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克思科技批判思想的人性根基與文明形態

■張媛媛 張建光

馬克思科技批判思想是其現代性社會批判理論的重要組成部分。作為人類基本的實踐活動，科學技術推動了生產力的發展和社會文明形態的更替。在馬克思生活的資本主義時代，人的科技化生存境遇已日漸顯現，馬克思以其敏銳而深邃的哲學視野關注這一現實,他既肯定科學技術的力量，又立足人的生存實踐揭示科技之于人的異化現狀。

一、作為人的本質力量的科學技術

在馬克思看來，科學技術活動是人類歷史發展的必然現象，“科學是一種在歷史上起推動作用的、革命的力量”［1］(P602)，更為重要的是，馬克思從人與科學技術的本質考察人與科學技術的關系，將科學技術看作“一本打開了的關于人的本質力量的書”［2］(P192)。

（一）科學的基礎：人的感性活動

科學（及技術）作為人類最基本的認識世界與改造世界的活動，從其本質上來講，是人的感性活動。從科學技術發展的歷史進程來看，它來自于人們現實生活的需要，并日益與人最基本的活動——生產活動結合在一起。所以，馬克思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明確指出：“感性（見費爾巴哈）必須是一切科學的基礎，科學只有從感性意識和感性需要這兩種形式的感性出發,因而,科學只有從自然界出發才是現實的科學。”［1］(P194)感性作為馬克思哲學的核心范疇，既不是黑格爾的“感性概念”，也并非費爾巴哈的“感性直觀”，而是以“感性意識”和“感性需要”表現出來的“感性活動”。在馬克思看來，感性活動就是人類現實的、最基本的生產勞動。感性意識即“有意識的生命活動”，“感性需要”即對“有意識的生命活動”的肯定和確認，這種確認需要通過對象性活動表現出來。由此看來，人的感性活動一方面是“現實的人”有意識的生命活動，另一方面，它來自于且存在于改造對象世界的活動中。

科學是人獨有的、有意識的生命活動。它既不是黑格爾純粹理性的“精神”活動，也不是費爾巴哈意義上的“人的感性直觀”，而是人類有意識的生命活動。科學達到了主觀與客觀、心與物的交融統一，既強調人的感性直觀，又沒有忽視人的理性層面，實現了理性力量向自身的復歸。所以,人本主義心理學家馬斯洛指出：“科學是人類的創造，而不是自主的，非人類的。科學產生于人類的動機，它的目標是人類的目標。科學是由人類創造、更新以及發展的。它的規律、結構以及表達，不僅取決于所發現的現實的性質，而且取決于完成這些發現的人類本性的性質。因此，科學是人學。”［3］（P136-137）馬克思也強調，動物和自己的生命活動是直接同一的，而人的活動是有意識的活動，正是這一點，使人與動物有了根本的區別。

科學的認識活動就是對象性的自我認識活動，自然界是科學研究的對象，也是人的認識對象。作為認識自然的活動，科學就是人的對象性活動，它是人的本質力量的直接確證。人通過對自然界的發現和探索，不但獲得了自身的獨立性和自由性，而且確立了其在自然界中的主體地位，“表現了其有意識有目的、能夠選擇、評價對象的主體特質，展示了他能夠感覺、知覺和表象對象的反映功能和能力，以及能夠對對象進行建構、判斷和推理的思維功能和能力”［4］(P23)。因此，科學活動不但是人類對客觀世界的反映活動，還是人的自我認識活動。在這個意義上，馬克思認為：“人的、感性的本質力量，正如它們只有在自然對象中才能得到客觀的實現一樣，只有在關于自然本質的科學中才能獲得它們的自我認識。”［5］(P85-86)

（二）技術（工業）：人的本質力量的彰顯

馬克思生活在科學技術蓬勃發展的19世紀，第一次工業革命的完成極大地增強了人類改造世界的力量，不斷拓展著人類實踐活動的深度和廣度。他從實踐原則出發，將目光鎖定在“技術（工業）”這一資本主義最基本、最重要的感性活動中，在他看來，“周圍的感性世界絕不是某種開天辟地以來就直接存在的、始終如一的東西，而是工業和社會狀況的產物，是歷史的產物，是世世代代活動的結果”［2］(P528)。以蒸汽機的發明和使用為標志的第一次科技革命，使人類由“農業文明”進入“工業文明”。自然科學通過工業進入到人的實踐領域，以機器為代表的現代技術（工業）進一步確證著人的本質力量。人是技術的存在物，制造和使用工具這一技術是人與猿揖別的分水嶺。

作為人類基本的實踐活動，技術的進步推動了生產力的發展和社會文明形態的更替，尤其在馬克思生活的工業文明時代，作為當時唯一的技術形態，機器的出現一方面強化了人類對整個感性世界的實踐能力，另一方面也為人展示其自身的本質力量搭建了舞臺。馬克思從歷史唯物主義的社會歷史性原則出發，揭示了人的感性實踐活動與技術本質的關聯，指出了技術（工業）作為現代社會人類最基本的生存方式，不但標志著人的本質力量的存在，也象征著人的本質和力量的發展。唯有通過技術（工業），“人的激情的本體論本質才能在總體上、合乎人性地實現”，也正是由于“現代自然科學和現代工業一起變革了整個自然界，結束了人們對于自然界的幼稚態度和其它幼稚行為”，“自然科學卻通過工業日益在實踐上進入人的生活，改造人的生活，并為人的解放作準備”。［1］(P307)自然科學通過技術（工業）進入日常生活的世界，改善我們的生活條件。

二、立足于人的生存困境的科技批判

馬克思聯系人的本質看待科學技術的本質，一方面積極肯定科學技術是歷史性的革命力量;另一方面，立足于現實的人的生存困境，對科學技術的資本主義應用進行了現實的、具體的批判。在我們看來，這種科技批判思想的產生和完善經歷了三個發展階段。

（一）異化勞動

在馬克思新世界觀思想的萌芽時期，“異化勞動”是他極為關注的理論問題。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馬克思深刻揭示了工業文明條件下工人階級的勞動并不是一般勞動，而是異化勞動、有害的勞動和造孽的勞動這一事實。在馬克思看來，異化勞動不是永恒的，而是暫時的，是在私有制條件下才存在的，是非人道性質的。

馬克思通過聚焦“技術”工業這一歷史活動，關注在資本主義私有制條件下被自己的創造物所束縛和支配的人的生存現象，全面揭示由于異化勞動而造成的人的全面異化：人同勞動行為本身相異化；人同勞動產品相異化；人同自己的類本質相異化；人同人相異化。馬克思在研究異化勞動理論的過程中，得出了勞動和人的類本質這兩個概念。在馬克思看來，勞動是人的類本質，但是在工業文明條件下，人的勞動發生了異化，即勞動者同其勞動的異化：“通過異化的、外化的勞動，工人生產出一個跟勞動格格不入的、站在勞動之外的人同這個勞動的關系。”［5］(P57)馬克思對人的全面異化內容的描述，一方面揭示出資本主義社會制度對工人勞動的殘酷盤剝及工人階級的悲慘生活境遇，另一方面也表明，科學技術的不斷發展必將導致科技之于人的異化。科學技術活動是人類實踐活動的投射，它的高度發展必將逐步取代人類勞動實踐系統的相應功能。對此，哈貝馬斯有過一段精彩論述：“人類把人的機體最初具有的目的理性活動的功能范圍的基本組成部分一個接一個地反映在技術手段的層面上，并且使自身從這些相應的功能中解脫出來。首先是人的活動器官（手和腳）得到加強和被代替，然后是（人體的）能量產生，再后是人的感官（眼睛、耳朵和皮膚）功能，最后是人的指揮中心（大腦）功能得到加強和被代替。”［6］(P44)確實，科學技術的飛速發展解放了人的體力和腦力，然而，人又因此陷入另一種異化，即科技之于人的異化：“自然科學卻通過工業日益在實踐上進入人的生活，改造人的生活，并為人的解放作準備，盡管它不得不直接地完成非人化。”［5］(P85)在馬克思看來，科技異化的產生是自然科學與工業在實踐上結合的必然結果，是勞動異化的特殊表現，是人的異化在科學技術迅猛發展階段的產物。馬克思的異化勞動理論盡管還帶有舊哲學抽象的人本主義色彩，但已開始批判地考察資本主義的工廠制度和工業生產造成的人的生存境遇。

（二）現實的人

在新世界觀思想的形成時期，馬克思從對人的類本質的抽象思考轉向對“現實的人”的具體分析。馬克思從“現實的人”的存在方式——實踐活動去思考人的問題：“我們的出發點是從事實際活動的人。”［2］(P73)現實的個人是在一定的歷史條件下從事勞動、進行物質生產的人，因為人們為了能夠創造歷史，必須能夠生活，所以首先就要解決衣、食、住、行等物質生活資料，人類首要的歷史活動就是生產滿足這些需要的資料，即生產物質生活本身。在馬克思生活的時代，自然科學通過工業進入人的實踐領域，人類運用（技術）工業的最新形式——機器進行物質資料的生產。因此，馬克思感嘆道：“周圍的感性世界絕不是某種開天辟地以來就直接存在的、始終如一的東西，而是工業和社會狀況的產物，是歷史的產物，是世世代代活動的結果，其中每一代都立足于前一代所達到的基礎上，繼續發展前一代的工業和交往，并隨著需要的改變而改變它的社會制度。”［2］(P76)技術作為生產力的重要組成要素，它來源于現實的人的需要，在此基礎上產生了人類社會的生產方式及意識形態。因此，在馬克思看來，工業即一般意義上的技術才是理解“現實的人”的生存境遇的鑰匙。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的技術思想，既肯定了科學技術的進步引起的人的生存方式的改變，又肯定了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下人的異化是技術應用的必然結果。因此，克服人的異化，實現人的自由和全面發展，須臾離不開生產力的發展，即以技術（工業）的巨大進步為杠桿，這在《共產黨宣言》等著作中表現得尤為突出。

（三）異化的本質

在新世界觀思想的成熟時期，馬克思在《資本論》等著作中，以政治經濟學為出發點，對資本及其運動規律作了詳盡的考察，揭示了“資本主義科技進步所造成的普遍異化現象”［7］。作為支撐近代大工業生產的技術基礎，機器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中占據重要地位。馬克思詳細考察了機器技術的發展歷程，揭露由于機器的資本主義應用給“現實的人”的生存帶來的困境，指出機器與手工工具的本質區別、機器的巨大力量有效發揮的前提條件和后果。馬克思對機器技術的分析是在資本及其運動的背景下展開的，因此，對機器的資本主義的應用帶來的一系列影響，始終是馬克思關注的核心和焦點。從本質上說，機器能夠代替人類從事各種繁重、呆板、精細的勞作，可以使人更方便、更輕松地勞動。

然而，在資本主義工廠制度下，“由于采用機器，工人的全部肌肉力以及技能都轉移到機器上，即勞動日益簡單，使資本家可以減少或不再雇用成年男工，而用更低的工資來大量雇用童工和女工”［8］(P89)。 通過延長工作日和增加勞動的強度，致使工人處于奴役和屈從的地位；資本家無限追求剩余價值，將機器變成工人本身的競爭者，“通過機器進行資本的自行增值，同生存條件被機器破壞的工人的人數成正比”［9］(P471)。由于采用機器，可變資本的比例在逐漸縮小，從而出現資本有機構成在全社會普遍提高的趨勢，這一狀況直接導致相對剩余人口的產生，即社會就業壓力的增大。因此，“只有在使用機器的條件下，工人才把資本所發展起來的生產力當作與工人本身，即與活勞動相對抗的原則，而開始同它進行直接的斗爭。工人破壞機器和普遍反對采用機器，這是對資本主義生產所發展起來的生產方式和生產資料的首次宣戰”［10］(P561)。馬克思全面考察了由于機器的資本主義應用給工人帶來的悲慘生存境遇，用大量的資料分析在這種歷史背景和條件下人與人之間的關系發生的重大變化，揭示了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下“現實的人”的生存境遇。

三、馬克思科技批判思想的文明形態

馬克思將科學技術置于“現實生活世界”背景中來考察，特別是將“現實的人”作為其批判理論的出發點與落腳點，高度關注人的技術化生存境遇。他將異化勞動看作科技異化的基礎，而科技異化則是異化勞動的延伸。就“與其說私有財產表現為外化勞動的根據和原因，還不如說它是外化勞動的結果”［5］(P57)而言，這種異化也就是工業化社會或工業文明的異化。在此意義上，馬克思對科學技術的批判不僅僅是在政治經濟學框架下進行的，他是將科學技術置于整個現代工業文明的背景下進行全面的、具體的、現實的考察，這種批判既是對資本主義私有制度的批判，也是對工業文明人與科技關系的全面反思，這兩方面相互依賴，密不可分。

歷史地梳理人與科技關系的發展歷程，我們不難發現，技術的歷史與人類的歷史一樣源遠流長，人類按照自己的意志打造出的第一把石斧，就蘊涵了技術的萌芽。技術的應運而生與人對它的需要密切相關，人類需要借助技術維持自身的生存與繁衍，增強自身的特定本能。可以說，技術活動作為人類的生存方式，構成了人性的基本內容。按照馬克思關于人和社會發展的三形態學說，在農業文明時代，由于自然經濟的局限性決定了人的類特性不可能充分展開，人不但依附于自然，而且也相互依賴。“人的依賴關系”雖然造就了人與自然“天人合一”的狀態，但卻阻礙了技術的進步和創新，因此農業文明時期人的技術化程度較低，技術僅僅表現為凝結著匠人的智慧與心血的技藝與技能。當然，隨著技術的產生，科學的萌芽也出現了。此時的科學尚處于宗教神學的母腹之中，雖然人類對自然界的認識具有樸素性、直觀性等特征，但正是這種認識的局限性才孕育了近代人與外部客觀世界對立的關系結構，從而也為近代科學的獨立和分化以及技術的興旺和繁榮奠定了基礎。基于此，我們可以把農業文明時代人與科技的關系歸結為：科學技術不僅是為人的存在，而且是富有人性的。

歐洲中世紀后期的文藝復興、宗教改革運動，為近代自然科學的產生和發展奠定了外部條件。理性精神的重新喚起，使近代科學的先驅者們前仆后繼，不斷為科學的發展掃平道路。自然科學的發展為人的技術化生存境遇提供了實踐基礎，而資本主義制度在“資本邏輯”力量的驅使下，必然走上科技革命的道路。以科技革命為前提的工業革命不但促進科學技術蓬勃發展，也帶來了新的文明形態。以機械化、自動化為標志的工業文明“到處落戶，到處開發，到處建立聯系……資產階級，由于開拓了世界市場，使一切生產和消費都成為世界性的了”［11］(P199)。工業文明作為一種文明形態，從經濟體制上看，主要是商品經濟和資本經濟。從一定意義上講，資本化本質上就是工業文明生產方式的經濟體制。因此，科學技術的“潛在”特性只有與占統治地位的資本關系相結合，才能發揮它的“現實”作用,技術與資本的共謀成就了工業文明。

可以說，工業文明社會是技術社會和資本社會的耦合。從人的發展特征上看，“以物的依賴性為基礎的人的獨立性”是工業文明社會人的主要發展形態，個人擺脫了農業文明時期對自然及對人的依賴關系，獲得了自由與獨立，但這種自由與獨立是以物化或異化的形式表現出來的，即是一種相對的、片面的自由與獨立。在以資本主義制度為基礎的工業文明社會中，追求商品與貨幣，成為人的生存方式的根本原則，“人們迷戀金錢，商品和財產，并不是什么資本主義或社會主義的反映，而是工業化的后果。這是所有以市場作用為中心的社會的反映”［12］(P95)。從文化特征來看，理性主義在工業文明時代一路高歌，工具理性僭越了價值理性，技術在工具理性的支配下對自然的征服與改造達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生產力與科學技術越發達，人的創造性力量對人的奴役和束縛就越嚴重，在工業文明社會，科技變為一種以逐利為目的的生產工具，失去了其應具備的人文價值內涵。因此，我們可以把工業文明時代人與科技的關系歸結為：科學技術越來越遠離人的存在，而且是與人相對立的。

馬克思生活的工業文明時代，人與科技相對立的狀態已日漸明顯，但相對于資產階級與無產階級的矛盾而言，并不是最突出的。因此，馬克思對科學技術的批判以批判資本主義造成的異化勞動為前提。然而，資本主義工業文明的技術特征是大機器生產，而機器本身就是科學技術的物化形態，因此，在廣泛的意義上，馬克思對資本主義工業文明的批判，同時就包含了對工業文明人與科技關系的批判。

馬克思肯定工業文明條件下人的技術化生存境遇的積極方面，在他看來，自然科學的發展與技術的革新是社會歷史發展，特別是時代更迭的重要因素，技術作為生產力的重要因素對社會發展有決定性作用：“隨著新的生產力的獲得，人們改變自己的生產方式，隨著生產方式即保證自己生活的方式的改變，人們就會改變自己和一切社會關系。手工磨產生的是封建主為首的社會，蒸汽磨產生的是工業資本家為首的資本主義社會。”［13］(P144)生產力的發展取決于生產工具的革新。在這里，馬克思顯然是把作為技術物化形態的“生產工具”的不斷發展，看作社會歷史形態更替的一個基本動力因素。同時，馬克思對自然科學的發展也持肯定態度：“自然科學卻通過工業日益在實踐上進入人的生活，改造人的生活，并為人的解放做準備。”［5］(P85)但是，馬克思更為關注工業文明時代科技與人相對立的困境。在馬克思看來，工業文明是科技異化的文明形態根源。

第一，工業文明社會是以資本邏輯為經濟運行方式的社會，資本成為社會發展的驅動力和挖掘機。在這樣的時代，技術與科學結成同盟，并迅速膨脹為資本的一部分。資本與科學技術的結合創造了異彩紛呈的現代世界，然而資產階級為一己之私而運用科學技術，必然會使人從科技的主人變成科技的奴隸。馬克思在其新世界觀形成初期就已敏銳地洞察并深刻地揭示工業文明條件下工人階級的異化狀態，他認為，在資本主義條件下，工人的勞動不是作為人的勞動，而是僅僅作為謀生的手段，這是一種異化的勞動。這種異化勞動雖然在工場手工業時代就存在，但這種現象只是到了現代工業文明時代才得到了技術上的表現，即技術異化。這種技術異化是勞動異化的現代表現形式，其程度遠比一般勞動異化要強烈得多。在唯物史觀的形成時期，馬克思的這種思想得到了深化和發展，他以資本主義工業社會為背景，開始從“工業”和“市民社會”的角度考察自然科學，得出了（現代）自然科學是屬資本的力量。在思想成熟時期，馬克思揭示了在工業文明社會中由于技術與資本的共謀造成的工人階級苦難的命運，并指出這種生存困境的根源——資本與勞動相對立。總之，在馬克思看來，在以資本邏輯為經濟特征的工業文明時代，工人并未通過勞動獲得幸福感，而是不斷否定自己，并使得精神與身體遭受折磨與摧殘。

第二，“人”與“物”的關系在工業文明時代發生了異化。工業文明時代的人擺脫了對自然的依賴，獲得了相對的獨立性，但又陷入對商品、貨幣、資本、科學技術等新物崇拜的漩渦之中。馬克思把這個歷史階段稱作 “以物的依賴性為基礎的人的獨立性”。在馬克思看來，工業文明時代物與物的關系取代了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人們生活的一切評價標準都被物化”［14］(P81)。 而人越是物化，就越有可能被異化。受資本邏輯的驅使，人越是“技術化生存”，越有可能“非人化”,即人的異化。當代人類面臨的生態危機、社會危機等就是人的異化的典型體現。一方面，自然界的異化給人類的生存和發展造成了嚴重的威脅。西方工業文明的興起破壞了人與自然和諧統一的關系，人類借助科學技術過度索取自然資源，不但在觀念上踐行康德的“人為自然立法”，在實踐領域更是不斷挑戰自然的“底線”。人類通過犧牲自然界的生態平衡來滿足自己不斷增長的物欲，在極短的時間內奇跡般地創造了多于過去一切時代的生產力，但人類違背大自然規律的行為也達到了極致，人類的環境家園危機四伏。另一方面，當人以異化的狀態存在時，社會的畸形發展也不可避免。社會是人與人交互作用的產物。人與人的異化必然導致社會關系的異化發展。工業文明是以機械論科學與機器制造技術為主要支撐的工業化社會，人類對科學技術的“崇拜”使科技理性過度擴展，甚至僭越了價值理性。“一旦科技理性取得了獨尊的地位，人類理性的全面發展就受到了限制。”［15］工業文明社會機器對人的統治這一普遍現象最能體現科技理性對人性的直接威脅。因此，生活在工業文明社會的人們雖然借助于科學技術達到了物質生活的極大豐富，但社會精神生活卻極大空虛。

四、結語

馬克思對工業文明造成的科技異化的批判集中在工業文明的基本特征。雖然資本主義與工業文明是從不同角度對社會發展規律的解釋，但兩者之間是相互滲透、不可分割的。因為，如果把資本邏輯看成工業文明社會基本的經濟規則，那么就可以把馬克思對資本邏輯的批判看作對工業文明社會形態的批判。也就是說，正是工業文明的生產方式，才使得資本市場可以在全球安家落戶。反過來說，資本在全球的擴張又推動了工業化的迅猛發展。這樣也就可以理解，是科技異化的資本主義根源與工業文明造成人與科技漸行漸遠的關系。從文明形態視角揭示科技異化的根源，不是對馬克思科技異化資本主義根源的否定，而是更深刻、更全面地理解馬克思從人性出發對科技的批判思想。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我們時代嚴重的全球性問題——從核武器的威脅和有毒化學物質到饑餓、貧窮和環境惡化，到對地球賴以生存的體系的破壞——凡此種種都是幾個世紀以前才開始統治世界的西方工業思想體系所產生的直接后果”［16］(P154)。基于此，只有超越以資本主義為基礎的工業文明社會，人的科技化與科技的人化才可能實現真正的統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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