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懷居其人其事

虛懷居，書齋名。書齋不大，十幾平米。齋主有此專室，斯心足也。蓋因他幾十年中，雖數易住地，然書房之夢，皆不能如愿以償，只能臥室兼書房，自戲稱為“準書房”，嘗夠了“有書無齋”的酸楚。此次遷居，遂了多年夙愿，令他喜之樂之；倘若年輕，怕要舞之蹈之了。

虛懷居北面一窗，采光極好。；加之位于樓的頂層，視野較為開闊。極目，可看蘭天上白云蒼狗，變幻無窮；蘭天下遠山盡染黛色。俯瞰，綠草茵茵似毯，風搖翠葉婆娑，車流穿梭如織，天上地下的風景，盡入眼底。余下三面，全是圖書補壁。5000冊書籍，下碼齊地，上堆齊頂，主人自譽為“頂天立地”。室中書多而不雜亂，全都排列有序，民國版、五十年代版、文革版等書籍井然不紊。取書時，可心手相應，信手拈得。居中一書案，案上整齊地排放著各類工具書。案之右側，有一香爐，每天讀書之前，必焚香一炷，以示對書的敬畏。一把轉椅，移動隨心。如此書房，人入得其中，在書前走走看看，也覺神清氣和；或椅上小憩，望著繞室的裊裊青煙，幽香之中，思如泉涌。

虛懷居得來，絕非浪名。實為西昌書法大家唐德明先生，深知書齋主人的謙虛美德，一生別無它好，只是愛書、讀書、藏書，且好學不厭，手不釋卷，其學識雖無五車之富，然而也是經綸滿腹，足供他握管揮灑；其胸懷坦蕩，有如深山大谷，可容萬壑墨泉涌入。因此，唐先生書贈四字：虛懷若谷。主人引申其義，“權當他對我的鼓歷和鞭策”，故為書齋定名。

書齋有此美名，齋主是何許之人？

書齋主人羅定金先生，川南威遠縣人，降生于一戶農村家庭。貧窮的農家生活，使他六歲喪母，十六歲亡父。人生的苦難沒有把他擊倒，他勇敢地、頑強地與命運進行抗爭。人窮志不窮，窮不可奪志，1955年他考入威遠縣第二初級中學，接著又進涼山民族師范校讀書，1958年畢業后，繼續在中速師深造，1959年完成學業就參加工作。羅定金先生用讀書改變了自己命運，他在困難中磨礪自己的意志，用行動詮釋了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中的人生準則。他當過教師，任過區文教組組長，1977年任昭覺縣文教局文化股股長，從此他的事業順風順水，先后擔任縣政協常委、縣委宣傳部副部長。1990年調涼山日報社編輯部任副刊部副主任、主任之職，長期主編“彝海”文學副刊。編輯工作是為他人作“嫁衣裳”，羅定金先生任此職十幾年，西昌市和涼山州境內的許多文學愛好者，在他的指點提攜下，逐步走上了文學創作之路，至今還有很多人活躍在文壇上，大有“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的銳氣。盡管“學生”滿門，但先生對他們從不頤指氣使，反而是客氣有加，建立起亦師亦友的情誼。可以這樣說，西昌的文壇里，人人皆識君，人人皆稱羅老師。筆者與羅老相識，也是文字結的緣，文章牽的線，一線連接二十多年的友誼。

羅老雖然走過行政的路，但他一生執愛讀書，由讀書而愛書、買書、藏書，成了他生命的重要組成部分。問他何以有此偏愛，他戲言，“我祖宗欠的書債太多，要我加倍償還這筆債務”。如問及滿齋書的來源，他用五句話概括：一曰自買，逛新華書店和古舊書攤。筆者常見他空手出門，抱書而歸。二曰郵購，時時留心書訊信息，關心出版動態，有喜愛之書即匯款求之。三曰外出購買，利用出差、開會、旅游等一切機會，不入游樂場所而專尋書店書攤。四曰托人代購，本地尋不著，委托外地朋友或同事外出買回。五曰文朋詩友的饋贈。我也是一個愛讀書買書的人，我倆常在書店、尤其是舊書店（攤）不期而遇，“同病”相求書藥解。

羅老幾十年讀書不懈，買書不斷，積書由滿櫥到滿壁再到滿室，其洋洋大觀，令人生羨。無論是朋友或是慕名者，進入他的書房，莫不贊嘆他這筆精神財富。正如古人說：家中有書真富貴。

羅老長年累月地讀書買書，也有一條合乎常理的規律。初始有書皆讀，喜則買之。隨著閱歷的豐富，知識的增長，讀書有所專，買書也隨之傾斜。再后來，心儀民國版和魯迅的書，就四處“淘寶”。晚年一改讀書的常態，如他所說：“我喜歡讀關于書的文章，喜歡聽關于書的故事，喜歡看別人的書架書櫥書房。”，而且尤其鍾愛書話類的書。這條由博入專，由專而精進的求知之路，是眾多大學者、大學問家的共同之路，必由之路。

幾十年來與書為伍，練就了羅老在版本學上的豐富學識，他愛讀原版書，常把修訂版和原版進行比較，比如五十年代初版的長篇小說《大波》和八十年代再版的此書，兩種版本之間作了哪些刪減，他打算寫點文章來進行評析。羅老珍愛民國版本的收藏，到不是看重這種版本的經濟價值，而是器重它文化史料的作用；他也愛廣羅雜志的創刊號，大概也是出于研究、寫作之所需吧。

長年累月地讀書買書，讓羅老對新書和舊書的認識，有自己深刻的見解，他認為從時間上來劃分，書有新舊之別；若從讀書的需要來講，就無什么新舊可言，他在《我的藏書來源》一文中就作了很好的闡釋。時下，一些人對舊書店（攤）不屑一顧，總認為那里的書已然“落伍”，滯后于時代潮流，無書可購。這是一種誤解。羅老深悟購書的玄機，才見他經常出入于舊書店中。況且，中國不少名流，他們愛逛北京潘家園這樣的地方，成為舊書店老板的“座上客”，并淘得不少絕，珍、孤版本。可見要買新書，勿須拘泥于書店的招牌。

羅老有了這樣既美且雅的書齋，絕不像當今的闊老闊少附庸風雅，書買一大屋，花重金弄個匾額來掛起，美其名曰什么書屋什么齋。然而，書不曾讀幾本，成天只在風月場中混，齋同虛設，可謂有齋無書。這類虛名之下的草包，斗大的字倒不滿半籮筐，實在可憐。羅老說得好，書齋里一是有較多的書，二是在書齋里能讀較多的書，，三是在書齋里可收獲較為豐碩的果實，這才是名實相副的書齋。

羅老是這樣說，也是這樣作，他的人生軌跡多數時間是編輯部回到書齋，又從書齋去到編輯部。在編輯部，對他人文章“咬文嚼字”，字斟句酌。我曾目睹羅老用放大鏡審閱來稿，那時他有眼疾，尚且對作者的文章一絲不茍，實在令人感動。當回到自己的書齋或“準書房”里，他既讀且寫，用業余時間寫出了文學評論集《習詩偶思錄》、小品文集《彝族風物小品選》、隨筆集《虛懷居隨筆》三部著述。一部新著《書林六枝》即將呼之欲出。從1963年在《涼山報》發表處女詩作到現在，先后在《人民日報》副刊、《人民政協報》副刊、《四川日報》副刊、《四川政協報》副刊、《四川文學》、《大眾文藝》、《當代文壇》、《詩刊》、《星星詩刊》、《青年詩人》、《茺原》、《黃河詩報》等近百家報刊發表詩文1300余篇（首）。在晚年，他的讀書“風向標”有變之后，有關書話、讀書隨筆、書齋等方面的佳作不少于300余篇，陸續載于《中華讀書報》、《文化讀書周報》、《上海新書報》、《四川讀書報》《收藏拍賣導報》、《大眾收藏報》、《荒原（成都）》、山東《泰山書院》、浙江《上林》這些刊物中，特別是在國內文化界有較大影響力的《藏書報》，從2001年起屢有羅老的作品發表，有時一年可發10多篇，有時一期連發兩篇，有時期期連發，有時全占一個版面。他今日仍應該報編輯劉曉立先生之約，寫一篇他在西昌的《淘書手記》。羅老所發的文章，不乏精彩之作，比如：《圖書：薄點小點行嗎？》、《金庸書話太離譜》、《石印本的收藏》、《魯迅書話》、《感覺毛邊本》、《藏書印漫話》、《藏書詩話》、《讀書之余藏書簽》、《百味讀書》、《胡適買書一瞥》等。這些文章中，有一針見血的真知灼見，有催人猛醒的當頭棒喝，但多的是披肝瀝膽的肺腑之言。文章妙筆非天成，心血全在書齋中。胸中若無萬卷書，豈能捭闔達自如。

正因羅老癡愛讀書，長年浸潤在書海里，并且筆耕不輟，終其一生，讀寫不斷，碩果迭出。他的兩首《彝族情歌》入選廣西人民出版社1982年《愛情詩選》，《話……》，入選花城出版社1985年《愛情詩》，散文《螺髻山風景線》入選四川民族出版社1992年《遠山的魂》一書，其詩文共入選30多部文集。散文《紅了櫻桃》和文學評論《小敘事詩創作的新收獲》分獲四川省、涼山州報紙副刊優秀作品獎。

羅老從求學時候起，一直生活在涼山這塊土地上，與彝族人民結下了深厚的情誼，為發展涼山的文化事業做出了卓越的貢獻，他不僅是西昌市作協，四川省作協會員，而且還擔任著涼山州作協常務理事、涼山州文藝評論家協會副主席。豐收的回報，當屬于在文壇的辛勤耕耘者。對于名，有的人唯恐不及；然而，羅老絲毫不與計較，從未掛礙在心，花開花落任由之。

我多次進出羅老的書齋，不僅驚嘆他藏書之豐，讀書之專，寫作之勤，而且對他的收藏愛好十分興賞。他不是富商巨賈，沒有錢支撐他藏玉石珠寶、古董字畫。他量力而為，專揀花錢不多且有雅趣的物品——筆筒、書簽進行收藏。100多個木、竹、陶、瓷、材質各異而又玲瓏精巧的筆筒置放櫥柜里，讓人美不勝收。厚厚一本形體不同、極具時代特色或投其個人所好的書簽，使人大飽眼福。這類不值錢但又被文人視為瑰寶的藏品，是書的血緣近親。有此雅好，是羅老愛書心性的外露，與他文人氣質一脈相承的。長年在這書齋的氛圍中薰染的人，身上的銅臭味自然就少了，要想不雅，恐怕都不行。

虛懷居的主人——羅定金先生，在十分貧窮的生活環境中，鑄就了他“清明在窮，志氣如神（易經語）”人窮志堅的堅強性格，致力于讀書和寫作。按“性格即命運”的說法，他能通達仕途的因素太少，他不具有半點算計人的心機，無論他任區文教組長或縣文教局文化股長，甚至擔任縣委宣傳部副部長，都是身在機關心在書，沒能離開文化這個光圈，直到他后來調往《涼山日報》副刊部工作，才充分發揮了知識的力量，獲得累累碩果，躋身于神圣的文化殿堂。反過來說，命運又促進了他謙沖平和、溫文爾雅的學者之風，備受同行和世人的尊敬。

晚年的羅老，雖是七十開外的人，但他精神矍鑠，仍在讀書寫作。老樹新花，依舊燦爛。不過，他已跳出名利的五行中，時時把蔣孔陽先生“百年生事等閑過，唯有書房伴余生”的話當作“座右銘”，灑脫地說：且借書房度晚年。

讀史可以使人明智，潔身自好。讀書明理，使人懂得世上事，何可為何不可為。我們這個社會，多一些虛懷居這樣的讀書人，那么，貪嗔、縱樂、利欲薰心的腐敗者，大概就會少一點。從這角度看，“全民閱讀”倒不失為濟世良方。這是題外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