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漢商業用地制度初探
——以出土文獻為中心

■鄔 勖

秦漢商業用地制度初探
——以出土文獻為中心

■鄔 勖

近年來不斷發現的出土文獻表明，秦漢時期城市市場中的商業用地有著細密的管理制度，它在劃分時按所售商品的價格和種類確定大小，用途相同的土地被集中規劃在一處，由管理市場的市亭負責把土地授給個人，受取土地的資格和土地的使用權能也各有明確的規范可循。秦的刑事法律還對侵犯國有商業土地的行為作了專門規制，其原則與《唐律》“盜貿賣公私田”條相類似，而與一般的財產犯罪行為“盜”有明確的區別。出土文獻中所見的這些商業用地制度，是當時市場制度的重要組成部分，補充了傳世文獻記載的缺失。

出土文獻；岳麓秦簡；秦漢市場；用地制度

鄔 勖，上海師范大學人文與傳播學院博士后。（上海 200235）

由國家直接規劃和管理城市市場的坊市制度，從先秦至唐代持續實行了一千多年。傳世文獻中關于這一制度的記載，從唐宋以來的政書、類書文獻如 《通典·食貨》，《文獻通考·征榷》、《職官》，《太平御覽·居處部》、《職官部》、《資產部》等的搜羅中可窺見概貌，其內容涉及市場的設置興廢、形制布局、征賦租稅、職官統屬、行政功能、商賈管理、治安和交易秩序、官府坐市交易等方面。隨著戰國秦漢相關陶文、簡牘、畫像磚的發現，學界對這一時期城市市場的研究不斷深入，但其考察范圍大體仍未超出傳世文獻所勾勒的幾個方面。①而近年來陸續發表的一些簡牘材料，特別是岳麓秦簡《奏讞書》類文獻，則為我們提供了歷代文獻鮮所涉及的有關市場商業用地制度的寶貴信息，適足以補充史料記載的缺失。

市場中的商業用地在戰國文獻中被稱為“廛”，《周禮》“廛人”敘官及“載師”職文，鄭玄注引杜子春和鄭眾說，將“廛”解釋為“市中空地未有肆，城中空地未有宅者”，鄭玄自己則解釋為“民居區域之稱”。［1］(P661-662)而《孟子·公孫丑》“市廛而不征”趙岐注則解為“市宅也”。孫詒讓指出：“蓋古書凡言廛者，猶今人所謂基地……無論在里在市，已有宅肆，未有宅肆，其基地通謂之廛。”［1］(P664)甚確。其實宅在戰國秦漢時也多指宅基地，《周禮》中廛、宅二字散文則通，對文則異，都是民居或商肆的基地之義。岳麓秦簡、睡虎地秦簡和張家山漢簡中，商業用地或用本指商鋪行列的“列”來代指，稱為“列”、“公列地”，或為了強調其“未有肆”的特性，而稱為“公地”、“公空地”，銀雀山漢簡則使用本義為商鋪的“肆”來指稱。本文以下即以出土文獻為中心，對秦漢市場商業用地制度試作探析。

一、“分地經市”——商業用地的規劃

漢代的城市市場，或至少郡級以上的城市市場，是經國家精心規劃而成的布局整齊的獨立區域。在成都出土的東漢畫像磚［2］（P22）中，市場由規則的四方形院墻即傳世文獻所說的“阛”包圍起來，院墻四面各開一處市門即“阓”，市場正中有樓屋，應即文獻中的 “市樓”、“旗亭”、“市亭”，從它向四面市門延伸出四條大街，這就是《說苑·反質》中的“四通之街”。銀雀山漢簡822則稱院墻為“營”，樓屋為“宮”，大街為“四達之□”。大街以外的市場空間布滿了排列整齊的狹長建筑，即商鋪 “肆”，其所占據的土地即為“廛”，商鋪的行列稱為“列”或“敘”（列、肆二字在文獻中往往通指商鋪，但對文則異），列與列之間的過道名“隧”，張衡《西京賦》：“旗亭五重，俯察百隧。”市場的幾處角落里還有一些不同于列肆的建筑，或即《漢書·食貨志》中王莽仿效《周禮》而在成都等地市場上設置的“泉府”、“錢府”，也就是岳麓秦簡中的“市府”。學者經考證指出，秦代市場的形態與漢畫像磚表現的也應相去不遠。［3］（P59）

市場的形態如此致密整齊，其內部土地的規劃必有一定的規則，這在《周禮》“司市”職文中稱為“以次敘分地而經市”。鄭玄注云：“次謂吏所治舍，思次、介次也，若今市亭然。敘，肆行列也。”就是說，要按照官吏治所和肆廛兩種功能來規劃市場的土地。銀雀山漢簡《市法》則把肆廛的安排講得更加具體：

……市二分也，為肆邪分列疏數……［4］（P141，銀雀山簡883）

……有□□□□□□固有數矣。市化（貨）□貴者，受（授）肆毋過……毋過七尺。下化（貨）賤者受（授）肆毋過十尺，此肆邪市列之數也。諸它化（貨）非□……［4］（P141，銀雀山簡884-885）

這是根據所售商品價格的上、中、下三等來分別規劃面積不等的肆廛，而且還附有“諸它化（貨）非□……”的特殊條款，可見安排十分細密。性質相近的記述，還見于胡平生發表的一支西漢前期阜陽漢簡中的殘簡：

□□，十步為巷。卅步為則，方則以為

□……

胡平生將簡文前二字補為“為甫”，并指出“甫”也許是“市”字之訛。［5］雖然由于簡文殘脫，此處“為市”的具體尺寸已無法確定，但據上下文意，可推知它應較“十步”為小。

以上兩種漢簡古書所記屬于戰國諸子文獻的主張，其中的“七尺”、“十尺”指的是“方七尺”、“方十尺”，與東漢畫像磚［3］(P21)中同時容納三人坐于其中的商肆形象相比，雖然偏小，但也未相去太遠，可見其所記確是有一定依據的。岳麓秦簡中的《芮盜賣公列地案》，所反映的則是戰國末秦國南郡郡治江陵縣市場的實際情況，該案中，芮自稱與人共有一塊“棺肆”即棺材鋪，并將自己的“分肆”即共有部分轉賣給他人，而郡縣二級官吏在前后兩次調查中，都將“分肆”確認為四百三十五平方尺（簡85-87），遠遠超過了漢簡和畫像磚所表現的大小。這說明肆廛的面積除與所售賣商品的價格相關外，還與商品的種類有關，棺材體量較大，故其所分得的廛地也應較大。

由于現存秦漢律令中尚未見到涉及商業用地規劃的條文，目前并不能確知這類規則是以何種形式，在何種級別的強制力下推行的，這仍有待將來的探討。

二、商業用地的授予和剝奪

（一）商業用地由市亭負責分配，授予權限則由縣令掌握

袁仲一［6］和高維剛［7］(P114)都曾指出，秦時市場的行政事務是由亭管理的。在《芮盜賣公列地案》中，芮、朵、更、材、喜等人關于受列的申請和申訴都向亭佐駕和亭賀提出，無疑說明秦時商業用地的分配也屬于市亭②的職責內容。又由江陵縣守令感曾批準材的受地申請，而后來取消了授予命令等事，可知授地權限最終仍由縣令掌握。

（二）商業用地的受取資格不及于隸臣妾

《芮盜賣公列地案》中，江陵丞暨的劾書說隸臣更“不當受列”而受了棺列（簡65），其不當受列的可能有兩種，一是如材、喜、芮等人一樣是因為“已受列”而“不當重受”，二是當時的法律將隸臣排除在具有受列資格的人之外。根據《二年律令》的規定，受宅從徹侯以下，受田從關內侯以下，直至司寇和隱官，可受額度據其身份等級而各有不同（簡310-316），即《商君書·境內》所謂的“各以差次名田宅”，隸臣妾以下則不具有受田、宅的資格。秦時對商業用地受取資格的規定大概與此相同。

（三）商業用地的授予不適用身份差額制，而是按照用途的不同作等額授予

《芮盜賣公列地案》中，大夫材、走馬喜、公卒芮對同一塊棺列地提出請求而被拒絕，原因都是已有列而不得再受列（簡71、簡79-80）。如果認為授列采用身份差額制，那么他們若非都已受列滿額，就是已有的列加上所請求的這塊列都將會超出額度。由官方始終不提及三人已受列的大小這一點來看，這種情形發生的可能性不大，換言之，授列應該并不適用如《二年律令》中的授田、宅那樣的身份差額制。勞武利曾提出：“與公元前186年的那條向農民分田的法律很相似。農民一生中只能受田一次……在市場上注冊在籍的商人也只能獲得一個商肆。”［8］(P157)其說近是。如前所述，商業用地是在規劃時按其所售商品價格和種類來確定大小的，其大小一經確定，授予時就不可能再依據身份等級進行分割。也就是說不論身份如何，都只能獲得同樣大小的土地。

（四）女性有權受地，但夫妻不能疊加受取

《芮盜賣公列地案》中亭賀供述說，芮妻佞也受有列，女性的受列或可與漢初《二年律令》中所見的 “女子為戶”（簡384）、“寡為戶后”（簡386）而受有田、宅的情形相類比，佞的列地也許就是自己立戶時受取的或從前夫那里繼承而來的。《二年律令》簡384云：

女子為戶，毋后而出嫁者，令夫以妻田宅盈其田宅。宅不比，弗得。［9］(P239)

規定娶曾立戶而無后的女子為妻的，夫可將妻所有的田、宅補入自己應受的額度。可想在這種情形下，若夫本來未受滿額度，而在補入妻的田、宅后達到或超過了自己可受額度的話，那么他未滿的額度無疑是不能再受取了。該案中芮因為妻已受有了列，他自己就“不當重受”，其中所反映的制度精神與這條漢初律文正相一致。

（五）商業用地的剝奪較為隨意

《二年律令》簡260規定不自占租（不自行按經營收入申報租錢）的要被奪列，而在《芮盜賣公列地案》中官府只是因為要設置市府就奪去了無辜的大夫材的列地（簡68）。與田、宅相比，商業用地的剝奪要隨意得多，其國有色彩也更為強烈。

三、商業用地的權能及其限制

商業用地可被合法地買賣、交換、共有、分割。勞武利引用了《岳麓簡（三）》案例7中的商肆繼承實例來說明肆的可繼承性。［8］(P156)從《芮盜賣公列地案》來看，商業用地的使用權是可以合法地買賣、交換、共有和分割的。買賣之例如：更準備與芮、朵在列上修造棚蓋并相移（簡66）；交換之例如：材提出用已修造棚蓋的列“貿”喜已有的肆（簡69），《說文·貝部》記“貿，易財也”；共有之例如：芮和朵共同請求受列（簡65），以及芮要求與材共列（簡70）；分割之例如：芮試圖將其所謂的分肆賣給方（簡74-77）。江陵只針對隸臣更不當受列而受、芮出賣自己未受列的分肆這兩件事作了調查，對這些買賣、交換、共有、分割列或肆的行為則并未提出異議，顯然這些行為并未被法律禁止。《二年律令》簡321云：“受田宅，予人若賣宅，不得更受。”簡322云：“代戶，貿賣田宅，鄉部、田嗇夫、吏留，弗為定籍，盈一日，罰金各二兩。”［9］(P220)足見所受的田、宅是可以依法買賣的。簡386-387云：“寡為戶后……毋子，其夫；夫毋子，其夫而代為戶。夫同產及子有與同居數者，令毋貿賣田宅及入贅。”［9］(P240)可知禁止買賣田、宅的規定只針對特殊情況，法律對商業用地的態度應與此類似。

商業用地的用途受到官府的明確限定。《周禮》“司市”職文云：“以陳肆辨物而平市。”鄭玄注：“辨物，物異肆也。”孫詒讓《周禮正義》解釋說：“謂列肆以物相從，不相雜廁。”《芮盜賣公列地案》講到材、芮在列地上修造棚蓋和隸臣更受列時，都將該列地明確為“棺列”（簡62、65），而對該列地產生興趣的材、芮、喜、朵等人，又都是已受有棺列地的販棺者，這應該不是出于偶然，而是當時的商業用地被官府限定了用途的緣故。簡65謂“棺列旁有公空列”，這里的“棺列”應不是指某一個人的棺列地，而是所有棺列地的集合區域。若此推測不誤，則商業用地的用途應受到官府統一規劃的制約，這與傳世文獻中所見的秦漢市場形態是一致的。［10］(P350-351)《周禮》司市職文“次敘”的“敘”，張家山漢簡《□市律》“列長”的“列”，銀雀山漢簡《市法》“肆邪”的“邪”（整理小組疑讀為“敘”），可能就是這種同類商業用地集合體的專稱。唐代有許多名為“行”的同業商業組織［11］，它們應得名于市場中同類商鋪排列而成的“行”，這些“行”也是由官府設置和劃分的［12］，這顯然是秦漢舊制的延續。

四、“盜賣公列地”與商業用地的刑事規制

以往所見唐以前以市場為規范對象的刑事法律，含有租稅（如張家山漢簡《□市律》）、交易秩序（如睡虎地秦簡《金布律》）、治安（如《唐律·衛禁》）等幾個方面的內容。而據岳麓秦簡《芮盜賣公列地案》的記載可知，至晚在戰國末期，秦國法律已對侵犯國有商業用地的犯罪作了專門規制，設有稱為“盜賣公列地”的專門“罪名”，與一般的財產犯罪“盜”劃定了明確的界限。

該案是一起經縣廷判決，被郡守發現問題后責令郡吏重新審理的案件，整理者將全案分析為“原審”階段和“本審”階段［13］(P257-260)，十分準確。江陵縣在審理中曾以“盜紿人”和“盜賣公列地”這兩項“罪名”來指控嫌疑人芮，見于官吏的詰問中：“何故紿方曰已受，盜賣于方？……是即盜紿人、賣公列地，非令。且以盜論芮。”（簡81-82）芮則辯解說：“即紿賣方……上即以芮為盜賣公地，辠芮，芮毋以避。”（簡83-84）比照之下，可知“紿方曰已受”即“盜紿人”事，“盜賣于方”即“賣公列地”、“盜賣公地”，綜合起來講，就是“紿賣方”。這兩項“罪名”都屬于“盜”的范疇，故官吏聲稱要“以盜論芮”。

“盜紿人”和“盜賣公列地”在迄今所見的秦律中都找不到相應的條文，但“盜紿人”在漢初《二年律令》中有其正條。《二年律令》簡261云：

諸詐紿人以有取，及有販賣貿買而詐紿人，皆坐臧與盜同法。［9］(P196)

欺紿人以取財物，以及在貿易中有欺紿行為的，這兩種情形都要坐贓論罪，與盜同法，其所坐之贓即其欺紿所取的財物。此即“盜紿人”在漢初律文中的正條。

“盜賣公列地”則可以根據該案案情和《唐律》中性質相近的條文來推知其大概。《唐律·戶婚》云：

諸妄認公私田，若盜貿、賣者，一畝以下笞五十，五畝加一等；過杖一百，十畝加一等；罪止徒二年。

其《疏》云：

地既不離常處，理與財物有殊，故不計贓為罪，亦無除、免、倍贓之例。妄認者，謂經理已得；若未得者，準妄認奴婢、財物之類未得法科之。盜貿易者，須易訖；盜賣者，須賣了。［14］(P245-246)

可見這條律文含有兩項原則：第一，盜貿易和盜賣公私耕地不采用一般的計贓為罪的做法，而是根據耕地的面積專門規定罪罰。第二，必須“易訖”、“賣了”才能算作盜貿易和盜賣，并適用該條的規定。

《芮盜賣公列地案》中，江陵官吏的詰問，調查案件的郡吏的鞫辭，都不厭其煩地完整描述了芮、方二人達成交易后又取消，已支付價金用盡后又部分返還，以及芮、朵約定不還價金即取肆的事實，其目的應即在于確認芮、朵是否已經“賣了”，并進而認定是否可適用盜賣公列地的規定。若此推測不誤，則唐律中“賣了”才算盜賣土地的原則早在戰國末的秦國就已經存在了。

至于對特定罪行專門規定罪罰而不計贓為罪的做法，在秦的法律中也比比皆是：

或盜采人桑葉，臧不盈一錢，何論？貲繇三旬。［15］(P95，法律答問簡7）

“盜徙封，贖耐。”何如為“封”？“封”即田千佰。頃畔“封”殹，且非是？而盜徙之，贖耐，何重也？是，不重。［15］(P105，法律答問簡64）

甲盜牛，盜牛時高六尺，系一歲，復丈，高六尺七寸，問甲何論？當完城旦。［15］(P108，法律答問簡6）

盜徙封，侵食冢廟，贖耐。□□冢廟耎［16］(P22，龍崗簡242）

如上，盜采桑葉、盜公祠之具、盜徙封等行為都有專門規定的罪罰，盜牛、羊、豬等牲畜，也都不計贓直而按數目論罪，這些都與唐律中“盜大祀神御物”、“盜殺官私馬牛”等犯罪“不計贓立罪名”的做法相符，之所以如此，也正可用上引《律疏》的“理與財物有殊，故不計贓為罪”來解釋。以此為準況，秦國法律對盜賣公列地采用如唐律盜貿、賣公私田那樣的按面積而非贓值論罪的做法，則是很合乎情理的。

若以“盜紿人”論芮，則應按芮從方、朵那里所紿取的財物坐贓為盜；若以“盜賣公列地”論，則應按芮所賣公列地的面積定罪。從江陵上報的“地值千，蓋二百六十九錢，以論芮”一句來看，江陵將地值和蓋值這兩項數據采用為了定罪的標準（整理者認為“量刑以地價為標準，不包含違章建筑物的價格”［13］(P138)，難與江陵自己的報告相應），由此可知江陵實際上是援引了“盜紿人”而非“盜賣公列地”之條來計贓論芮。然而南郡太守對江陵縣的判決并不認同，他下令調查案件，要求“問芮賣與朵，別價、地，且吏自別值，別值以論”③。即要求負責調查的官吏分別查明芮賣給朵的肆價和列地的面積，且須自己獨立估算列地的地值，并按照地值來論罪，這些工作完成后，不要急著回報，要等所有情況查清、核實后再上讞，即所謂“狀何如？勿庸報，鞫審，讞”。太守之所以要把肆價、列地面積和列地值都查明，是因為它們分別構成了三種可能適用于該案的“罪名”即“盜紿人”、“有販賣貿買而詐紿人”、“盜賣公列地”的量刑標準。而從“別值以論”即根據列地值論罪這一要求來看，太守實際上更傾向于適用 “有販賣貿買而詐紿人”之條。奉命調查的官吏最后將地值一千錢認定為“贓值”，這意味著他們確實遵循了南郡太守的主張，適用了“有販賣貿買而詐紿人”的規定。

雖然該案判決最終并未適用關于 “盜賣公列地”的專門規制，但郡、縣兩級機構在審理中都曾考慮過其適用的可能。這一專門規制的兩項特征，即以“賣了”為適用前提，以土地面積為量刑標準，也在案件調查的各事項中得到了鮮明的體現。

五、結語

戰國時代的社會政治思潮和實踐，熱衷于以“治道運行，諸產得宜，皆有法式”為追求目標，從政權編制、機構設置、土地劃分、時令安排直到器物服飾等，社會治理的方方面面無一不試圖納入到統一、量化的標準之中，由此催生了“為國”、“為邑”、“為田”、“為器物”等種種有關的理論和制度，其中尤以“為田”最為時人所重視，相關記載充斥史籍、儒家經典和百家著述，甚至還在青川秦簡 《為田律》、張家山漢簡《田律》中正式納入了國家法制體系。見于《周禮》和漢簡古書的“為市”之說，無疑也是當時盛行的這類思潮及其實踐體系下的產物，而岳麓秦簡所提供的諸多細節則直接展示了戰國時期早期坊市管理制度的發達和細密。然而秦漢統一以后，商業的重要性不斷下降，商業稅收在國家財政中退居“雜稅”的地位，商人更是屢遭謫發、禁錮、不得名田等政治打擊。時至今日，遍稽文獻，只有借助地下材料才得一睹秦漢時期商業用地制度的概貌，魏晉以降則幾乎湮沒無聞了。究其成因，不外乎在從戰國到中古的社會發展趨勢下，市場在國家政治治理中的地位，正日益與它作為商品交易場所的固有屬性相脫離，而向著城市規劃和治安管理的組成部分逐漸靠攏。若將《唐律》和《唐六典》中涉及市場的相關制度與秦漢之際的同類制度相對照，這一趨勢就表現得十分明顯了。

注釋：

①參見袁仲一 《秦代的市、亭陶文》（《考古與文物》1980年第1期），劉志遠《漢代市井考——說東漢市井畫像磚》（《文物》1973年第3期），裘錫圭《戰國文字中的“市”》（《考古學報》1980年第3期），劉志遠等《四川漢代畫像磚與漢代社會》（文物出版社1983年版），段渝《漢代市集考略》（《文史雜志》1991年第5期），陸建偉《秦漢時期市籍制度初探》（《中國經濟史研究》1999年第4期），吳治繁《試論我國古代的市場管理制度——以簡牘文書為中心考察》（《四川理工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06年第6期），高維剛《秦漢市場研究》（四川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

②勞武利先生認為該案的“亭”指市亭，應是可取的。勞武利《秦代的司法裁判若干問題研究》，裴乾坤譯，王沛主編：《出土文獻與法律史研究（第三輯）》，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第155頁。

③此句整理者斷為“問：芮賣，與朵別價地，且吏自別值？別值以論狀何如，勿庸報。鞫審，讞。”語譯作：“詢問：芮賣（店鋪）是跟朵將地分別定價，還是當局自行分別估價？若是（自行）分別估價，不用回報判決情況。審理明白（之后）來請示。”但簡文多次記載芮與方、朵之間達成過“并價”（簡75、84），卻從未提及雙方曾分別定價，斷讀為“別價地”缺乏較直接的依據。

［1］(清)孫詒讓.周禮正義［M］.北京:中華書局,1987.

［2］高文.四川漢畫像磚［M］.上海: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1987.

［3］袁仲一.秦代陶文［M］.西安:三秦出版社，1987.

［4］銀雀山漢墓竹簡整理小組.銀雀山漢墓竹簡（壹）［M］.北京:文物出版社,1985.

［5］胡平生，韓自強.解讀青川秦墓木牘的一把鑰匙［A］.文史（第26輯）［C］.北京：中華書局，1986.

［6］袁仲一.秦代的市、亭陶文［J］.考古與文物,1980，(1).

［7］高維剛.秦漢市場研究［M］.成都:四川大學出版社，2008.

［8］（德）勞武利.秦代的司法裁判若干問題研究［A］.王沛.出土文獻與法律史研究（第三輯）［C］.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4.

［9］彭浩，陳偉，（日）工藤元男.二年律令與奏讞書［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

［10］吳慧.中國商業通史（第一卷）［M］.北京:中國財政經濟出版社,2004.

［11］宿白.隋唐長安城和洛陽城［J］.考古,1978，(6).

［12］劉玉峰.論唐代市場管理［J］.中國經濟史研究, 2002，（2）.

［13］岳麓書院藏秦簡整理小組.岳麓書院藏秦簡（叁）［M］.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2013.

［14］唐律疏議［M］.劉俊文,點校.北京:中華書局, 1983.

［15］睡虎地秦墓竹簡整理小組.睡虎地秦墓竹簡［M］.北京:文物出版社,1990.

［16］劉信芳，梁柱.云夢龍崗秦簡［M］.北京:科學出版社,1997.

【責任編輯：王立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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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4－518X（2015）07－0128-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