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喝雞湯之前,有必要說說原料。
沒有人知道世界上第一只紅原雞是怎樣誕生的。
達爾文說它在四千年前的印度大峽谷漫步,中國人則說它在更早的黃河流域部落中埋骨。
反正,原雞們在與鴨子和大鵝的進化較量中,因為形態矯健行動敏捷而成為人類的好朋友:波利尼西亞人帶著它們遷徙各地,用雞骨做成縫紉針和樂器。古巴比倫人將雞當做圖騰,神職人員在身上紋飾雞的紋樣,以“上達天聽”。波斯帝國,“拜火教”認為雞在天亮時打鳴,帶來光明,在光明與黑暗二元對立非黑即白的教義中,雞乃圣物,主大吉。
還有更會玩的。古希臘人認為雞既可以治燒傷防遺尿,貴族少年用布料簡單遮住隱私,在光天化日下觀看斗雞比賽。古羅馬將軍每次出征都要抱一只雞,以其飯量占卜戰爭是否勝利。中國先秦時代異曲同工,用雞和雞血驅邪祛災。這種傳統一直保持,《新白娘子傳奇》里,碧蓮懷疑媚娘是狐貍精,就抱了一盆雞血趴在墻頭。
一直到這個時候,被稱為“人”的大型靈長類動物還能與雞好好相處,但很快,雞和雞蛋就淪為人類的食物。越王勾踐為了報嘗糞之仇,開辦大型養雞場,這是史料中首次記載的有功最早的大型養雞場,養雞的目的也已經很明確:“雞、豚、狗、彘之畜,無失其時,七十者可以食肉矣”。
真正讓雞肉侵占人類餐桌的是美國人。1950年代的抗生素和維生素飼料為養雞業帶來重大突破,機械化自動化規模化標準化令養雞業撐起了家禽產業的半壁江山,雞肉消費也漸漸超過了牛羊豬肉:預計到2020年,雞肉將成為人類最重要的肉食,雞肉在全球各大菜譜中都占有一席之地。
有意思的是,雞們已經成為養殖業的環保英雄。相比其它動物,雞的養殖對環境更加友好,每生產一千克雞肉,產生的碳排放量分別是同等數量豬的一半,牛的四分之一,以及羊的七分之一,人們對牛肉豬肉消費減緩的同時,雞肉的需求量一直在增長。有研究表示,如果美國人民停止吃他們最愛的牛肉而全部吃雞肉,對環境做出的貢獻相當于公路上少了2600萬輛車。看來,除了給人類帶來美味,小雞還承擔著拯救地球的使命。
1990年代,美國人出版了一系列“心靈雞湯”,總印刷量超過一億冊,并在其后數十年成功攻占中國高中的早自習以及英語試卷的完形填空和閱讀理解題。紅原雞的子孫們終于迎來了另一個偉大的世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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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碗雞湯來自我的小學同學“天使”。
小學對我和天使來講都不太輕松。我在六年中轉過三次學,每次跟小伙伴混熟了都得重新適應新環境,因此有關小學的記憶片段都是不斷更換的教室和板報。天使原來不叫天使,有個普通的名字,父母分開早,學習成績也不特別好。在唯成績論的青少年時代,老師們并不太顧及學生的自尊心,因此天使的學生生涯也算不上美好。
在三年級分別后,我跟天使少有聯系。但現在回想,總覺得她有點史湘云,活潑豁達,成長迅速,一個暑假不見,原本挺長的校服褲子被她穿成了吊腳褲。
再見已到高中。學校跟一座英語教學機構合作,每周六都有外教來給我們上口語課。英語機構的老板就是天使的媽媽。天使媽媽是我母親的前同事,眾人口中的“能人”,離婚后又辭職,幾經折騰創辦起這座外語機構。出挑如石榴花般的天使跟隨媽媽到我們學校玩,她已經將很時髦的英譯詞“天使”當做新名字,一件駝色毛衣,配橘紅色麂皮半裙,又折了幾枝臘梅捧在手里,把一眾穿校服的高中生秒殺到底。
后來天使出國留學,歸來聚會時,我剛剛成為一名記者。
女記者在我心中是很牛逼的存在。早年中央二套開臺大劇叫《俠膽雄獅》,獅面人英勇俠義但無人敢親近,只有女記者凱瑟琳與他相知相交,最后還相愛了;“超人”外穿的內褲從平角縮減至三角,萬人擁躉,但女記者路易斯照樣可以寫出一篇《我們為什么不需要超人》,還獲了普利策新聞獎;現實中的女記者們雖然沒遇到離奇男子,但也能文能武:你看女記者們都是獨立精彩的狠角色。
聚會那天,天使告訴我她快要結婚的消息,兩人在工作中相識,彼此欣賞。老公是馬來西亞拿督,如果不是婚期稍晚兩周,她將替代演員胡靜成為第一位中國籍的拿督夫人。天使說這些時語調平靜里帶一點嬌,完全沒有少女時的史湘云氣質,這正符合她馬來國伯爵夫人的身份,溫柔且大方得體。只不過,當時我剛剛結束一場刑事案件的采訪,驚悚的興奮勁兒還沒褪去,忍不住滔滔不絕的復述其破案經過。
聊到最后,我和天使都有點沉默。旁邊桌上幾個學生正在玩殺人游戲,殺手得意的沸反盈天。天使突然說:“記不記得,從前我總是抄你的暑假作業。”
我忍不住哈哈的笑起來。天使的故事在許多人看來,估計是一碗可以飲下的勵志雞湯。而最后這句話,肯定是要被當做點睛的松茸:菌菇中富含的鳥苷酸鹽在慢燉過程中釋放出游離的谷氨酸鈉,雞湯頓時變得更鮮美更飽和,也更離奇更有對比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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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采訪過一位公司創始人。他從普通的年輕人成長為行業領域第一,與李彥宏吃過飯,跟馬云照過面,招聘時求賢若渴,誰能推薦好人才直接送6S,吐槽時排山倒海,活得特別高調。
最近他迷上了做“青年導師”,以表情嚴厲講話直白著稱,卻深受年輕創業者擁戴。一位他指導的學生說,老師的分享里沒有雞湯,只有“干貨”。
我還真去看了看他的朋友圈,發現他直接叫囂過文學無用且矯情,各種分享里也是言必稱“干貨”,與“所謂情商高就是懂得好好說話”、“一些一分鐘就可以學會的技巧”們相映成趣。觀者,包括我,亦如巴甫洛夫之犬,聽到干貨的鈴響,便興沖沖撲向前去,狼吞虎咽不亦樂乎:我幾乎用了半個小時時間看他朋友圈里一份行業觀察,并準備提報相關選題進行采訪。
有意思的是,“干貨”已經被歸結為披著理性外衣的新型雞湯文。微博時代有于丹、傅佩榮、李開復以及陸琪,這幾位山頭分別在國學、職場、創業和風水學上提供雞湯滿漢全席,而“干貨”咖們則滿足了觀者有關學習新本領的虛榮心。
知乎上一篇有關“干貨”的干貨分享總結道,提供干貨的,有的是“干貨販子”,將一本書的內容拆開揉散,寫下幾十篇注水干貨文。有的則將自己的經歷作迎合市場的理論化嘗試,幾篇文成就“速成女神”。另外一些則是,更多的是沉迷于干貨收藏和分享之中,以戰術上的勤奮來掩蓋自己戰略上懶惰的“干貨松鼠”,為自己做了一點微不足道的自我提升而自感動。
1970年,美國傳播學家蒂奇諾等人在一系列實證研究的基礎上,提出了一種理論假說:“由于社會經濟地位高者通常能比社會經濟地位低者更快地獲得信息,因此,大眾媒介傳送的信息越多,這兩者之間的知識鴻溝也就越有擴大的趨勢”。
關于知溝的討論在傳播學界仍不絕于耳,而互聯網造成的新時代的知溝卻生動的擺在我們面前。接受廉價娛樂的人群與進行嚴肅閱讀和討論的人群,他們之間的知識鴻溝正在不斷地拉大,而干貨文們有點像是二者之間的搬運工,在手機泛濫、碎片化閱讀成災的時代,販賣干貨變成一件最輕松不過的事。
許多前輩告訴我,我沒有趕上紙媒的全盛時代。那真是令人向往的,人人懷揣夢想,人人腳踏實地,許多女記者本身就是“俠膽雌獅”和“女超人”,根本不需要依靠傳說中牛逼閃閃的人物來強調存在感。
或許所謂紙媒的衰落與互聯網的勃興之間有千絲萬縷的關系,互聯網提供的雞湯們更直觀,更令人愉悅,但也常常散碎無邏輯,無根柢。我一直相信,一篇好的文章或一個好的理論,經得起證偽,是邏輯自洽的,也是優美動人的。它不會把你的脖子提起來,向里面灌注看似有營養的麥糠。真正優秀的技術和理論是一條有源頭的河流,而任何一份雞湯無非是從中掬起的一捧水花,甚至是小區里的人造噴泉。其真正的區別在于,只有河流能讓你溯源而上,潛流其中,可以解渴,也可洗滌。
(王欣芳,《齊魯周刊》財經記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