說：“我已經跟領導交了辭呈，現在我正在申請一個跑邊貿的公司，把我在大學里學到的韓語用上。”

鯰魚來了，鰻魚們都動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