媽媽，夢想從來都不晚

豬小淺

周女士21歲那年，人生理想有兩個：考進市里的歌舞團，以及找到如意夫君。作為有知識有追求的女青年，夢想實現的順序不能顛倒，“先立業，后成家”，才符合常規。

但上帝從來不按常理出牌，就在這一年，周女士遇到溫文爾雅，且書生氣十足的卓先生。兩人一見鐘情，二見傾心，很快便墜入愛河。

周女士是我媽，卓先生是我爸。

我爸是個教書匠，據說當年喜歡他的姑娘排成隊。外公外婆，以及七大姑八大姨對我爸都極其滿意，一個個都勸我媽早日完婚，以免夜長夢多。她急得大叫，你們是嫁女兒誒，有這么不矜持的嗎？但另一方面她也洋洋得意，說明我爸確實很搶手。

在多方壓力下，我媽心一橫，重新規劃人生，決定先嫁人，再忙個人理想。

但讓她措手不及的是，婚后不久，她就懷上了我和卓婭。當然，那會兒她尚且不知道，自己懷的是雙胞胎。聽奶奶說，我媽在知道自己有了身孕后，鬧了很長一段時間的別扭，那時她正在為考歌舞團做最后的準備呢。

奶奶抱孫心切，拍著胸脯向她保證，你只用負責十月懷胎，孩子一出來， 我全權負責，不用你操心，也絕不阻攔你的藝術之路。

被奶奶這么一說，我媽也就沒好意思再拒絕。懷孕期間，她隔三差五就去團里和姐妹們練嗓子，只等孩子落地重返舞臺，追求她將來要唱到京城去的夢想。

可是，等我和卓婭出生后，她才發現自己完全被奶奶騙了。兩個那么小的小人兒，粉撲撲可愛得不行的樣子，哪個做母親的舍得丟下不聞不問。

直到三個月后，她狠了狠心，收拾好東西準備和姐妹們去市里培訓。誰知她剛出門，我和卓婭就一個比一個哭得厲害，最后她只好退了票，折返回家。

那是1987年，我媽22歲，覓得如意郎君，有了一對人見人愛的雙胞胎女兒。但與此同時，她的唱歌夢想擱淺了。

我和卓婭一天天長大，周女士身上的母性本能也被一點點激發出來。

和其他母親一樣，她認真而又積極地參與我和卓婭的成長。會叫“媽媽”了，會走路了，該上幼兒園了，該報個小提琴班了，丁點的小進步，都能讓她欣喜若狂。

一年過去，兩年過去，我媽徹底走上圍著老公孩子轉的人生道路。所謂夢想，只不過是偶爾才會想起來的事情。她的心思，全都用在了我和卓婭身上。

作為雙胞胎，不仔細看的話，我和卓婭幾乎毫無差別，也因此不可避免地被人認錯，連我爸偶爾也有些分不清。唯獨我媽，從未出過差錯。有次我和卓婭故意逗她，也被她一眼看穿。在這點上，我爸特崇拜她。但她不以為然地說，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怎么可能認錯？

我和卓婭上了小學后，我媽算是輕松了些。憑著良好的底子，她在我爸任職的中學應聘當了兼職的音樂老師，也算是做了一件與夢想沾邊的工作。

因為她，我和卓婭從娘胎里就開始“練嗓子”。胎教做得好，再加上我倆也算小有天分，聯歡會上一出場，羨煞了旁人。

最引以為傲的人，自然是她。

2003年，我和卓婭一起升入高中，也就是他倆任教的中學。我是高分錄取，卓婭花了數目可觀的一筆贊助費。按理說，大人們偏袒的自然是聰明伶俐的小孩，可我媽明顯偏心的是卓婭。

那年市里組織的中學生歌唱比賽，唯一的一個名額，通過層層選拔，只剩我和卓婭。我媽和校領導商量后，將這個名額給了卓婭。

我當著校領導的面，質問她為什么，她只說，卓婭唱得比你好。那是我第一次發現，她對我和卓婭是不同的，連偏心都偏得這樣理直氣壯。

明明我比卓婭聰明比卓婭漂亮也比卓婭更有天賦，就像讀書這件事，我輕松排在前幾名，而無論我爸怎么給卓婭補習，她的成績仍然中規中矩。

難道優秀一點也是錯嗎？我媽大概不知道，對于一個十幾歲的小孩來說，父母的肯定在心里占了多大的分量。

何況她明明知道，唱歌這件事，我的熱情一點也不比卓婭少。

那次比賽，卓婭拿到第一名，我卻高興不起來。好像原本那是屬于我的榮譽，因為我媽的偏心，我連爭取它的機會都被剝奪。

這之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我都在心里偷偷怨著她。甚至我還暗自較勁，要在學習上做出成績，盡早遠離她。

2005年，我和卓婭讀高三。我的夢想是，考名校和唱歌。雖然比起讀書，我更愛唱歌這件事，可我媽扼殺了我的積極性，也扼殺了我的夢想。

高考后，我的志愿表上清一色的，都是離家很遠的學校。我以為周女士至少要難過一番，可她并沒有表現出任何的不舍。卓婭因為那次比賽中的出色表現，被市里一所二本院校的藝術專業破格錄取。

所以，這一年，我和卓婭一起考上大學，雖然是以不同的途徑。

在外人眼里，我乖巧懂事，成績優異，不讓父母操心。而卓婭在我媽的庇護下，尚且還保留著小孩的天真。實際上，他們不知道，如果可以，我也想做那個永遠長不大的小女孩。可我的內心深處，對我媽到底還是有隔閡，不肯與她親近。

好在大城市的繁華與喧鬧，讓我慢慢淡忘了心底的那點不痛快。在這里，我有很多的機會。錯失的那點夢想，也找到了抵達它的另一種途徑。

報名參加那個大型歌唱選秀節目時，我爸說我媽激動得整晚睡不著。每周守在電視機前，我的每一場比賽，她都緊張不已，更是馬不停蹄地發動身邊的親朋好友幫我投票。

到了決賽環節，我遺憾離場，難掩失落。我媽的電話很快就打了進來，她說，卓美，在媽媽心里，你已經是最棒的。

這句話，我當作她對我的肯定。

有次卓婭來學校找我，聊到周女士時，她突然說，姐，有件事我一直想問你，你在心里是不是怨恨過咱媽當年將那個名額給了我？

我愣了下，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我比卓婭早兩分鐘從周女士的肚里出來，用奶奶的話說，我將所有好的東西都搶了先，所以盡管我們看起來就像同一個人，但打小我什么都比卓婭優秀。現在想來，那個名額讓給她，也是應該的吧。

我心里過不去的那個坎，是我媽的偏心。

不知道周女士會不會明白，不管那時的我多優秀，最想得到的肯定，還是來自她。這些年，我只是跟她在較勁。

卓婭看我不說話，接著說：“姐，其實就算是唱歌，你也比我好。但在咱媽看來，你的人生不應該是唱歌。你看，現在的你，照樣找到了展示自己的大舞臺。而且也沒耽誤到學習，多好。”

我被卓婭說得有些不好意思起來。我一直以為她在我媽的溺愛里，天真懵懂不成熟，實際上她什么都懂。

而事實證明，我媽是對的。唱歌，只不過是夢想之一，我可以換種方式來抵達。不比卓婭，那是她今后用來謀取生活的手段。

我媽的那點小偏心，實際上是良苦用心。那一刻，我在心里自動與周女士達成和解。

2014年的時候，我在上海，卓婭在小城，各自生活美滿。周女士逢人便說，我和卓婭是她這輩子最好的人生作品。

有天我在網上無意中看到一個大型的歌唱比賽，年齡區域無限制，便偷偷地替我媽報了名。我在電話里歡天喜地地跟她說：“媽，我要幫你實現當年的夢想。”她樂呵呵地回：“小丫頭片子，你當我十八歲啊。這都老太婆了，還談夢想？嘖嘖嘖，多丟人。”

然后，她又在那邊念叨起來：“要說夢想啊，也不是沒有。偷偷告訴你啊，我現在的夢想，就是你們姐妹倆呆在一個城市就好了。這樣我就可以輪流給你們做飯，忙完你家，再去她家，多好。不過，這也只能是夢想啦，不能限制你們事業的發展。”

聽完這番話，我一臉的黑線。這個女人，完全不復當年的文藝形象。

可我知道，沒有登上大舞臺，到底還是她心底的一個遺憾。她再也不是當年那個，說起夢想就兩眼發光的文藝女青年。歲月不饒人，她開始變得自卑，變得畏懼曾經向往的大舞臺。

正好這一年，有部叫《重返二十歲》的電影大火。當卓婭帶著周女士去了電影院時，我適時地給她發了一條微信：親愛的老媽，曾經我也以為這輩子都沒有機會在大舞臺上唱歌，可后來你都看到了，我站在了全國觀眾的面前。所以，相信我，你也可以。

這招很管用，我媽答應了參賽。她是所有選手里年齡最大的，舞臺上的那個她，再也不是當年那個萬人迷，可在我和卓婭的心里，她早已是圓滿的滿分。

看著她，臺下的我們，忍不住紅了眼眶。

這些年，周女士因為我和卓婭而耽誤的夢想，終于換了個方式抵達。我還沒來得及告訴她，這樣的她，讓我和卓婭特別驕傲。

而我還想告訴全天下的媽媽，那些在你年輕時擱淺了的夢想，不管到了多大年紀，都還可以重新抵達。因為，夢想從來都不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