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利利
[摘 要]侯麥系列電影代表作品《女收藏家》《克萊爾之膝》《午后之愛》擺脫了愛情故事類型敘事追求的終極目的,而著力于驅除欲望魔障的情節設計,通過主人公的歷險游戲,達到了驅魔的效果,這一敘事核心對人物的左右搖擺和自我搏斗做出了深刻的觀察和分析,展現了當代人復雜微妙的深層情感心理。
[關鍵詞]侯麥;電影;敘事核心
[中圖分類號]J905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1009 — 2234(2015)12 — 0097 — 02
當愛情成為故事里一種假象或者說一個幌子,具有一種被揭示的意義,被賦予的觀察性和分析性的重要就不言自明。法國新浪潮導演侯麥的電影敘事,經常在一種欲望本無罪,誘惑無處不在的情節里展開。全部道德故事都有一個共同點,侯麥自己歸結為就是兩種標準的對抗:一邊是自然,另一邊是人性;一邊是情欲,另一邊是英雄主義的優雅。
在經典敘事的法則之下,主人公被欲望所吸引而進入一種冒險的游戲,擺脫了愛情片敘事追求的終極目的,侯麥感興趣的是對人物陷入某種情境的觀察和分析,這些人物在行動時刻的自我糾纏和自我搏斗,本質上敘事的核心成為一種驅除欲望魔障的過程。從人物角度來說,“侯麥的電影并不描寫那些被拋入了身體艷遇的人物,而是那些被某個道德標準所驅使而默默努力的人。”〔1〕 而這些人物,侯麥的說法是“我的那些主人公有點像堂吉訶德,都把自己當做是小說中的人物。”〔2〕 整個敘事過程里戲劇性并不更多來源于欲望追求者和欲望對象之間的沖突,更多在于追求者自我的沖突。六個道德故事里的男主人公都明顯帶著這種小說人物的自以為是,自我矛盾。《穆德家之一夜》里讓-路易就是這類人物的代表,而《女收藏家》和《克萊爾之膝》、《午后之愛》里的男主人公們皆一脈相承。他們給自己設定了一個理想中“英雄”的行為規范和準則,但面臨誘惑的時候,靈與肉的互博難掩尷尬。這種趨向于理想中“英雄”的旅程是艱難的,侯麥避開了成為“英雄”的情節,而把敘事的重點落在了如何成為“英雄”的分析上,以一段敘事來體現抗拒欲望的心態,帶有強烈的自省意味,這種自省卻并不是一種褒義的正面刻畫,而成為揭開自我道德規范之下的妥協和掙扎,以及最后取得所謂勝利的虛妄,成功地將一件情事轉化為一段英雄事跡。帕斯卡爾·博尼策說“六個道德故事的整個提問法,就是解決誘惑,用誘惑力,調情和通奸的幽靈來驅魔”。〔3〕事實上,道德故事系列的敘事更加著力于觀察和思考欲望的消解與釋放,呈現出驅除魔障游戲的敘事核心,帶有強烈的冒險意味。
《女收藏家》講的是發生在鄉下度假別墅里的故事。阿德里安拒絕了與女友一起去倫敦,來到朋友鄉下別墅度假。這里有一個畫家達尼埃爾,一個充滿誘惑力的青春少女艾黛。阿德里安想尋求一個純粹假期,但艾黛對他形成了無以抗拒的誘惑力。阿德里安和達尼埃爾一起達成了一種“在道德和簡樸的生活中找到幸福”的狀態。艾黛的誘惑力是被阿德里安所鄙視的低俗欲望,不自覺的驅魔游戲便悄然上演:他們嘲弄并趕走了艾黛的無知男友,居高臨下評判艾黛“收藏男人”的低俗和不道德,表現出一種自以為是的優越感。阿德里安通過一系列的行動,與自我的欲望展開對抗,宣稱跟自己不喜歡的女孩在一起非常不道德。阿德里安看似可笑的一切行動,展示了他已經完全失去平衡和要追求的虛空寧靜,無非是源自男性本性中對一個迷人女性的好奇和獵艷期待,他竭力逃避這種誘惑力,拒絕成為艾黛的收藏品之一,以此來保持自己滿意自足的道德準則,在敘事上表現為強烈的戲劇沖突。當艾黛在畫家和畫商之間輾轉,阿德里安煩躁不安,驅魔的游戲反而把他帶進嫉妒的深淵,一步步貌似勝利實則一步步敗下陣去,最后阿德里安丟下艾黛一個人揚長而去。阿德里安自我總結這是一個誤入歧途的故事,充滿了成功者的喜悅:終于驅除了欲望,擺脫了誘惑。他享受著這種勝利,把它歸功于自己,而不是運氣,甚至產生了一種“甜蜜的獨立感”。
如果電影到此為止,這將是一個圓滿的英雄旅程,對抗情欲,戰勝誘惑,驅除魔障,成為英雄。但侯麥并沒有讓阿德里安這段驅魔游戲自足于成功的陶醉里。影片的最后鏡頭對準自覺成為“英雄”后的阿德里安的焦躁和不安,空曠安靜的別墅里,他最終定下了當天飛赴倫敦與女友團聚的機票。這個結尾充滿了諷刺性,阿德里安煞費心機構建起的英雄主義瞬間失去了優雅。他和艾黛之間什么也沒有發生的故事,喜劇性地揭示了虛偽虛弱的某種標準,堂吉訶德假想式的世界瞬間破滅。“理智的最后一步,就是要承認有無限的事物是超乎理智之外的;假如它沒有能達到認識這一點,那它就只能是脆弱的”。〔3〕在這里侯麥把他深愛的哲學家帕斯卡爾的理智有限性做出了精妙的詮釋,所謂自我高尚理性的英雄幻想,實則是一種脆弱理性的出丑。圍繞著驅魔的游戲,反敗為勝繼而又反勝為敗,情節的幾次反轉,把男主人公的內心真相完全置于光天化日之下,由此可見侯麥電影的觀察與分析性,犀利而深刻。
而在影片《克萊爾之膝》中,即將結婚的外交官熱羅姆從瑞典回到法國鄉下老房子,邂逅了老朋友女作家奧羅拉。奧羅拉希望熱羅姆幫她進行一個實驗,完成一個小說構思的進展:結婚前夜與一個少女發生點什么并不算是一個好故事,那如果發生點什么但是又不上床,這個故事會精彩得多。這個實驗命題是知識分子式的“魔障”。
基于這個設定,《克萊爾之膝》故事敘事的核心趨向于一個冒險驅魔的過程。影片基本上分為了兩大部分。第一部分是按照女作家奧羅拉的請求,熱羅姆嘗試了一段與少女勞拉的游戲,熱羅姆雖然大獲全勝,但在這個游戲中多少顯得有點無辜和被動。第二部分,當勞拉的姐姐克萊爾出現,熱羅姆搖身一變成為主動掌控“小說”的人,克萊爾的膝蓋在他心中引起了某種欲望,雖然他堅持認為這種欲望是一種不渴望任何東西的欲望。但正因為沒有目的,這種欲望才格外強烈,熱羅姆陷入了自我欲望的掙扎和搏斗,最后的勝利成就了一段“驅魔”。拉康曾說“欲望與對欲望的反抗,確切的講是一回事”。〔4〕
《克萊爾之膝》相較于其他幾個道德故事,故事情節更加復雜豐富。因為少女勞拉是女作家奧羅拉與男主人公合謀實驗的對象,并沒有成為整個故事的單一情節,敘事的轉折點在另一個少女克萊爾成功激起了熱羅姆主動的欲望。克萊爾之膝,成了一個無法擺脫的魔咒。熱羅姆假借安慰克萊爾的機會,終于解決了這個難題。一種極具引誘意味的動作被無辜的少女當做了一種安慰。對熱羅姆來說,那個女孩的膝蓋不再令他想入非非,驅除了破壞既定的未來婚姻的可能性,也由此解除了對未婚妻之外女性的關注。將手放在克萊爾膝蓋上的這個小小的動作,是一個被刻意放大的細節,侯麥給予了難得的特寫鏡頭,并且讓一直喋喋不休的主人公終于閉上了嘴,這一瞬間純電影化的呈現,達到了驚心動魄的效果,甚至成為整個影片敘事的核心。熱羅姆借口安慰女孩實則為解除自我的魔咒,獲取一種平靜。但侯麥不動聲色在結尾處,揭開了熱羅姆自我欣賞的脆弱性,一切不過是一種自我的蒙蔽和想象,并且,生活里的誘惑并未驅除干凈,很可能在不久之后,會以更加強烈的程度困擾著走入婚姻里的男主人公,那就是《午后之愛》里的男主人公了。
《午后之愛》的男主人公弗萊德里克和道德故事系列的人物有著質的區別,不再是一個受到誘惑而掙扎搖擺的單身青年,他有美滿的家庭和事業,但是弗萊德里克對平靜的生活感到黯然無趣,天天在書中夢想著激動人心的旅行和冒險,慵懶的午后在咖啡館里遙望街上的女人,依靠幻想魔法來掌控女人。米歇爾·塞爾索認為,這樣一幅頗具浪漫色彩的畫面,“賦予了這段時間在偶發性之外的一種存在的價值,也是超越于生命的偶然性以外的價值,這種思想與現實環境之間的差距被合適的方式展現出來。”〔5〕男主人公自稱深深感到了她們的魅力,卻沒有因此而受到誘惑,自我的矛盾昭然若揭。耽于幻想是內心的一種魔障,若想驅除,需要一個真正的現實行動。
影片中男主人公驅除魔障的實際行動,就是和偶然出現的過去情人之間的舊情相續。但在妻子和情人之間,在被誘惑與堅守自己的道德之間,一貫在欲望、猶豫、搖擺、引誘、冒險、逃避、游戲、驅魔的情境里掙扎的侯麥主人公,雖然已由青年人成長為中年人,但是青年時期的自我蒙蔽與欺騙,自我掙扎與虛妄勝利都如出一轍地重新上演一遍。每一次在欲望和冒險游戲驅使下對誘惑的拒絕,并不是特別主動和堅定,更多時候像是虛偽脆弱的擋箭牌,不堪一擊。對照最后那種從欲望回歸理性的道德自足和得意,愈發顯得可笑。一個中年男人出軌的故事被賦予了思想的深度和情感的厚度,遠遠超越了一個庸常婚外戀故事的窠巢。“他要求偉大,而又看到自己渺小;他要求幸福,而又看到自己可悲;他要求完美,而又看到自己充滿著缺陷;他要求能成為別人愛慕與尊崇的對象,而又看到自己的缺點只配別人的憎惡與鄙視。”〔4〕帕斯卡爾是侯麥深愛的哲學家,侯麥對當代人的觀察分析與帕斯卡爾對人性的洞察一脈相承,在古典主義的優雅之中,隱含著不過時的思想。
侯麥不厭其煩地把鏡頭對準了這些主人公,對人類永恒的矛盾境遇做出了巴爾扎克式的深入而廣闊的思考,成為當代電影中最關注情感真實感厚度的導演,在看似平淡的情感故事講述里植入驅魔游戲的敘事核心,通過欲望誘使進而反抗驅魔的過程,層層剝開了情感世界里欲望誘惑與自我道德的有趣較量,反復強調的主題,顯現出一個無法遮蔽的生活真相,洞徹當代社會復雜微妙的情感心理,影片的分析性遠遠超過了劇情敘事的戲劇性,但由此詩意展現的情感心理豐富微妙而精準。
〔參 考 文 獻〕
〔1〕〔2〕〔3〕〔法〕帕斯卡爾·博尼策.也許并沒有故事:埃里克·侯麥和他的故事〔M〕.何家煒.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
〔4〕〔法〕帕斯卡爾.思想錄〔M〕.何兆武,譯.北京:中國國際廣播出版社,2009.
〔5〕〔法〕納塔莉·沙鷗.欲望倫理:拉康思想引論〔M〕.鄭天喆,等,譯.南寧:漓江出版社,2013.
〔責任編輯:譚 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