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漳州市到詔安西潭鄉新春村100多公里的路程兩小時就到了,算不上遠行,卻比任何一次遠行更像遠行,遠到多遠?遠到可以穿越時空穿越朝代穿越月亮,不是地理距離可以測度的。地處詔安縣東南一隅的新春村在漳州境內雖不算富庶之地,但土沃水沛,以生產芥菜為大宗,稻米、蓮藕亦是豐富,可是這農業景象不是它全部的意義。一個有著歷史感的村子應該有更深的內涵。新春村,這樣一個僻遠的村子歷史上曾出過舉人、貢生、秀才,有皇帝所賜牌匾,也曾誕生了革命英雄許輝星、救火英雄許曉賓,新春村是有底氣的。
新春村在我的眼里不屬于新春,新春村不是新的不是春天的,我所要尋覓的是新春村古舊的那部分,這里有舊時月光,梅邊吹笛就能喚起舊人,只能手指輕觸,吹那最弱的弱音部,于是這里的每一種植物都能長成秋天的樣子,包括村頭那“接天蓮葉無窮碧”的十里荷花,包括呈覆蓋之勢的桂圓樹和樹上比蜜甜的累累果實,包括遮天的古榕,包括綠海洋般新春芥菜,包括那些老房子。四百多年前,新春乃為荒蕪墳塋之地,故名新春埔。據《新春埔建鄉史考證》,明隆慶年間,南詔許氏八世祖易軒公之長子藎恂公由詔安縣城來到新春埔開村拓土,其擇居理念就是擇土而居,是擇好土。除地形、地貌、氣候、水文、生物、動植物分布等諸多地理因素外,土壤之質是頂頂需要考究的。許藎恂將多處土壤取樣,以斗斛量土,擇厚重土之地而居。可見新春的土是有斤兩的,于是,荒蕪之地的新春就成了宜居之地的新春,于是,在新春置田畝,建宅第,繁衍生息,血緣村落就這樣形成了。可見古人對于家園是頗費心思的。許藎恂是熟識土地的,大地是萬物之母,泥土是溫暖的、寬厚的,土地孕育了村子,孕育了村子里的一切。屬于大地的終歸要還大地,村里的老人喜歡說,土地是好東西,人是土做的。村子里一代一代的先祖最后都把自己深深地植進了泥土里,與大地長存,讓后裔嫡親一次次回鄉尋根。
新春村的位置還是西潭鄉溪東各自然村的咽喉部位,這個村子并沒有因為其咽喉的特殊部位而發出喧囂的聲音,相反,它默默無語地站立了幾百年,站成了如今這般滄桑的模樣。法國作家瑪格麗特·尤瑟納爾說:“偉大的風景默默無語”,新春村的偉大似乎掩蓋在它平凡的外表下,平凡得好像什么也沒發生過,只有當你親睹了那些殘存在村子里的古建筑:五代百歲祠、許氏祖祠、五馬拉車古寨、七包三古寨、石牌坊、國字殼大寨等明清古建筑,你才知道“默默無語”是一種何等大的力量,飽經滄桑是一種何等大的容量,你才知道什么叫“一脈相承”什么叫“血脈相連” 什么叫“根” ,你才知道中華民族就是神州大地上一座一座的宅子和宅子里的一個一個人組成的。若是沒有這些風格迥異的古建筑,新春村就沒了底氣,怕是要和別的村子無異了。
七包三古寨粉墻黛瓦,如一幀古樸的水墨畫,透出寂寥之美。七包三古寨,一院七間,面闊三間,進深兩間的大宅深院,外圍七間老屋折轉為丁字形布局,像張開的手臂,內擁三間,結構獨特。這樣的結構適合世族宗親大家庭居住,不禁想,當年活在房子里的人也一定是活在規矩里的,這樣親密的宗親聚居地,除了夜晚吹燈睡覺,怕是沒有隱私的。當年一大屋子的人活得熱熱鬧鬧,如今留下這荒宅廢院,如同一個朝代的蟬蛻。
“五馬拉車古寨”有點徽州老房子的味道,亦是五疊式的馬頭墻,側面看,板板正正的房子一下子就靈動起來了,齊刷刷的五匹馬駕轅拉車,節奏感韻律感十足。后面一排房子規整見方,就像一輛馬車,亦是高墻深井,房墻上青石條開窗,窗子開得很高,是閩南鄉村古厝特色,閩南多山,雨水充沛,匪患與水患是須防范的兩大患。
“五代百歲祠”也稱“七教堂” 方位癸丁丑末,位于國字殼大寨東側,西與光裕堂相望,它們就如同“五代百歲祠”的左右手。“五代百歲祠”坐北朝西南,前埕寬約400米,融合了明清四合院構造與歇山式屋頂建筑格式。斗拱相疊,椽頭飛花,房梁、雀替一概龍鳳花卉的金粉木雕,金粉已經脫落,古風猶存。青磚灰瓦,屋脊上的琉璃瓦雕塑已經褪色,閩南大厝的風格,看得出底功瓷實。大門兩側的石門鼓被歲月磨礪的錚亮,不時有孩童騎在上面。玉白色石砌門楣,上面栩栩憨態的小獅子保存良好。不像門前造型石獅子那般兇神那般有威懾力。我們這個民族是個喜愛獅子的民族,從北方到南方,房檐門前都有石獅子把門,盛大喜慶的場面也少不了舞獅表演。也許忠實的家狗不能完全擔當保家護院的重任,就想到了獅子這樣兇猛的大動物,現實中的獅子無法馴化為家用,于是就將想象中的保護神一般的獅子雕塑在了自家門前,以此震懾看得見的看不見的魑魅魍魎。不得不嘆服我們這個民族很有想象力,亦可看出我們這個民族對平安的祈望。我見過的都是石雕的獅子,木雕獅子只在圖片上見過。也許石頭比木頭更有力量,更適合雕刻獅子,石頭與這樣的大動物更契合,好在閩南多山多石,造獅資源豐富。
石頭也常被用來刻字。“五代百歲祠”門楣兩側各鐫一聯,燙金的石刻筆走龍蛇,上聯是“五代芝蘭榮華高曾祖福相濟美”下聯是“百歲萱草茂歷熙雍隆慶共長齡”,筋脈清晰的黑漆大門上有紅底燙金金字:“塘山增景色,流長赤水源”。不說內容,單這一手好字就已經讓人暢懷了。最吸引我的是墻上的浮雕式彩繪壁畫,許氏祖祠亦留有這樣的壁畫,畫面都已看不太清了,依稀可見才子佳人的內容。許氏祖祠同樣留有石獅子,還有石門鼓,可見石頭是最能與時光抗衡的。許氏祖祠飛檐翹角雖已朽敗灰暗,卻依然頑強地指向天空,好像在與天空訴說著什么,極力維護往昔的莊嚴。許氏祖祠的大門敞開著,老房子里面坐了一群老人,有的拄著拐,有的腿腳還利索,有的赤膊,只穿了短褲。新春村由于植被豐富空氣清新,民風淳樸,所以人的壽命也長,所以新春村也是長壽村。人老了,對老房子就越有感情,他們談論屬于他們那個年代的故事,不時有狗吠聲伴隨,他們難以忘懷他們那個年代的故事,有些故事就發生在老房子里的。他們無論說話還是沉默,全都神態安詳,與老房子同一個表情。他們與老房子都是村子不可缺少的一部分。
據族譜記載,“五代百歲祠”于清嘉慶十八年竣工,二十一年落成揭牌。經歷了朝代更迭、戰亂、風雨浸淫的漫長時光,楹聯壁畫,石刻木雕泥塑依然清晰可見,基本沒有時下盛行的“修舊如舊”的搶救式修葺,全然原貌。這樣一座百年歷史的古建筑在一個不發達的邊遠鄉村竟然能保留得如此之完好,令人嘆服。只是正堂外墻上有裝修隊招攬生意的電話號碼,看見這樣的污漬總是不悅,就當是小瑕疵,瑕不掩瑜。
這近在眼前的老房子讓人生出遐想,這近在眼前的老房子曾經住過清朝的先人,神秘又親切。午后陽光斜斜地打在五代百歲祠赭黑色的屋瓦上,那指向天空的飛檐翹角把細密寬闊的影子投在地上,像是這個村子的基因密碼,呆在這樣的影子里,有種莫名的感傷,內心的雜念也少了,時間慢下來,心緒靜下來,只想和古人對話。不由地想起作家舒婷說過:“每座幽深陰涼的老房子,既可以是一個家族盤根錯節的宏大敘事,也可以縮寫為攀緣在雕花窗臺上,那幾莖破碎的纏枝薔薇……”由于史料的丟失,五代百歲祠的宏大敘事我們所知的只是鳳毛麟角。五代百歲祠正堂懸掛皇帝賜封五代百歲壽婦許沈氏的金匾,四個燙金大字“貞壽之門”上面記載的時間是嘉慶二十一年。先前我以為,千古紅顏大浪淘沙,能在偉大的文化進程中留下點什么的女子,除了與文字有關,還有就是皇宮里的貴婦,還有青樓女子。總而言之,或者有貌,或者有才,或者尊貴,三種女子除外,便只能在歷史文化的里程做一個鋪路的卒子。消弭于天地間。現在看來不是這樣的,除了以上三種,即便是那些“無才便是德”的平庸女子,只要你活得足夠久,同樣能將你的名字留下來,還能讓皇帝送你一塊匾,這是挺有意思的事情。其實一個人活得足夠久已屬不易,即使像沈共娘這樣的女人,在有錢有勢的大戶人家里,不必為生計犯愁,可是活到五世同堂,亦是要經歷七災八難。很快我就從“貞壽之門”四個字里看出。要得到這塊匾還是有些條件的,那四個字之首的“貞”字,就是對女人三從四德的要求,首先必須是貞潔地活著,兒孫滿堂相夫教子。沈共娘是了不起的女人,非等閑之輩,她生下七子,分別以松、柏、茂、盛、結、果、芓命名,所謂“七葉衍輝”。七子又衍生四十三孫,即“五代百歲祠”后裔,占全村總人口的百分之八十。沈共娘想必是教子有方的,她的后人中,十五世祖許瑞鏡經營有方,成為一方首富后,在家鄉大興土木,光裕堂、追遠堂、五馬拉車古寨、國子殼大寨皆為其所建,房屋142間,占地面積5599平方米。即使放在大都市,這樣的人也算是人杰了。
還有一個女子也留下了姓名,在那個男尊女卑的時代,在她身后,她的牌位竟然能擺進祠堂,這是絕無僅有的。不但有牌位,村人還以紙花花籃祭祀她。我去時,追遠堂里梁柱上垂掛著漂亮的紙花籃,工藝精湛,就為紀念這個女子,這個女子的名字叫“傍”。在許氏家譜里,我看到了這樣的記載,許傍系龜山公廷鳳之女。廷鳳何許人也?即開村始祖許藎恂的長孫。一六四八年八月初五日,龜山祖遭遇不幸逝世,家道中落,當時除長弟許大溪較大外,其余倆小弟均小,為了與母分憂,在家照顧弟弟和母親。耽誤了自己的婚姻大事。后來成家生子的小弟英年早逝,晴天霹靂,家族中間的那一環鏈條斷了,生離死別之痛再次襲擊著許傍的心,她早已不是弱女子了,家庭的變故已經把她磨礪得比男人還堅強,已經不再年輕的她安撫著彷徨無措的弟媳,再一次幫助撫育幼失怙恃的侄兒,以致終身未嫁。許傍勞苦功高,族人欽佩,于是在她身后,在宗族祠堂里擺進了她的牌位。在一個男尊女卑的時代,這是女性的殊榮。族譜里對家族分支葉脈進行條分縷析,卻沒有更多的說明,這樣一個賢德的鄉村女子沒能在我們腦海里形成更清晰的形象,即使一整個村子,在書里在網上的文字記載都極少,以致我禁不住要對這個女子展開合理的想象,想象許傍“微笑轉星眸。月花羞。”又是如何讓村子里的后生神魂顛倒……人總希望有美好心靈的人也有美的外貌。其實這樣一個偉大的靈魂不需要美貌的裝飾,不需要細說與戲說,這樣一個偉大的靈魂也不能虛構,她的品德已經足夠。
數百年后,五代百歲祠的后裔嫡系子孫里出了個革命黨人許輝星,許輝星1909年出生,當過小學教員,組織農會和抗日義勇軍,也是我黨地下黨員,后在獄中英勇就義。救火英雄許曉賓是五代百歲祠第二十三世孫,2003年應征入伍,系汕頭市公安消防支隊戰士,在一次救火中,救出了別人的生命,獻出了自己的生命,年僅20歲。由于事跡極其感人,被公安部追認為烈士,追記一等功,2005年被評為“感動漳州十大人物”。
還不到夕陽投下余暉的時光,村子一隅熱騰騰的俗世生活已急吼吼地拉開它的大幕,絲瓜、苦瓜、葫瓜、空心菜、香蕉、楊桃等瓜果,擺出了長長兩大溜地攤,占據了村子很大的空地,有的搭了棚子,有的露天。魚類、貝類最是豐富,還有專門的鮮魚區,“鮮魚區”三個鮮紅的大字被書寫在藍色底子的牌子上,顯得理直氣壯,各種我叫不上名字的魚異常豐富,就好像是到了漁村,這里的魚是我吃過的最好吃的魚,讓我難忘的除了老房子,還有魚。一個美女在兩大桶海瓜子前挑挑揀揀,我再無法將村子里年輕女子叫村姑了,她們和上一輩不一樣,無論氣質穿戴都和城里女孩一個樣。一少婦來逛漁肆,懷抱一大孩子,背上還兜一個小的,母子三人皆穿戴干凈、鮮艷,心想這女人是幸福的,每日擇菜剖魚,撫養孩子,日子篤定安適,只是不知她此刻要怎樣騰出一只手或一根指頭來拎魚。那個用摩托車載著我去看十里荷香的許鎮清師傅,他說他在村里開了店鋪,孩子們在外地讀書、工作,一家人生活滋潤。他言談之中對生活充滿感激與知足。是的,社會的進步與發展,許氏后裔比先人的日子好過了,知足常樂。如今的新春村早已不僅僅是許氏家族集聚地,海納百川,許氏后裔們與融入新春村的百家姓們,他們與腳下的這片土地,一起成就了人們對新春村的形容:“人杰地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