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時光的流逝,隨著記憶的拉長,我是越來越不愿回歸,回歸到兒時的家鄉。
兒時的家鄉,我那穿開襠褲的地方。那口井還在,那井中有我兒時的倒影;還有那一方小小的、有一塊青石伸到中央的池塘。
兒時的家鄉,那條伸向自留地的小路還在。自留地在對門的山腳下。那地里的茄子、辣椒還經常在夢中生長。那又甜又脆的菜瓜,那長長的絲瓜……那自留地的旁邊,也有一口小小的池塘。有一次,我在去自留地的路上,狠狠地摔了一跤,一粒石子趁我不留神,就鉆到我膝蓋的肉里面去了。至今,疤痕還在。每年的某一個日子,便隱隱作痛。仿佛是在提醒我,提醒我別忘了,別忘了兒時的家鄉。
那怎么能忘得了呢?還是在那條小路上。有一次,我被蛇咬了。我大聲地哭。父親聽見了,便發瘋似的跑,跑到了我的身旁。他跪了下來,抱住我的腳,然后用嘴猛吸,猛吸我那被蛇咬過的傷口。他要用口把我體內的蛇毒吸出來。后來我才知道,那有多么的危險。那危險是要命的。可以吸,但先要在口中噙滿酒。父親并非不知道,但他怕耽誤了時間,兒子便是他的命啊!現在想起來,我都怕,怕父親就那么一下,會倒在我的身旁。還有對面的那座山,我曾在山上打柴,不小心惹惱了一窩黃蜂。黃蜂很不客氣地在我的頭上狠狠地咬。我無法忍受,抱著頭,痛得從山上滾了下來。什么叫捅了馬蜂窩?那經歷我一輩子也忘不了。
家鄉那老房子,現在變成了一丘田。田里長年累月地長著草。可我只要一閉上眼睛,那老屋便在我的眼前出現。我家的門前有一大一小一方一長兩個糞凼,兩個糞凼的中間是一條填滿了沙子的路。路是通向井和池塘的,也是通往上屋、下屋和對面山上的。我家那房子,只有一間睡房是方正的。堂屋只有一半。另一半是鄰居章家的。我和章家一個同齡的孩子經常為了堂屋的分界線而吵架。我們用石子或鐮刀在堂屋的正中劃來劃去。廚房是一頭寬一頭窄的。有一個火塘,我們叫爐子,在墻邊。父親就是在那火爐的旁邊,無數無數的夜晚,他一邊抽著煙,一邊和我說著三國、水滸和西游;說著薛剛反唐、羅通掃北;說著岳飛,說著瓦崗寨的程咬金;說著甘羅十二為丞相、楊六郎斬子……我恨唐僧,因為他在孫悟空的頭上戴了金箍。孫悟空是那么的可愛和義氣,可唐僧還是那樣不辨是非,濫用職權,直把孫悟空折磨得痛不欲生,在地上打滾。我甚至因孫悟空而哭過。每當這個時候,父親便會放下煙袋,把我摟在懷里,安慰著我。母親呢,母親就在旁邊笑,說我是寶崽。
近鄉情更怯。我是怕,怕碰了故鄉那根美好的琴弦,我怕那琴弦會忽然地彈出我難以承受的鄉愁。我還怕,怕不小心,又被什么撞了我的膝蓋,因我的膝蓋上還有著那一觸便隱隱作痛的內傷。
家鄉,我那兒時的家鄉,我真的不敢輕易地回歸。但我又忍不住,忍不住經常地,經常偷偷地想……
(選自《人民日報》2011年5月18日)
美文點讀
作者將故鄉比作可以彈奏出鄉愁的琴,比喻新穎,意境豐富,充滿情味,詩意盎然。作者雖然不愿回憶兒時的家鄉,怕觸景生情,但最終還是情不自禁地被家鄉的小路、自留地、池塘、老房子等物象牽引著進入回憶:“我”的歡笑、“我”的傷痛、父親對“我”的關愛和教育……它們是“我”成長的見證,更是“我”與家鄉之間剪不斷的情的流露,真摯感人,意味深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