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羽失茶

我并非想談“失茶”，而是談在“失茶”中我們看到一個怎樣的陸羽，為何陸羽有能量永續影響中國文人精神。這不在于陸羽是個完美的茶人，而在于他是一個真實的茶人。這要從一段引起許多人對陸羽產生詬病的記載說起。

《蠻甌志》中記載：“陸羽采越江茶，使小奴子看焙，奴失睡，茶焦爍不可食，羽怒，以鐵鎖縛奴而投火中。”這條記載常被引用來否認陸羽，言其殘忍，余不足觀。所有對陸羽的歷史記載中，我們很難用人道主義的邏輯去評判這個人物，在這個故事中，拋開道德的眼光，我們看到的其實是一個愛茶至骨髓的人。

陸羽之忘年交詩僧皎然有詩《尋陸羽不遇》：“移家雖帶郭，野徑入桑麻；近種籬邊菊，秋來未著花；扣門無犬吠，欲去問西家：報道山中出，歸來每日斜。”這便是陸羽的生活狀態，獨自入山尋茶，入夜方歸，尋茶時越江過溪，饑食野果渴飲山泉。茶青采回后且需連夜制茶，或許在凌晨時分方將初制而成的茶置于焙籠，使奴子看焙并再三囑咐務必用心，然后在極度困倦中入眠，心中仍然惦念著焙籠中的茶。而這一切因貪睡的家奴而付諸東流，陸羽當下必然氣極而做出過激的舉動，恨不得用家奴殉那焦爍之茶。何況，焙茶之爐，只是炭火，不至于傷人太重。如果是我，該怎么對待那粗心的奴兒呢？或許雖不至于傷其體膚，大概也免不了嚴懲吧。但陸羽的失茶之痛大概比體膚之痛更甚。

失茶而痛，因其對茶用情至深。陸羽乃深情之人，從陸羽和智積禪師之間的感情亦可得知。陸羽為棄兒，為智積禪師收養。但這個故事常被簡單解讀，大多只言陸羽不肯剃度出家逃離寺院，枉顧師恩。事實上，智積禪師一生憐愛陸羽，呼為漸兒。陸羽逃離寺院成為一伶人時，智積禪師追之日：“念爾道喪，惜哉！吾本師有言：我弟子十二時中，許一時外學，令降服外道也。以吾門人眾多，今從爾所欲，可捐樂工書。”

積公痛惜之時尚且勸說陸羽能舍棄伶人的生活而精進于詩書之事，之后陸羽先后隨竟陵太守李齊物、崔國輔等為學。積公是深懂陸羽之茶的人，董迪《陸羽點茶圖跋》記載，積公非陸羽煎茶不飲，陸羽為尋茶而出游江湖四五載，積公絕于茶味。唐代宗召師入內供奉，令官內善茶者為積公點茶，積公只淺飲一口便作罷。于是代宗令人私訪陸羽，召其入宮，密令陸羽煎茗，積公見碗中茶，喜動顏色，且賞且啜，一舉而盡。代宗問為何，積公答道：“此茶有似漸兒所為者。”代宗由是嘆師知茶，令陸羽出見積公。智積禪師往生之時，陸羽未在師側，聞師歸西，痛哀于心，作詩寄情：“不羨白玉盞，不羨黃金罍。不羨朝入省，不羨暮入臺。千羨萬羨西江水，曾向竟陵城下來。”雖然積公曾為了懲罰陸羽以“孝”之名拒絕出家而讓他去牧牛，也因為陸羽偷偷讀佛經之外的書而罰他潔僧廁，雖然陸羽堅決離開了寺院，但陸羽一生唯一牽念的就是救他性命、懂他茶味的恩師。

陸羽其實并非遠離佛宗，相反，其一生皆受佛教影響。陸羽在尋茶的過程中，常寄居寺廟，如妙喜寺、棲霞寺、虎丘寺、徑山寺等，與多位高僧深交，其在自傳中言“往往獨行野中，誦佛經，吟古詩，杖擊林木，手弄流水，夷猶徘徊，自曙達暮，至日黑興盡，號泣而歸”。他在《茶經》中提出的茶道精神“精行儉德”亦與佛家的精進、大行等思想相關。

陸羽身后的是非之爭頗多。我曾與一位實踐全手工巖茶數年的朋友言及陸羽，我自不掩飾以陸羽為首瞻，他有不屑，說陸羽品行不佳，性情乖戾。一個愛茶之人，尚且如此看待陸羽，我亦常因茶之事多受非議，舉步維艱，一度沮喪至極，十分理解陸羽著《毀茶論》之心。我曾問一位頗有修行的出家師父，陸羽愛茶，卻常為茶所困，如果您認識了三十歲的陸羽，您會不會勸他放棄茶，過平常人生活？師父答，心里放下，堅持做茶。我明白了師父所說，是放下心里的得失心，而不是放下茶。事實上，受爭議的是年輕時的陸羽，中晚年的陸羽，大多是歸隱的狀態，他心里的那一杯茶，終歸是平靜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