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正灼燒我們

1

當我剛剛步入花季的時候，以為青春很長。

很長是多長呢？像萬里無云的晴空下年年如是的鳥雀，或是海上水天相接處從未靠近的遠帆。每一陣風動后都藏著漫卷的白窗簾，然后，可以談一場戀愛到天荒地老。

于是我就真的有了喜歡的男生，在這樣蔥蘢的季節里。

修南說我們會在一起很久很久，多久呢？我腦海里浮現的是夕陽和白發，以及相互攙扶著遠去的背影。可修南說：“我們一起畢業，然后考同一所大學呀。”

哦，這就算是很久了嗎？

修南從不考慮太長遠的事。那些憧憬的藍圖，對他來說并不比一場NBA球賽更有吸引力，也不會引發大于考試之前來不及復習的憂愁。而我無疑會添更多的心事，畢竟我從來就是個悲春傷秋的小孩。

也許女孩子總是比男孩早熟一些，也更耽于莫名的旖旎幻想。記得當初讀《林海雪原》，在少劍波首長還只是意識到喜歡的心情時，一個小母親的形象甚至已經在小白鴿心中浮現。你看，向來如是。

于是我不再問修南。我覺得這樣就夠了，反正青春很長、韶華正好，至于畢業，那畢竟是遙遠的事情。

我跟修南的一切活動當然是秘密進行的，誰也不敢以身試法拿它來試探老師和家長的底線。就像最初修南悄悄塞給我的詩：“不愛那么多，只愛一點點，別人眉來又眼去，我只偷看你一眼。”那一瞬間的心動呀，匍匐在書山題海鋪羅的方寸課桌間，我慢慢地、慢慢地回頭，張望著偷看了他好多眼。

后來，我跟修南說：“我允許你跟我眉來眼去啦？”

修南笑得像只小計得逞的猴子。

我眨一眨眼睛將臉側過一個自以為微妙的弧度，做媚眼如絲狀。修南說像個需要矯正斜視的可憐兒童。我在他奉上珍珠奶茶和紅豆餅求饒之前都沒再理過他。

那些時光輕盈得好似五月飛鳥掠過窗玻璃的影，溫柔纖毫畢現。

只是，我后來才知道那首詩還有前半段：“不愛那么多，只愛一點點，別人的愛情像天長，我的愛情短。”

同樣，幾個夏天之后我明白，原以為漫無邊際的青春，它也并不比一朵花的綻放和凋零更久長，不會比草木的拔節更頑強；而那些我們所謂的盛大和轟轟烈烈，留下的痕跡還不及一片云的逝去。

2

當我剛剛步入雨季的時候，以為自己過得很苦。

很苦是怎樣的呢？每天在課堂上吞飲著粉筆末忍受枯燥的時光，聽著聽不懂的課，寫著寫不完的字，做著不會做的題，每一次抬眼都只能對上字跡凌亂的黑板和老師刻板嚴正的眼。同時我有滿懷惆悵的迷惘，對現時對前路對一切的一切。而且，我跟修南分開了。

說起分開的原因，簡單得讓我不愿形容。修南轉學走了，遙遠的城市，更好的學校，全新的生活。而我留下來，于是也留在他的世界之外，成為眾所周知的路人。

看，就這么無疾而終。

沒有矛盾沒有爭吵沒有挽留，順其自然得像一場渾然天成的約定，甚至沒有多余的悲傷。可能是因為聽太多人說年輕時候的小情感往往走不到最后，我一早就做好了準備。只是沒想到分別來得這樣快。

看，我一直是個悲觀的小孩。

離別那日艷陽高照，晴天里每一分細微的表情都清晰地顯現出輪廓。我望著他目不轉睛，覺得似乎與初見的模樣沒什么不同。

而他躲閃著目光似乎滿懷歉意，像個做錯事的張皇失措的小孩。

于是我就笑了，伸手拍拍他的肩膀說：“茍富貴，無相忘呀。”

多么俗套的一句話，在各種留言簿和同學錄上都被寫爛了，可是此刻說出來，泛起的難過讓我有點惡心，忽然升起一種預感，不論將來富貴與否，終有一天，我們必將相忘于江湖。可我還是維持住了那個滿滿的笑容。既然一切無可更改，你也沒有眷戀，那么我能表示的，也唯有一路走好。

修南抬了抬手，似乎想給一個擁抱，我后退一步，說再見。

再見。短短的兩個字，是我曾以為的很久很久。

怎么會這樣呢？

那么一瞬間，明明有很多話想說：你能不能幫幫我，你能不能陪著我，你能不能留下來……可是出口都變成了“沒關系你走吧，我一個人也很好”。

于是就真的走了。

猶記得那個瘦削背影，長長地拉扯在地面上，令我忽然發現了夕陽。

我想，是不是需要做些荒唐的事情來悼念我逝去的這份情感呢？比如一場號啕的哭訴，比如一晚淋漓盡致的宿醉，比如一次說走就走的旅行。

可是我嘗過啤酒和干紅，帶著苦澀和辛辣一點也不好喝，只能小口抿，都不如可樂更易痛飲；我計劃背包遠行，無奈身無盤纏手無寸鐵，經費和安全雙雙得不到保障；我更試過要哭出來，可是枯坐一晚直瞪得雙目千澀，也沒有找到流淚的痕跡。

心下的難過肆意奔流，為什么卻連一個宣泄的出口都這么難以契合？

我覺得無所適從。我被囿于原地，什么也做不了，哪兒也去不了，一日日重復著亦步亦趨的圓，三點一線周而復始。如今斯人已遠，卻連追憶都單薄。人生真苦啊。

這個戀失得如此淡定，又讓我覺得所謂的愛也不過如此。

彼時年少，覺得自己是懂愛的，你看朱麗葉遇到羅密歐的時候，不也才14歲嗎？自己也是懂苦難的，你看約翰·克利斯朵夫滿懷悵惘郁郁不得志的時候，不也正值青蔥嗎？

后來，當我從那段時光里走出來，才漸漸明白，14歲的朱麗葉其實真的不懂愛情，懂愛情的是莎士比亞罷了。同樣地，年輕的克利斯朵夫也真的不懂苦難，懂苦難的是羅曼·羅蘭罷了。

所以啊，每日迎風流淚、對月長嘆的少年，也請恕我直言，我們可能并沒有自己想象中那么多情。

3

如今仍在青春里徘徊，生怕有一天突然發現已站在青春的尾巴上回望踉蹌走過的路。

我曾以為，那些日子啊，是我們在燃燒著年少。

高考結束的那天，走出考場，我原以為會有狂歡、告別，或某些更有意義的儀式性的舉動，可是都沒有。每個人只是默默收拾書包回家。猶記得那天的夕陽，像一樹飽滿的紅楓，明亮得讓人微笑，溫暖得令人流淚。然后我就想起了修南，想起他曾經輕輕挑著眉，一本正經地說：“我們要考同一所大學的啊。”

不知幾千公里外的考場上應該剛收了一張修南的卷子，而我不能知曉他的發揮、他的成績、他的志愿，就像他也不知道我的。總之，我們已然淪為彼此的路人，從此陽關道獨木橋各自橫渡，再無干系。

然后在篝火晚會上，我囂張地雀躍起舞，將所有課本投入火中，一點點紀念都沒留下。

在我拖著碩大的行李箱奔赴遙遠的城市之前，爸媽數落了我好多次。他們固執地希望我留下來：在本地上學難道不好嗎？為什么要跑那么遠呢？我說，我只是想出去看看。

同一座城市像一個畫地為牢的圈，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相同的景致令我厭倦，雖然不過才堪堪十八載。我只是一廂情愿地相信著，外面的世界一定精彩絕倫。

然而最終迎接我的，是千篇一律的高樓大廈，濕熱到令人厭倦的氣候，以及強大的寂寞。昂貴的機票總令人望而卻步，每當小假日身邊同學們紛紛歸心似箭地打包行囊，我坐在上鋪的床邊無所事事地晃著兩條腿，便開始椎心地想念那座我曾想要突圍而出的舊城。

我想我終究不是一個愿意漂泊的女孩。每個人心里最深的依賴，或許只有遠離了才知道，我要的不過是歲月恬淡，流年安穩，一隅天地，一汪溫情。那些更容易使人熱血沸騰的精彩，它們并不適合我。

后來我漸漸明白，或許我們本身，都缺乏水到渠成的真誠。什么是真誠呢？不違心嗎？一瞬的沖動不違心，突兀的莽撞不違心，可那不是真誠。或許，真誠更需要我們對自己和世界充分的認知，需要足夠的眼界和量度。而我們曾經真實體會到的發自內心的痛苦迷茫、孤獨惆悵，有一大部分是不自覺夸大的，最初只是源于無知罷了。

因為無知，所以淺薄；因為淺薄，所以無所適從。而這樣的無知，是年少無可逃避的陷阱。在這個陷阱中的那些日子，其實，是年少在灼燒著我們。

于是我們常常被自己欺騙，甚至被自以為是的真誠感動，覺得自己滿懷壯志，覺得自己一往情深。可或許，那僅僅是我們為自己營造的海市蜃樓。就像刻意做著猖狂態的孩子們，覺得自己需要在懵懂的年紀營造這樣一卷猖狂。

多少人曾被所謂的年少驅策著去做些虛榮的違心事，卻在當時當地滿以為自己心甘情愿。于是我們就這樣在不知不覺中被青春綁架。

縱使我們終有一天會走出青春的桎梏，看懂來路和歸途，可而今正在灼燒中的我們，還徜徉于一場又一場懵懂的華夢里，跌跌撞撞，這究竟是好事還是壞事呢？

或許，每一歲的成長都會告訴我們答案。

各自的，不同的，屬于明天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