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趣橫生的侗家“吃夜筵”活動

吳展明

居住在貴州東部的三穗、劍河、天柱、鎮遠、玉屏及湖南省西部的新晃、芷江、會同、靖州等縣毗鄰地區的侗家人，在辦喜事的第二天晚上，要舉辦一場具有民族特色的“吃夜筵”活動。

辦喜事，一般是女家來四位皇客（又叫送親客）。其中女皇客，侗話叫“累板”，年紀較大，約三四十歲，多是挑選本房中兒女雙全和能言善辯的歌手充當，也有物色家親內戚的。男皇客叫“納板”，一般為十二三歲的少年，也有找成年人的。這天晚上匹匹彩禮掛高堂，副副喜聯貼滿柱，與雙雙紅燭、盞盞彩燈（目前用電燈改裝，也有安裝霓虹燈的），互相輝映，大紅油漆桌子上擺滿各種山珍佳肴，顯示出一派濃郁的新婚氣氛。

事先，女皇客被安置在新娘房內（因為侗家在三天好事期間，有新郎不與新娘同宿的規矩），舅公被安置在堂屋附近的客房住宿。男家事先在房族中或親戚內挑選兩名女歌手陪女皇客，男的則由男方親客代表作陪。這些被挑選出來陪男女皇客的人，一則全權代表主人說話，招呼皇客吃住起居等生活；二則又是歌手，早作思想準備，要與皇客等貴賓進行一場論輸贏的歌戰。

“吃夜筵”開始，由男陪客兩人和女陪客兩人，組成兩組，端上紅漆茶盤，茶盤內放著紅請帖，非常禮貌地到各房內請皇客、舅公、姑爹和姨爹、姨媽姊妹等貴賓，出來參加“吃夜筵”活動。

“吃夜筵”這一盛宴，每一項目和每一環節，主、賓都用唱歌來表達自己的意思，處處格外顯得侗家好客和文明禮貌。

其唱歌的步驟是：

第一步：唱起首歌

起首歌由主人先唱，說明主東舉辦“吃夜筵”活動，邀請諸親百家光臨。

主人唱：

天開黃道喜盈盈，今日堂中鸞鳳和鳴。自由成佳偶，好比獅子天然配就玉麒麟。

又唱：

今晚我家開夜筵，諸親百客團攏來。天地君親師來堂上坐，我是敬請各位老少放寬懷。

再唱：

觀音坐在南海岸，普陀山上救苦救難菩薩坐蓮臺。秦晉兩國結良緣，各國諸侯一眾都要請攏來。

這樣唱三至五首不同的相請歌，然后再轉請皇客。按照“天上只有雷公大，地上只有舅公大”的禮信，不少村寨“吃夜筵”是先請舅公出場，然后才請皇客。

第二步：請皇客

皇客，是“吃夜筵”進行歌戰的主要對手。按古禮侗家人舉行三天婚禮，皇客為大，因此，“吃夜筵”時，首先必須唱歌請皇客出房門。

主人唱：

逍遙府中擺夜筵，三跪九叩要請王母娘娘下九天。朵朵蓮花擺等你，蟠桃大會六十同春太平年。多多拜上臥龍崗，邀請貴客龍步早早出南陽。校場將士在等你，勸你貴客不要三聲說莫忙。

皇客唱：

一堂美酒在席前，主東愛客歌聲朗朗喜連天。不知海水是深淺，心想答句可惜人呆少良言。

主人唱：

我在云南你廣東，言來語去說是空。你是孟姜真命主，千百里路堂中一眾難相逢。

皇客唱：

貴府賓客滿臨門，杏花村前唱歌迎客鬧紛紛。拋磚前來把玉引，愧我愚笨無顏見面一堂人。

主人唱：

七仙本是有能干，一心一意求你仙姬早下凡。皇客名聲傳得遠，高樓打鼓悶過洛陽九重天。

皇客唱：

堂前唱歌我不會，就像燕子口中銜泥半天飛。倒把良言夸獎我，初學寫字不知錯在哪一筆？

主人唱：

我在堂中奏一本，望其貴客龍步快快出房門。為妹都在堂中等，再不動步恐怕又要耽誤幾多人。

皇客唱：

木本水源是舅公，我是一言奉勸主東莫朦朧。千年古禮莫忘記，請客第一要請舅公到堂中。

第三步：請舅公

按照侗家的習俗，認為舅公是“木本水源”的象征。因此，在辦喜事時，舅公被抬高到與皇客同等的尊位，一定要安排舅公坐上席，坐尊位，等主人唱完請皇客歌以后，就得唱請舅公歌。主人唱：

鳳凰朝陽今朝逢，請了皇客請舅公。天上只有雷公大，請你舅公出房滿堂客眾喜氣濃。

舅公唱：

油菜開花滿田黃，好副金馬配金堂。成龍自有龍獻寶，養魚自有養魚塘。今日外甥花燭酒，千人百眾何必請我舅公出門房？

主人唱：

大山木葉匹匹青，千年古樹從來都是從根生。木本水源你家起，一眾邀請舅公龍步出房門。

舅公唱：

承蒙貴府的愛意，程程步步請我舅公把門出。莫說水源從頭起，大江東去哪有流水倒轉回？

主人唱：

請了一程又一程，拜上舅公快快動步早出門。長坂坡前救阿斗，你是百萬軍中世上英雄人。

舅公唱：

莫用良言來抬愛，空手入門今日舅公人裝呆。有事無錢不方便，各人自愧不好意思上席來。

主人唱：

堂中一眾都在請，為何舅公遲遲不動身？莫會我人失禮信，多多原諒望你舅公海涵人。

舅公唱：

來看芙蓉共花朵，貴府仁義早已紅書把我約。莫說半路來約我，服侍恭一道二禮不薄。

主人唱：

隔山賣羊不見面，隔海隔洋燒香不見煙。請求舅公同堂坐，請求八仙一眾同堂坐桃源。

舅公唱：

一朵紅云在半天，封封書子邀請舅公到房前。今日外甥花燭酒，一眾出門恭賀鳳凰成雙五百年。

第四步：請舅公開酒令

因為侗家有“天上雷公大，地上舅公大”的信條，擺筵席必須請舅公（包括舅婆）坐上位，然后皇客才肯同桌坐上位，其他貴賓則依次坐客位，主人則坐兩邊，表示次位。

主人唱：

一根竹子十八節，根根竹子先生筍子后生葉。馬鞭根自你家起，請坐上位你這舅公推不得。

舅公唱：

桌子擺在堂中間，貴府好事千百年。一眾客人平平坐，為何請我舅公坐上邊？

主人唱：

源頭流水到堂前，流水下灘成湖才得這一天。今日我家花燭夜，淡酒一杯要請舅公坐上邊。

舅公唱：

客由主人來安排，請三請四請我舅公上邊來。得罪老少莫講我，得罪百客平平坐下唱起來。

主人唱：

九十九人船上等，百人行船單等舅公你一人。你是堂前祖宗親，堂中筵席望其舅公開令行。

舅公唱：

要我開言就開言，月到十五花也好來月也圓。今晚外甥擺夜筵，同堂一眾賀他夫婦五百年。

第五步：揭蓋碗花

夜筵的擺設特別講究，一般要擺一大合桌（也有擺兩合桌的），招待皇客、舅公和其他貴賓。從堂屋方位來看，男客安排左席就座，女皇客和女貴賓安排在右席就座。夜筵的擺設要求是：“紅漆桌子銀包邊，八個玉盤擺中間。筷子擺成格子眼，調羹擺成月半邊。兩條大街三條巷，杯子擺成龍鳳眼。”隨著時代和村寨的不同，這種擺設也各有差異和演變，如有的把杯子擺成向日葵圖案，有的用筷子擺成五角星圖案；盤子內盛裝著豬肝、腰花、肚花、筋絲肉、豬心、鯉魚以及凍菌、海參、銀耳等上菜。還有葵花子、水果糖、柑子等果品點心，每樣菜都是雙的，每桌至少十二個菜，多則二十四個，每盤（包括每個碗）菜上都蓋有一朵紙剪大紅花，特別是甑缽內的紅燒蹄子肉（一律用豬腿肉做成），上面蓋一朵色彩鮮艷大紅蓮花，俗稱“蓋碗蓮花”。人們就座后，由皇客先唱，唱詞是互相盤問這朵大紅蓮花的由來。

皇客唱：

今宵堂中夜筵擺，看見蓮花席上開。桌前不見蓮花樹，問你蓮花哪里來？

主人唱：

席上蓮花開得鮮，說起它來有根源。南海觀音聞喜訊，送來一朵擺夜筵。

皇客唱：

天南地北我到來，未見蓮花席上開。天上不落地不冒，你到哪里撿得來？

主人唱：

良辰吉日來開親，驚動八仙出洞庭。八仙路過蓬萊島，順手移花席上生。

皇客唱：

象牙筷子擺四方，千般美味勝過齊國老廚房。好朵蓮花開席上，無根無葉問兄這是何明堂？

主人唱：

桂花開放千里香，蓮花開放香滿塘。難得觀音臨寒舍，栽蔸蓮花一眾迎客理應當。

皇客唱：

好朵蓮花開席上，開在席前諸親百客都聞香。雙手捧在神位上，祖宗保佑鸞風和鳴百年長。

剩下的蓋碗花、蓋杯子花、蓋筷子花等等，皇客都一一唱歌，將這些花揭下放到神龕上疊著。但有的皇客為了給主人出難題，故意把花揭來蓋在酒壺上，并用紙將酒壺嘴塞緊。

皇客唱：

廚房端菜席前來，一朵紅蓮熱熱鬧鬧盤中開。春風吹花把壺蓋，交給主東花開結果九龍臺。

主人眼看酒壺被花蓋了，壺嘴被塞了，不能斟酒，只好隨口便答，順口唱一首或幾首感謝皇客歌，并將蓮花捧到神龕上，方能進行斟酒。

第六步：講酒令白話

在唱完“揭蓋碗花歌”之后，向客人敬酒時，除了唱酒歌之外，還須講“酒令白話”，白話又叫“壘”，它是一種常見的韻文體說白，具有格律謹嚴，層次分明，內容豐富，情感真摯熱情的特點。白話一般都是雙句，有長有短，長的近百句，短的三五句，自由活潑。在筵席上，主人講白話（又叫“宣壘”），先請皇客飲酒，皇客進行推辭，說來說去最后落到舅公先飲，不然就要失禮，將在親友們中久久留為笑柄。

主人端著酒杯，先敬皇客道：

乾坤初開張，天地人三皇，神農種五谷，伏羲美名揚。承蒙貴客，來到賤鄉。走過橋，行過鄉，路上受風寒，馬上苦難當。來到茅舍，無言拜上，請飲一杯，淡酒水涼。望其貴客，請嘗請嘗！

皇客接酒道：

乾坤初開張，天地人三皇。十里來鋪毯，五里放炮響。主人待客勝孟嘗，到家中，擺酒漿，更比曹操待云長。這杯美酒不敢飲，轉奉上位舅公嘗。

皇客將酒推給舅公，繼續道：

開天地，制乾坤，蛇無頭不行，草無根不生，自古來，水有源，樹有根。賤腳到此，不知禮情。天上雷公大，地上舅公親。木本水源你家起，舅公不得推別人，敬公不到，容放寬平。

舅公接酒道：

天地人，為三皇。上古無這譜，莫拿舅公量，舅公愚笨不敢當。吃水不忘挖井人，喜酒不忘送親娘，鴛鴦成對，鳳凰成雙。五湖四海水，主有福分當。舅公惟愿，五世其昌。這杯美酒我不飲，雙手接來敬下方。

人人講白話，個個推了杯，推來讓去，還是請舅公先飲，眾人才舉杯飲酒。

最后，舅公端杯對主人道：

昔時賢文，誨汝敦敦。周公制禮，傳到如今，神農種五谷，伏羲制乾坤。承蒙貴府愛意，山珍海味盛情。夫妻結發到老，松柏四季常青。拿杯美酒敬主人，前倉拿賣，后倉拿存，左庫裝珠寶，右庫盛金銀。恭賀主東，配就鴛鴦同到老，永存日月共光明，富貴榮華，家發人興。

主人道：“承謝舅公金言！”端杯一飲而盡。

在講酒令白話時，常常與酒歌搭配使用，或白話開頭，再唱幾首酒歌，或先唱幾首酒歌，再講白話。

第七步：唱喊門歌

正當夜筵進行得熱鬧時，一些歌迷也趕來參加，在大門外唱起了“喊門歌”。

歌迷唱：

千里得聽馬蹄響，萬里得見鳳朝陽。聞聽這團辦好事，一心來看百花香。

又唱：

雙腳來到朝門外，四方掛榜招賢良。打馬飛過三重嶺，小生挑燈夜戰狀元郎。

再唱：

勒馬門外望一望，風吹門簾十八翻。燕子高樓團團轉，貴府夜筵開門大吉百世昌。

主人聽到門外歌聲高興地唱道：

一江春水青又青，宵夜來客喜上眉頭笑在心。不嫌貧窮少禮義，打開城門文武百官迎客人。

門外人高興地唱：

大門一開人馬到，你是主家玄德仁義把手招。相親相愛來接我，上鄰下寨龍鳳花燭共逍遙。

他們邊唱邊入堂中，參加“吃夜筵”活動，給“吃夜筵”增加了新的內容。

第八步：唱賀婚歌

這時，主賓都盡量發揮自己的智慧，施展自己的唱歌天才，好似非要在席前比一下高低不可。

先由主人開始，唱給皇客、舅公、舅婆等貴賓和在座的每一個人，叫作“第一個打通關”；皇客也不示弱，即席給在座的每人唱一至兩首歌，叫作“第二個打通關”。之后還有第三個、第四個、第五個……唱“打通關”的酒歌。

在筵席進行中，主人采取主動進攻戰術，從“邀客歌”“初相逢”唱起，唱到“陪客歌”“贊客歌”“自愧歌”“敬皇客歌”“敬舅公歌”等。皇客則爭取化被動為主動，要爭個你輸我贏，于是從“相逢歌”唱到“送親歌”“贊主歌”“自謙歌”“賀新郎歌”等等，好似大河流水，沒完沒了。另外，人們還唱“三國”“東吳招親”“梁山伯與祝英臺”“伍子胥”等。至于形式，則有酒歌與白話相間錯雜，侗話與客話互相交替，豐富多彩，不拘一格，但都離不開“恭賀新禧”的中心內容。歌聲時高時低，時起時伏，有時則歌手自找賽歌對象，時或突然起聲；有時如蜂子朝王，異常熱鬧，又如同奏幾曲交響樂曲，響徹村寨；有時甚至傳到一里路外，而有時又呈萬籟俱寂現象，或只有一人獨唱，眾人洗耳靜聽，如一絲高巖滴水，發出清脆的叮咚之音。有時兩雄對峙，拉鋸來往，互不相謙。這一場歌戰，一直進行到五更雞鳴，還不分勝負。

第九步：唱散席歌

這種散席歌，由皇客先唱：

一堂來賓登府門，主東愛客飲酒陪到夜五更。席上坐吃不打緊，半夜還在勞累幾多幫忙人。

又唱：

我來堂中進一言，要求明日天亮又團圓。輸贏不講這一陣，校場比武要看上臺酒席前。

再唱：

八月桂花三月蘭，鸞鳳和鳴百草催春桃花山。月落西窗該席散，洞庭釀酒明天上馬席中賀百年。

主人多次挽留，最后才唱歌同意散席，賓客入睡片刻，隨即天色微明。東方霞光萬道，紅日冉冉升起，喜事進入了第三天。大約到了十至十二點，主人又準備了一桌豐盛的上馬席，與皇客又進行了最后一場激烈而有趣的歌戰，你唱我答，我留你辭，有的甚至從上午唱到太陽偏西。

當今進行習俗改革，辦喜事也普遍由三天縮短為兩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