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劍和可樂餅

吉井忍

今年回家過正月，父母照例準備很多好東西讓我帶回北京。我找空袋子時，發現了櫥柜里的竹劍。雖然有點褪色，但認得出是我初中時用的。我問父親留著有什么用，他說萬一壞人闖進來，能抵擋一陣。我聽了，一邊笑一邊雙手握劍，皮質握柄的觸感喚起了許多回憶：劍道部鈴木老師的吼聲，身背修長竹劍袋的“大和撫子”[日語里對女性的美稱]們，從高崗上看到的夕陽，還有肉店的可樂餅……

從小學升入初中，可以自由參加學生俱樂部活動。我一上初中就加入了劍道部，原因很簡單：負責劍道部的鈴木老師是外表嚴肅、笑容可愛的二十六歲帥哥，加入劍道部就能多看他一眼。

動機不純且對劍道又毫無了解的我，入會第一天就后悔了。由于劍道部是傳統的體育系俱樂部，內部活動安排也好，前后輩的關系也好，比文化系嚴厲得多。記得當時的每周安排是：周一周二戶外鍛煉，周四周五室內練習，周六在學?；蚋浇踔械捏w育館集訓，有時周日還有比賽。這樣一來，整周的課余時間都被劍道填滿。鈴木老師動不動就呵斥我跑步太慢，很快變成我仇恨的對象。

戶外鍛煉的主要項目是跑步、俯臥撐、腹肌訓練、擺振竹劍等，沒完沒了的兩個小時。室內練習大家身著白色劍道衣和黑色袴，頭上先纏棉布，再戴頭盔。胸部、腰部和手臂的護具一樣不缺，唯獨腳上光溜溜的，寒冬也得赤腳練習。上面這些裝備，對初學者來說都是奢侈品，新人們只配穿著運動服，練習摺足（像滑行般，腳擦地行走）和氣合（以充沛的氣勢來大吼），直到腳底掉皮、嗓音嘶啞。

好不容易熬出頭，可以穿上護具，第一印象居然是“臭”。護具主要由金屬和棉布構成，水洗干洗都不適合，所以每次使用后一定要放在通風的地方吹干。但初中生的照料通常很馬虎，累積下歷屆前輩的汗水，氣味可想而知。

剛開始加入劍道部的新生有三十多個，男女各一半。沒活動幾次，就有人退出。快到暑假時，一年級的女生只剩五個。我反而決心要堅持下來，咬牙絕不落入掉隊組。大家天天一起辛苦鍛煉，新部員的關系自然密切起來。每次室內練習結束后，我們這些新人要把體育館掃除干凈，疊好自己的劍道衣與袴。背著竹劍筆直站在門口，向老師前輩們致意后，方可回家。

大約晚上六點，大家總是餓得夠嗆。我的初中位于一條漫長的坡道上，我們氣喘吁吁地爬上坡頂，再走一段平路即到商店街。在高崗上望見學校周圍綿延的農田和山地，我們都說這不像東京而更像鄉下，但那里看到的夕陽總是特別美麗。記得那時《魔女宅急便》、《龍貓》等動畫片很流行，梳辮子的劍道部同學富美子喜歡帶著我們邊走邊唱《天空之城》主題曲?？熳叩缴痰杲謺r，我們默契地停下腳步，將背著的竹劍歸置到一處，兩個人負責看護，剩下一人去肉店買可樂餅。這樣一來，哪怕是被人看到“買食”現場，也不會認出我們是劍道部的。

“可樂餅要去肉店買”是市民的共識。傍晚，肉店把沒賣掉的肉絞成肉餡，與煮好的土豆拌勻，蘸上蛋液和面包渣后用豬油炸?？蓸凤炗信Ｈ怵W和豬肉餡兩種，土豆和油脂的組合很適合青春期的學生，而且一個才約人民幣四元。一般可樂餅是蘸著沙司醬吃，但剛炸出鍋的可樂餅，直接吃就很香。

避開眾人的目光，五個女孩站在空蕩蕩的公園里邊吃邊聊。和家人的矛盾、學業的問題、性格的缺點，青春期也常讓人喘不過氣。但在一天的學習和鍛煉后，大家說出各自的心事，那些壓力自然就消失在黃昏中。

在消耗了不少可樂餅后，升學考試就在眼前了，大家在初三那年的夏天陸續離開了社團。剛好那年夏天我們全家都搬離東京，從此與劍道部的朋友就無聯系了。兩年多的劍道訓練，留給我的是適合長跑的肺活量和呼吸法，還有嘶啞的嗓音。

之后，劍道幾乎完全從我的生活消失。高中后，我喜歡上羽毛球，大學期間我在成都留學，畢業回國后，我并沒有找正式的工作，而是在東京邊打工邊尋找再赴中國的機會。

有一天，我獨自在日式連鎖餐廳大戶屋吃午餐，鄰桌的女孩瞄了我好幾次。我一看，就知道她是劍道部的同學，那位愛唱《天空之城》的富美子。多年不見，她已成為身材苗條、面容姣好的女性，細看還帶有奧黛麗·赫本的優雅。這樣的年輕女性當然不會獨自用餐，對面就有兩個男生搶著和她說話。我沒有跟她打招呼，她的目光也迅速移開。我吃完飯后抱起摩托車頭盔，默默離開。

摩挲著舊竹劍想起這些，那天沒打招呼的富美子也許是對的。這樣，在夕陽下唱歌的富美子、并肩吃可樂餅的女孩們的笑聲，更完美地留在了我心里。

編輯/周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